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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门民国书法史记系列

2017-08-25张晓林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22期
关键词:安澜书法

张晓林

之一:大 篆

徐乐三

徐乐三(1887—1972),又名徐其瑜。书法以大篆为主,取法秦诏版。古意盎然。

年轻时徐乐三叫徐其瑜,曾参加过开封辛亥起义,失败后差一点被清廷砍了脑袋,在一个女诗人的帮助下逃出了魔掌。若干年后,徐乐三过八十八岁生日时,在众多的门生面前,还能丝毫不爽地回忆起女诗人营救他的每一个细节,其记忆之清晰令每一个在座的人都大为吃惊。

徐其瑜做了河南大学校长王广庆的秘书后,除了开大会时写写讲话稿,有时替王校长跑跑腿办点杂事,他开始拥有大块大块的时间。王广庆是夷门书法名家,因了他的熏陶,徐其瑜也开始染指翰墨,挥毫练起书法来了。遵照王广庆的点拨,徐其瑜以魏碑为骨架,以明代书家行楷书作为元神,将峭拔与蕴藉两种不同的美融合在一起,倒也给人耳目为之一新的感觉。

从河南大学退下来后,徐其瑜就改了名字,开始叫徐乐三。乐三者,三乐也。其一是养花莳草之乐,其二为黑白手谈之乐,其三就是展纸挥毫之乐了。既然称之为乐,那自有参禅般的意味在里面。

在夷门延寿寺街8号的那处小院落里,徐乐三养了满院子的花草。这些花草都很普通,譬如素兰、茉莉、夜来香、西番莲等,有十数种。院子的一角,栽一丛修竹,很是繁茂,尤其是一场小雨过后,那种竹子的绿,浓得像要滴下来似的。竹林下置有石桌石凳,如有二三好友来访,这儿是吃茶清谈的好去处。

徐乐三还种了几株杏树。夷门习俗,院落里很少有人种杏树,可徐乐三不在乎这些。杏花开放的日子,满院子都是香的。徐乐三会搬来一张躺椅,躺在杏树下看书。一阵微风吹过,就会有杏花飘落,落到他的脸上、胸口和脚边,甚至会落到他的眼镜片上,他懒得动一动身子,就那样闭着双目,恍恍惚惚走进一个粉色的梦里。

春雨贵如油。但夷门的春天,雨水还是很丰沛的,隔几天都会下上一场。天一放晴,总会有一两只粗野的黄蜂迫不及待飞过来,围着带雨的杏花嗡嗡地闹,有时还会钻进花蕊里去,花蕊不堪重负,和黄蜂一起跌落泥水中。黄蜂就在地上挣扎。

徐乐三走过来,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用两个手指头把黄蜂捏起来,然后,手一抬,放飞了。

三乐的第二乐,是手谈。也叫坐隐,还叫烂柯。通俗的说法叫下围棋。

在围棋一技上,徐乐三最佩服的,是梁武帝。梁武帝的《围棋赋》他能倒着背诵下来,对梁武帝的另外三部有关围棋的著作《棋法》《棋评》《围棋品》,他也有着很深的研究。其中梁武帝创制的“金井栏”一式,他已能化用。佩服梁武帝,还有一层感情色彩。梁武帝一千四百年前也是生活在夷门,读他的文章,有亲切感。

和徐乐三下棋最多的,是王广庆。王广庆小徐乐三几岁,从河南大学校长的位置上下来后,也是一个小老头了。二人下棋,半晌不说一句话,也很少有人围观,四周一片寂静,只听见棋子敲击棋盘的“沙沙”声。下棋时间长短,就看二人的棋兴了,兴尽则棋止。棋子一推,站起身,各走各的。

也有例外的时候。

譬如有一天,徐乐三去王广庆家下棋。第一局下到后半场,有人来拜访王广庆来了。徐乐三要起身,王广庆制止住了他,说:“一个近门亲戚,不妨事,继续下。”那个亲戚是个见面熟,也许对围棋学了一招半式,在徐乐三旁边坐下来不久,就开始饶舌不休了。

徐乐三要落下一子,那人按住了他的手。说:“这子一落,棋势就散了。必输无疑。”

徐乐三笑笑,说:“这可是古棋谱中的‘金井栏招式,很是玄奥!”

那人颇不以为然,说:“早老掉牙了,按我说的下!”

按那人的招式下了,结果输掉了这盘棋。那个人很惭愧,站起身,讪笑着离去。王广庆看着那人的背影,说:“你不该听他的——输了这盘棋!”

徐乐三摇摇头,说:“输赢是常事,驳了他的面子,岂不令三个人都尴尬?”

又说:“下棋也就是图个快乐,合不着让别人不高兴。”

书法是徐乐三的第三乐。对于书法,徐乐三认为,让他快乐的并不是能写得多么的好,而是别人向他索字时候的那种感觉。走在大街上,碰见了熟人,熟人说:“徐先生,哪天求您一幅墨宝。”徐乐三乐呵呵的,说:“哪天都行,哪天都行!”

徐乐三有很多朋友。

风筝匠阿五就是这些朋友中的一个。有一天,风筝匠阿五的小儿子要结婚了,找到了徐乐三。风筝匠阿五说:“你小侄子要娶媳妇了,你可得给他写幅中堂!”又说:“等哪天写好了,我过来取。”

隔一天,徐乐三就把中堂写好了。他还很满意,把写好的中堂张贴在墙上,对着独自欣赏了半晌。然后折叠起来,装进公文包——虽说退休了,可他出门还是喜欢带着个公文包,准备去给风筝匠阿五送过去。走到大街上,恰巧碰见风筝匠阿五的小儿子,就从公文包里掏出写好的中堂,交给了这个小儿子。

这个小儿子回到家里,将那幅中堂随便往什么地方一扔,洗洗手吃饭去了。后来事情一忙,把中堂的事给忘掉了!

风筝匠阿五找徐乐三来拿字来了。问:“徐先生,托付您的中堂写好了吗?”

徐乐三一愣。随即笑着说:“写好了,写好了。”

风筝匠阿五把一小兜鸡蛋放在桌子上,站在那里等徐乐三去给他拿字。徐乐三显得很尴尬,搓着手说:“再写,再写。”于是,又写了一幅中堂,交给了风筝匠阿五。

回到家,见了风筝匠阿五手中的字,小儿子一拍脑袋,说:“早几天徐先生就把写好的中堂给了我,一忙,给忘到脑后去了!”

风筝匠阿五将儿子数落了一顿。以后,他就开始躲徐乐三,在大街上走个迎碰面,风筝匠阿五一遮脸,走过去了。

徐乐三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之二:隶书

邹廷銮

邹廷銮(1872—1945),字少和。师承《礼器》《张迁》诸碑。

清光绪二十八年秋,邹少和在开封的河南贡院参加乡试,考中第389名舉人。第二年,参加礼部会试的时候,运气却没有那么好,进士榜名落孙山之后。endprint

他父亲托门子,掏了些银两,在京城巡警部给他捐了个“警正”的职位。邹少和对这个“警正”不感兴趣,很是苦闷。那些日子里,他痴迷上了戏曲。很快,他与杨月楼、汪桂芬、俞菊生等京剧名角都成了好朋友。

辛亥革命爆发,邹少和告别京城戏曲界的朋友,回到开封,在经教胡同定居下来。他与萧劳、张伯驹、靳志成立了夷门书画社,探讨绘画和书法。

邹少和的书法,四体皆工,尤以行草见长。他的行草独辟蹊径,以苏轼笔意写晋人风韵,潇散而蕴藉。他认为,书法得给人以美感,如果书法去执意追求丑的东西,那不知书法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然而,书法对邹少和来说,只能算是客串,闲来捻管罢了。

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他的画。在开封,他画画的名气,要比他书法的名气大得多。

他是个花鸟画家。他的花鸟,走的是北宋徐熙 一路,野逸萧散,山林之气浓郁,没有一点文人的造作。他并非不会画山水,在京师的时候,他的山水画照样技压群雄,田际云、程砚秋、尚小云等很多的戏曲界名伶都跟他学过画。京剧大家姜妙香跟他学画时间最长,后来又推荐的弟子沈曼华也来跟着学。

回开封后, 邹少和不再画山水画,完全是因为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祝鸿元。祝原在省政府任职,雅爱丹青,专注于山水画。晚年隐居夷门,以卖画为生。经人介绍,豫西大实业家耿某曾来开封京古斋买祝鸿元的山水画,一进店门,他却被另一幅山水画中堂吸引住了。那幅画画得烟雨空蒙,层峦叠嶂,气势壮阔。然山深处勾一茅舍,有二高士煮茶论道,给画面平添了几许婉约。整幅画意境幽邃脱俗,耿某看得两手竟攥出汗来。耿某阅画即多,能让他一见心动的不多。

后来,耿某没有买祝鸿元的画,却把邹少和的那幅山水买走了。邹少和听说了这件事,跌足长叹,以后就洗手不再画山水画。

邹少和生性耿介,偌大的开封城,他愿意交往的人不多。但他能与祝鸿元作彻夜长谈而不知疲倦,便把祝引为知己了。从北京回到开封,生活里少了京剧、梆子戏,邹少和觉得丟了魂一般。祝鸿元劝他去看看豫剧祥符调,并且对他说:“祥符调中有个叫陈素真的,唱《三上轿》,那才叫好!”

邹少和说:“不看!”

邹少和有个多年的怪毛病,从不看坤角的戏。他也说不出来什么原因,就是讨厌坤角戏。祝鸿元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隔几天,祝鸿元备了家宴,请邹少和去小酌两杯。去时,见祝家有一年轻女子,往日未曾谋过面。女子眉目清秀,看上去很瘦弱。正疑惑间,那女子向他开口打招呼:“您老来啦?”一霎时,邹少和愣住了。这声音宛若雏凤在梅林中鸣啼,他还从没有听到过这么美妙的声音。他开始对这个瘦弱的小女子充满好奇。

席间,经祝鸿元介绍,邹少和才知道,和自己打招呼的那个女子就是豫剧名伶陈素真。

接下来的日子,邹少和一口气看了陈素真主演的《凌云志》《齿痕记》《涤耻血》等剧目,越看越想看,只要是陈素真出场的戏,他像着了魔一般,出出都去看。他完全被陈素真的戏给迷住了。

邹少和开始研究豫剧,不久,他写出《豫剧考略》一书,成为第一部研究豫剧的专著。在这部著述里,给了陈素真很高的评价,称她为豫剧中的梅兰芳。

1936年春,京剧名家尚小云来到开封演出,闲暇时去经教胡同拜访他,他向尚小云推荐了陈素真的祥符调。尚小云提出看陈素真的《涤耻血》,在唱这场戏的时候,陈素真的嗓子“倒”了,一时之间,竟无法登台唱戏了,她感到很痛苦。邹少和常派人接陈素真到家里来,教她画花鸟,画草虫。过一阵子,夏天到了,有人拿了扇面让她画。画好了,看看,不成个样子。邹少和站在一旁,拿起画笔,左一涂,右一抹,再看,像一幅画了。

邹少和专门给陈素真写了一出戏,《蟠桃会》。看了本子,陈素真很喜欢,她在心里说:“我要演火它!”刚演了两场,卢沟桥事件爆发,陈素真开始演《伉俪箭》《克敌荣归》等御敌救国一类的武戏。

日本侵入开封,邹少和所在的汴京面粉公司倒闭,他失业了。有旧时好友王某拉他出来给日本人干事,被他大骂一通赶出家门。

日本投降的那年秋天,邹少和病逝。

之三:行 书

郭风惠

郭风惠(1898—1973),字麾霆,号堞庐、不息翁。以行书见长,师法颜真卿、何绍基。刘春霖称之为“中国现代第一书法家”。

郭风惠是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走进夷门的。时隔多年,躺在病榻上的他还依然记得那个清晨:夷门的街道上到处飘扬着雪花一般的柳絮。在北土街的街口,一个清瘦的年轻人正站在那儿等候他。无疑,他就是电报中的谢瑞阶了。看到谢瑞阶,郭风惠突然感到了饥饿的蚕食。那天早晨,谢瑞阶领他去附近的“老白家”羊肉汤馆喝了一顿羊肉汤,那种鲜美的味道让他回味了终生。

在谢瑞阶的介绍下,郭风惠很快融入了夷门书画界。半年后,日寇的魔爪伸进了开封。有一天,郭风惠从外面回住处,见身后有两个陌生人跟踪他。脱险后,他把这一幕告诉给谢瑞阶,谢瑞阶也毫无办法,只好劝他尽量少外出。恰在这个时候,谢瑞阶所在的开封女师接到通知,要迁址到伏牛山区去,便建议郭风惠同行。郭风惠同意前往。

吃过晚饭,二人常去野外小溪边闲走,或者坐在山坳的巨石上,一边听草虫唧唧,一边谈论书法绘画和诗歌。皮肤上被蚊虫叮咬得疙瘩一片红一片。回到茅屋住处,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做梦,梦见战火纷飞的场景。披衣坐起,窗外月色如水。果然就想起在29军的一些事,脉络如月光一般清晰。

“柳条湖事件”后,宋哲元的29军高喊着“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的口号,决心与日寇决一死战。这个时候他投笔来到抗战一线,将先秦诸子及历代民族志士的爱国言论编纂成小册子,印发给抗战士兵。以一个诗人的激情给将士们讲解。很快与宋哲元手下几个将领赵登禹、张自忠、佟麟阁等结下深厚友谊。

期间,郭风惠结识了一个奇人,镖王李尧臣。一天黄昏,佟麟阁带他拜访了镖王,延请他到29路军出任武术总教官,组建大刀队,传授他的“无极刀法”。一年后,大刀队显示出了威力,喜峰口那场战役,镖王手中的无极刀砍下了37颗日寇的头颅。大刀队一个不满18岁的队员在战火中砍杀10个日寇后,哭着说:“狗日的都是洋枪洋炮,可我们手里只有大刀啊!”這场战役后,日寇人人脖子上就多出了一个铁圈圈,大刀队形象地叫它“铁围脖”。endprint

也是在这场战役中,郭风惠几乎丢掉了性命,是镖王及时赶来救了他。他随赵登禹将军在硝烟里冲杀,突然一个日寇兵从荆棘深处跃出,举刀朝他刺来,身在一丈开外的镖王像大鸟一般的扑向日寇兵,用手掌抓住了刺刀。鲜血如注。

战役结束,郭风惠回到家乡,出任河间三中校长一职。课余写出剧本《镖王李尧臣传奇》,交北平石印馆刊印,但遭当局查封。后失去踪迹。

一个时期内,郭风惠与刘春霖交往频繁。刘是中国科举最后一榜的状元,以书法名世,坊间流传有“大字当学颜真卿,小字当学刘春霖”的谚谚语。他的小楷书法冠绝一时。刘春霖与郭家是世交,为郭风惠长辈,却把他当“小老弟”(刘春霖把郭风惠介绍给宋哲元时就是这样称呼的)看待。刘春霖十分欣赏他融合了颜真卿与何绍基二家风神的行书书法,称为“中国第一”!

正当他下大力气在书法道路上进行探索的时候,日寇发动“卢沟桥事变”。宋哲元来函招他重回29军,共商抗日大计。他拜别鬓发斑白的老父亲,再次走向抗日前线。途经泰山,挥毫写下“灭日寇”三个大字,每字两米见方,镌刻在巨石之上。这三个字令日寇深感恐惧,用两吨炸药炸碎了巨石。很长一段时间,作为书法家的郭风惠消失了。

日寇间谍将他列入暗杀黑名单。纳入黑名单的还有赵登禹将军。赵登禹将军是在南苑北边的天罗庄中埋伏被日寇暗杀的。他乘坐的小汽车被子弹打成马蜂窝,每一寸血肉之躯都被子弹击成肉酱。北平沦陷后,郭风惠化妆逃了出来,先是逃到天津,乘船出海,然后悄然潜入黄河入海口,舍舟徒步沿黄河而上。他不想让自己的行踪走漏哪怕任何一点风声!

在开封的这段时间里,他被谢瑞阶对艺术的执着所感染,经过思考,认为自己还是应该在书画艺术领域有一番作为,因此,当张自忠将军三次派人邀请他去33军担任秘书长一职时,被他一一谢绝。然而,两年后他去上海参加一个艺术活动,听说张自忠将军在鄂北南瓜店壮烈殉国,竟当众号啕大哭,以泪调墨,为旧友写下长幅挽联。

全国解放后,郭风惠回到北京,与陈叔同、章士钊、李培基、张伯驹等组建“园”诗社,开展文学活动。郭风惠着手编写《诗话》《书法论》《宋哲元将军史略》《张、赵、佟将军史略》等著作。过二年,又与陈云诰、张伯驹、郑诵先等人成立了新中国第一个书法组织: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书法研究社成立的头一年,郭风惠在北京和平画店举办了“郭风惠书画展”,开个人书画展之先河,一时效仿者甚众。

谢瑞阶多次到北京参加诗社和书法研究社的活动,探讨诗艺和书法。谢瑞阶晚年以章草作为主攻方向,就是受到了章草大家郑诵先的影响。有一年,郭风惠送给谢瑞阶一把精美的湘妃竹折扇,象牙扇轴,刻着“王星斋扇庄”字样,字画了了。扇面为郭风惠与汪溶合作。本来郭风惠以书法见长,汪溶作画最精,这里二人却来了个小小的“反串”:郭风惠作画,画的是石榴小鸟,甚是灵动;题字者是汪溶,行书得几分右军神韵。

虽然谢瑞阶多次到北京参加“园”诗社和书法研究社的活动,但传言他始终不是“二社”的正式成员。后来“二社”的同人名录流入坊间,里面果然未见有谢瑞阶的名字。

之四:草(含章草)

郑剑西

郑剑西(1901—1958),名闳达,师法颜真卿,以行入草,得《祭侄文稿》风韵。

郑剑西在夷门的十年间,究竟留下了多少幅墨迹,已没人说得清楚。只是在那场著名的文化运动到来之前,他颇具《祭侄文稿》神韵的行书作品,还时而能在夷门的各大字画铺子里看得到。近些年,当他那蕴藉萧散、略带一丝文人忧愁气质的行书越来越受到热捧的时候,却很难一觅踪影了。

郑剑西少年的生活里,热衷于三件事:诗、书法和琴艺。中年以后他把诗抛却了,这全是一种理念在作怪。他说他悟透了人生,要给自己实行减法。而书法和琴艺他不愿意丢,书法能让他尘世的灵魂得到安宁。琴艺呢?他不丢掉琴艺,为的是怀念一个人。他19岁只身来到北京,在一个小衙门里谋到一个卑微的差事。不久,拜在京胡名家陈彦衡门下学琴艺,陈彦衡倾囊相授,使他很快有“青勝于蓝”之誉。后又介绍他与梅兰芳、程砚秋、姜妙香等京剧大师结识,给他创造到实践中去锤炼的机会。

与梅兰芳等人的相识,让郑剑西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他逼着自己要把京胡演奏好。若干年后,郑剑西归隐家乡瑞安,也收了一个弟子。有一年春节,那弟子去给老师拜年,见师母正踮着脚跟收一件晒在绳子上的袍子,急忙跑上前去,帮师母把袍子收了下来。那是一件丝绵长袍,已褴褛破败,尤其惹眼的是那一行扣子,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有的甚至破残。那个弟子很是奇怪,不禁问道:“这已不能穿,怎么不扔掉呢?”师母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说:“这可是你师傅的宝贝!”很快,那个弟子就知道了原委。郑剑西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等喝了二两酒后,他解释道:“这些扣子见证了我练琴的经过!”原来,他虽说拜在了陈彦衡门下,却根本没时间练琴,衙门里的事务把他忙得焦头烂额。只能在上下班的时候,一边嘴里哼着琴谱,一边用手指头在扣子上练指法,不断地拨弄,以致袍子上的扣子时常脱落和破损。弟子感到了羞愧。

1923年郑剑西绕道开封西行到了长安,任陕西省政府秘书一职。临行,去给老师道别。陈彦衡送给他一把京胡,说:“宫廷里的东西,我人老了,拉不动了,送给你吧。”果然是一把好琴,琴身散发着桀骜的气息。刚拉那一阵子,郑剑西感到了惊慌,手腕上的劲道似泥牛入海一般,会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等他驾驭了这把京胡的时候,琴音清越,宛如凤鸣九天。不久,京城传来消息,陈彦衡病逝家中。隔一天深夜,郑剑西的住处突然起火,他恰在外地公干,逃脱一劫。那把京胡却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1928年的初春,料峭的寒风依然在树梢肆虐。郑剑西来到了夷门,出任河南省政府秘书长。直到1937底,日寇进逼开封,他归隐故里瑞安。郑剑西到夷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完成了他的首部京剧曲谱《二黄寻声谱》一书的著述,并很快由上海大东书局出版。《文虎》半月刊杂志特约画师丁悚(漫画家丁聪之父)设计封面,施蛰存题签(出任《现代》杂志主编前一年),上海《戏剧月刊》主编刘豁公题词。是一首七律:“手理丝桐寻板眼,舌翻珠玉辨团尖。分明不是人间曲,一字何辞报一缣?”诗是即兴而作,很调皮。书的内容写到了生、旦、净、丑等角的唱腔和身段,以及胡琴演员的演奏手法与特点,这本书让他结识了陈素真。一个时期,他与陈素真来往频繁,并和樊粹庭一起,给她量身打造了豫剧《女贞花》。直到祝鸿元的出现,二人交往渐稀。endprint

刘峙出任河南省政府主席的前一年,也就是1934年的夏天,河南连遭“三灾”,涝灾、旱灾和蝗灾,三千多个村庄不见炊烟。哀鸿遍野,饿殍满地。次年春,刘峙上任,成立河南赈灾委员会,并单独会见郑剑西,让他亲去上海接正在那里演出的梅兰芳来汴赈灾义演。义演在国民大戏院拉开帷幕,戏院建于1928年冯玉祥执政时期,内可容纳一万余人。义演前,刘峙在禹王台宴请梅兰芳及随同演员,宴席之简陋给许多演员留下了长久的记忆。头一天连续演了三场,剧目分别是《宇宙锋》《霸王别姬》和《凤还巢》,很多省政府官员摘下免费徽章自动购票,周边郑州、许昌、商丘等地的戏迷纷纷赶来,戏院连场爆棚。郑剑西私下找到梅兰芳,恳请追加场次。梅兰芳同意了,并主动提出除头等票以外降低票价,让老百姓也能看上戏。后来一连追加了八场戏仍没有满足观众的需求,但演员们已经累得唱不动了。义演结束,郑剑西登台向梅兰芳赠送了一幅汴绣匾额,上绣“灾民受福,德音孔昭”八个大字,据说是郑剑西的笔迹。

1938年初,郑剑西归乡途经温州,被该地最大一家戏院的冯姓老板拦了下来。也正是这次意外的“拦截”,成就了他琴艺史上的一段传奇。原来程砚秋正在这里唱《玉堂春》,带来的琴师突患急病不能出场,听说郑剑西下榻温州,便让戏院老板请去为他操琴救急。《玉堂春》最难唱的一折是“三堂会审”,大段的西皮慢板,全凭琴师“托腔”才能唱好。尤其是程砚秋这样的大角,对琴师的要求几近苛刻。因是旧时相识,郑剑西配合默契,靠两根琴弦将苏三如泣如诉哀婉悱恻的唱腔烘托到了极致。大家正听得入神,突然,“嘣”地一声,两根琴弦断了一根,戏院顿时一片静寂。众人的目光集于一身,郑剑西却气定神闲,硬是用一根弦将这场戏“托”了下来。谢幕之时,掌声雷动。

晚年,郑剑西患了严重的眼疾,据说是高度近视。他原想著一部名叫《祥符调》的书,便不得不断了此念。演奏京胡精力也不济了,他开始在剧目中客串某个角色来打发时日,譬如在《空城计》中饰孔明,在《定军山》中饰黄忠等,虽说在戏台上不戴眼镜他几近失明,但听着鼓板的起落,演得倒板眼不乱。

1958年,郑剑西在上海寓所突然病逝,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因为那个时候他正坐在书案前,铺好了宣纸,戴上新配的眼镜,研墨准备临写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行书法帖。

之五:魏 碑

散一居士

许钧(1878—1959),字平石,号散一居士。书法碑骨帖魂,有“魏碑圣手”之誉。

散一居士许钧祖籍是祥符县杏花营人,他们举家迁居开封,是与清道光年间的那场大水有关。那年,黄河在杏花营张村决堤,滔天的浊浪瞬间吞噬了田野、村庄和树木。平地变成了河流,石磙在激流中打着漩儿。许钧的父亲看着妻子业已凸起的肚子,套好平头车子,说:“进城逃荒!”

1878年12月19日,许钧在开封塘坊口街出生。他呱呱坠地的那天黄昏,许家院子的上空飞满了灰色的鸟雀,接着,大雪漫天而下。开封有让孩童抓周的习俗,抓周那天,许父把三样东西摆在了许钧面前,秤杆、木头短枪和一支秃头毛笔。许钧在地上爬着,胖嘟嘟的小手毫不犹豫地抓起了那支秃头毛笔,而且还狠狠地在棉花被上划了一下。许父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微笑。16岁的时候,许钧投到河南名儒李星若门下修炼“四书五经”。那年,1894年,李星若和好友王筱汀同赴汴梁试优贡,许钧前往拜访他们。谈吐之间,李星若大为惊异,眼前这个清瘦的少年有着异于常人的禀赋。只是许钧读书太杂,他内心隐隐有一丝不安。在稍后的一次会晤中,李星若郑重地告诉他:“你这个年龄,当读圣贤之书,否则,易误入歧途!”许钧的脸红了一红,因为他正偷偷地读一本春宫小说。

数年后,许钧参加了清朝的最后一次科举考试,考取乡试开封府第一名,旋“纳优贡生”。又三年,补廪生,到陈州府中学堂任国文教员。不久,重回开封,任河南师范学监。他正准备在教育上大展身手的时候,河南省临时议会成立,议长杨勉斋欣赏他的才华,把他聘为贴身秘书。步入政界。

许钧注定不是从政的那块料,在秘书的位子上干了三四个月,他就满腹的厌倦情绪,当河南省博物馆四处物色书法部主任时,他软磨硬泡说服了杨勉斋,毫不犹豫地去应聘了。书法部主任还肩负着培养书法人才的任务,这些年里,许钧临池是日课,他把自己学习书法摸索出来的经验运用到教学当中,认为书法要以碑刻打基础。他将学碑过程分成四步走,先学方笔造像,譬如《杨大眼》《孙秋生》《始平公》诸碑,强劲书法骨骼;次学圆笔,以郑道昭的《郑文公》和《云峰山刻石》为主,以丰润肌肤增加神彩;再学方圆并用之笔,如《张猛龙》《崔敬邕》等,来达到书法的形神相融;等完成以上三步,第四步就是学《爨宝子》、《爨龙颜》二碑和《嵩高灵庙碑》,知巧而后守拙,回归本真,回到婴儿的状态,与大自然对话。

1923年3月,康有為应河南督军张福来、省长张鸣岐的“平原十日之约”来到开封。某日黄昏,作为河南金石修纂处主任的许钧拜访了他。交谈不足四十分钟的时间里,许钧的书法理念发生了变化,正如康有为所说,书法得走碑帖融合的道路,许钧认为,这无疑是学书法者的圭臬宝典。许钧晚年创作的书法,以魏碑风骨写米芾、王铎神韵,一洗河南文人书风的酸腐和孱弱。

许钧有七个儿子,除了最小的儿子外,其他的几个儿子在书法上都有着较深的造诣。1934年河南省举办第一届书画展览,参展的90名书画家中,许钧一家占了三个。长子许敬参入展书法两件,五子许敬武入展四件。稍后,开封金石书画研究社成立,同时举办了一次书画展览,许钧、许敬参依然有书画作品参展不提,许钧的另外两个儿子许公岩、许知非也有作品入展。一时间,许家“一门七书家”的佳话在夷门传扬开去。

整个民国时期,在河南的书坛上,许钧与靳志、关百益、张贞素有“四驾马车”之称。许钧和关百益交往频繁,二人曾同时供职于河南通志局。张钫任河南建设厅长时,在吹台立石碑两通,一通名为《河南农林试验总场纪略》,碑文书丹者是关百益;另一通名为《河南农林试验总场纪念碑》,该碑的书丹者就是许钧。这两通碑嵌存于吹台禹王殿西壁,虽经多年风雨浸蚀,字迹依然清晰可辨。endprint

许钧修撰《河南金石志》,查阅大量先贤金石文献,对文献中涉及的碑碣石刻,凡有疑惑的,碑刻和拓本即使在偏远的山村,他都要跋山涉水跑过去进行核实,找乡村知情人座谈,直到无误后才返回开封。许钧为学严谨的名声不胫而走,1936年6月,祥符县成立修志馆,县长李雅仙高薪聘请许钧出任修志馆馆长,重修《祥符县志》。有整整两年时间,许钧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祥符县志》的撰写上,采访资料、手稿、各类图片等,装满了八大麻袋。1938年6月,开封沦陷在日寇的铁骑之下,许钧离开夷门避难,《祥符县志》中途搁浅。

抗战胜利前夕,许钧迁居北京,住在史家胡同131号。许钧晚年喜欢看一些杂书,有在书眉上随意记些感悟之类的习惯。有一天,他躺在床上翻阅一本从开封带来的旧书,《黄山谷题跋集》,忽然有了感想,他用六儿子给他买的钢笔把感想记在了书页的空白处。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一个纸条从书里飘落下来,许钧很奇怪,捡起来看看,纸条已经发黄,纸条是二十几年前所写,内容与今天所感所记竟然一字不差!

之六:小 篆

于安澜

于安澜(1920—1999),名海晏,以字行。河南大学古文字教授。擅小篆,具苍劲古朴之风。

于安澜对文字的兴趣,据他自己回忆,来源于幼时的私塾。很幸运的是,他一进学校就遇到了一个有学问的先生,这个先生是以“案首”考中秀才的,因此能把枯燥的文字讲解得很有风趣。当他顺利地考入中学,幸运之神再次青睐了他。教他国文的竟然是范文澜先生。若干年以后他还记得在一堂课上,范先生对“暴”字的解释,说这个字就是“双手持农具在烈日下晒米”。这种游戏色彩很浓的解释使他感到了汉字的魅力,这种魅力在他内心深处悄悄埋下了兴趣的种子。

1924年夏天,于安澜来到了开封。他的大学时代注定要在这里度过。那时的河南大学还叫中州大学,这所大学里聚集了一大批学界名流。冯友兰是他的中文系主任,郭绍虞、董作宾教古文字学,嵇文甫教诸子散文。在这些大贤的教诲下,于安澜开始阅读诸如《韵文通论》《轩语》一类高难度的著述。但这种景象很快随着内战的爆发而结束。

一段时间里,中文系只剩下了段凌辰一个教授。校长叫他们背诵《文心雕龙》,然后去操场上跑操。于安澜感到苦闷,经人介绍,他与许钧的大公子许敬参一起加入了开封衡门诗社。在这里他结识了南社诗人邵次公,几次交流后,埋藏在孩提时内心深处的种子开始发芽,他萌生了研究汉魏六朝音韵的想法。得到邵次公的认可。

不久,海上画家陶冷月去华山写生归来在开封稍作停留,到河南大学看望旧友林一民教授。校长黄际遇是陶画的狂热爱好者,说动陶冷月留在河大任教。在河大不长的时间里,陶冷月组织学生成立了“夷门书画研究会”,于安澜被推举为会长。陶冷月很喜欢这个清秀而沉静的年轻人,常带他参加学校和社会上的美术活动,送他一些绘画方面的书刊。

1932年,于安澜进入燕京大学研究院。在这里,他开始了汉魏六朝韵谱的研究。这是一个生冷的课题,只有坐得住冷板凳的人才有望问津。他研究这个课题之初,曾有两个人对他进行了劝告,一个是文字学家刘盼遂,另一个是古音韵学教授刘子植。他们劝他的理由惊人地相似,说单凭他一个人很难完成这样一个浩大的工程,不如选择其中的一个时段一试身手。于安澜苦苦思索了三个夜晚,最后决定一意孤行。

研究汉魏六朝韵谱,跟随陶冷月那段时间学到的绘画知识帮了他的大忙。对着不同的音韵,他忽然想到了画笔和颜色盘碟。他开始用画笔把一韵用一种颜色勾圈出来,然后,另一韵再用另一种颜色勾圈出来, 最后他取得了成功,专著得以出版,并拿到了六百元的奖金。音韵学界泰斗钱玄同为《汉魏六朝韵谱》一书作序。并在序中以兄称之,面对大自己二十余岁钱玄同,这一称呼让他内心感到了惶恐。该书发行不久,清华大学教授王力在《大公报·图书副刊》发表书评,赞为“传世之作”。

《汉魏六朝韵谱》初版印数不多,印刷厂的记录为1180册。都标注了编码。四川大学赵振铎教授早年在北大求学时,曾在琉璃厂的旧书店见过这本书,索价太高,作为学生的他掏不起钱,只得作罢。等他做了教授有钱了,却又买不到了。很是懊悔。忽然有一天,他在旧书摊上见了这套书,编号宛然,第268部。铁青色绸缎封面,书名为钱玄同所题,扉页还盖有一枚“安澜所著之一”朱砂篆印。赵振铎写信给于安澜说了这件事,他读信后很是感叹一番。

《汉魏六朝韵谱》外,于安澜后又著《画论丛刊》,齐白石题写书签,成为了一个时期的经典著作。一再修订出版。一个时期,他被剥夺了教课权利,在中文系打扫卫生,天天穿得如农民一般。1962年,浙江美院召开王伯敏《中国绘画史》研讨会,河南只邀请了于安澜一人参加。邀请函送到河南大学中文系,时任系主任的古文字学家李嘉言很是疑惑,他从来没听说于安瀾在美术领域有任何建树,以为对方发错了信函。当他问清情况后,不由感慨万千。于出席会议时,还闹了一个笑话,工作人员以为他是个农民,走错了地方,想往外撵他,不想,他却一直走到主席台上去了。

于安澜的书法,以小篆为最擅长,因由古文字走上书法之路,有着浓郁的金石味道。夷门向他求字的很多,他从不收费,只作为交游的纽带。曾与广州美术学院某教授应和,某教授给他写一幅行书七言诗绝句,他一丝不苟,用篆书书李白《蜀道难》答谢。平时,他只要答应给你写字了,即使到年三十这一天,也要把字送到你的手上,决不食言。据有心人统计,于安澜一生为别人写近两万幅书法,却一文钱也没有收过。

有一天他读《开封日报》,见上面发一消息说,某官员因贪污数百万元公款被判处死刑,大惑不解,对一旁的学生说,这个人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我兜里装有几十块钱,一两个月都花不完。

1980年,全国第一次书法篆刻展在沈阳举办,由开封市文联选送的于安澜的一幅篆书中堂入展。这时他已78岁高龄。有记者要采访他,他一口拒绝了。他说,送展我不知道,我不愿出名,一出名,要字的人就会多起来,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怕写不过来,觉得对不住人家!

其实他不知道,他已经很有名气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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