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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回鹘时期吐鲁番地名的音变
——吐鲁番古代地名研究之五

2017-08-28陈国灿

吐鲁番学研究 2017年1期
关键词:回鹘吐鲁番文书

陈国灿

西州回鹘时期吐鲁番地名的音变
——吐鲁番古代地名研究之五

陈国灿

本文对回鹘人入住西州建立西州回鹘王国的历史背景及其对唐的藩属舅甥关系作了揭示。西州回鹘王国在代唐管理西州中,全盘继承了唐西州原有的政治、经济、文化制度。对盆地原有的地名也全部承袭不改,只是在用回鹘语称呼时,出现了音变。到蒙元统治时,又受到蒙古语音的影响,当这些音变的地名再译为汉字时,未回归原来的汉字字意而出现百花齐放的局面。尽管表现各异,但原汉名的语根仍在,仍可据之察其源起于千年以前的汉字名。

西州回鹘吐鲁番地名地名音变

一、唐末回鹘人入住西州

公元8世纪末,西州属唐伊西庭节度使辖下的一部分,贞元二年(786)节度使李元忠卒,朝廷于五月任命杨袭古为“北庭大都护、伊西北庭节度度支营田瀚海等使”①,常驻北庭,节度使杨袭古有时也到西州,从吐鲁番柏孜克里克出土的《节度使杨公重修宁戎寺窟功德记碑》②柳洪亮:《柏孜柯里克新发现的〈杨公重修寺院碑〉》,《敦煌研究》1987年第1期。中残存有“节度使、御史大夫□□杨公天下一杰”等语推测,杨袭古曾在西州有过修建宁戎窟寺宇的活动。可是,到了贞元六年(790)冬,北庭受到了已侵入伊州的吐蕃的军事攻击,杨袭古在回鹘大相颉于迦斯率众支援下,进行了抵抗,然而“频战败绩。吐蕃攻围颇急,北庭之人既苦回纥,是岁乃举城降之于吐蕃。”③《册府元龟》卷452《将帅部·识闇类》,中华书局,1960年,第5361页。杨袭古只好带领余下的二千余人出奔西州,七年秋,颉于迦斯又领其丁壮五六万人将复北庭,仍召袭古偕行,再遭吐蕃、葛逻禄等所击败,死者大半。颉于迦斯收合余众,晨夜奔还。杨袭古之众,仅余六七百人,将复入西州,途中也被暗算而死①陈国灿:《安史乱后的二庭四镇》,《唐研究》(第二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428页。。

北庭的陷落与节度使杨袭古的被害,使唐伊西庭节度使辖地只剩下西州了,然而,唇亡而齿寒,西州危在旦夕。可是,西州的地方官员们并没有动员民众作积极抵抗的准备,而是寄希望于佛陀神灵的保佑。约在贞元六年以前,西州长史兼判前庭县事的李日孚,遇到一本由安西传来译写的《佛说金刚坛广大清净陀罗尼经》,认为是获得了“众生修行解脱之捷径”,于是“遂割减俸料之余资,敬于彼州妙德寺宝方像祇园之买地。创造精室,征召良工,镌砺贞石,崇写此经,将传不朽。”他甚至“捨官入道”改名为“比丘僧利贞”②敦煌文书P.3918号《佛说金刚坛广大清净陀罗尼经译记及西州没落官赵彦宾题记》,池田温:《中國古代寫本識語集錄》,日本東京大学東洋文化研究所丛刊第十一辑,第315~316页。参陈国灿:《安史乱后的二庭四镇》,《唐研究》(第二卷),第427页。。又近年在柏孜克里克新发现的贞元六年(790)二月所立《西州宁戎窟寺创营窟堂施功德记碑》③柳洪亮:《高昌碑刻述略》,《新疆文物》1991年第1期。参见陈国灿:《吐鲁番出土唐代文献编年》,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2年,第339~340页。,在施功德者中,特别提到了“节度判官、殿中侍御史朱公□明”,反映出此时西州官民忙于“创营龛窟”,崇饰“诸窟殿堂彩画尊像”,还在州城妙德寺营造僧院。贞元七年(791)在柳中县城附近有人造建佛塔④黄文弼:《吐鲁番考古记》(中国科学院出版,1954年)第12页载:“在鲁克沁使力克普沟口,塔木和塔什地方有一废塔颇高峻,四周有佛像遗迹,多已残毁;塔顶部作圆弄形,朱书‘贞元七年’年号,知为唐代遗物。并题有‘僧辩真画’等字。”。所有这些活动,反映出西州官府毫无抗敌备战的准备。德国探险队在吐鲁番发现的一写经残纸,末署“贞元八年出此经”,题记云:“告一切众生等,欲免此难,别无它路,当须澄政身心,供养诸佛,求恩原福,礼拜持斋。”⑤柏林藏吐鲁番卷T.Ⅲ.1069,Ch.576号。见荣新江主编:《吐鲁番文书总目》(欧美收藏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7页。所云“此难”,结合贞元八年出此经的时间看,当是指吐蕃陷北庭后,兵指西州之难。面对吐蕃的军事进攻,求神念经以求解脱,显然是自欺欺人之举。出土文献显示,贞元八年(792)吐蕃陷落了西州⑥贞元九年,被吐蕃俘为甘州寺户的原伊西庭节度留后使判官赵彦宾,在一写经题记中说:“其经去年西州顷陷,人心苍忙,收拾不着,不得本来。”见敦煌文书P.3918号《佛说金刚坛广大清净陀罗尼经译记及西州没落官赵彦宾题记》。参见陈国灿:《八、九世纪间唐朝西州统治权的转移》,载《陈国灿吐鲁番敦煌出土文献史事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10~620页。,吐蕃将所俘获的唐西州官员均移送至甘州,成了甘州寺户⑦敦煌文书P.3918号《佛说金刚坛广大清净陀罗尼经译记及西州没落官赵彦宾题记》中载:迁移西行者中除原伊西庭节度留后使判官赵彦宾外,还有原西州长史兼判前庭县事的李日孚、僧广林阇梨等。,断绝了唐再复西州的可能性。不过,吐蕃占领西州之后不太久,就被回鹘兵马赶走了,故在吐鲁番出土的文献中,少有吐蕃文文献的出土。

回鹘人最早是9世纪初来到西州的,约在贞元十八年(802),吐蕃由于在西川、维州连连失败;损失严重,不得不收缩北方兵力救援南方,故而出现“吐蕃连败,灵、朔之寇引众南下”⑧《旧唐书》卷196下《吐蕃传下》,中华书局,1975年,第5260页。,吐蕃很可能就在这时(802)退出了西州。803年,回鹘的卜古汗,即怀信可汗来到了西州⑨柏林藏吐鲁番回鹘文卷TⅡ.D.173号载:“在羊年,卜古汗到高昌,同摩尼教的高级僧侣相商,让三名宣教僧到漠北本土去居住。”此羊年,应即唐贞元十九年癸未(803)。参见[日]安部健夫著,宋肃瀛、刘美崧、徐伯夫译:《西回鹘国史的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55~156页。。开启了回鹘统治西州的历史。

唐与回鹘的关系,在共同对付安史内乱和吐蕃侵犯的斗争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密切和发展。乾元元年(758)肃宗以女宁国公主与回鹘可汗和亲,宁国公主之后又有小宁国公主继之和亲。贞元四年(788)回鹘可汗又送回鹘公主到长安和亲,受到唐德宗亲迎,“时回纥可汗喜于和亲,其礼甚恭,上言‘昔为兄弟,今为子婿,半子也’。”同时唐又“诏咸安公主降回纥可汗。”①《旧唐书》卷195《回纥传》,第5208页。长庆元年(821)唐穆宗新即位后,封其第十妹为太和公主,出降于回鹘。如此多次的联姻和亲,使唐与回鹘形成了一种舅甥关系,《五代史记》称:“回鹘……唐尝以女妻之,故其世以中国为舅。”②《新五代史》卷74《回鹘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916页。这也使政治上的藩属关系进一步得到了加强,在对付吐蕃的侵犯中,才得以共同抗敌,联合作战。

太和二年(828)八月,回鹘首领安宁率四十人入朝进贡,唐文宗对其“宴赐有差”③《册府元龟》卷976《外臣部·褒异三》载:太和二年“八月丙子,对入朝回鹘安宁四十人于麟德殿,宴赐有差”,第11465页。。可是,这位安宁在二十多年后,又以“西州牧首”身份到长安朝贡,大中五年(851)末,唐宣宗颁赐给安宁的褒奖制文云:

西州牧首颉于迦思俱宇合逾越密施莫贺都督宰相安宁等,忠勇奇志,魁健雄姿,怀西戎之腹心,作中夏之保障,相其君长,颇有智谋。今者交臂来朝,稽颡请命。丈组寸印,高位重爵,举以授尔,用震殊邻,无忘敬恭,宜念终始,可云麾将军,守左骁卫大将军,外置同正员,余如故。④杜牧:《樊川文集》卷20《西州回鹘授骁卫大将军制》。此制文由大中五年“知制诰”的考功郎中杜牧所草拟,故收录于《樊川文集》中。

安宁既是西州牧首,又是相其君长的回鹘宰相,他多次到长安朝贡,表明西州回鹘是受唐勅封的藩属国,制文称安宁“忠勇奇志”,忠是赞其对朝廷的忠心不二,勇乃指对吐蕃的英勇抗击,在吐蕃再次入侵西州后,能再次将其夺回。从“怀西戎之腹心,作中夏之保障”二语看,唐对西州回鹘是当作西部各族中的心腹势力看待的,是中夏朝廷的保障力量。不仅肯定了回鹘助唐打击吐蕃的斗争,也认可了回鹘代替唐朝廷对西州的管理。故而赐给安宁以“云麾将军,守左骁卫大将军,外置同正员”,还授予“丈组寸印”。在吐鲁番地下发现的一件回鹘文文书上,多处钤有高10厘米、宽9.5厘米汉文朱印,印文4行,文为“大福大回鹘国中书门下颉于迦思诸宰相之宝印”⑤黄文弼:《吐鲁番考古记》,第63页,图87,第95~100页。。这应该就是唐朝廷颁赐给回鹘诸宰相们的“丈组寸印”。

回鹘对西州的统治,初期并不稳定,836年以后,回鹘统治者内部倾轧,吐蕃可能乘虚再占西州,故才有850年,回鹘宰相安宁再克西州,受唐褒奖赐封。其后可能再度易手,直到866年,回鹘仆固俊再行收复,西州才比较稳定地处于回鹘仆固氏家族的统治之下⑥《资治通鉴》卷250唐懿宗咸通七年(866)“春,二月,归义节度使张义潮奏北庭回鹘固俊克西州、北庭、轮台、清镇等城。”中华书局,1956年,第8113页。参见陈国灿:《高昌社会的变迁》,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83~184页。。

二、西州回鹘对唐制的全面继承

回鹘人来到西州面对的是,当地仍存在着大量汉族农耕居民,还存在着延续了近千年的中原政治、经济、文化制度。作为代替唐在西州进行管理的新来回鹘统治者们,面对新的农耕环境和中原文化制度,只有努力加以适应,并全盘地加以继承。因为他们认为:从吐蕃手中夺回西州,是在为唐收复失地,替天行道,而自己占领西州,也是在为唐朝守卫、管理着西州,故将在此所建的政权,称之为西州回鹘国。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们还在其王宫内,专门修有“敕书楼,藏唐太宗、明皇御札诏敕,缄锁甚谨”①(宋)王延德:《西州使程记》,《宋史》卷490《高昌国传》,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12页。。

在政治统治上,回鹘承袭了唐西州的四府五县地方行政体制,并由回鹘宰相兼任西州牧首加以统领,此制从9世纪中的“西州牧首颉于迦思俱宇合逾越密施莫贺都督宰相安宁”以来,到11世纪中一直都是如此。德国探险队在吐鲁番所获纪年为“丁未岁二月”的回鹘文“木简文书”载:“丁未岁二月,新月第三日,我们是王者……的统治,其统治范围东自沙州(Sačiu),西至笯赤(Nuč)、巴尔浑(Barsxan),于是颉于迦思合都督逾越庄严地为高昌国(qočo ulusuŏ)之长。”②[德]缪勒:《吐鲁番出土的两个木简文书》,1915年。转引自[日]安部健夫著,宋肃瀛、刘美崧、徐伯夫译:《西回鹘国史的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97页。对此丁未岁,安部健夫氏认为订在公元947年最可靠,表明10世纪中仍延续着颉于迦思宰相为西州牧首之制。多年前吐峪沟出土的一件汉文写的《造佛塔记》,据考证属于公元1051年前后所写,参与造佛塔活动的官员中,就列有“宰相摄西州四府五县事清信弟子伊难[主]”③陈国灿、伊斯拉非尔·玉苏甫:《西州回鹘时期汉文〈造佛塔记〉初探》,《历史研究》2009年第1期。参见陈国灿:《高昌社会的变迁》,第185~189页。。证实了直到11世纪中,西州回鹘仍继续施行着四府五县制的行政区划治理。

在经济生活上,回鹘人接受了西州原住汉民的农耕定居生活方式,并在各种经济交往关系中,接受了当地原很发达的契约制度。吐鲁番出土回鹘文《某年腊月阿狄赫·达干卖地契》④李经纬:《回鹘文社会经济文书辑解》上册,甘肃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136-140页。刘戈:《回鹘文买卖契约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53~54页。两书对于本契均有释文。此处取二书之所长作综合录文。,应属西州回鹘王国前期的一件契约,现将诸家译文,综录于下:

(正面)

[□年戒]月⑤刘戈引用森安孝夫的论证认为十二月为“戒月”,实为腊月。见《回鹘文买卖契约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77~78页。初一,我阿狄赫·达干需要通货用的(官布),把我位于奇姆胡克的(播)一石(种子)的田地,(公正合法地)卖给了艾勒甫·塔西将军,其售价我们是这样议定的:断为高昌市场上通行的、两边有条纹道、中间有官印的一百个官布。这一百个官布在立文书之日,我艾勒甫·塔西将军已全部付清,我阿狄赫·达干也全部收到了。该地的四至界是:北边以艾勒甫·塔西·僧库尔将军的地为界;西边以将军于伽的地为界;南边以库玛尔将军的地为界;东边以艾勒甫·塔西将军的地为界。该地将千年万日地归艾勒甫·塔西将军所有,我阿狄赫·达干的兄弟、亲友均不得过问,若想过问,其言无效,只有艾勒甫·塔西将军的话有效。若有人倚仗官吏之力制造纠纷,就要付出与该河渠上属于艾勒甫·塔西将军地相当的地。此言之证人:库……恩;证人:统喀刺将军;见证人:我弟弟哺吐尔。这个印章是我阿狄赫·达干的儿子喀喇木克的。在详细地讯问了买方和卖方之后,我卜萨尔图·新喀伊·喀亚写了(该文书)。(背面)

该文书是阿狄赫·达干(所卖)土地的文书。

透过这件契约,可以观察出西州回鹘社会经济方面的许多制度。首先是农耕制度,农田成了有价值的生产资料,可以买卖,对于原从事畜牧经济、“居无恒所,随水草流移”的回鹘民族来说,由游牧转为地著务农,是一个很大的转变,这也是对西州原社会经济模式的适应。其次是在土地交易中订立契约的制度,形诸于文字者,有土地地块方位的确定(含土地的四至),卖价的明确,卖主对产权出卖的保证,违约悔约要受一罚二的处罚,证人列名盖印等,这些显然是对原西州民间生活法则的继承。再次是市场交易制度,使用在一定地域合法流通的货币,自主公平交易,等价自愿交换。表明原西州发达的封建商品经济意识观念在回鹘社会中也得到了发展。

在宗教信仰上,回鹘人原在漠北信奉萨满教、摩尼教,803年回鹘卜古汗到西州之初,让当地的摩尼教僧侣派三名宣教僧到漠北去居住之举也证实了这一点①柏林藏吐鲁番卷TⅡ.D.173号载:“在羊年,卜古汗到高昌,同摩尼教的高级僧侣相商,让三名宣教僧到漠北本土去居住。”。然而,整个西州盛行的是对佛教的信仰,“佛寺五十余区,皆唐朝所赐额”②(宋)王延德:《西州使程记》,《宋史》卷490《高昌国传》,第14112页。。以回鹘可汗为首的统治集团,在西州定居的时间一长,也逐渐接受了对佛教的信仰。《宋史·高昌国传》载:“乾德三年(965)十一月,西州回鹘可汗遣僧法渊献佛牙、琉璃器、琥珀盏。”③《宋史》卷490《高昌国传》,第14110页。派遣高僧法渊向新立国的宋朝廷贡献珍贵的佛牙等物,既表现出对宋的友好臣属,也反映出回鹘可汗对佛的崇信。敦煌汉文书S.6551号讲经文,据研究,乃公元930年前后在西州回鹘地区写成的汉文文书,文中记道:“天王乃名传四海,德布乾坤,卅余年国安人泰。早授诸佛之记,赖蒙贤圣加持,权称帝主人王,实乃化身菩萨。”④张广达、荣新江:《有关西州回鹘的一篇敦煌汉文文献——S.6551讲经文的历史学研究》,《北京大学学报》1989年第2期。又载张广达著《西域史地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18、225页。是说已当政三十多年的西州回鹘可汗,早已奉信佛教经义,在贤圣高僧们的开导加持下,虽然是帝主人王,实际上已是菩萨的化身。这段文字反映出,以可汗为首的西州回鹘统治集团在10世纪初已是深懂佛经教义的佛教信徒了。柏孜克里克佛窟第20窟为回鹘王室供养窟,内有回鹘文“王子都督”榜题的供养画像,另有三位僧都统供养画像,榜题用汉文和回鹘文并列书写,应是崇佛兴盛时绘制的⑤陈国灿:《高昌社会的变迁》,第205页。。在佛教系统中,也推行了内地和原西州行之已久的僧都统管理制度⑥敦煌文书P.3672号是一件西州回鹘《赏紫金印检校廿二城胡汉僧尼事内供奉骨都禄沓密施鸣瓦伊支都统大德致沙州宋僧政等状》,书中称:“昨近十月五日,圣天恩判:补充都统大德。”都统,即僧都统,统管着西州廿二城胡汉僧尼事务,这封问候信为汉文书写,推测这位僧都统也是汉僧。据研究,这件文书为公元10世纪后半期所写,参张广达著《西域史地丛稿初编》第223页。。

在文化制度上,回鹘文与汉文并行使用,特别是在佛教事务上,如930年的讲经文为汉文书写,而948年回鹘“公主殿下”和“沙州将军”二人在高昌故城为营建某佛寺院奠基的木杵祈福文则用回鹘文书写⑦杨富学:《西域敦煌宗教论稿》,甘肃文化出版社,1998年,第257~276页。。到了983年,回鹘“天特银、天公主”在“新兴谷内”施建伽蓝功德记的木杵,又是用汉文所写⑧岑仲勉:《吐鲁番木柱刻文略释》,氏著《金石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53~456页。。甚至到了11世纪,还有用汉文书写者,如吐峪沟所出的《造佛塔记》,经考证为1051年前后用汉文所书写①陈国灿、伊斯拉非尔·玉苏甫:《西州回鹘时期汉文〈造佛塔记〉初探》,《历史研究》2009年第1期。参见陈国灿:《高昌社会的变迁》,第185~189页。。除两种文字通行外,在度量衡制上,也袭依唐西州旧制,如石、斗、升;斤、两;丈、尺之类。在历法上“用开元七年历,以三月九日为寒食,余二社、冬至亦然。”②(宋)王延德:《西州使程记》,《宋史》卷490《高昌国传》,第14111页。

由上看到,回鹘人到西州,从政治、经济生活,到宗教信仰,文化习俗,无一不继承了原唐在西州建立的制度和文化传统。正是这种开明开放的决策,带来了整个回鹘人社会的进步。

三、回鹘语对唐地名继承中的音变

回鹘人占领西州,既然是在为唐朝守卫、管理着西州,故对于原来唐施行的各种社会制度均不变更,一直自称为西州回鹘国。这样也就减少了统治权更迭中的许多阻力。对于唐在西州各地沿用高昌国的地名,也保持了原称,吐鲁番胜金口寺庙遗址中,出土的回鹘“天特银、天公主”在“新兴谷内高胜岩崿福德之处”施建伽蓝用汉文所写的功德记,首行存有“岁次癸未之载五月廿五日辛巳”,经研究判断为公元983年③对此件,伯希和最早将其断为公元983年。参见岑仲勉《吐鲁番木柱刻文略释》,载氏著《金石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53~456页。,这已是仆固俊正式建立西州回鹘王国一百多年以后,建寺的地点仍称“新兴谷内”。新兴谷即今木头沟,麹氏高昌国章和年间已在谷北口建新兴县④陈国灿:《高昌王国对郡县的扩建——吐鲁番地名研究之三》,《吐鲁番学研究》2016年第1期,第21页。,唐代降为“新兴城”,城东面临的东西相通的山谷即是新兴谷。说明唐时地名在西州回鹘建国一百多年以后仍依袭不改。

前已论及,西州回鹘建国后,在西州仍然行用唐四府五县的管理体制,四府是指唐时军事上所建前庭、岸头、蒲昌、天山四个军府,五县是指唐时在地方行政上所建的高昌、交河、柳中、蒲昌、天山等县。在已发现的西州回鹘时期回鹘文文献中,虽未见四军府名的再现,但对五县的地域概念,却多有出现。如在回鹘文《羊年雅尔普·雅阿等人卖地契》中,对出卖的七石种粮土地,“以当今在高昌(qočo)市场上流通的、两侧及后面、中间盖有印章的三千二百五十个官布成交了”⑤李经纬:《回鹘文社会经济文书辑解》上册,甘肃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132页。关于“在高昌西部”,刘戈依据森安孝夫的研究,将“西部”译作“市场”:见氏著《回鹘文买卖契约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55页,第95~96页。,类似的用高昌市场上流通的官布成交者,还见于《鼠年萨比卖地契》⑥李经纬:《回鹘文社会经济文书辑解》上册,第135页。刘戈:《回鹘文买卖契约译注》,第56页将“高昌”译为“火州”。、《狗年某人租田契》等⑦李经纬:《回鹘文社会经济文书辑解》上册,第80页。。除高昌外,还有柳中,如回鹘文《牛年奥尔迷失·陀赫里勒等人卖地契》中写有:“我们以柳中(lükčüng)市场上流通的盖有皇印的一百七十个双面儿的通用的棉布成交了。”⑧李经纬:《回鹘文社会经济文书辑解》上册,第119页。刘戈:《回鹘文买卖契约译注》,第58页“柳中”译作“鲁克沁”。相同地域类型的成交还见于《兔年奥尔迷失等人卖地契》⑨李经纬:《回鹘文社会经济文书辑解》上册,第124页。刘戈:《回鹘文买卖契约译注》,第58页“柳中”译作“鲁[克]沁”。。另外,在回鹘文《某年清帐收据》中,写有“八十个柳中(lükčüng)市场上流通的棉布我已全部收到了。”⑩李经纬:《回鹘文社会经济文书辑解》上册,第308页。由此看,官布的流通地域是以县为单位划定的,它反映出唐县的行政区划仍在起作用。以此类而推之,当时或许还应有交河、蒲昌、天山等市场上流通的官布。

唐代的这些地名,当其用回鹘语言文字表述时,由于民族语言发音转换的不同,就会出现一些音变,如高昌发音作Qoĉu,柳中发音作Lukchun,交河发音作Yarho。类似的音变规律也出现在其它地名上,如麹氏高昌国建昌元年(555)立《折冲将军薪兴令麹斌芝造寺碑》,记麹斌芝施给寺的田产多段,其中载有一段“次秦城泽中潢:东诣已忠玄、受镇家□□□渠;南诣螺中道;西诣秦城泽;北诣茍居潢。”①黄文弼:《吐鲁番考古记》,第54~55页间:《宁朔将军麹斌造寺碑摹文(碑阴)》第9~10行。秦城泽,又称秦城湖,在回鹘文《萨比卖地契》中有“把我位于tsinkuu ogan上可播一石八斗种子的水浇地卖给了拔悉密。”②李经纬:《回鹘文社会经济文书辑解》上册,第133、135页。李经纬先生将tsinkuu ogan译作“秦渠河”,实即古“秦城湖”的音变,今之七康湖。

原由汉字长期固定表述的地名,一旦用回鹘语言文字来表述时,往往会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出现多种表现形式,如高昌对音qoĉu,或作khocho,或作khoco,或作qoĉuta③(德)茨黙:《高昌回鹘王国的商业》,赵崇民、杨富学译,载杨富学译《回鹘学译文集》,甘肃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234页。。柳中对音lükčüng,或作lukchun,或作lukchyn。交河对音yarho,或作yar④在吐鲁番所出回鹘文《摩尼教寺院文书》中载有“要向交河(yar)摩尼教寺院缴二阔厘棉花。”李经纬:《回鹘文社会经济文书辑解》上册,第352、358页。,或作yarhoto。而当这些回鹘语对音再转为汉字表述时,就变得与原汉字本名不同,以致面目全非,最突出的代表是北宋初王延德出使西州回鹘,于雍熙元年(984)所写《使高昌行程记》中所记:

次历伊州,……次历纳职城……凡三日至鬼谷口避风驿……凡八日,至泽田寺。高昌闻使至,遣人来迎,次历地名宝庄,又历六种,乃至高昌。⑤《宋史》卷490《高昌国传》,第14-111页。

从此记知,王延德走的是唐伊西南路,即赤亭道⑥陈国灿:《唐西州蒲昌府防区内的镇戍与馆驿》,《陈国灿吐鲁番敦煌出土文献史事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83页。。进入盆地遇到的首站地名chiqtim,由于他不知此地即唐“赤亭镇”名的背景,只能根据当时人的发音,写成了“泽田寺”。经过pichen(蒲昌),据其音写成了“宝庄”。又历lukchyn(柳中)时,据其音写成了“六种”。译音本无定字,然而,在汉名发回鹘语音后,再由回鹘语转为汉字时,字虽不同,语意变了,但原来汉地名的语根音却未变,仍可让我们能追寻到回鹘语地名的渊源。如《西域土地人物略》记说:“又西为北昌,又西为鲁珍城儿”。北昌含有“蒲昌”语音根,鲁珍仍含有“柳中”语音根。岑仲勉先生根据这一特点,对俄国东方学者N·Th·Katanoy于1890-1892年著《新疆地区民族记》中所记吐鲁番一带的回鹘语地名,与所知汉文名,作了相对应的考证,于1945年发表了《吐鲁番一带汉回地名对证》一文⑦岑仲勉:《吐鲁番一带汉回地名对证》,此篇先生写于1942年,刊于1945年《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12本,后收入氏著《中外史地考证》下,中华书局,2004年,第705~736页。,对证了六十余个地名,现对其中源于古代高昌——西州郡县镇城及相关汉文地名可相对应者,以方位由东往西为序,列表于下:

汉文地名赤亭蒲昌柳中大海临川丁谷新兴高昌交河盐城南平无半笃进回鹘语音名Čïqtïn Pučang Lükčüng Dighar Limčin Tïyoq Singing Qočo Yar-khoto Yimši Nampï Wupan Toqsïn由回鹘语音转换出的诸汉译音地名泽田寺,铁堠子,齐克塔木,七克腾宝庄、辟展,必残,北昌,皮禅六种,鲁陈,吕中,鲁克尘,柳城,鲁珍城底坎儿,的卡连木沁,勒木津,懒真,连木齐木土域沟,土玉沟胜金,森尼木,色更木,僧吉穆高昌,和绰,和州,霍州,火州崖儿城,雅尔河,招哈和屯雅木什,也木什,俺石勒木丕,拉木拍、让布工尚布干托逊,托克逊,他古新,托克三今地名七克台辟展鲁克沁迪坎连木沁吐峪沟胜金哈刺和卓雅尔河也木什勒木丕布干托克逊

岑仲勉先生的考证,开创了回鹘语地名与原汉语名的对应研究,惜当时各国收藏回鹘语历史文献多未公布,能提供出上列对证成果已经是十分不易的了。二战以后至今这六七十年间,世界各地收藏的回鹘语历史文献纷纷公布,各国学者的研究也在不断深入。在此基础上,日本回鹘历史语言学家松井太在2015年发表了《吐鲁番诸城古回鹘语称谓》一文①[日]松井太所著文、原以英文刊于《智慧之书——劳特六十大寿纪念文集(Kutadgu Nom Bitig.Festschrift für JENS PETER LAUT zum 60.Geburtstag)》,威斯巴登,2015年,第275~303页,汉译文见杨富学、陈爱峰译:《吐鲁番诸城古回鹘语称谓》,本刊第95~116页。,他利用了新见回鹘语历史文献中提供的地名信息,列出了蒲昌、赤亭、威神、横截、临川、新兴、宁戎、南平、盐城、纳职、丁谷、柳中、高昌、笃进等14个回鹘文地名,作了与出土文献中汉文地名的对应考察,其中除Napčik(纳职)属哈密地区以外,属吐鲁番盆地者13个,其中未见于岑氏所考者有3个,即Soim,Qongsir,Limčin。对于此三个地名,松井太引用了稍晚的蒙古文文书MongHT 070(TM 93)中的记载:

在S[oim],Qongsir和Limčin三个村镇Mormu,SaqalandQayiči率领下的人民,已经疏散了。搜罗和选择(非法占有)属于Soim,Qongsir和Limčin的人。

无论是谁,都不能非法侵占Soim,Qongsir和Limčin三个村镇人民的耕地,也不可欺压(这里的人民)。②[日]松井太著,杨富学、陈爱峰译:《吐鲁番诸城古回鹘语称谓》,本刊第97页。

松井太通过本件和其它多件文书的比对,确定了Qongsir为横截,Limčin为临川后,对于Soim,在找不到其汉语起源时,认为“可以将之与钢和泰藏卷中于阗语地名īśumä(~yūśumä)相联系。这个地名位于横截和色尔克普之间,并确定为吐鲁番汉文文书中的威神。我怀疑:威神是否转换为’īśumä(~yūśumä),然后由回鹘语转换成蒙语Soim(~Suim)?”但在最后的列表中,松井太氏却又无法确定威神今地在何处。

问题出在松井太氏将Qongsir(横截)定为今“汉都”的错位。大谷文书2604《唐高昌县给田文书》载:“一段三亩薄田:城东六十里横截城阿魏渠。”③[日]小田义久主编:《大谷文书集成》壹,法藏馆,1984年,第101页。表明横截城阿魏渠在高昌城东六十里左右的地方。而今之汉都(罕都),据《西域图志》载:罕都至连木齐木(连木沁)二十五里,连木齐木至苏巴什二十五里①钟兴麒、王豪、韩慧:《西域图志校注》卷14,新疆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08页。陈国灿:《辽宁省档案馆藏吐鲁番文书考释》,《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18辑,武汉大学出版社,2001年9月,第87~99页。。苏巴什向南至洋赫(古高宁)三十里②2017年5月11日笔者实地考察,由古高宁遗址驱车翻山走吐苏公路,14公里抵苏巴什,古代行人只能旁吐峪沟谷水北行,其路程多有迂曲,故以30华里计为宜。钱伯泉:《高昌国郡县城镇的建置及其地望考实》,《新疆大学学报》1988年第2期,第39页。,高宁至高昌三十里③《唐高昌县授田簙》中有多起常、部田在“城东卅里高宁宋渠”,《吐鲁番出土文书》(录文本)第六册,第244、258、259页。《吐鲁番出土文书》(录文本)第10册,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252页。。据此,汉都距离高昌城约一百一十里,显然与上记“六十里”不合。而“城东六十里横截城阿魏渠”则与今苏巴什正相合。因此,早年嶋崎昌先生将“横截比定为现代地名Khandu(即汉语之罕都、汉墩)”之说④[日]嶋崎昌:《高昌國の城邑について》,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77年,第121页。也就不能再被接受了。横截城应在吐峪沟出北口的苏巴什村,遗址尚在⑤2015年6月26日,2017年5月11日,笔者两次带吐鲁番古地名考察小组,考察了吐峪沟北口东侧山坡台地上的古城遗址,在苏巴什村南侧,古城面积颇大,高台地、中台地均有古民居遗存,多掘地而建,有的是在原基址上的再筑,遗址西面为临河之徒崖,中有豁口,斜坡下至河谷,疑似城门,遗址内多魏晋至唐陶片,在维吾尔族马札之下有许多汉式斜坡墓葬。表明此城早期为汉民所居,后为回鹘族人所继承。。古城遗址现实的存在,证实了多年前钱伯泉氏认为横截“故地当在今新疆鄯善县吐峪沟北口偏东的苏巴什”的正确⑥钱伯泉:《高昌国郡县城镇的建置及其地望考实》,《新疆大学学报》1988年第2期,第39页。。

“罕都”也有古居民点的遗存⑦2015年6月26日,笔者带吐鲁番古地名考察小组,也找寻了威神城遗址所在,在汉墩五大队的阿霍佳木阿勒的村北侧河床台地上有城墙百余米,虽为晚期建筑,有可能在旧基址上的加筑,从城址东南古墓群判断,古威神城或即在此处。2017年5月11日再访汉墩村时,当地老人又提出了在马札村的看法。,它应是威神城遗址之所在。威神一名在高昌国时一直存在到末期的延寿年间⑧大谷1501号为高昌延寿元年(624)“敕威神县司马主者”为输三月剂逋钱文书。,入唐以后,此名便从此消失,经唐并省郡县后,却出现了一个新的城名——于谌城⑨大谷5370号中有“薄田一亩在于谌城”,从行文用武周新字知为武周时期文书。《大谷文書集成》叁,第151页。辽宁档案馆藏唐蒲昌府文书有《唐开元二年闰二月二日蒲昌府范阿祚牒为张建方等倚团及入于谌城事》,表明于谌城在蒲昌县境内。,两城名发音的高度一致表明,于谌很可能是威神城入唐后的变称。否则,不好解释“威神”入唐以后再也不见记载,而“于谌”城名却悄然出现于唐代文书中这一现象。对此,笔者曾经一度据《唐开元四年(716)柳中县高宁乡籍》中“城东六十里于谌城”⑩日本东京博物馆藏品,池田温:《中國古代籍帳研究》,第243页。,认为其地“在蒲昌城南30里的柏树沟”①钟兴麒、王豪、韩慧:《西域图志校注》卷14,新疆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08页。陈国灿:《辽宁省档案馆藏吐鲁番文书考释》,《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18辑,武汉大学出版社,2001年9月,第87~99页。,现在来看,这一认识不确,须在此纠正。于谌城实际在柳中县城东北六十里,在唐户籍中只写东西南北方位时,是可以写作城东六十里的。松井太将Soim与于阗文卷中īśumä(~yūśumä)地名相联系作出考察是对的,西州回鹘早期以yūśumä称威神(于谌),到了蒙元以后,才音变以Soim呼之。但是,将其定在“位于横截和色尔克普之间”则欠妥,这是将威神放在横截以南,并不符合历史实际,早年钱伯泉氏说:“连木沁东北20公里左右,遗留废弃古城一处,西南小山上又有烽燧遗址,威神县城很可能在这里。”②2017年5月11日笔者实地考察,由古高宁遗址驱车翻山走吐苏公路,14公里抵苏巴什,古代行人只能旁吐峪沟谷水北行,其路程多有迂曲,故以30华里计为宜。钱伯泉:《高昌国郡县城镇的建置及其地望考实》,《新疆大学学报》1988年第2期,第39页。此说也是认定威神县城在今汉墩一带。

吐鲁番出土汉文文书《唐上元二年(762)蒲昌县界长行小作具收支饲草数请处分状》中列有“壹仟贰伯玖拾伍束,山北横截等三城作”③《唐高昌县授田簙》中有多起常、部田在“城东卅里高宁宋渠”,《吐鲁番出土文书》(录文本)第六册,第244、258、259页。《吐鲁番出土文书》(录文本)第10册,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252页。。此山北横截等三城应是指横截、临川、于谌(原威神)。

Nižüng,松井太将其比定为“宁戎”十分正确,但又说:“Nižüng~Nišüng~Lišüng是‘宁戎’,但如果无任何证据证明就是柏孜克里克,我们就不得不考虑另一种可能性,即今日胜金口。”①[日]松井太著,杨富学、陈爱峰译:《吐鲁番诸城古回鹘语称谓》,本刊第105页。同时还认为:“此处的Niž¨üng并不能立即判定为是柏孜克里克石窟,因为宁戎是一个行政区划的名字(高昌国为县,唐西州为乡)。学界普遍认为,宁戎的政府所在地在今胜金口(Sänggim-Aghiz)。”②[日]松井太著,杨富学、陈爱峰译:《吐鲁番诸城古回鹘语称谓》,本刊第105页。这是认为宁戎是指的今胜金口。应该指出的是:以“宁戎”为名者有城、驿、谷、窟寺之区别,宁戎城在火焰山北坡的乌江布拉克,即松井氏所言“柏孜克里克以北4公里处。”③[日]松井太著,杨富学、陈爱峰译:《吐鲁番诸城古回鹘语称谓》,本刊第104页。这里应是高昌国宁戎县、唐宁戎乡之所在,此城面临大道旁,今有遗址尚存④2014年10月31日,笔者带吐鲁番古地名考察小组,考察了乌江布拉克古城遗址,城依山坡东西向而建,西北倚山,东南城门面临大道,城内居民住宅断墙残迹历历在目,多是用减地法而建。。宁戎驿在宁戎城以西8公里,而今仍屹立在戈壁滩上。松井太所引g号回鹘文献⑤中国国家博物馆藏K 7717号载:“由Bayïq支付租金给住在Niž¨üng的Örü-Tam。”应出自此城或驿。在宁戎城以南近4公里即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即宁戎窟寺之所在⑥P.2005号《唐西州图经》载:“宁戎窟寺一所,右在前庭县界山北廿二里宁戎谷中。”,松井太所引a、b、c、d、e、f号均为修功德题记⑦[日]松井太著,杨富学、陈爱峰译:《吐鲁番诸城古回鹘语称谓》,第103页。,当出自宁戎窟寺无疑。至于h号所载“Lišüng寺的带有葡萄藤的[庭院]”⑧德藏U 5288(T M 77,D 51)号。松井太文第11页。应出自宁戎窟寺下之宁戎谷(今木头沟),只有谷地才有带葡萄藤的庭院。但所有这些文献所记之Lišüng均与胜金口(Sänggim-Aghiz)无关。

现依前例将松井太氏新比定出的地名作出调整后,续列表于下:

汉文地名威神(于谌)横截宁戎回鹘语音名Soim Qongḍsïr Nižüng由回鹘语音转换出的诸汉译音地名今地名汉都苏巴什乌江布拉克

四、蒙元以后音变地名的发展

1211年,西州回鹘的亦都护巴而术阿而忒的斤朝见了蒙古大汗成吉思汗,愿归属于蒙古,由原为西辽国的附庸,转而依附于蒙古汗国,由此西州回鹘作为蒙元帝国属下的畏兀儿亦都护王国,越来越多地受到蒙元语言文化的影响,在地名称呼上也出现了一些变化,如Qoĉo(高昌),蒙元时称为Khojaor(火州),《辽史》、《金史》从其音变而为和州,于是高昌回鹘被称之为和州回鹘,继而到元明间又在Khoco之前加上Kara,演化为Karakhoja,如《元史》中的哈刺火州、哈刺和州、哈刺禾州、哈刺霍州、火州等,均为其音译,清《西域图志》则称其为哈刺和卓。

松井太氏的研究,不仅将回鹘文献中的地名与出土汉文文献中之汉文名作了比对;还对回鹘语地名前后期演变作了语言学的探讨,例如:〈1〉论证了蒙古时期在地名上出现了辅音的变异,他指出:“古代南平(Nan-ping)和现代Lampu的差异在于初始辅音N与L的不同,即用辅音L替换了辅音N,这样的例子还有Nišüng〉Lišüng(宁戎)或Napčik〉Lapčuq(纳职)。”由此他指出说:“回鹘文Nampi〉Lampi填补了古代汉语南平和现代维吾尔语Lampu在时间上的缺环。”〈2〉指出了蒙古时期在地名上出现了鼻音化,如“新兴在回鹘早期被读为Singing,晚期被读为Singging:第一个音节sin-鼻音化后变成sing-。而-ging则异化为-gim,最后形成现代地名Sänggim=胜金。”〈3〉对于晚期Tsingging(新兴)的出现,他认为“Tsingging为Singging的变体,即由初始的s-变为ts-而引起的”。〈4〉指出了蒙古时期在地名上将原带ž音者转化为š音,如“10-12世纪的西回鹘时期的文书写宁戎为NYZWNK=Nižüng,但是在13-14世纪,外来/ž/音转化为回鹘固有的/š/。”〈5〉提出了由回鹘语转换或异化为蒙古语的问题,如“威神”,由yūśumä变而为īśumä,再变而为蒙语Soim(或Suim)。〈6〉指出了河西方言在西回鹘王国早期的烙印,认为“回鹘字音”体系的建立是在10世纪末回鹘人接受汉传佛教并在河西方言的强烈影响下产生的。松井太氏以上的这些论证和思路,对于认识西州回鹘王国的回鹘语地名和蒙元时期一些新地名的出现,均具有指导性。

蒙元时代的吐鲁番以二十四城著称。至元十三年(1276)七月初二日,元朝廷针对吐鲁番普遍溺死女婴事下过一道圣旨:“钦奉圣旨:亦都护根底,塔海不花、亦湼不花两个根底,火州、吕中、秃儿班为头之二十四个城子里官人们根底,……。”①元《通制条格》卷4“女多渰死”条,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3~64页。这里说的“二十四城的官人”,是一种基层行政单位,它是在原高昌二十二城基础上的发展,唐初侯君集大将军平高昌国时的奏报就是克其“二十二城”②《旧唐书》卷198《西戎·高昌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5295页。,回鹘来到盆地,在承袭唐四府五县制后,也沿用“二十二城”这一概念,如出土的回鹘文摩尼教文书中就记有“高昌国和二十二个城镇的幸福和(守护)神。”③[德]冯·勒柯克:《高昌的突厥语手稿》Ⅲ,第40页所刊T·M·176号文书。转引自[日]安部健夫著,宋肃瀛、刘美崧、徐伯夫译:《西回鹘国史的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13页。又如敦煌文书P.3672号为西州回鹘“赏紫金印检校廿二城胡汉僧尼事内供奉骨都禄沓密施鸣瓦伊支都统大德致沙州宋僧政等状”④唐耕耦、陆宏基:《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第五辑,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年,第35页。,此“廿二城”,应该就是高昌王国先后建置的二十二个郡县城名,即田地(柳中)、高宁、白艻(辟展)、威神(于谌)、临川、横截、永昌、宁戎、永安、安乐、洿林、交河、盐城、柳婆(南平)、始昌、无半、新兴、笃进、武城、安昌、酒泉、龙泉等城⑤参见陈国灿:《高昌王国对郡县的扩建——吐鲁番地名研究之三》,《吐鲁番学研究》2016年第1期。。至元十三年圣旨中说的是“二十四个城子”,除加上王城高昌(火州)外,有可能加上银山⑥银山在唐时为镇,地当西向焉耆的通道,又为馆驿所在,其地有银矿,在回鹘至蒙元重视银币的日子里,此城设官人治理,应自在情理中。,正好是二十四城。

圣旨对“二十四个城子”,具体只提到三个:火州即Qoĉo(高昌);吕中即Lukchyn(柳中);秃儿班一名,未见于出土的五凉至唐的汉文文献,应是回鹘来到西州后出现的地名,其同音名见于回鹘文献《摩尼教忏悔词》,作Turupan⑦李经纬:《摩尼教忏悔词译释》,其中有“我要到Turupan去。”《世界宗教研究》,1993年。,在钢和泰藏敦煌卷于阗文《使西河记》中,其中记所经地有Ttuypa⁃na,学界对此件的时间公认在公元925年⑧张广达:《出土文书与穆斯林地理著作研究中亚历史地理的意义》,《新疆大学学报》1984年第1期。。另外,敦煌文书P.2988号的背面,是回鹘文的发愿文,其中提到了“tunpan人”。这些同音的地名都出在公元10世纪,或译为土尔潘,或为秃儿班,明永乐十二年(1414)陈诚的《西域行程记》中写作“土尔番”①陈诚:《西域行程记》中载:“(火州城)向西北行平川地,约有七十里,至土尔番城。”。对于Turupan一名的来源,中外学界诸家见解不一,持外来语说者,有出于吐火罗语或于阗语者,持内来语说者,则以来自“吐蕃”一词为盛,早者始于《辛卯侍行记》作者陶保廉,他说:“‘吐鲁番’之‘番’字,缠回呼若‘潘’……盖西州于晚唐为吐蕃人所据,疑其时呼为吐蕃城,音转为吐鲁番耳。”②陶保廉著、刘满点校:《辛卯侍行记》,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05页。岑仲勉对此说提出怀疑:“陶氏自注固尝历举之,名内无流音,何缘转为‘吐鲁’乎?”③岑仲勉:《吐鲁番一带汉回地名对证》,《中外史地考证》下,第717页。储怀真在《“吐鲁番”名称小议》中引用了陶说,并云:“吐蕃于公元790年占据过吐鲁番达几十年”,将此地“称吐蕃,这应说是很自然的事情。”须要说明的是,吐鲁番自贞元八年(792)陷蕃后,如前所论,吐蕃占领约只十年,就被回鹘人赶走了。可以说,吐蕃人在吐鲁番没有留下什么历史文化痕迹,故尔“吐蕃说”因无史料的支持而无法成立。不过,储先生也谨慎地指出:“如果在吐蕃占据吐鲁番前的史书中再也不出现‘吐鲁番’地名的史料,那么这个论点是可以成立的。”④储怀真:《“吐鲁番”名称小议》,《吐鲁番文史资料》第6期,第32页。现在我们已发现了与本地名相关的新出土墓志,是完全可以否定“吐蕃说”的。

从岑仲勉、松井太的考证中,对“二十四个城子”,比对出回鹘语地名基本上源出于麹氏高昌至唐的汉文地名。可以明显地看到,回鹘语音的地名均是由来有自,在这一发展规律面前,Turupan一名也当不例外,也应该是来自二十二城或二十四城中某一城的音变。在这些古汉文城名中,唯有“永安”能与之相对应。永安在高昌国章和年间已建为县城⑤《高昌章和七年(537)张文智墓表》中载张文智曾任永安县令。侯灿、吴美琳:《吐鲁番出土砖志集注》上,巴蜀书社,2003年,第170~171页。,入唐后降为永安乡。2004年在吐鲁番市东郊木纳尔发掘的唐代宋氏家族墓中,出土有《唐显庆元年(656)二月二十六日宋武欢墓志》,志文载:“春秋六十一,显庆元年二月二十六日葬于永安城北。”⑥荣新江、李肖、孟宪实主编:《新获吐鲁番出土文献》,中华书局,2008年,第103页。据此方位,永安城应在今吐鲁番市区东2公里砖厂一带。现在地表已不见古城墙,然而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苏联航拍图上,却明显存在一方形城圈(即砖厂所在位置),或许古永安城址的消失与砖厂数十年的经营取土有关⑦2017年5月23日,我们地名考察小组在砖厂西侧台地上发现了一段夯土古城墙遗存,墙基厚5米左右,残高2米左右,长6~8米,这应是古永安城南墙的一段,地理位置为东经89°12′55″,北纬42°56′1″。。出土墓志及永安城残城墙的存在,已客观真实地将千年前的永安城与今日的Turupan贯连为一体了。

问题在于永安如何变而为Turupan?不妨借鉴一下永昌变为yūśchan和安昌变为anajan例,“永”之河西方音为yūś,异变而为.tūr,“安”为an或ana,异变而为pan或ban,如此的音变,使本音“永安”之名变成了turban(秃儿班),再进而为turupan(吐鲁番)。可见吐鲁番一名,既非外来语词,也与吐蕃无关,它是由汉文地名“永安”回鹘语化过程中,由音变蜕化而来。

类似的音变蜕化地名,在二十四城中,还可再比对出多个,试列表(含永安城)如下:

汉文地名永安回鹘语音名Turpan由回鹘语音名转换出的诸种汉译音地名秃儿班,图尔璊,土尔番,吐鲁番今地名吐鲁番

乌尔塘广安城库米什洿林安昌永昌安乐银山Buleghi Anajan yūśchan Anjalik Kumush葡萄沟葡萄沟乌尔塘,乌堂安伽勒克库穆什,库木什

蒙元时期,一些地名又趋向于蒙古语音化而出现新的变异,如Qoĉo(高昌)变而为khojaor(火州)或karakhoja(哈刺和卓);Yar(交河)变而为Yarkhoto(招哈和屯)①冯承钧:《西域地名》,中华书局,1980年,第105页。;Siggik(新兴)变而为Singging(胜金)②松井太著、广中智之译:《吐鲁番出土回鹘文书中所看到的七康湖和其灌溉》,《吐鲁番学研究》2010年第1期。;Yūśumä(威神)变而为Soim(罕都)之类。

由以上所列不难看出,回鹘人来到盆地后,仍用回鹘语音称呼旧地名。当回鹘语音地名再转而音译成汉字时,由于译音字回归不到原位,才出现了再译成汉文名的百花齐放现象。只有了解到这一历史变迁的背景,才能科学地认识各个地名的产生、发展及其变异的源流。然而,清代以来,有些学人对回鹘语音地名,强作意解,对于这种望文生义的做法,清光绪间学人陶保廉就曾提出过批评:

释西域土地,必先考汉唐时有无此称,往往沿用旧名,无意义可释。若听彼族断为近世回语、蒙古语,强为立解。(哈密,或云蒙古语瞭望台也,或云回语美地也,或云沙窝也。言人人殊,究不知一千年前之俱密当作何解。)象鞮不学,妄言妄听,虽身履其境,传讹更甚。乾隆时游西域者,多坐此弊。库车明系龟兹,喀什原是迦师,释以回语,转昧古名。……甚者以图古里克为土胡卢,以雅图库为丫头沟。泥音定训尤俗,说之堪喷饭也。③陶保廉著、刘满点校:《辛卯侍行记》,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72页。

对吐鲁番回语地名作出这类妄言表现最为突出的,莫过于清乾隆《钦定西域同文志》④《钦定西域同文志》,清乾隆二十八年傅恒等奉敕撰,共24卷,四库全书本。,业经岑仲勉先生的多方批评纠正过。如对Lukchyn,《同文志》二作鲁克察克,云“回语,攒簇之谓,其地居民稠密,故名,旧对音鲁克沁,汉柳中地。”岑先生对此批评说:“既知地即柳中,又信回语之误解,良由转末音为喉音收声,故致失察。”⑤岑仲勉:《吐鲁番一带汉回地名对证》,《中外史地考证》下,第705页。又如Chiqtim,《同文志》云“回语,齐克,长也;塔木,墙也,其地墙垣迤逦,故名。”岑先生指出:“按回语解释地名,往往不可信,前人已尝言之,‘亭’义既失,于是讹转为‘墙’(tam)”⑥岑仲勉:《吐鲁番一带汉回地名对证》,《中外史地考证》下,第706页。。其它如“辟展,回语草积之谓”,“吐鲁番,回语积水之谓”,“托克三,九十数也,九十户居之,故名,转音为托克逊”等,多为望文生义、牵强附会、割断历史源流、违背地名发展演变规律之论,均不足为据。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历史学院)

*本文为新疆吐鲁番学研究院课题项目“吐鲁番古代地名研究”(TX2012-001)阶段性研究成果。

①《旧唐书》卷13《德宗纪》贞元六年末云:“是岁,吐蕃陷我北庭都护府,节度使杨袭古奔西州。回纥大相颉于迦斯绐袭古,请合军收复北庭,乃杀袭古,安西因是阻绝,唯西州犹固守之。”中华书局,1975年,第370页。此记殊为可疑,回纥大相颉于迦斯既然请杨袭古合军收复北庭,就不可能杀袭古,因为杀了杨袭古,削弱了抗击吐蕃的实力,只能使北庭回纥孤立无援。疑袭古被杀,非回纥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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