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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无观对话:犬儒主义盛行,文学批评何为

2017-09-03魏天真魏天无

长江丛刊 2017年22期
关键词:犬儒主义写作者诗人

魏天真 魏天无

评论家写真

真无观对话:犬儒主义盛行,文学批评何为

魏天真 魏天无

真:就是在不久之前,当我看到人们谈犬儒主义,把那样的人和现象叫做犬儒主义的时候,我都还很疑惑的。因为我对于犬儒主义的了解,仅限于第欧根尼这个古希腊哲学家的名字和他那些流芳百世的段子,凭那些传说我以为最起码他是一个不从流俗的人!为什么现在人们会把那些毫无原则、没有底线的人事以犬儒相称呢?所以我专门研究了一番,原来,现在的犬儒主义已经不是当初的犬儒主义了。跟很多别的主义一样,犬儒主义也发生了蜕变和堕落。

无:你一说第欧根尼,我先想到的是中文版《第欧根尼》杂志,里面是些很深奥的理论文章。我印象中的这个人,也是个很正面、很励志的形象,睡在大土瓮里,放浪形骸,蔑视权贵,厌恶虚伪,大白天打着灯笼找“真正的人”。大概是后来一“主义”,那些人怀疑一切、否定一切不说,言行也不再一致,几乎成了变色龙,而且是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变色龙。我很好奇你怎么会想到谈这个话题。

真:因为眼前发生的事情又一次触动了我,并且是早已经麻木不仁的我!在我看来,不犬儒、至少不那么犬儒的方方很不幸又一次成为焦点。这一回她虽然不是众矢之的,却是重矢之的!看到那样的大批判,其势汹汹像是要真的摧枯拉朽,我还以为自己又穿越了。很无奈,觉得自己像个愤怒的哑巴。

魏天真

无:恐怕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会生活在历史时空的交错闪现之中。勿忘历史,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些话没有问题,但是我们被灌输的不能忘记的历史,很可能是被精心挑选的历史,至于其他,不怕你不遗忘,就怕你得知真相。个体如果缺乏反思,很容易成为犬儒主义者,也就是成天声讨这控诉那,以为只有自己是纯洁、正义的那些人,那些被“代表”惯了,所以一张口就可以面不改色地“代表”一个阶层或群体的人。

真:这个我不同意。我觉得今天的犬儒主义者是经过反思的、自觉选择行为的。他们以纯洁、正义的面貌现身,为的是斗争时显得特别有力量。

无:我说的反思是指反思历史,并在反思历史中反省自我,检讨自己还有没有能力睁开眼睛自己去看世界。我说我们被灌输,也可以说我们是被灌输得很成功的。在这个前提下,很多事情,包括声讨和批判,都是一种很自然的行为。很多看起来像是你说的犬儒主义的行为,在他们自己看来就是义不容辞的,他们能让自己相信那是对的,让自己相信自己有原则,但那原则是被灌输、被训导出来的。

真:犬儒主义者根本不要原则,或者可以说不要原则就是他们的原则。对文学作品的评论,相比之下,我更能容忍哪怕是基于私人恩怨的捕风捉影,那只能说是极其无聊,可以不去计较的。但那种唯恐读者不能读出具体史实或嗅出政治立场的做法,是让人脊骨发凉的,因为这由不得你计较不计较。

无:这就是革命大批判的余存。他们坚信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是无比正确的,别人的反驳都是不值一提的。这种面目和心态也是大家很熟悉的。任何人都有发出自己声音的权力,这个他们是认可的,但他们绝不同意有人发出与他们不同的声音。

真:如果只是这一方面,还构不成犬儒主义。当代犬儒主义者经历过群众运动的洗礼,又经过了市场经济的洗礼,已经出落成我们这个时代的雇佣兵。你说他们不同意别人发出不同的声音,但他们自己是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根据现实条件随时随地改变自己的腔调的。说到《软埋》,你知道,我也并不觉得它是非常完美的小说,我也可以批评,但这个批评跟他们那个做法不是一个界面的问题。除了一些批判者那样大刀阔斧上纲上线,也还有学者的立场鲜明的索隐附会,你能说他们根本不懂文学常识?这肯定不是所谓的无知者无畏。很显然不是不懂常识,而是:常识有用就用,没用就抛弃。

无:是的。《软埋》在杂志上发表时我就找来读了,我们那时也聊过。我也觉得小说写得不是很顺畅,有刻意的地方,大概跟作家当时的生活和写作状态有关。小说是虚构世界,这个虚构当然有现实生活的基础,但它毕竟是写作者个人对现实生活的体验和发现,是用来改变我们对刻板现实的认知的。如果要求小说跟众口一词的历史完全一致,等于是取消了它。所以,我也同意,大批判者确实不是不懂常识,但常识必须服从于、让位于他们所标榜的信念。

真:因为是标榜的,所以所谓的信念与他们的行为是分裂的,但他们随时随地都能给自己的任何行为找到合理的解释。

无:除了言行的分裂,我觉得现代犬儒主义最大的问题是摧毁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而信任本来就是当今社会极其稀缺的资源。胡适说过,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待人要在有疑处不疑。如果处处怀疑,时时怀疑,总觉得别人在捣乱,在危害社会,最终的信念就演变成谁都不相信,那才是“虚无主义”。

真:但是犬儒主义在现实生活中一点都不虚无。他们确实是怀疑一切,知道一切都是虚无的,但自己的利益不虚无,他们只相信利益。就像王尔德说的,犬儒主义者非常清楚各种事物的价格,但是对它们的价值一无所知。现在距离王尔德又过了一百多年,如今的犬儒主义者更精,对价格、价值都清楚得很!

无:我明白你的意思,很多行为,是别人做的就令围观者不齿,搁在自己身上就理所当然。为逃票翻墙进动物园被老虎咬死者,众人振振有词地讨伐,类似鞭尸;但这一干人未见得在生活中就是时时守规矩的。这不是缺乏自省,而是因为深谙犬儒主义之道!

真:就是的。所以我常常觉得很多搞文学的,当然包括搞批评的和做研究的人在内,不配得到认真对待。他们只在为自己谋权谋食方面认真,在蝇营狗苟方面认真。

无:大家都是如此,而且这样也是最安全的。即便是当初,第欧根尼不也被人当作疯子吗?如果你跟大家太不一样,当然就不正常。那时候好像只有亚历山大大帝理解第欧根尼,或者说想要理解他。不过说了这么多,还是回到我们自己的问题上来,谈谈我们自己的写作和批评吧。

真:这又要扯到在当下社会语境中,写作的职责和使命。这个话题谈过很多次了,再不想空谈了。

无:不是空谈。空谈也并非无益。我再引用美国作家、学者苏珊·桑塔格晚年的话:“文学的一个任务,是对各种占支配地位的虔诚提出质疑、做出抗辩。哪怕当艺术不是对抗的时候,各种艺术也会受引力作用而朝着对抗的方向运动。文学是对话,是回应。”

真:不妨设想一下:首先你引用的这话的是美国佬说的;第二,其中有“对抗”。就凭这些,你也可能成为某种目标,或被人挑字眼,你也可能会遭到出其不意的、无法回应的呵斥。这就是我们的语境,文学的处境。

无:你未免太虚无,在文学的语境中,还是可以、也有讨论问题的。并且,现在人们的观念、表达的意愿和能力也都有了很大的提高。我相信人们大多数会认同桑塔格的意见:“文学是一座细微差别和相反意见的屋子,而不是简化的声音的屋子。作家的职责是使人们不轻易听信于精神抢掠者。作家的职责是让我们看到世界本来的样子,充满各种不同的要求、部分和经验。”

真:如果没有我们刻意营造的语境,这些问题在现实中没有可讨论性。

无:我不同意。我认为如果我们确实身处犬儒主义的时代,那么文学的对抗功能尤其需要强调。占支配地位的力量和思想,总是想给人们造一座简化的声音的屋子。这个屋子即便不是黑暗的,也很可能像鲁迅笔下的铁屋,或卡夫卡笔下的笼子,令人窒息,但又很难打破或从笼子的阴影下逃离出去。

真:是啊,在虚无主义这一点上,我和当代犬儒是一样的。你寄希望于文学,这就涉及作家、批评家,还有学者、研究者等等。在这一干人里面充斥了太多的犬儒。如果说在宗教领域有假和尚道士,在做生意的行当有诈骗和传销,那么在文学艺术和学术研究中可有的是犬儒主义者!

无:这不奇怪,奇怪的是人们安之若素。文学写作者和研究者如果缺乏文学的自觉意识和责任担当,在犬儒主义的冰面上滑下去,就会变成或加入到精神抢掠者的行列。因此桑塔格才说,作家是“比那个试图做(和支持)正确事情的人,更倾向于怀疑,也更自我怀疑”的人。我们也是这样来要求自己的。

真:把文学批评控制在文学的范围内,这是不言自明的,却也是一个很高的要求了。

无:这是底线。为了获得这个底线,我们曾付出过惨痛的历史代价,现在却又成为一个问题。这大概也是犬儒主义盛行时代的特征。文学当然不是在真空中诞生的,但正常的文学批评与政治大批判的界线不能抹杀。

真:最近参加一系列的文学活动,密集地接触和旁观了一批艺术家、诗人、批评家、学术界人士,我深切感受到,在犬儒主义盛行的时代,真正的诗人/艺术家还是一群守着底线的人。也可以说,一个人如果不那么犬儒,那么基本上可以断定他是一个诗人了。

无:诗人有两个特质是醒目的,一个是个体生命体验的敏锐、锋利,往往击中人心。作家当然也是如此,但叙事文体的写作者还有很多技术层面的东西要处理,要有一系列的转换,有一个相对较长的过程。诗歌也有语言的技术,但最终技术是看不见的,被生命的激情所涵容。第二个是诗人是逆向而行的,好的诗人更是如此。如果他是犬儒,那也是第欧根尼式的犬儒,他的存在是对所谓人的“正常”生活状态的修正。诗歌就是一种修正。在这个意义上,一个时代、一个社会对形形色色、特立独行的诗人的容忍度,是这个时代、社会的文明程度的体现。

真:我听几个诗人闲聊诺贝尔文学奖的事情,他们的玩笑、戏谑中透露着反讽的精神。杨黎说的他想贿赂评论家也是一样。所以不管你认不认同他们的诗歌,但你不会怀疑他们的诗人特性。但是也有另外一些诗人与此相反,他们说得很正经、正义,但他们做的那样的事,放在旁人身上看着不屑,自己做起来冠冕堂皇,他能以诗人的名义把道德、法律、政策都用来为自己服务……所以说有些诗人其实是犬儒主义者,根本不是诗人。

无:有些艺术家也是。诗人天然的有着某种孤绝的气质,在一个利益至上的时代,这种气质必然被放大。这不是他们想要的,但却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我有时觉得诗歌太热闹了也不见得是好事。波兰诗人米沃什把诗歌定义为“对真实的热情追求”,现在想起来好像就是对着今天的犬儒主义者说的。

魏天无

真:所以,我非常注意倾听诗人的言论,也确实受到启发。诗人韩东说,过去——他们年轻的时候——是用否定的方式来肯定;如今,他看到我们湖北的诗人是用肯定的方式来否定。

无:我也听到了,在这次中法音乐诗歌节的笔会上,他的即兴发言。谁都年轻过,谁都有过激进、反叛、极端的青春时代。韩东他们当年搞“断裂”,是以否定既有文学形态的方式来重塑他们心目中的理想文学。不过偏激的否定会带来对同人的伤害,也不利于文学多样性生态的建立。韩东觉得湖北的诗人很团结,互相帮衬,就像张执浩说的,他更多的是去发现同人写作中的优点,去赞美,用这种方式来推广他所认可的好的诗歌的影响,也就间接地排除掉“非诗”。

真:我觉得他实际上还是强调了原则。诗人要有自己的独立性,有原则。

无:原则也是随着自身成长不断反思而成熟的,变得越来越宽容而不是圆滑。就像韩东之前说,“我们可不可以没有对手只有同人?”,这当然是很难实现的。

真:这说明诗人也意识到他们所需要的团结,是对话和讨论,而不是斗争和攻讦。

无:犬儒主义者眼里只有“对手”,没有“同人”;他们自己的“同人”是随时可能变成“对手”的。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寻找“对手”,或者制造“对手”。有“对手”就有斗争,有大批判和大字报。

《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真:可怕的是这一切都是可以制造出来或操作起来的。

无:确实如此。早期的犬儒是抵抗流俗,鄙视功利;现在的犬儒正相反,只认功利。

真:这让我又想起那个“经典化”的问题。曾经在学术会议上听过学者们讨论“经典化”,当时我就觉得很可笑,但不敢笑。我们现在可以考察经典是如何形成的,但考察的目的不应该是从中找到一些方法甚至诀窍,来把当下的作品“化”为经典!这很荒唐的,也是犬儒主义式的。比方说,人们发现伟大的作家有很多故事在流传,就认为写作者的故事越多,越经典。然后就热衷于讲作者的故事,作者也热衷于“作”自己的故事……

无:我今年有个研究生准备做当代文学“经典化”的论文选题,因为他来自延安,我就建议他以陕西作家群,比如陈忠实的《白鹿原》等为例,对“经典化”过程中的问题进行反思。当代文学可不可以“经典化”、如何“经典化”自然可以讨论,但这个时代经典遭受普遍的冷遇是人人皆知的事实,包括那些致力于“经典化”的学者、批评家,也不见得喜欢经典,他们喜欢的只是“经典”这个词,以及这个词所代表的地位、荣耀,青史留名。正是这样的一些人催生了一批你说的善于表演、懂得配合的犬儒主义式的作者。

真:这意味着,合伙谋事的同人也可能是一帮犬儒主义者……

无:他们是“双赢”的信奉者——没有输家,这种“信念”很振奋人心。我倒觉得我们处在T.S.艾略特所说的在经典出现之后和在新的经典出现之前的单调、怪异的时代,也就是犬儒主义者急剧增长的时代。

真:所以这成为问题:一个批评写作者该如何自处呢?

无:独立是批评写作者的底线,或者说常识,不是他要追求的什么目标;底线或常识变为目标,甚至最高境界,也是我们时代的特色。这前面已经说了。就像交警及时发现并因此救了一位心脏病突发、歪倒在方向盘上的公交车司机,媒体表扬他高尚、“满满的正能量”,而他觉得这不过是在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做的事情。一个最普通的人,他的独立性就表现在他有自己的价值判断。

真:是的,很多平凡小人物的日常行为,往往在道德上、见识上高于那些想“提拔”他们、褒奖他们的媒体、领导。同样,许许多多普普通通的文学读者在美感和领悟力方面高于写作者。

无:前几天参加张杨导演的新片《冈仁波齐》的对谈会,你也谈到这部电影很尊重观众,也很信任观众。张导跟我们是同时代人,他身上有浓烈的理想主义者的气息,是一位执著于理想、专注于艺术信仰的艺术家。

真:是的。我觉得电影和文学作品一样,都是用自己的方式去追求真实、表现真实。观众、读者自会断是非,辨美丑,从善如流。即使暂时不能这样,真正的艺术作品也是润物无声式地在化育和影响接受者。千万不要低估读者、观众的独立性、能动性。

无:张导说他之所以要拍这样一部电影,是因为在通往好电影的路上,他自己也是一位“信徒”。以“朝圣”的心态来拍自己想拍的电影,并且身体力行,这样的艺术家太少了。所以我说,在《冈仁波齐》面前,许多中国电影就是笑话,但让人笑不起来。

真:就像文学领域也有这么多笑话,我们也笑不出来一样。

无:我们好像还是在空谈。能不能再说一下你认可的文学批评要怎么做?

真:那我可说不上来,只能说我对文学有真爱。无论是文学写作和批评写作,都是我自己愿意的,对自己负责,甚至是跟他人无关的。正因为我是为自己,我才努力把批评从现实、从作者的视野和读者的兴趣中跳脱出来,才迫切希望把当代或当下作品置于一个世界性的文化视野中,置于整个人类文学的视野中。这要慢慢地积累,如果不是自得其乐,那会成为辛苦的劳役。就像前一阵子我告诉你的,只有我真读了《基督山伯爵》,才能从里面的故事中读出朦胧诗的素材来;也只有真读了《儒林外史》,我才觉得里面也有新写实的手法。

无:我也是最近认认真真读完了麦克维尔的《白鲸》和雨果的《悲惨世界》,才真切感觉我们把大量时间花在阅读当下作品中,真是不值当。

真:这事关个人的兴趣和乐趣。过去我把它认作素养、使命、责任的东西,现在要把它认作生存态度和生活方式。尊重了自己,也就尊重了作者和读者。

无:这也是我们前面谈论的经典作品的永恒魅力,无论你什么时候拿起来阅读,你都会受益无穷,并后悔没有早一点去啃。文学批评在这方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魏天真,女,湖北公安人。1988年本科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曾在武汉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从事研究。已出版专著(合著)四部,在《读书》《今天》《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外国文学》《作家》等刊发表论文、评论、随笔百余篇。现任教于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魏天无,男,湖北荆门人,祖籍河北饶阳。1988年本科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华中师范大学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曾为美国孟菲斯大学(UM)交换学者(2012—2013)。出版专著(合著)四部,诗评集一部,发表论文、评论、随笔、诗歌百余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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