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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号矩阵下“吴月娘对月祝祷”在《金瓶梅》中的结构作用

2017-09-03杨启文

唐山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李瓶儿西门庆金瓶梅

◎杨启文

符号矩阵下“吴月娘对月祝祷”在《金瓶梅》中的结构作用

◎杨启文

在《金瓶梅》人物谱中,吴月娘的形象极富复杂性与多义性。张竹坡在解读吴月娘时,一方面说:“月娘,可以向上之人也”;另一方面说“此书中月娘为第一恶人罪人,予生生世世不愿见此等男女也”。在这种矛盾性格的背后,是作者兰陵笑笑生独具匠心的叙事策略:吴月娘被设置为《金瓶梅》叙事中的重要构成者和推动者,通过其自身多层面的诠释,铺陈了宏阔的叙事长卷并呈现出纷繁的人物关系和时代思想的矛盾冲突。本文使运用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理论,从“吴月娘对月祝祷”这一细节描写出发阐释夫妻关系、妻妾关系以及内在思想因素三组关系运动,分析其在小说叙事建构与情节内涵上所起的结构作用。

《金瓶梅》是我国第一部暴露性世情小说,在我国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被称为“四大奇书”之首 。兰陵笑笑生以现实主义的笔法描写了明代中后期社会的政治腐朽与奢靡之气,成功地塑造了一批典型的市民形象,在这些社会的产儿中,除了性格复杂矛盾的西门庆外,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围绕在西门庆周围的一批栩栩如生的妇女形象。吴月娘是西门庆续娶的正妻,在一夫多妻的封建宗法大家庭中,算是居于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当家主母。她的名字虽未被作者列入书名,但在整部作品中,却是一个贯穿始终的重要人物。综观吴月娘一生的主要轨迹,不难看出:身兼正妻和商妇的双重身份,构成了她既温文尔雅又贪财趋势;既不淫不乱又争风吃醋;既恪守妇道又佞佛拜庙的双重性格。迄今为止,对于吴月娘的评价,有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以崇祯本为代表,认为她是“用来与‘淫妇’们作对比的符合封建道德规范的‘恁般贤淑的妇人’”;另一种以清人张竹坡为代表,给了她“奸险好人”四字评语。究竟吴月娘是怎样一个正妻形象,又在妻妾成群的封建伦理家庭处于什么状态,这些问题都指向了对于文本结构的讨论。

小说第十八回,西门庆听信潘金莲的谗言,怒称吴月娘是“不贤良的淫妇”,彼此觌面也不说话,西门庆不到吴月娘的房中,吴月娘也随他去,“两个人的心都冷淡了”。在小说第二十一回“吴月娘扫雪烹茶,应伯爵替花邀酒”,西门庆见闻吴月娘的对月祝祷,感念二人夫妇之情,百般道歉,夫妻二人才重归于好。在西门庆看来,吴月娘不计前嫌日日为他念佛祝祷,是妻子关雎之德的表现,更是细水长流的夫妇之情,即使他再荒淫放荡,也会相形之下意识到自身纵欲无度的不妥。但是从吴月娘自身处境来说,这并不是爱情的表现,而作为一个生活在封建礼教虽然松动但伦理道德还是占据主流的社会中的妇道女子理所应当的行为,她的祝祷并不是为了西门庆本身,也更不是为了挽回两人的爱情,而是一种对宗族兴旺的祈求,因为只有宗族的兴旺才能保证自己的生存条件。夫妻之间由合到分,再由分到合的过程中,集中展示除了小说中人物、行动对于小说的结构作用。“对月祝祷”的情节不仅是对吴月娘正妻形象的塑造,更是建构了家庭人物之间的结构体系,明确了人物节点。

一、格雷马斯符号矩阵理论

(一)符号矩阵简介

这里引入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理论来对吴月娘“对月祝祷”情节以及围绕在她身边的社会网进行分析,以求清晰地把握小说结构以及其思想内涵,通过对于结构分析疏离文学话语,以便读者能够“更加充分和深入的占有经验”。“符号矩阵”的英文是“semiotic rectangle”,也有人把它翻译为“语义方阵”。“符号矩阵”源于“二元对立”,但“二元对立”却过于简单了,它无法完整地描述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和事物之间的复杂关系。 “符号矩阵”认为,任何一个角色 X,都会存在着对立面,称之为反X,相对于两者而言,则有帮助者或反对者,即非X 或非反 X。非 X 项可能与X项相矛盾但不一定对立。这样,X 与反 X,非 X和非反X 构成相互对立的两项;X 与非反X,反X与非X构成相互矛盾的两项;而 X 与非 X,反 X与非反X则构成两组补充的关系。这样,上述的各种关系就可以用一个 “符号矩阵”形象地表示出来。

(二)《金瓶梅》中的符号矩阵

在《金瓶梅》中,吴月娘的对月祝祷典型地展示了她作为一家之正妻的生存状态,以这次行动作为原始的X;与她对立的自然是几位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还要以姐妹相称的“家人”即潘金莲、李瓶儿与孟玉楼等人,正是因为潘金莲的背后使诈才使夫妻失和,撼动了月娘正妻的地位,所以她们作为正妻的矛盾对立面处于反X的位置;西门庆与吴月娘的关系是正统意义上的夫妻,但并非是和谐的结构,他们二人虽然不处于绝对的对立,但由于西门庆嗜色如命,辗转于妻妾之间,难免会忽视吴月娘,因此,西门庆处于非X;处于非反X上的不是具体的人,而是抽象概念上的儒家伦理道德。首先,它同吴月娘构成了互补的关系,表现封建社会的妇道。其次,同西门庆则是完全的对立,一方面是在家庭伦理方面,西门庆耽于淫欲,即便是在男权社会中,也打破了儒家礼教的底线,另一方面表现在对金钱的崇尚和追求,作为商人身份的西门庆,同样是违背了封建道德传统“如果拿儒家伦理观念来衡量,西门庆无疑是个坏人”。再次,它和这个家庭中各色各样的妾处于一种矛盾对立的状态,一方面这些女子放纵自己的欲望与西门庆进行近乎病态的鱼水之欢,一方面,他们终究是一夫多妻制下不平等的压抑对象,开放的思想虽然动摇了传统的妇道,但始终不是完全对立的。这样,他们之间的结构关系就生成了以下矩阵:

二、X 与非 X:互利共赢的无爱婚姻

这种无爱的婚姻带给他们的是矛盾而又统一的状态。说吴月娘是西门庆的正妻,不如说是在从事妻子的职业,她履行妻子的义务,是为了得到赖以生存的经济条件和家庭地位,在这种政治和商业联姻中,将二人捆绑在一起的不是爱情,而是婚姻本身的社会关系,二人就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这种关系角度再来看“吴月娘对月祝祷”,就会发现,她表面上是在祈盼西门庆回心转意、子嗣绵延,实际上是在为自己的未来祝祷。该行为在结构层面的作用在于,使吴月娘与西门庆二人摆脱了封建家庭纷繁复杂的人物纠葛,将人们的视线聚焦在真实的夫妻关系上,呈现出举案齐眉的表面背后容易被忽视的婚姻状态,揭示人物的深层内涵。

在生活中,吴月娘是一位助夫理财的行家。虽然西门庆家中的钱财出入是由各房轮流掌管,但这只是日常开支用度而已,真正的财政大权还是由吴月娘掌管。她不仅拿着库房的钥匙,而且西门庆所得的大量钱财都存于吴月娘的上房之中。其次,吴月娘尽力帮助丈夫周旋于官场。这主要体现在小说第三十六回为翟谦送亲小说第十四回中,西门庆与李瓶儿的奸情公开后,瓶儿决意嫁给西门庆,提出要寄放财物。对于这样值钱的丰厚财物,西门庆自然垂涎三尺,但明目张胆地从花子虚家拿过来又过于乍眼,此时,他也是第一时间与吴月娘商议。

吴月娘虽是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可据史载,“千户”属于明代地方中的下层军官,因此吴月娘家的经济来源并不宽裕。但和西门庆相比,则是另一番境况,第十一回写西门庆梳笼李桂姐,除却零碎花费,仅现银一次就豪掷五十两,这是千户家大半年的收入。因此,作者不仅让吴月娘自称“穷官儿家丫头”,还多次写到吴家经济窘迫的境况。第七十六回写宋御史有意提拔吴月娘兄长吴大舅,需要银子打点,她就说道:“没的说,他一个穷卫家官儿,那里有二三百两银子使?”可见,吴家的经济基础是相当薄弱的。这样一个不富裕的中下级武官家庭出身,在吴月娘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明代女教兴盛,而身为官宦小姐,她却不识字,大概就与吴家请不起塾师有关。她作为一个官宦小姐,下嫁给西门庆这个商人做继室,也和吴家的经济状况有一定关系。可靠的家庭地位和经济收入,是吴月娘为这个家庭默默做出贡献以及忍受西门庆和一众妾妇亲昵的主要原因,也是她对月祝祷的根由所在。

三、X 与非反 X:儒家伦理道德的内在驱动

从以上的矩阵关系来看,吴月娘对月祝祷是为了维持外在的物质生活条件,但如果观照吴月娘的内心世界就会发现,统治中国封建社会千余年的儒家伦理道德思想在吴月娘的意识中是根深蒂固的,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术语说就是一种“超我”的存在。作为内化的道德准则,与吴月娘的性格和行动呈现出互补的关系,组成了“X 与非反 X”的结构。在这组结构关系中,吴月娘对月祝祷的行为实际上是对儒家封建伦理家庭观念的代言,是对抽象的封建文化的具象化。如果没有吴月娘对正统观念的外化,小说的主旨只能是单薄的市民阶级的世俗功利思想。除此之外,这一行为的结构作用还表现在对作者话语的阐释,兰陵笑笑生肯定金钱与欲望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受到传统道德约束,这种在官方意识形态和民间意识形态之间的摇摆和矛盾,贯穿《金瓶梅》叙事的始终,也贯穿了整个明清时期的小说作品。

儒家道德伦理表现在吴月娘人物形象的诸多方面,成为其行动的内在驱动力。平素的生活中“温柔好性情”的吴月娘对丈夫百依百顺。封建礼教以为顺从丈夫是女性应该遵循的为妇之道,《礼记·郊特性》中说:“男帅女,女从男,夫妇之义。”吴月娘正是按照那个时代的标准要求自己,主动接受并自觉把封建礼教的事夫之道内化为自己的思想,以此来规范自己的言行举止。西门庆一个接一个地迎娶新妾,吴月娘都未吐露过任何不满之辞。即使在迎娶李瓶儿时,吴月娘有所阻拦,但也都是从西门庆的角度为他考虑。西门庆不听劝阻,依旧迎娶了李瓶儿。李瓶儿的花轿来到门口之时,吴月娘虽然心中无限委屈,却仍是“沉吟了一回,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出来迎接。”

而驱动吴月娘在寒冷的雪夜坚持对月祝祷的原因,也正是儒家伦理道德体系中的家族意识。在封建社会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家族的繁衍与繁荣,是中国人最为基本,最为持久的生活欲望,是许多人念念不忘的生存目的。”吴月娘作为西门庆的正妻,更是身负着为西门庆家族延嗣的重任,不得不为夫主的香火问题“夙夜忧心”。从吴月娘对月祝祷的祷词中可以明显感受到这种家庭意识的流露:“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再从官哥儿的降生中也可看出吴月娘真心求子,为西门庆家族延嗣的诚意。李瓶儿生下官哥儿之时,潘金莲极嫉妒,和孟玉楼在屋外说风凉话。而吴月娘赶紧向西门庆报告生子喜讯,又是责骂小厮请产婆来得慢,又把自己预备做月子用的物件拿给李瓶儿用,又派人寻养娘,何等忙碌。在官哥儿的成长过程中,月娘也倾注了心血。官哥儿生病时,她请医问药,求神拜佛,平日里更是用心看顾。

同时,男尊女卑的性别意识,也是儒家伦理道德的重要组成部分。“当男尊女卑的男性中心观作为伦理道德被整个社会认可时,女性自己也便由原来的被动接受和服从而内化成了主动的承担者和自觉的执行者,并身体力行。”吴月娘正是男尊女卑这一道德规范的“贤德”之人。相比于西门庆其他几房妾的再婚,她的这一清白出身使她具有无比的优越感。吴月娘尽管可以凭借着家庭地位与西门庆冷战赌气,但内心自有分寸,她的不满表现不行动也不反抗一段时间后,怀着伦理道德所圈定的准则,来为丈夫祈祷。又或者说,这是一种机警的策略,在本身不平等的条件下自己是没有主动权的,只有让为尊的男人自觉化解矛盾,才能够恢复原有的平衡关系,因此自导自演了一出对月祝祷的煽情戏,使夫妻二人的关系得到转机。宽容的慈悲之心也好,刻意的做戏也罢,都是基于儒家伦理道德男尊女卑观下的被动选择。

四、 X 与反 X:妻妾关系的对立矛盾

吴月娘与西门庆这次失和归根结底还在于潘金莲给西门庆吹的“枕边风”,这对结构关系表现了在没有血缘联系的妻妾之间一种无法调和的病态的矛盾与对立。她们之间偶有的联合只是基于共同敌人的出现,并且这种联合是转瞬即逝的,极不稳定的。只有这种由爱情、金钱、地位所带来的矛盾对立关系是指向绝对永恒的。

这种矛盾对立的结构关系所反映出的,是一夫多妻制的反伦常。所谓家庭多中心现象,就是指每对夫妇构成家庭关系的一个中心,而在一夫多妻的家庭里实际上会有多个家庭中心同时存在,这种现象就是家庭多中心。由于夫妻、夫妾、妻妾、妾妾间的利益不同,再加上各自的经历教养不同,所以利益中心越多矛盾就越多,就越容易产生对抗和冲突,家庭也就越不稳定。由于现实利益的需要,以正妻来统治众姬妾的婚姻制度,在现实实践中却往往处于尴尬的境地。西门庆与吴月娘构成的是符合封建纲常要求的、正统的、表面的、貌合神离的婚姻共同体;而与之相对的、更吸引西门庆的则是以其欲望、享乐为目的的夫妾联盟,并且这个联盟本身也有着不同的利益诉求: 西门庆与李瓶儿、官哥;西门庆与潘金莲、庞春梅;西门庆与孟玉搂等都有各自不同或相同的利益或利益联盟。当利益相同时,他们就结成利益的同盟;当利益不同甚至相反时,他们就会相互攻击,甚至置别人于死地。这种多中心的状况,还是以男性为家庭的核心所形成的不同的中心,所以当西门庆活着的时候,家庭里虽然矛盾重重,但还能够保持平衡;西门庆死后,这种平衡就被彻底打破了,所以最后导致了整个家庭的解体。由于潘金莲无时无刻地渴望着成为这个家庭的中心,因此她成为了这个家庭风暴的中心、矛盾的策源地,也成了这个家庭崩溃的导火索。这种家庭的多中心体现了一夫多妻制度的天然的矛盾性、不可调和性,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儒家所提倡的婚姻制度必然破产的命运。

结语

通过运用符号矩阵的分析,吴月娘的对月祝祷行为指向了三种不同的结构关系,夫妻关系、妻妾关系和思想关系。这三种结构关系将对月祝祷行为定位在了小说结构网络的节点上,多维地展现了吴月娘的人物形象和生存状态,反映时代精神在人物身上的投射,揭示了这一情节在文章结构中的重要作用。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 710100

杨启文(1996-),女,陕西咸阳人,西北大学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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