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面孔
2017-09-03四川毛国聪
四川 毛国聪
高原的面孔
四川 毛国聪
“百名作家宾川行”作品大展
大千世界,充满了千姿百态的面孔。认识这些面孔,需要三样东西:眼睛、心灵、相机之类的工具。眼睛是不打折扣的平面镜,喜欢捕捉颜色、表情和形状。心灵是走心的透视镜,善于由表及里地体味和再造。相机之类的工具,能够真实地记录和还原物像。
第一次走进宾川,我就睁大眼睛,敞开心灵,随时拿着手机。回家后,我把手机照和朋友的相机照倒进电脑,稍微整理一下,便认真观览蓝天白云、月亮星辰、葡萄、石榴、芒果、三角梅、鸡足山、草地、牛羊等相片,回味与文朋诗友短暂相处的情景。我没有摄影技巧,拍照只是为了记录、弥补记忆的缺失。几百张相片,我一张都没删除。他们或熟悉、或陌生、或模糊、或亲切、或单纯、或扭曲、或肤浅、或焦虑、或勇敢、或胆怯、或怀疑、或真诚、或生动、或一览无余、或值得琢磨深究、或想多看一眼、或想掉头而去……不可否认,琢磨他们,有种偷着乐的畅快。即使我长久地直视,无礼地把玩,那些面孔也不再躲闪回避。一张只有深蓝的相片,几乎让我灵魂出窍。一位相貌平凡的朋友,微笑的瞬间,让我感到一种惊艳的美。
我给这些相片做了个统一的标识:高原的面孔。
天气。宾川县地处云岭横断山脉边缘,金沙江南岸云贵高原西南部,属中亚热带冬干夏湿低纬高原季风气候区。面积2627平方千米,是我工作地的五倍。年均日照时数2719.4小时,是我生活地的三倍。进门看脸色,出门看天色。去宾川前,我查了当地的天气预报:第一天晴,其余三天有雨。但是,在宾川的四天,既没有下一滴雨,也没有下雨的迹象。我带的雨具、薄夹克外套毫无用处。白天,阳光灿烂;晚上,星光满天。风,吹不走热浪。空调屋,也挡不住在窗口缭绕的热气。
我相信,宾川不是不想下雨,而是对我们太热情的缘故。
阳光。不了解太阳,就难于了解万物。世上只有一颗太阳。除了阴暗的角落,都能享受阳光的普照。但各地的阳光的确不一样。成都的阳光,健康状况远不及宾川的阳光。成都的阳光像病人,害怕风吹雨淋,偶尔出来,也呆不久。我常常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时候升起的,什么时候落下的。宾川的阳光,勇敢无畏,非要在脸上烙上高原红的印迹。宾川的阳光既香又甜,弥漫在空中,渗进树叶、花朵、水果、庄稼、每寸土地。早晨,阳光唤醒了我的眼帘。白天,阳光灿烂着我的心情。傍晚,太阳与云朵创造的满天彩霞,诱惑了所有的手机照相机。太阳给这片大地的热情,到晚上都不会消散。半夜三更,我还能望见月亮背后的万丈光芒,看到摇曳在枝叶间太阳的影子。宾川阳光制造的云影、树影、人影,都明朗可爱。在宾川的阳光里,我的每个毛孔都张开了手臂。我要让阳光渗透我的肌肤,进入我的血液、骨骼、灵魂。在炙热的阳光里,我拒绝太阳伞,不涂防晒霜。在宾川,我不是在晒太阳,而是在沐浴阳光。
夏季,是太阳的宠儿。
太阳离高原最近。
天空。高原的地心引力好像比盆地强,静下来也需多喘几口气。在宾川,我没有高原反应,我只想多吸几口清新的空气。高原的天空比盆地的天空更高远深邃,也更单纯:白天是蓝天、云朵,晚上是月亮、星辰。那是一种一望无际的蓝、有尊严的蓝。没被污染的白云,不会堆积太久,风一吹,就丝丝缕缕地飘散而逝。宾川的云朵会在大地上投射出清晰的影子。宾川的空气里大多是负氧离子,没有PM2.5。宾川的月亮出现得早,有时候,半下午就能看到。悬浮空中的朗月,一直与我同行。宾川的月亮不像我生活地的月亮,懒惰,天不黑尽就不出来,十天半月不现身都属正常。宾川的星星一点儿不模糊,哪怕是繁星密布的时候。
躺在凉爽的草地上仰望星空,我做了个光辉灿烂的梦:我把宾川的太阳、月亮和星星带回了我生活的地方。
一马平川。宾川是个热情的地方,气候热情,人也热情。6月15日中午一点半,我吃饱喝足后就与十多位作家诗人乘坐中巴车,直奔李洪泰先生的一马平川庄园。李先生性情豪爽,做事旷达,能说会道,一张典型的高原脸——富含阳光色素,褐、红、黑调和出的健康色。这样的脸,朴素,无须涂脂抹粉。他下午请我们到他的庄园品尝自酿的酒、山腊肉、大苹果、小香蕉。深夜了,又请我们在县城喝啤酒、吃烧烤。
宾川县城距一马平川庄园四十公里左右,我估计,要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到达,想不到却用了两个多小时。中巴车穿过郁郁葱葱的河谷地带,开始上山。上山不久,中巴车一转弯就驶入一条土路,越来越窄,很多地方无法错车。从山上看下去,弯弯曲曲的道路是立体的麻花型,大多被绿树掩断了。我有恐高症,无论在哪里,一有落差,就胆战心惊。在颠簸的车里,我闭上眼睛,等一马平川映入眼里。
当中巴车终于停下来,我只看见一栋三层水泥钢筋楼房,伫立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占地不足两亩。两张布有香草的大圆桌,摆满了诱人的苹果、香蕉、山核桃和茶水。房前一棵被当地人称为千年神树的红木树,几乎比对面的山头还高大。周围是一座连一座被松树果树覆盖的青山。据李先生介绍,一马平川庄园刚建设不久,还在起步阶段。我私下里想,即使再建几年,也不大可能把这里建成“一马平川”。
太阳刚挨着山头,主人便摆出满满两桌山珍,碗里倒满了自酿的白酒和葡萄酒。有酒有肉,有满目青山,加上原生态的山歌,那一刻,我的恐高症被治愈了,心中只有万丈豪情。
当我一口灌下一碗白酒时,忽然明白,只有高原人,才敢把崇山峻岭当成一马平川。
胸有丘壑,何惧坎坷!
三角梅。宾川的三角梅,辨识度高,万花丛中都能清楚地看到。三角梅不是一朵两朵花,而是一丛花。它们在房前屋后,在山野,都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在我生活的地方,也有三角梅,但无论在家里,还是在街头、路边,它们只是盆景。有一天,站在公园里的一株三角梅前,我强烈地感觉到,它们蔫蔫地想回宾川。
葡萄。在宾川的每顿饭,都佐有不同品种的葡萄,美人指、玫瑰香、夏黑、维多利亚……但我没有吃出一点酸味,即使那些略显青涩的葡萄,也甜。因此,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这句话完全正确。宾川人种葡萄、爱葡萄,为葡萄建大棚,为葡萄举办盛大节日。宾川的阳光也爱葡萄,从早到晚,不离不弃。
鸡足山。每每到一座山,特别是冠有仙山圣地名头的山,我就更加肯定自己是个凡夫俗子,渺小,微不足道。我一进去,就被完全遮蔽,眼前只有花草、藤蔓、树木、裸露的土石、影子般闪现的松鼠、猴子,人为的景观,以及冷暖。我看不到山外的人,山外的人也看不到我。我无法吞云吃雾,无法像相机一样调整焦距。即使在有俯视机会的飞机上,我也看不到万仞苍崖、千里翠微、磅礴的气势。我有时把自己当成诗人,展开想象的翅膀,都无法尽览无余。因此,我相信世上确实有佛、有神灵。我不得不顶礼膜拜。
刚进入鸡足山,我突然感觉到了另一个世界,有种无形的东西缭绕周围,为我洗礼沐浴。汗水不敢流淌,声音不再高亢。我的想象力走入了歧途。我感到了不安,心神不宁。我来到了四维空间。慢慢地,我安静下来。我不知道是凉爽让我静下来的,还是静下来的我感到了凉爽。
“拈花微笑”。“光明世界”。“念佛是谁、照顾话头”。“退后一步想、能有机会来”。这些刻在牌坊、廊柱和石上的佛家修炼之语,朴素、简洁,越琢磨越意味深长。我在心里默默祈祷:鸡足山,请别嫌弃我。我知道自己带着满身血气、臭气、酸气、戾气、丧气、傲气。我希望你为我洗淖世俗尘埃,让我风尘仆仆的来,干干净净地离开。
我喜欢琢磨面孔。人的面孔,就是古人总结的相。相由心生。心,既是人的心,也是世界的心。投射到我们眼里的物,是肉测的表象;投射到我们心里的物,会形成记忆。没有记忆的面孔,只是转瞬即逝的影子。
我在宾川呆了四天,如果按一年时间来算,我只看到宾川不中1%的面孔;如果按其他方式计算,我看到的、感受到的更少。但就我回味到的这些面孔,已足已让我完成这篇文章,生发不少感慨,一孔之见地总结高原的面孔:大气、透明、热烈。
只有高原,能够容纳自由、放纵、豪迈和梦想。
只有高原,才敢让树任性地长,天任性地高,地任性地阔。
只有像王艳钧这样的高原人,才能撰写出几千字的长联。
只有高原人才敢把路借给衣衫褴褛的红军。
只有这里的人才敢把这片大地视为大海的稍尾,阻止大海的泛滥。
难怪清水河里有一种鱼叫海稍鱼。
难怪徐霞客把宾川作为他一生最后一块游览之地。
在盆地生活久了,我有种到处碰壁的感觉。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我无法做到目中无人、心中无物。城市,是人为的洼地。
如果用人来比喻高原和城市,那高原就是一个坦诚的人,城市就是一个戴着厚重面具的人。
高原的面孔单纯,变化不大;城市的面孔复杂,瞬息万变。
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但站在宾川高原上,我却没有睥睨一切的勇敢和底气。即使爬上鸡足山巅,我也体会不了“山高人为峰”。
对我而言,旅游的目的,游山玩水是其次,重要的是释放。从穿着到言行,是束缚的释放。与家人在一起,是亲情的释放。与好友在一起,是友情的释放。一个人旅游,是自由的释放。在高原旅游,像核释放。
从宾川回来,我揽镜自照,发现自己的脸晒红了。我终于蜕去了一张苍白的脸。我也有了一张高原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