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拒绝与拒绝城市
2017-08-25林超然
林超然
曹立光《城市外乡人》这一结论性总题之下的作品,可以是外乡人对城市的群喻,可以是旁观者零度记录的立场,可以是诗人作为亲历者的精神自况。不论是哪种情况,或者是三者兼而有之,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作品反复陈说、反复确认的是被抛弃被遗忘,始终无法被接纳的客居身份。
一、城市:作为一种现实
做主人无望、注定客居的体验来自沉重的真实——城市或者现代化,注定为外来者、“入侵者”设置重重阻碍,甚至干脆就是一种施虐者的昂扬姿态。《七十二小时后》《午夜失眠人》《烧烤见习者》《在村妮铁锅炖》《零下三度的夜》等等,都用身在城市不起眼的较小素材,来写外乡人真实的存在状态,这种显得琐碎、微小的存在不是个案的,而是惯见的普泛的。我们看到标题《这个春夜》,会以为内容是唯美曼妙的抒情,实际情况却正好相反:“我在剪指甲/享受指甲刀清脆的问候/窗外散步回来的小黑/蹲坐在伸手可及的沙发上/歪头,依次/清理前爪后爪灰尘/粉红色舌头/一下一下舔舐蓬松的毛发/咯噔,咯噔/牙齿狠拽指甲/这个春夜/我在努力剪去内心多余部分/磨平棱角/小黑还年轻,不懂隐忍/基因告诉他/必须锋利,必须尖锐/时刻准备/对陌生给予迎头一击”。诗人耐烦地细描一个最平常的举动,实际是借机加进片断的思考和人生的调整,最后,他的决定是隐忍、退避与示弱。
有时诗人的选材相当惨烈:“阴冷是正常的。在人的世界里/这是牲畜的往生之地/肢解的尸体,摘除的下水//公平秤一直被闲置/闷棍打瘫卖肉的外乡人/锯屑永远擦不净血腥//灯光面目模糊/摇晃讨价还价的嘴唇,剔骨刀/此时正穿透磨刀石肋骨”(《生鲜肉批发大厅一瞥》)。类似作品还有《肿瘤科病房》《活着的人没了眼泪》《我还无权绝望》,都是写城市的威压胁迫和外乡人巨大的心灵挣扎。
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写的是陈奂生因意外逗留城市,写他的慌张与局促。也可以说,他无意间做了一次融入城市的尝试,结果是失败的。小说告诉我们,在那个时段,农民通往城市的路依然遥远。今天的情况有所好转,但依然不会一帆风顺。
二、城市:作为一种虚构
“进城”也是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的重要主题。沈从文身在都市,却写自己对地处远方湘西故园的无限追思,他的很多回忆已与真实无关,也就是说借助文字的通道,他和读者并不能走回曾有的从前和实有的客观。他的记忆并不可靠,也无需可靠。沈从文写的更多的不是城市的拒绝,而是自己对城市的回绝。
曹立光也有不少这样的作品。在他的笔下城市是泛指的,城市时常指向否定性的价值。比如《一代人的孤独》:“下午的太阳又大又圆/儿子在阳光的阴影中/进进出出//从一号楼头跑到五号楼尾/再从五号楼尾跑到一号楼头/自己给自己喊:/——预备/——跑/自己的话说给自己听”。还有一首《霾在下沉》:“化工厂的大烟囱直插天空喉管/工业的废水还在源源不断排入暗河/通往春天路上的运煤车一辆又一辆跑进锅炉/焚烧秸秆的农民坐在地头吸烟聊天/红绿灯下的汽车排气筒突突喘粗气/霾在下沉。霾在排兵布阵。霾在十面设伏/习惯忍受的草民,蝼蚁般生存/泥菩萨一样认命,把口罩戴在心里”。我们无须回避城市的负面现实和有关城市的负面想象。尽管城市是人类一大发明、文明的重要指标,但城市也一定是一把双刃剑。但这两首诗写到的困境,其实不限于外乡人。忙碌、有时麻木的城市并不一定针对你,不大可能总顾得上不停歇地伤害你。
应该说,城乡对立的文化心理结构是真实存在的。这种程度、形式不同的对立,也会有一定先入式、外入式的虚构——有城市对乡村的,也有乡村对城市的。《同样是活着》写得很好:“媛媛跑到妈妈身前脱去外套/擦一把额头汗,小嘴狠吸几口果汁/转身又冲进淘气堡深处/周日的新玛特商场/走走停停的男女专心浏览所需/店员嗓门高过音乐//满脸堆笑的家长/手中拎着衣服,眼睛追逐孩子/并抽空在朋友圈点赞//同样是活着/摔倒在畹町难民收容所门口的小昆桑/他惊恐的眼睛里只有子弹”。这里有一个关心世界、关心人类的大主题。价值判断的尴尬处,甚至是全人类的生存窘境,自与城乡地理无关。是一定要加以区分的。
城市是一个让人爱恨交加的存在。城市常与自然隔膜,比如曹立光有几首诗写到了雪,那里面的雪完全外在于城市生活。城市有时还会干预人性,《在某小学》《向太阳敞开》《春光美》《家在哪里》等等都有所描述。城市也未必让城里人感到轻松。有人大半生甚至一生都身在城市,但最后也不是城市的主人。城里人未必就是城市的主人,也可能是個客居,甚至世世代代客居于斯。
三、深刻的可能与表达的限度
在曹立光《城市外乡人》里,城市既是文化、科学的中心地带,也是懒惰和不公平不合理的输出者。后者他着墨尤多。他通过细小到角落的选材,通过重复叙事,不间断在一种相仿的生活境遇和体悟中回旋往复,雕刻、打击,最终实现美学增殖。
我注意到一些作家会有一段或几段,作品中突然出现了更多的批判色彩。《城市外乡人》被偏灰的色调覆盖,可以见到审丑的些许痕迹。抛开《屠宰场》一类不说,纵使一些有机会浪漫的选题,其结局与归宿竟也趋于一致。怎样说出愤怒?笑着流出眼泪,可能更加悲伤。呼天抢地,反倒可能使程度变轻。对过于外露甚至情绪化的表达,要有所警惕。文学可以深刻,但是文学并不苛求深刻。特别是诗歌创作,抒情、叙事和说理都要有自己的边界。
曹立光之前发表的写作小兴安岭的《汤旺河边》,给我留下了特别难忘的印象。他这类的诗歌和他的思想一样精致,是他可以站得住的、属于自己的领地。“一只啄木鸟在树洞深处,掏出/许多往事。母亲仰脸端详云雾缭绕的南山/被一面绿色的风引领上山,我坐在枯树墩上/偷窥忙碌的蚂蚁如何把一粒阳光从洞内搬出晾晒//温暖、光滑、红艳的五味子映着晴朗天气/手捧逐渐失去水分的夏天,母亲用袖口擦了擦眼角//青春总是短暂的,有一天会破碎被采摘/甜蜜不是永恒,爱也不是唯一的行李,与温暖//迈过蚂蚁生存的疆场,我把过冬柴禾/堆放在窗下,给母亲攒足火苗//山葡萄熟了。母亲说:你可以放心地走了/趁天暖,出山的路,风是干净的,不绊脚//我再一次低头走向南山,母亲跟着我/她看到我又背起柴禾,她又悄悄地眼睛湿润”(《山葡萄熟了》)。他从自然、生活和心灵的内部写起,当中也会有现实的挤压,也许有命运的折磨,但自由仍在。不过,到底诗中透露出了离开和出发。
改变是必然的。《城市外乡人》其实已经很好,是成功的尝试。它深入社会纹理,有一种穿透的锋利,有一种可触的硬度。《城市外乡人》也算是一次转身,转身有各种选择,有各种可能性,坚信曹立光会越写越好,前途会越来越光明与开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