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一曲都市外乡人的生存悲歌
2009-01-29张莹
张 莹
摘 要:苏童的长篇小说《米》展现了一个逃亡到都市的枫杨树村人,凭借着欲望与仇恨在城市这个罪恶之地挣扎打拼,最终落得身心皆毁的悲剧下场。作家以当代眼光关注20世纪二三十年代进城农民生活,探究都市外乡人在城乡夹缝中所遭遇的种种生存困境:人性的堕落、认同感的缺失以及永远的无乡漂泊,谱写了一曲都市外乡人的生存悲歌。
关键词:苏童 《米》 都市 外乡人 生存困境
《米》是苏童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由于大量关于性的描写和赤裸裸的人性恶的展示而成为颇具争议的作品。作品中塑造了五龙这样一个自私残暴的流氓无产者,跛脚、独眼的形象,残忍暴烈的性格和近乎变态的性癖好,使他成为丑恶的化身。然而究其深层,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逃亡到城市的乡下人,他凭借着欲望与仇恨在城市这个罪恶之地挣扎打拼,最终落得身心皆毁的悲剧下场,这部作品向我们展现了一个都市外乡人充满悲剧色彩的一生。
中国现代文学中以乡下人进城生活为题材的作品很多,如老舍的《骆驼祥子》和左翼作家的一些作品,他们所处的时代使他们自然而然地把作品的主题定位在反映当时动荡的社会现实,揭示进城农民在帝国主义和军阀官僚压迫下的悲惨境遇,带有很强的意识形态色彩;当代文学中有更多关注乡下人进城谋生的作品,如孙惠芬、刘庆邦的一些反映农民工的作品,引发了“底层文学”研究的热潮,但是他们的作品主要是在当下的环境中,关注的是在社会经济快速发展的大潮中,处于城乡文化夹缝中的进城农民的社会地位和生存保障等这些更具社会现实意义的问题。而苏童的《米》则是一个当代作家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历史时差,将目光投向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逃难农民,他以当代人的眼光去打量那个时代进城乡下人的生存境遇,更易挖掘出人在城市与乡村的两极对立中所遭遇的困境,以及在这种困境下人性的扭曲与堕落。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战乱、灾荒、赋税等这些沉重的压力,使贫苦的农民远离生养自己的故土,大量涌向城市。城市是他们梦想中的天堂,它充满了诱惑,吸引着这些贫困无助的农民,然而它也像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这些善良淳朴的逃荒者。
青年农民五龙也是这些逃荒者中的一员,他为了躲避家乡枫杨树的水灾,爬上一列火车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南方城市,开始了他在城市漂泊打拼的生活。城市是外乡人梦想中的天堂,却是现实中的地狱。这个充斥的物欲、暴力与死亡的地方并不是外乡人良好的栖身之所,他们在此遭遇到的是生存的种种困境,他们健全的身体、良好的品性和健康的思想都在这座城市中被破坏殆尽,最后落得身心皆毁的悲剧下场。
首先,城市的罪恶与诱惑造成都市外乡人人性上的堕落。逃荒到城市的外乡人,他们进入城市之初,还保留着淳朴善良的乡村品性,但是这些淳朴善良的品性在城市这个罪恶之地是无法生长的,善良的人只能被欺辱迫害,这是五龙来到这座城市之初就认识到的。他明白,如果想在这座肮脏罪恶的城市中生存,就要成为它肮脏中的最肮脏者,罪恶中的最罪恶者,人性的恶化与堕落是在这座城市生存的必然结果。
城市是一个充满诱惑、欲望膨胀的地方,对“食”“性”欲望的追求,培养了五龙最初的恶的品性,而且这种恶的品性在他对城市的仇恨报复中进一步膨胀起来。
对“食”的欲望是与五龙对米的执着占有联系在一起的。他的家乡就曾是一个大米仓,米对于五龙这样一个农民而言就是他们赖以活命的根本,所以他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几粒大米,把它们放在嘴里嚼着,五龙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也正是对于米的执着,使他在都市的拒绝中,找到了突围的缺口,巧妙地闯入了米店,也闯入了都市。在这个到处都是米的地方,五龙对于“食”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但是也由于对“食”的追求导致了他与城里人的矛盾,仇恨被点燃,他品性中恶的一面也渐渐膨胀。五龙由“食”的本性的压抑而追求“食”本能的满足,这本是极正常的人性,问题是五龙在“食”的实现过程中恶的品性得到培养,这最终会损害他人性的正常发展。
欲望膨胀起来的五龙,不再仅仅满足于获得“食”,青春骚动的身体,使他开始了对性的追求。首先进入他的世界的是米店老板的女儿织云,她搔首弄姿地撩拨着五龙蠢蠢欲动的心。一开始五龙对织云的性欲望只是在潜意识里实践着,直到以阴险的手段除掉了阿保,又成功的离间了六爷,使六爷抛弃了织云,此时他才实现了与织云的通奸,满足了他对性的欲望。他的性欲望在他的以后的人生中极度膨胀,几乎到了变态的地步。他后来又以强暴的手段与绮云发生性关系,还频繁出入于烟花柳巷之中,最后得了花柳病,尝到了性给他带来的恶果。如果说五龙在“食”本能的满足上还有自己劳动的出卖,因而有其合理性的话,那么,他在“性”本能的实现上,则使罪恶大放光芒,他是用“以恶抗恶”的方法,用自己人性的堕落来满足性欲的。
五龙这种恶的品性在他对城市的仇恨报复中进一步膨胀起来。这个城市对他的排斥、蔑视和欺辱,使他仇恨这座城市。他以暴力欺压这个城市的底层人民,以变态的性暴力折磨这个城市的女人,他把对这座城市的仇恨疯狂的发泄出来,把这座城市对他的恶又以恶的形式还给这座城市。但是他的这种“以恶制恶”的报复方式带给他的是毁灭,他在对女人的报复中得了梅毒,这也导致他生命的结束。
其次,城市的排斥使都市外乡人处于认同感缺失的尴尬处境。进入城市的乡下人,处在城市与农村这两种文化背景的夹缝之中。他们来自贫苦的农村,却渴望摆脱这个代表着受苦和卑微的农村人身份;他们进入了城市,但城市却不属于他们,城市以它独特的文化结构所铸造的铜墙铁壁来拒绝乡下人的融入。进入都市的外乡人就是处在这种身份认同感缺失的尴尬境地,这最终导致他们的焦虑、愤怒甚至疯狂。
五龙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最初,作为一个逃荒到城市的贫穷农民,五龙应该是这个城市中的最底层的人,他贫穷、饥饿、一无所有,他此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不再挨饿。为了一块卤猪肉他愿意叫地痞流氓们做爹,为了能得到一口饭吃,他忍受着米店老板对他劳力的盘剥,对他人格的侮辱。这时他的动物性是超过他的人性的,他作为人的身份认同感是缺失的。他知道这些城里人不把他当作人,为了生存他也只能不把自己当作人。在他忍辱答应娶那个肚子里怀着别人孩子的织云的时候,他痛苦的调侃出自己的处境:“其实我不是入赘,其实是米店娶我,娶一条身强力壮传宗接代的看家狗,娶一条乡下来的大公狗。”[1]
认同感的缺失才使他以极端的形式来强化他作为人,作为一个城里人的身份认同。为了得到一个城里人的身份,他忍辱娶了淫乱成性,还怀着不知道谁的孩子的织云;真正进入米店,成为一个城里人后,他以疯狂的性暴力虐待着米店姐妹和这个城市里的妓女们,以征服这个城市的女人来确定他作为城里人的身份;最为极端的行为是,他把自己满口的好牙都硬生生地敲下来,换上了一口金牙。没有人理解他的行为,但是他说:“我以前穷,没人把我当人看,如今我要用这嘴金牙跟他们说话,我要所有人都把我当个人看。”[2]金牙在这里成为城里人身份的极端象征,也是五龙认同感缺失的极端表现。
然而五龙这些为确立他作为城里人身份的极端行为,也没有真正地使他获得一个城里人的身份。五龙娶了织云以后,米店父女也没有把他当成家里的一份子,走亲戚也不带着五龙。五龙明白,他就是为了掩盖织云怀孕丑闻的工具,就是“米店的一块遮羞布”。五龙虽然凭借着自己的能力与手段成为了米店的一家之主,而且还成为这个城市里耀武扬威的帮会头领,但他最终也没有进入冯家的家谱。他被排除在冯家之外,也意味着他被排除在这个城市之外,他想成为一个城里人的愿望最终落空。不过,五龙在这个城市中也并非什么都没有得到,他最后得了城里人的疾病——梅毒,这个病导致他生命的终结,这无疑是对他寻求身份认同的一个极大的讽刺。
最后,永远的无乡漂泊是都市外乡人悲剧的存在方式。怀乡是一个都市外乡人永恒的情结,虽然在他们的心中故乡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地方,但却是他们的灵魂归处,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永远保留着对故乡的眷恋。城市的丑恶让他们时常想起故乡的淳朴,城市的排斥又让这些缺乏身份认同感的外乡人以对故乡的记忆来排解内心的苦闷。
五龙这个自私、暴虐的外乡人,也只有在怀想故乡时才会流露出些许温情。他时常在梦中回到他的故乡,“他又看见了枫杨树乡村的漫漫大水,水稻和棉花,人和牲畜,房屋和树木,一寸一寸地被水流吞噬,到处是悲恸的哀鸣之声。”[3]故乡的贫穷是他所厌恶的,但对故乡的人他却是充满感情的。他想到那个在码头饿死的男人,和那个在米袋里被生米撑死的孩子,总是会想到他家乡的人,会想到他们也许是来自那个叫做枫杨树的地方。在五龙的内心深处,他是想还乡的,他在枫杨树村买了三千亩土地,还设想了有一天他衣锦还乡的热闹场面。然而,五龙的还乡却注定只能在他的幻想中进行,当他决定带一车皮白米回乡的时候,等待他的不是故乡而是身心的毁灭——死亡。五龙终究没能衣锦还乡,更可悲的是连那口他一辈子拿来炫耀的金牙也被儿子柴生挖走了。
城市的堕落成就了五龙物质上的满足,让他彻底摆脱了饥饿给他的恐惧,但他也失去了自己作为一个枫杨树人的淳朴和简单,所以当城市用性病的方式无情地抛弃五龙的时候,他发现淳朴的故乡他也回不去了。无处容身的五龙,他的存在方式就是无尽的漂泊,他经常幻想自己是在一列行进的火车上,火车不知道要把他带到哪里去,何处是他真正的家园他无从知道。他时常听见古塔上的风铃声,那是他爱听的声音,那个孤独的,随风摆动的,最后归于毁灭的风铃也许就是他漂泊无依的一生的最好象征。
苏童谈到他创作《米》的意图时曾说:“它负载的命题就是我设想的人类的种种困境,它们集中于五龙一人身上,这个人既属于过去也属于现在,人带着自身的弱点和缺陷,与整个世界、整个社会种种问题发生关系,陷入困境。当然它比较主观,折射世界的色彩不可能面面俱到,而只有阴暗、残酷,但这是人必须面对的东西。”[4]对于人性和人的困境的关注,是苏童这样的带有先锋思想的作家的终极追求,《米》以20世纪二三十年代都市外乡人的生存境遇为题材,展现他们在城乡夹缝之中所遭遇的种种物质上与精神上的困境,把人放在特定的历史地域环境之中,使这部小说揭示出的人性与生存的困境更加极端与深刻,也更具悲剧性。
注释:
[1]苏童:《米》,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73页。
[2]苏童:《米》,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39页。
[3]苏童:《米》,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68页。
[4]林舟:《永远的寻找——苏童访谈录》,花城,1996年,第1期。
(张莹 河南郑州大学文学院 45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