话剧《白鹿原》:沉郁而炸裂的美
2017-09-04王焰
■王焰
话剧《白鹿原》:沉郁而炸裂的美
■王焰
陕西人艺重磅打造的方言版话剧《白鹿原》牢牢抓住了原著《白鹿原》的魂,既保留了原著的厚重与苍凉,又以凝练和富有创新的舞台手段展现了话剧艺术的魅力。对人性的深刻关照贯穿舞台始终,人物形象饱满充实,细节刻画传神到位,气势磅礴的史诗巨制和原汁原味的陕西方言,将观众完全带入了另一个时空,引发强烈的内心震撼,是近年来现实主义题材话剧的成功典范。
陕西人艺话剧白鹿原
陈忠实的小说《白鹿原》问世至今已经整整24年了,这期间小说多次再版,畅销不衰,总发行量超过500万册,被搬上大银幕,改编为舞剧、秦腔等多种艺术形式,同名电视剧引发收视热潮……而陕西人艺重磅打造的陕西方言版话剧《白鹿原》则给观众带来了另一种迥然不同的强烈审美感受。
话剧《白鹿原》牢牢抓住了小说《白鹿原》的魂,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由孟冰编剧、胡宗琪导演,汇集了陕西人艺老中青三代实力演员的话剧《白鹿原》更加凝练,更加有表现力,舞台的魅力展现得淋漓尽致,个别片段有种难以名状的、炸裂的美。
《白鹿原》讲述的是上世纪二十年代起发生在西北农村一个叫白鹿原的村庄的故事,以白嘉轩为故事核心,数十年间,白、鹿两大家族上演各种恩怨情仇,气势磅礴,主题厚重,叙事宏大,人物众多,关中百姓的爱恨情仇浓缩在三个小时的精彩演绎中。为更好表现陕西文化特质,剧组特意安排主创团队赴陕西关中地区进行采风,扎扎实实做足功课。舞台上,人物形象个个饱满充实,细节刻画传神到位,史诗般的宏篇巨构和原汁原味的陕西方言,将观众完全带入了另一个时空,在幕起幕落间,仿佛亲身参与到波诡云谲的历史变迁中,在人物的悲欢离合中感受沧桑巨变的时代洪流。
《白鹿原》原著近50万字,叙事脉络纷繁庞大,而话剧时长有限,怎样在短短的时空范畴内交代清楚背景和过程,话剧《白鹿原》做了有益的尝试。它一改通常的画外音形式,采取了一种极其独特的,类似古希腊悲剧中的“歌队”形式来交代故事背景和叙述主体事件,令人耳目一新。
古希腊悲剧中的“歌队”类似于现代戏剧中的旁白,是一种特殊的戏剧因素,虽然它在剧中不以舞台的扮演角色出现,但在控制舞台节奏,渲染舞台氛围方面有着重要的作用。话剧《白鹿原》一幕一幕重点场次之间,舞台上涌出几十位演员,他们呈方阵般紧密列阵组合。你一言我一语,你一问我一答,一人在诉说,众人在感慨。语速极快,全部采用陕西方言,如同合唱团几个声部此起彼伏,相互应和,节奏越来越快,情绪越来越紧,复杂的故事铺陈在短短几分钟内交代得清清楚楚,分毫毕现。如小说《白鹿原》开篇用大量篇幅详细讲述了白嘉轩前前后后娶了7个老婆,而呈现在话剧舞台上,就以众村民七嘴八舌“提问”“议论”的方式,让观众很快掌握了故事背景。
整场《白鹿原》话剧呈现出一种神秘氛围,其中有一幕实在神秘到匪夷所思:田小娥被老公公鹿三杀害后,鬼魂附体在鹿三身上。小说里表现这一段故事有很大的空间,然而要想在舞台上成功表现出来绝非易事。
黑色沉郁的舞台上,穿着西北棉袄的老年农民鹿三站在中央,两旁是数十位看客。忽然,这位忠厚朴实的汉子身体扭动起来,声音变得又尖又细,竟伸出兰花指左右指点。就在观众不知发生了什么时,舞台深处,冤死的小娥出现了。在整个色调压抑的舞台上,这个身穿猩红袄子的女子格外抢眼。她站在鹿三身后,两个人做着同样的动作,同时举起手,同时扭起腰,同时向着一个方向伸出了兰花指。她借鹿三之口大声控诉,而那女性的声音经由汉子的身体传出,强烈的视觉、听觉反差带给人骇人的感受,展现出高度写意、高度抽离的舞台的魅力。
田小娥,本剧中浓墨重彩的女性角色。一个大户人家的偏房,“他从不进我屋,却爱吃我做的饭”,当她遇到长工黑娃时,不顾一切爱上了这个年轻的汉子。
“她是东家的女人,我睡了她,她被东家休了,娘家也不要她,我就带她回来了”,黑娃对族人的几句台词,让人们对这个漂亮妖艳女子的怀疑立刻得到了印证。
这样的女人怎么能进祠堂?她只好和黑娃在村外的窑洞里安家。不料黑娃因农会闹事外逃,这个独守空房的女人成了全村男人垂涎的对象。先是被她称为“大”(西北方言,意即父亲、男性长辈)的鹿子霖占有,又被流浪汉糟蹋,最后又听从鹿子霖指使,勾引白孝文来羞辱其父白嘉轩。
田小娥在村外的那孔破窑洞,是一个温柔乡,是一个销魂窟,是白孝文吸着鸦片恍恍惚惚爱极了的“月”。当她第一次接过鹿子霖事毕给的钱时,她是羞愤的。她一次次沦为男人泄欲、报仇的工具,最终却死于老公公之手。在她死后灵魂附体在凶手身上时,她的控诉直戳人心:“我只想和自家的男人好好过日子,我喜欢你们,我喜欢这个村子,我没有偷过村里一根葱,我没有害过任何人,可你们,人人都喊我婊子!”
当一个女人不能好好过日子时,这是这个女人的悲剧,这是这个村庄的悲剧,这是这个民族的悲剧。
舞台上,白鹿村的故事在上演,却让人清晰地想到了《桃花扇》。一个是近代西部农村的悲欢离合,一个是晚明时期的才子佳人,一瞬间,它们在某个点上相通了。
白灵,这个压抑故事中唯一的亮色,唯一的欢快活泼的象征,她和鹿家的弟弟懵懵懂懂互生情愫,却最终嫁给了哥哥。倘若在和平年代,这样的爱情总会开花结果,顺风顺水,然而,二三十年代,恰是风云变幻的时代,各路政治势力粉墨登场,在变幻莫测的时代大背景下,白灵这点纯洁的爱情,来不及抽芽生长便被无情碾压。看得人揪心又唏嘘。
《桃花扇》中的那对男女何尝不是如此?原本可以预见的才子佳人,男欢女爱,偏偏发生在国破家亡的年代,相遇、相爱、分离,待经历重重再遇见时,二人已是咫尺天涯。栖霞山下说着谒语,走近,擦肩,分离。同样的被碾压,同样的让人揪心又唏嘘。
伟大的作品莫不如此,打动你的,就是人性。不管经历多少年,不管身处哪个年代,人性总是相通的,贯穿话剧《白鹿原》始终的,正是对人性的深刻关照,一幕幕耐人寻味的离奇故事,一个个奋力挣扎的扭曲灵魂,加之扑朔迷离的命运轨迹,在这部史诗巨著中,人性的撕裂无处不在,父子、夫妻、兄弟、朋友全都卷入其间,无处躲避,带给观众强烈的内心震撼。
话剧《白鹿原》舞美设计令人印象深刻,祠堂的屋檐一角,在顶灯的照射下阴森恐怖,漆黑窑洞里的那张床,在微弱的光线下欲盖弥彰,麦场、刑场、公审大会,一个个场景中,舞台色调整体沉郁而幽暗,黑与红,明与暗,对比强烈,蕴含着强烈的陕西地域特征,朴实、厚重、大气、细腻,烘托了整个白鹿原的辉煌传奇。
话剧《白鹿原》还有很多可圈可点的地方,比如台词简短而具分量,“人都有一张脸,你抓破它,你撕毁它,你就有了一张新脸,脸上就有了笑,脸上就有了刀”,这样戳心的台词比比皆是。通篇的陕西方言是该剧一大亮色,有些对话,不用陕西方言不足以准确表达,为了让观众看明白,剧团贴心安排了字幕。人物塑造方面,田小娥无疑是非常出彩的,不仅情绪把控非常到位,而且声音也极富魅力,从一出场的憨直爽快,快言快语,到被命运步步紧逼下的战战兢兢,颤栗发抖;从引诱白孝文时的风骚放浪,到鬼魂附体的大声控诉,甚至那渐渐消失的笑声都耐人寻味,展示了不俗的表演功力。
陕西人艺大胆创新,用心演绎,充分体现了对原著的尊重,保留了原著的厚重与苍凉,话剧《白鹿原》代表了近年来现实主义题材话剧的成功,巡演所到之处往往掀起一阵热潮,剧场中多半是年轻面孔,这些年龄比原著还要小的八零后、九零后在散场时用长时间的掌声表达对这部戏的喜爱,对经典好剧的礼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