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治国思想体系述评
2017-09-03岳强樊志浩
岳强 樊志浩
[摘 要]孔子的治国思想是一个有着内在逻辑的体系,礼法并用、德治为本构成其主要特征,并形成了一整套治国方略。在孔子那里,治國的最高理想就是圣人的“太上”之治,即“以德教民,而以礼齐之”。法作为社会秩序的最后防线,是礼教等社会规范不能发挥作用情况下的最后治理手段。理解孔子的治国思想,我们需要注意德、礼、法都具有特定的内涵,它们与当时的分封制度紧密相连,都主张君臣民的界限不可逾越,而且包含着特定的习俗内容。
[关键词]孔子;治国;德治;礼法
[中图分类号]D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426(2017)09-0016-04
在治国思想上,孔子到底主张德治、礼治还是法治,一直是学界的争论焦点。以周予同为代表,一些学者认为,孔子的政治思想以“德”为核心,形成了“德治论”的主张,与战国时代的“法治论”互相对峙;以蔡尚思为代表的学者则认为孔子的治国方案是“为国以礼”,认为仁虽是孔子最赞美的道德,但仁是达到礼的手段,礼才是仁要达到的目的,并因此形成了礼治论观点;对于孔子是否也有法治的主张,学界一般认为,孔子并不完全排斥法治,其是赞成用必要的刑罚来维持统治的。在以上观点的基础上,学者们还提出了“德礼之治”等观点。学界前辈的研究,为今天重新审视孔子的治国主张提供了思想基础和观察路径,同时也是我们研究创新的阶梯。立足于孔子的相关言论,本文认为,孔子的治国思想不应简单归结为德治论、礼治论或法治论,由于现实政治的复杂性和当时政治的特定形态,孔子实际上形成了一套治国主张的逻辑。这一主张内含有德治、礼治和法治的“基因”,但又不是三者的简单整合,而是“镶嵌”于特定治国逻辑的“链条”之中。
一、治理工具:礼法并用
分析孔子的治国主张,首先不得不了解孔子对政治演变的一般看法。在孔子看来,三皇五帝统治的“大同”世界,是一个“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人类最美好时期。这一时期,人们相亲相爱,鳏寡孤残皆有所养,人人以劳动为荣、以浪费为耻,社会“奸谋闭而弗兴,盗窃乱贼不作”,人类道德呈现出高度文明的状态,社会不需要礼法而能完美运行。而夏、商、周三代以降,社会由“大同”进入“小康”,“大道既隐,天下为家”。社会财富成为私家之物,国家政权为一家一姓独占,人们“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这一时期,“礼”制兴起,“与天地并”存,“如有不由礼”而行事的,则会带来祸乱。为了平复祸乱、恢复秩序,包含刑罚内容的“法”也应运而生。
孔子认为,其生活的春秋时代就是“大道”不行之世。当时,礼崩乐坏,诸侯大夫征伐不断,人们生活十分困苦。孔子提出,礼是“先王所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的良方,恢复社会秩序必须用礼。那么,什么是“礼”呢?孔子在回答子张等弟子的问话时讲到,“礼者,即事之治也”,也就是说,所谓礼就是对事务的治理。有什么样的事务,就要有相应的礼来治理。“制度在礼,文为在礼”,礼是一切事务运行必须遵循的“理”。礼如此重要,对于礼的功效,孔子曾总结道:“居家有礼,故长幼辨;以之闺门有礼,故三族和;以之朝廷有礼,故官爵序;以之田猎有礼,故戎事闲;以之军旅有礼,故武功成”。一切事务,只要有了礼的约束,就会适宜得当,“宫室得其度,鼎俎得其象,物得其时,乐得其节,车得其轼,鬼神得其享,丧纪得其哀,辩说得其党,百官得其体,政事得其施”。总之,“礼”是一切事务行为的准则,能够节制事务使之适中,从而起到维护社会秩序的功效。
前面提到,孔子认为“法”也是社会必不可少的。当孔子做鲁国大司寇的时候,还曾亲自主持立法。法之所以必要,是因为人们不能节制自己的欲望,即“刑罚之源,生于嗜欲不节”。然而,上文也讲到,礼的重要作用就是将事务节制使之适中,礼与法具有相似的功效。那么,二者的区别在哪呢?根据孔子的相关论述,法是社会秩序的最后防线,是礼教等社会规范不能发挥作用情况下的最后治理手段,即“化之弗变,导之弗从,伤义以败俗,于是乎用刑矣”。这也告诉我们,在孔子看来,法的使用在次序上要后于礼。我们知道,法和礼共同对民众起到规范作用,那么它们的联系在哪呢?礼作为当时社会的基本规范,涉及人们生活和国家政治的方方面面,与今天“法”的作用相似;而法则与今天的“刑”相近,其内含有对严重违礼行为的惩罚性规定。在孔子那里,违礼不一定违法,但违法必定已经违礼。因此,孔子教导人们要懂礼和遵礼,这样就能“豫塞”人们违犯刑律的源头,那些“不豫塞其源,而辄绳之以刑,是谓为民设阱而陷之也”。也正由于法的这一社会最后防线属性,法的使用应该格外慎重。不仅应该注重犯罪事实的掌握,而且要遵循犯罪情节的轻重、罪行的深浅来量刑,审理官也要认真听取各方意见、用忠爱之心来审理。另外,孔子强调,法一经确定,就不容改变,“行刑罚则轻无赦”,“爱之无宽于刑法”。在孔子生活的年代,礼和法共同构成了制度化的社会规范体系,对民众起到警示和劝善的作用,即“上有制度,则民知所止;民知所止,则不犯”。
二、治理之道:德治为本
礼法并用,可以治理国家,但并不意味着治国的根本就在于用礼和使法。礼法是治国的二柄,它们的使用必须符合人世的规范,即人道。在孔子看来,天下共通的人伦大道有五条:君臣之道、父子之道、夫妇之道、兄弟之道和朋友之道。实现这五条人伦大道,需要智、仁、勇三种天下共通的德行。对于三大德能够实现国治的内在机理,孔子讲到:“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能成天下国家者矣”。智仁勇三德是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治道路径的源头,一切治理方法的产生和运用都要以三德为核心,德治成为孔子治国思想的最为显著的特征。对于德治的功效,孔子多次提及。如,“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等等。总之,德治具有巨大的功效,是实现国治久安的根本之道。
孔子将智仁勇三德一同提出,那么它们对于治理国家是否同等重要呢?从孔子的相关论说来看,他并没有明确区分三者的地位,但其对“仁”及其与“仁”相关的德行的强调却是十分明显。对此,我们应该足够注意。孔子重视仁,并认为孝悌是行仁的开始。他曾讲,“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就是告诉后生小子,学习要从养成孝悌亲仁开始。对于孝悌的作用,孔子甚至将它提高到“仁之本”的高度,这从孔子学生有子的论说可见一斑:“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孔子要求弟子孝悌和亲仁,具有重要意义。孔子一生期望能够实现天下大治,尽管也曾亲自参与鲁国政事,但其贡献主要还在于通过培养弟子间接影响政治。这也是孔子被称为“素王”的原因。
在孔子的治国思路中,以德为本占据重要位置。那么,礼法二柄与德的关系怎么样呢?简要来说,就是“表里”、“主辅”和“先后”的关系。以德礼为例。面对子游的如何为孝的问题,孔子首先批评当时社会将孝等同于养的做法。他认为,就是狗马都能够得到饲养,若对父母不存孝顺的“敬”心,那与狗马“何以别”呢?赡养父母是礼的要求,如果没有孝敬父母的德,仍然不能称之为“孝”。赡养之礼可见,在外;孝敬之心不可见,在内。因此,德与礼首先是一种“表里”的关系。德与礼还是一种“主辅”关系。鲁人林放向孔子询问礼的本质,孔子回答道:“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意思是说,就一般礼仪,与其铺张浪费,宁可朴素俭约;就丧礼,与其仪文周到,宁可过度悲哀。这就启示我们,相较于德,礼处于次要地位。礼的施行在于实现德,不能因礼损德。德与礼还体现为“先后”关系。当子夏向孔子询问诗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的意思,孔子的回答是“绘事后素”。也就是说,先有白色底子,然后才画花。子夏立即领悟了孔子的意思,马上问道,是不是礼乐产生在仁义之后呢?孔子很高兴,赞扬道,现在可以同你讨论《诗经》了。与德礼关系相似,德法同样具有“表里”、“主辅”和“先后”的关系,不同的是,法由于具有刑杀之性,被孔子作为维护社会秩序的最后手段而较少提及。即便提及,孔子也多批评专用刑罚的弊端。正是由于这种“表里”、“主辅”和“先后”的关系,孔子常常将德礼、德法一块儿谈及。例如“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恵”,“治国而无德法,则民无修;民无修,则迷惑失道”,等等。
三、治理之策:治国九原则及其实施
礼法并用、德治为本,是孔子治国思想的主要特征,体现了孔子治国理念的内在逻辑。在这一理念指导下,孔子提出了一整套的治国策略。孔子认为,治理国家要遵循九条原则:“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重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即修养自身,尊重贤人,亲爱亲人,敬重大臣,体恤群臣,爱民如子,招纳工匠,优待远客,安抚诸侯。这九条原则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在孔子看来,修养自身能够确立正道,尊重贤人就不会困惑,亲爱亲人族人就不会导致怨恨,敬重大臣遇事就不会迷惑,体恤群臣士人就会更加厚重地回报,爱民如子百姓就会努力劳动,招纳百工财物就会充足,优待远客四方之人就会归顺,安抚诸侯天下人都会敬畏。九原则如此重要,应该如何实践呢?孔子提出:实践修养自身的原则,就要像斋戒那样穿着庄重的服装静心虔诚,不符合礼仪的事情坚决不做;实践尊重贤人的原则,就要驱逐小人,疏远女色,看轻财物而重视德行;实践亲爱亲人的原则,就要给有才能的人加官进爵,给以丰厚的俸禄,同时与他们保持爱憎一致;实践敬重大臣的原则,就要努力达到官员众多足供任使;实践体恤群臣的原则,就要对群臣真心诚意地任用,给他们丰厚的俸禄;实践爱民如子的原则,就要使民劳役不误农时,同时减少他们的赋税;实践招纳百工的原则,就要天天省察,月月考核,以保证付给的工钱粮米与工作业绩相对等;实践优待远客的原则,就要对远方客人来时欢迎,去时欢送,嘉奖有善行的人而怜惜能力差的人;实践安抚诸侯的原则,就要努力使绝嗣的家族得以延续,复兴那些废亡的小国,治理祸乱,扶持危弱,按时接受诸侯朝见聘问,并赠送丰厚,纳贡菲薄。
孔子的治国九原则,对当时政治生活的各个重要方面都提出了明确的规范。然而,正如鲁哀公询问孔子的,“子之教寡人备矣,敢问行之所始”,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实施呢?再看孔子对为政的论述,可以发现,他强调的主要有两点:表率和“正名”。表率指以君主为代表的统治集团要修身养德给百姓做表率,引导民众向善服从统治。为此,孔子提出了“七教”说,即“上敬老则下益孝,上尊齿则下益悌,上乐施则下益宽,上亲贤则下择友,上好德则下不隐,上恶贪则下耻争,上廉让则下耻节”,甚至认为“七教者,治民之本也”。对于表率的主体,孔子十分重视国君的作用。他曾指出,“夫政者,正也。君为正,则百姓从而正矣。君之所为,百姓之所从。君不为正,百姓何所从乎!”并明确表示:“凡上者,民之表也,表正则何物不正?是故,人君先立仁于己,然后大夫忠而士信,民敦而俗朴,男悫而女贞”。对于表率的巨大作用,孔子曾多次讲到。当季康子询问如何使民众尽心竭力服从统治时,孔子的回答是:“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就是说,只有你们在上位的人对待百姓的事情严肃认真,百姓才会对待你们的政令严肃认真;你们孝顺父母、慈爱幼小,百姓才会对你们尽心竭力;你们努力提拔有修行的人、教导能力弱的人,百姓才能够得到劝勉。可见,在孔子看来,统治者的良好品行,能够激发和提升民众的服从意识,从而使统治变得更加容易,正所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表率还能够导民向善,营造良好的社会道德环境。孔子曾讲,“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意思是说,在上位的人能用深厚感情对待亲族的人,那么百姓就会走向仁德了;在上位的人不遗弃他的老同事、老朋友,百姓也就不致对人冷淡无情。作为当时的社会道德精英和国家统治阶层,“君子”的德行对百姓具有导向作用。君子的这种作用,孔子在批评季康子想要运用刑杀方法治理盗窃时,得到了鲜明的揭示。孔子讲,“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在此,孔子将君子的德行比喻为风,将百姓的德行比喻为草。风过草低,百姓也就会趋于向善。对于在德行方面的表率行为,孔子甚至认为,它是统治者唯一要重视和保有的治国之器。当樊迟向孔子请教种庄稼和蔬菜的方法时,孔子不客气地拒绝了,并讲到:“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意思是说,作为统治者,应该在德行上为百姓做好表率,而不是只想着学习种庄稼这些百姓们才应掌握的技能。
在孔子看来,实现国家治理的第二点要做好的就是“正名”。孔子生活的春秋末年,周天子已经不能有效控制诸侯国,诸侯之间征伐不断,各种越礼行为时有发生,整个时代呈现出礼崩乐坏的状态。孔子对于这种状况非常不满,多次就越礼行为进行了批评。对于季氏使用六十四人方阵的天子之礼在庭院奏乐舞蹈,孔子十分气愤,认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当孔子看到当时鲁国当政的三卿仲孙、叔孙、季孙三家在祭祀祖先的时候,也用天子之礼,唱着《雍》这篇诗来撤除祭品,孔子严肃地批评道,“相维辟公,天子穆穆”(笔者注:出自《雍》诗,意思是“助祭的是诸侯,天子严肃静穆地在那儿主祭”)这两句话,用在三家祭祖的大厅上在意义上取它哪一点呢?诸侯大夫们的越礼行为,使规范社会秩序的礼变得名不副实,不仅严重威胁社会有序运行,而且还可能使民众变得巧言善變、狡猾乖张。
孔子的治国思想,具有特定的逻辑体系,其主要特征是德治为先、礼法并用。在孔子那里,治国的最高理想就是圣人的“太上”之治,即“以德教民,而以礼齐之”,也就是在天子、君子为代表的统治集团的表率和教导下,社会处处依礼行事,回复到三代之治。孔子的治国主张具有浓重的伦理色彩,但不应简单理解为纯粹的道德说教和民舆监督,而是深深扎根于夏商周三代的制度化礼法的基础上。对于孔子的治国思想,我们还要注意,德、礼、法都具有特定的内涵,它们与当时的分封制度紧密相连,主张君臣民的界限不可逾越,而且包含着特定的习俗内容。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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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宋桂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