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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爱如山

2017-09-02李志勇

神剑 2017年4期

李志勇

阴云凝朔气,

陇上正飞雪。

四月草不生,

北风劲如割。

王勃的这首《宿长城》描绘出了塞外恶劣的环境,我的家乡——朔州,就在这里。沿着北同蒲铁路一路北上,过了雁门关没多久,一个刻着“南泉村”的大牌坊映入眼帘,这个小村庄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生活在这里贫穷的百姓们,从来不缺乏对富裕生活的渴望,他们辛勤劳作、早出晚归,始终相信用双手能创造财富,我的父亲亦如此。

在恢河的河滩上,父亲开辟出一片荒地种植甜菜,因为县里有一家造糖工厂,所以甜菜的销路一直不是问题。物以稀为贵,种得多了,自然卖不上好价钱。为了增加收入,父亲想了很多办法。

我14岁那年,晚上放学后回到家,父亲在家里留了一张纸条,写道:“听说收菜的老板来了,我到市场上碰碰运气,晚上不用等我回来,自己到小卖铺买点东西吃。”我知道父亲又要受苦了,吃饭的心情全无,掏出课本写起了作业。

暮色降临,因为胆小怕黑,我把家里电视机的声音调到最大,把屋里屋外所有的灯都打开,黑漆漆的院子瞬间被照得亮亮堂堂。随后,我一边和自己说着话壮胆子,一边瞻前顾后地去锁大门,锁上的那一刻,我拔腿向家的方向跑去。锁门、关窗、拉窗帘,黑漆漆冷清清的夜空被隔离在屋外。心底的安全防线筑牢后,又开始写作业,不知不觉就趴着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熟睡中的我被摆弄着脱掉外套,抱到被窝里,虽然睡眼蒙眬,昏昏沉沉,但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人一定是父亲。我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胳膊,靠在他的怀里,父亲温柔地拍打着我的背,像是在照顾一个婴儿,我舒适地再次进入梦乡。

艰难的生活给了父亲一次当母亲的机会,而他在这个角色上十分地“入戏”,成为我们姐弟三人的最佳男主角。

母亲离开我们的时候是初冬,因为有父亲的爱,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年关将至,我们姐弟三人愈发期待妈妈能在大年三十前回来一起过年。“她不会回来了,她不要你们了。”父亲的话听起来很奇怪,也很难理解,以至于之后,我常常问两位姐姐该怎么理解“她不要我们了”这句话。

春节势不可挡地如约而来,我们并没有盼回妈妈。事实上,那年春节,除了没有新衣服新鞋子穿外,压岁钱、糖果,还有我最爱吃的鲤鱼样样都没少。我已不记得父亲是怎么做到的,但我理解了父亲抛出的那句冷冰冰的话,他又用实际行动细心呵护着我们姐弟没有妈妈的感受。父亲可真厉害。

“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们培养成大学生。”第二年,我升入了初中,两个姐姐顺利地考上了高中,沉重的学费让父亲倍感压力,他独自一人扛起了“三座大山”。 人生难道只有读书这一条出路吗?我并不理解父亲的固执,任着性子在学校里混日子。

为了增加收入,父亲把精力放到了養殖上,无暇督促我读书学习,我开始偷奸耍滑。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成绩越差就越没有学习的劲头,编织着各种谎言搪塞父亲。两位姐姐的成绩都很优异,拿回了很多“三好学生”“优秀课代表”的奖状,乡里乡亲都夸赞父亲教子有方。

读书是一件苦差事,而我尽心尽力地敷衍着,早出晚归,遵守着学校的各项规定。在自我沉沦中,三年美好时光一晃而过。在高考面前,任何谎言都不攻自破,父亲认为我没有发挥好,建议我重读一年,来年再战。那年,两位姐姐都考上了更高一级的学府。那年,父亲压力更大了。

“爸,我想去当兵。”我鼓起勇气向父亲说道,要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试着去规划自己的人生。为此,我得到父亲一顿臭骂,拗不过他,我只好继续到校园里学习。为了摆脱父亲的看管,我决定到省城太原去,选择了一所职业类高中。在这方面,我得到了两位姐姐的大力支持,父亲答应得出奇地爽快,他同意了我“不复读,去学技术”的想法。

整个夏天,我们姐弟三人陆陆续续离家求学,大姐去十堰,二姐去上海,我去太原。因为都是第一次出门,父亲做了很久的准备工作。很显然,他有些紧张,这些城市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家里有8头奶牛,父亲担心他出门后没人照料会出问题,每天都叫叔叔来教他怎么喂,怎么挤奶,怎么把奶送到奶站,像是一名老工人在传帮带。看他如此在意奶牛,我心生妒意,奶牛夺去了父亲对我的爱,我更加迫切地等待着去太原的那一天早点到来。

“1层、2层、3层……”省城高楼林立,每见到一幢,我都认真地去数清楚有多少层。老爸打趣说:“如果你上学有这么认真,一定能考上大学。”说完,四处询问着606路公交车的站台在哪里。而我,跟在他身后,继续数我的数。

606路公交车来了,因为是始发站,还有大包小包的行李,我和父亲被人潮挤到了后边。上车后,父亲拿着一百块钱表示没零钱,司机让他在上车门口收其他乘客的票,老爸让我带着行李往车厢里边走。大城市撞了一下我的腰,高楼大厦、衣衫整洁的城市人带给我的好感荡然无存,城市太没有人情味,离家第一天,我已后悔当初迫不及待地离开。

没站多久,我等到了一个座位,我把行李放在座位上,去找父亲让他坐下来,他说钱差得还多,让我先坐。当我来到占好的座位时发现,一个中年男子挪开行李,已经坐在了座位上。公交车开出市区后,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少,我又等到了坐下的机会。时至上午,阳光透过车窗晒得人睡意蒙蒙。公交车七拐八拐地穿行在宽阔的马路上,父亲抓着扶手东摇西晃,停下来的时候,每上一位乘客都要解释着说着,然后接过他们递过来的钱。此时此刻坐在后座的我,多么想快快长大,让父亲歇一歇。

在一路心酸一路感慨中,公交车到了以学校命名的终点站。虽然一路上不断地有人上下车,可到终点站时,父亲还是没有拿到应该找给我们的钱。和司机争论几句后,我们下了车,父亲下午还要赶火车,时间有点紧张。到学校办理好入学手续后,父亲和我一起见了班主任,班主任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端茶倒水,介绍情况,父亲觉得她靠谱,把我交给了她,回头坐公交车走了。在离别的车站,我悄悄地流下了眼泪,不敢让人看到,坐在树荫下,脑袋搭在胳膊上,这样,就只有我自己能看到滴在地面上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

一次,在与老爸的交流中,他无意间流露出了无助和自责,让我现在回想起来隐隐作痛。他觉得如果在我初中时,能抽出精力督促我学习,我也不会考不上重点高中。在他的印象中,小学时期的我一直是老师表扬的对象,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然而,因为他疏忽管教,只忙着赚钱供我们读书,才让我名落孙山,两个姐姐都考上了大学,而我一个男孩子,没有学问终究是要吃亏的,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读职业高中的第三年,我们需要到社会上去实习赚社会实践成绩。经过面试,我和另外几名同学跟着来学校招聘的一家公司部门经理来到北京实习。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可我丝毫没有觉得给家里做过什么。反倒在“北漂”的日子里,父亲经常给我来电,问我工作怎么样、工资够不够花等琐碎的事。

在北京的第一个月生活过得轻轻松松,花了一大半在学校时省下的钱。第二个月开始领工资,马马虎虎还够自己花。从第三个月中旬开始,常常感到捉襟见肘,后来干脆一天只吃一顿饭。有天中午,我抱着侥幸的心理去查询银行卡上的余额,意外地发现了一笔巨款。因为是异地跨行取款,在柜台上办理业务时,从银行工作人员那里了解到,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每个月都有2000块钱在月初转入卡内。我猜测,这笔钱一定是父亲转过来的,因为这张卡是父亲送我到太原读书时给我办的第一张卡,这些年,只有他知道这张卡的密码。而这张卡,作为父亲对我的爱,被我珍藏到了现在。

一次,从客户家谈完工作出来时乌云压城,风起云涌,下起了瓢泼大雨,地铁一号线因为雨水倒灌,出于安全考虑,提早停止了运行,公交车也被堵在路上一动不动。早已被雨水淋湿的我走在华灯初上的长安街上,走得不急不慢,似乎在快节奏的大都市淋淋雨反而能让人超脱,那是一种奇幻的心理体验。

从南礼士路走到东单,一路上,多次看到在大雨中执勤的武警哨兵,不同的是我是群众,他们是军人。也许是因为此时此刻我们都接受着来自天空的礼物,有那么一瞬,我感觉自己也像个军人,想当兵的念头再上心头,再也无法阻挡。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且认真严肃地向父亲表达了想当兵的想法,为了证明我的决心,我突突突机关枪般一口气向父亲说了八个理由。他打断我的话,说:“你已经成年了,每个决定都要想清楚,只要是不违法的,老爸都全力支持。”成长是一瞬间的事情,我第一次感受到,我的父亲并没有想要掌控我的人生,用他的人生阅历替我掌舵,不让我误入歧途。父爱如山,无论从哪个角度走近,都能发现美的风景。

秋至,告别北京。

体检、政审、复查、家访……一个人只要在忙自己愿意干的事,过程多么复杂都不会烦恼。征兵的过程就如同过五关斩六将,每个条件都像是一个关隘,有的人顺利过关,有的人被拒之门外。在这个磨人的过程中,我得到了父亲的鼎力支持,因为我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所以父亲的这种支持是来自精神层面的。结果喜人,我顺利地“通关”,得到了实现梦想的机会。集合出发的日期定在12月10日下午。

临行前,我拒绝了父亲到站台送我的想法。一来是因为我希望这趟梦想成真的旅途没有眼泪,因为从军这条路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慎重的选择,穿上绿军装是我一直以来的梦;二来是因为我已经长大,我希望自己能够面对任何困难,包括离别之痛;三是因为我不想看到父亲一个人孤独的背影,尽管他一直想把我们送到外面的世界去磨炼。父亲按照我的意思送我到火车站,在广场上,他把背包递给了我,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远远地看着我,直到我进站后,无法在人山人海之中找到他的身影。

在车站候车室,市里组织了隆重的送兵仪式,市领导还和我们一一握手,鼓励大家到部队后好好干,为家乡增光添彩。欢送仪式刚结束,第一批去青海的同年兵率先启程,我们还在原地等待。这时,父亲找到在火车站上班的亲戚来到了送兵仪式现场。见到父亲的一瞬间,我真想再抱抱他,可身边围满了人,我控制住了自己激动的心情。父亲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钱递给我,他说:“身上就带了这些,该花的钱不要舍不得花,出门在外不要亏待了自己。”我推回父亲拿着钱的手,说:“部队管吃管住,还是您留在家里用吧。”看着父亲立马就拉下来的脸,我妥协了。这些年,他都以这样的方式愛护着我们,在他眼里,我还是个孩子。

当兵第四年,我打算春节回家过年。大姐终于能放下手中的工作,二姐也如愿请到了年假,我的休假报告也得到了批复。五年来,父亲终于盼来了团圆年。

这几年,家乡变化很快,在发展中村子被拆了一大半。站在新修的马路上,望着四处拆得七零八落的房子,一时间认不出哪个巷子里会有我家。拨通父亲的电话,尴尬地说:“爸,我找不到家了,你出来接我一下吧。”父亲听后哈哈大笑,连声说:“好,好,好,马上就出来。”

没过多久,父亲拿着撮箕从一个巷子里走了出来,也许是他正在收拾院子里的卫生,身上落满了灰尘。在回来的路上,我设想过很多和父亲见面时的场景,见到他的那一刻,不知该用哪套方案和他打招呼。父亲似乎察觉了什么,拍了拍我的胳膊说:“走,回家,回家再说。”说罢,拎起放在地上的手提包,笑眯眯地准备转身往家走,我立马接过父亲拎起来的手包,什么也说不出口,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一条熟悉的巷子,往事犹如电影花絮般在脑海里播放,百感交集。

家是心灵的港湾,无须多言,一颦一笑之间,亲情永驻心头。

在我告知父亲休假计划得到批复的那一天,他在电话里头给我下了一道命令,说:“你回来什么都可以不带,但军装一定要带。”果然,刚回到家,父亲就帮着我收拾行李。我猜到了他的心思,说:“这便装穿着不舒服,还是换军装吧。”穿上军服后,我在父亲面前神气地走了一圈,看得出他是真高兴。我调皮地问:“怎么样,你儿子不错吧?”我等待着父亲的表扬,可他却说:“家里还没收拾利索,赶紧脱下来,别弄脏了,过几天走亲戚再穿。”脱下军服,父亲帮我挂到衣柜里,这一瞬间,让我看到了钉在家门上的那块“军属光荣”牌,让他引以为傲。

前不久,父亲收到了单位寄回去的立功受奖喜报,专门打电话过来向我道喜。不知父亲是否喝了点酒,从来不主动给我打电话的他,“啰里啰唆”地说了很多。通话从送我当兵说起,家里拆迁和我交换意见,吩咐我要再接再厉,要求我学会做人……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谈到很多此前从未聊过的话题。突然,父亲想起我在部队,说:“部队里有规定,不说了,留点话题下次再说。”说完,就挂了电话。

父爱如山,宽广深厚,父亲给我的爱,又细如尘埃,无微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