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号床位(外二章)
2017-09-03北京大学左安军
北京大学 左安军
学苑诗风
二十六号床位(外二章)
北京大学 左安军
最多是他们把你的血液带走,最多在那间小屋子住上一个星期,而其余的日子都用来相遇。
你躺着,像其他几个人,在同一间停尸房,你输液是为了等死,和所有人,一样的死;
并不是因为你开始喊:疼——
她们才慢条斯理将针头从你体内拔出,并不是紧急传呼后,
她们才游鸭般走向你。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当你意识到生命是以死为开端,你就在那里蹦啊,跳;
为什么不跳呢?像孩子胡闹,因为他们活而不知生。
把这些药也吃了吧,一口吞,吃了你不会死,难道这也需要中场休息?
你知道这不是中国足球队,想看电视啦?还是想听我讲讲故事?
但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被刷白的墙壁,和两张靠椅,一瓶矿泉水;
一切都是白的,病历表是白的,透过衣服,他们的心脏也是白的。
把床位摇高就是该你吃药的时候了。
用午休为生命充电,然后在无数个夜晚燃烧。
你让我睡一会儿,我怕我睡下你就死了。这是真的,而每一滴液滴都会将下午切割,对此我却不能作出精确算计,这不是数学而数学往往受雇于几何。
我怕我睡下你就死了,于是我们分享同一个枕头。而后来,护士命令我坐靠椅,你就笑,你笑,我也笑。是的,此时她也荷尔蒙分泌过多。
我睡着了,这也是真的,那中年白衣妇女将拖把从床脚晃过,我弹簧般弹起并盯着地板不言语,她为什么要问我,你要输液啊。
我说我陪你,到底是你陪她还是她陪你,我知道我陪你时你也在陪我;
于是你就笑,你笑,我就对你呲牙。
走出大门,她们开始高谈,像她家里死了人,也像煮稀饭,那回声穿越走廊,什么也没有被我听见。
对别人,我没有多余的耐心;对于你,我用的是另一个人称。你坐在医生旁,是谁的电话突然放声嚎啕,谁就在为规则哀悼,病人们在门外踱步并不断向室内探望,我们看着她接完无关医学的钱的电话。对于你,那是很久很久;对于我,那是一次谋杀。
我正要作状夺走她手中的处方,尽管出口没有多余的门供我逃脱……
上吊的二爷
三月的一个夜晚,他醉醺醺回家,过去和未来毫无差别;
半夜他解下绳索系住楼板的炕条,他站上去,将脖子勒紧(他是否感到一切离他远去,他为此感到轻松?),他自死亡的高度一脚将他母亲踹开。
为此他付出了太多,比如他母亲年迈的泪水,他留下的债务要继续偿还。
他终于决定提前拜访他多年前踢开他的父亲,这是突然的登门,是如约而至,所以他也一脚踢开此刻和他同睡一个房间的幺弟。
一切都已睡熟,村子安静得像没有人,骄傲的雄鸡未醒,只有黑暗不死,黑暗是唯一醒着的同谋。
他取消了自己的生活,他的生活是通过不断麻醉得以确认,他无儿无女,还没有老婆,他独居在一间倾斜的木房子,时常就着黑暗喝烧酒。每逢过年他也会像平时一样在村子里串门,有时酒醉跌进边沟,把生活撞得支离破碎。
他嚼不动棉花一样的瘦肉,他的牙齿已经掉光,所以他喝酒,他通过无完成了生命的有,第二天早晨当他弟弟发现他浮在半空,嘴巴张开大伸舌头。
他已经离开人世,带着所有他身后的一切,他唯一留下自己的姓名,而这个姓名也会被人们忘记。他将自己从家族中抹去,从家谱中剔除,尽管他的名字像一座丰碑留在那里。
他大哥的儿子正从别处赶来,两张长凳上放着他的兄弟为他刚买的棺材,我们用抹布擦去上面灰尘,仿佛在为自己准备;人们在谈论,仿佛没有人死去,仿佛他们打扫的是棺木本身。
柴火堆的烟雾正在天空写讣告,向看得见的人转告他的离去,现在他拥有一座房子,他不用像生前一样担心没有居所。
我推开门想要踏进房间,他躺在床上,一个隆起的影子,如同夜间的坟墓时隐时现。有一股力量阻止我无法前进,我被击出自己的身体,那个想探望他最后遗容的人看见了自己,而站在门口的人永远站在那里。
他换上新衣,带着遗物在棺材里睡着了,而此时有人扶着棺材嚎啕大哭,扶着失眠的哀乐,活着的人也在提前哀悼自己。
很多人,很多人手拿竹片和燃香,头戴白布和缝制的白色薄帽子,围着木屋,从房前绕到屋后,在灵堂前三叩首;在仪式完毕的清晨以地炮开路,八台木杆将他送到地平线以下,土地回收了他的身体。他死的那年四十六岁。
时间把所有的重量压在我身上
时间把所有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我喘息,摇摇晃晃的影子像螺母丢失的脚手架,从高空中轰然倒塌。
母亲教会我如何用生锈的镰刀把漫山遍野的秋天带回农舍,踏进成年的教室,我埋头瞥见父亲像他手中的粉笔越写越少,但我什么都没有学到。
因此,父亲,请你不要责备我,庄稼年年倒伏,暴雨无法解除河水的渴。我走得越远,离你们就越近。
我作为一份遗产,你们的姓名从页脚签到页眉。爱情的风,已把我吹向四海。
我站在森林的旷野中,任星辰明灭,那灵魂的探测器,心灵的接收机,在罗盘上射出反光,在无声的旋转中照见事物的本来面目,那假寐的钟表在清点我内心的恐惧。叫喊像一辆呼啸而过的救护车,穿过美容院——为时间减肥。
在身体里困得太久,喔,神秘工匠,请借给我那枚飞翔的钥匙,让夜莺重返天空,河流回到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