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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困境中的探寻及反思

2017-08-21黄一楠

牡丹 2017年23期
关键词:李佩甫城里人平原

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塑造出了呼国庆、冯家昌、吴志鹏等一批“农裔城里人”的典型形象,他们的生存困境主要表现为真挚爱情的落空、土地对个人的束缚和身份认同的缺失。而外部环境和自身性格的碰撞冲击是造成他们日后生活中诸多困境形成的潜在因素。李佩甫在揭示“农裔城里人”生存困境的同时,也在探究人生的困惑,反思无奈的命运,在其小说中,“农裔城里人”用他们一次次无畏的挣扎和反抗证明:即使生活在一个别无选择的世界,人们也应该坚持“自由选择,勇敢承担”,在困境的隐忍与抗争中,找寻自身生命的意义与价值。

作为当代著名河南籍作家,李佩甫的文学作品着眼于他的生存地带——历史悠久的豫中平原,他把对这块土地的认知和探索写进了“平原三部曲”——《羊的门》《城的灯》《生命册》,在融入对社会人生和时代变迁的思考中,勾勒出平原文化独特的生存环境以及平原人的生存掙扎与心灵变化,为平原的普遍心理、普遍人性画像,进而追问生命的终极价值。

而在众多人物集合中,以呼国庆、冯家昌、吴志鹏为代表的“农裔城里人”形象无疑是作者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所谓“农裔”,在于他们都是“农民的儿子”,都穷过,苦过,“农民的儿子”是过去,是历史,却也是血缘,是洗也洗不掉的烙印,这注定了他们只能成为“城里人”——住在城市里的人,而不是真真正正、天生高贵的“城市人”。无论他们再怎么争夺权力与金钱,却只能换来一张城市的“入场券”,只能是肉身居于城市,精神领域永远对城市有着一层隔膜的“农裔城里人”。

在李佩甫的小说中,这群“农裔城里人”既区别于传统知识分子,也不同于传统农民,知识文化不是他们生活的主要追求和组成部分,他们也不愿意一辈子被困锁在土地上,他们有对城市的向往。而现实却是:他们的出生,他们的背景,他们贫乏的物质基础让他们的每一步诉求都走得异常艰辛,需要付出百般代价。李佩甫正是围绕着“农裔城里人”这重身份,书写着他们在生活和人生路途中遇到的生存困境,进而推及对人生命运的思考,具有严肃的现实意义和深刻的哲学沉思。

一、生存困境的多重书写

通过阅读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人们可以发现“农裔城里人”都被围困在外在物质困境与内在精神困境的罗网中,他们真挚的情感备受现实的折磨和摧残,他们的个人发展遭到土地极大的束缚,而在身份认同问题上,他们面临个人身份混乱和迷失的痛苦局面。李佩甫以“农裔城里人”为切入点,将他们的生存困境进行了细致的刻画与揭示,进而推演到整个“平原”乃至整个中国社会的生命群体,表达了对人类生存处境和生存状况的深切关怀和忧思。

(一)真挚爱情的落空

“平原三部曲”中,几位主要的“农裔城市人”均遭遇了爱情的打击与落空。无论是从穷小子一路靠自己拼搏奋斗成为成功人士的冯家昌、吴志鹏,还是在作品中初登场时,就已经是县长的呼国庆,贫穷无助的原生家庭出身使得他们都没有选择爱情的权利和自由,在现实的逼迫下,他们只能顺势而为,将缺乏物质基础的爱情作为换取金钱与权力地位的砝码。

在“平原三部曲”中,爱上村支书女儿刘汉香的“赤脚大仙”冯家昌在谷垛之夜后被上梁村变相驱逐,送进了军队,背负着村支书刘国豆下的死命令——获得“四个兜”才能娶刘汉香,一路从部队爬到机关单位,也一路丢掉自己,最终他把自己卖了,跑去和上司的外甥女李东东处对象,从而换取向上爬的“背景”;在遇到点亮心灵的谢丽娟后的呼国庆,绞尽脑汁设计骗妻子吴广文离婚,却捅出个大娄子,在几番思想斗争下,还是为了自己的权力和地位放弃了谢丽娟;初到城市的穷小子吴志鹏,在极度渴望而又自卑、懦弱的双重心理重压下,他选择牺牲爱情,离开梅村,下海先去创造爱情所谓的物质基础,却也永远失去了梅村。

对于这些可以被世俗简单定义化的“始乱终弃”“喜新厌旧”,李佩甫并没有一味采取道德层面的单一批判,而是细致剖析了人性的复杂面和烙在人物内心变作动力的那个现实,因体味入骨,而使得这千古一律的道德批判故事获得了更复杂的现实解读。

(二)土地对个人的束缚

土地是每一个“农裔城里人”生命里最深刻的一个关键词,土地给予了太多恩惠,有物质上的,也有精神上的,但这种恩惠在很多时候往往又会变成一种束缚,以道德的至高标准捆绑住个人的自由选择。

就如《生命册》中的吴志鹏和《羊的门》中的呼国庆,他们都是孤儿。一个吃着百家饭长大,一个由呼伯一手调教,没有这些人的支持与帮助,他们如何能够长大成人?但这种人情并不是白来的,礼尚往来才是人类的生存法则,“无论跟你多亲近的人,只要你欠了,活一天你就得背一天,这个账是刻在灵魂上的。”土地的给予不知不觉化为无形的枷锁,牢牢地困住了他们。因为欠了人情,吴志鹏自己在城里都没站稳脚跟,却也要拉下脸面卑躬屈膝为乡亲们的难事到处奔走,把自己苦心经营的一点点生活基础全部耗尽。同样也是受了人情存款的呼国庆,到最后面临呼伯留给他的一道人生难题,是接管呼家堡,一生一世都植在这片土地上,还是跟随情人一起远走他乡,离开这片土地,寻找另一种自由人生?答案恐怕是显而易见。与吴志鹏、呼国庆不同,《城的灯》里的冯家昌在家乡受到的更多的是歧视与欺负,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是无根之木,他在城里的一切奋斗拼搏,不仅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整个家族的复兴。因此哪怕他活成了一条狗,他还是得留下,毫无尊严地屈服,“你以为你是谁?你的家人,你的兄弟可全都靠你呢……”他扎植于土地的生命分支困住了他,那是他的后防,是他不可能抛弃的血缘。

李佩甫将自己的一片深情倾注于他对于土地的描述,却也包含了对于土地的深切思考,在他的笔下,土地并不是以往单一的无私奉献、不求回报的圣母形象,而是充斥着多面、真实与残酷的复杂性。由此推及到土地上生养的人们,面对着土地的给予和索取,该何去何从,这正是作者所思考的。

(三)身份认同的缺失

人的存在就是各种身份的集合,对于“农裔城里人”而言,他们都渴望“城市人”的身份,都想扒掉“农民”这层皮,但相比土生土长的城市人,“农裔城里人”的付出和牺牲太多了,改变命运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所要承受的是世俗与社会的双重夹击。甚至到最后,他们的肉身虽然都居于城市,却丢失自我,精神上漂泊无依,找不到灵魂栖居之地。

吴志鹏为了能在城市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盏灯,铁了心抛弃他对乡村的至诚情感,投入市场经济的浪潮,一步步蜕变,脱掉“农村的外衣”,换上“皇帝的新装”,却在骆驼跳楼后,与城市彻底断裂。回到家乡,他才发现自己早成了一片干了的、四处漂泊的树叶,再也回不到树上。冯家昌为了能够彻底在城市“插上小旗”,忍气吞声,步步为营,终于完成了冯氏一门从乡村走向城市的大迁徙,却在豪华的省城五星级宾馆想念家乡的月亮,“今生今世,他们是无家可归了”。他们都渴望获得身份的认同,都希望在五光十色的城市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可到头来,城市终究不能给他们带来心灵的归属感,他们住在城市,却始终不能以城市人自居,他们返回乡村,乡村却早已没有他们的落脚之处,他们的身份无比尴尬,他们的心灵只能漂泊在路上,没有了栖息之所。同样地,呼国庆面对着呼伯一次次的帮助与提点,倒腾到了城市,却也以消解其政治独立人格为代价,乃至于最后,他早已成为呼伯操控的“无骨的政治羔羊”。

李佩甫透过小说人物对身份追寻的本真体验,洞察和勘破“自我”迷失和“自我”不断被压制的深层困境,表达对现代人探寻终极归宿和精神家园的内省和关怀。

二、生存困境的深入探究

李佩甫深切关注了“农裔城里人”在这个世上生存的迷茫无助,那么这种困境的根源是什么?是什么因素将他们的命运翻转?在“平原三部曲”中,李佩甫细致入微地述说和审视人在充满喧嚣与无奈的社会环境生存的艰难与困惑,并对其生存困境的主客观因素,即生存环境和自身性格进行了或隐或显的阐述。

(一)外部环境带来的生存压力

在李佩甫看来,豫中平原是广阔的,富有生命力,但这个承载着几千万人口的大平原也是贫穷的。对于冯家昌、吴志鹏而言,贫困和饥饿恐怕是童年最深刻的记忆。从“会跑的树”到装着驴粪蛋的点心盒,冯家昌明白了“日子是很痛的”。到后来母亲去世,冯家昌学会了光脚走路。吃百家饭长大的吴志鹏,永远无法忘记由老姑父抱着一家家串门求口奶吃的日子,无法忘记抱着一块窑里的热磚,喃喃“妈,暖暖我”的日子。而对于同样从小没了父母的呼国庆,书中对于他的童年虽然没有过多的书写,却借了对手王华欣的口道出一句大实话:“在咱平原上,活人老难哪!”

的确,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他们,活着太不容易,就如那平原上最为低贱的植物——各种各样的草,自出生就处于生物链最低级的一环,物质上的极度匮乏,经济条件的欠缺使他们总是处在一个被压低的姿态,他们不是权力的给予者,注定是弱势的一方,是卑下的、低人一等的,没有人脉的冯家昌除了吃苦还是吃苦,早起写板报,端茶倒水,跟着领导下放,最后把自己给卖了;初到城市的吴志鹏一心想帮乡亲们做些事,却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当一次次被证明自己的无能为力时,他的心哭了;一辈子欠着呼伯的呼国庆,除了压低身子,卑微到尘埃里,他还能如何呢?毕竟人处于被施舍的位置时,就意味着已经没有什么尊严了。

也正是因为原生背景的物质贫乏,面对城市里激烈的竞争,他们无所依靠,只能依仗自我打拼奋斗,但社会地位的提升与资源的占有是一个复杂的社会过程,并不仅仅依靠个人努力就可以完成。因此,尽管这些“农裔城里人”聪明能干,但由于缺乏城市根基,不具备信息、人脉等各种资源优势,他们向上流动的空间是很有限的,而为了突破这种局限,他们往往不得不违背道义、越界踩线。

(二)自身的性格铸就其本身的困境

李佩甫曾说过,平原上的草是在“败”中求生,在“小”中求活的,它可以任人践踏,但生生不息。在他看来,这些植物特性正是这片土地上人的特性。正如土地生养了这批植物的特性,环境也造就了这批人独特的中原品性。

作为弱势群体,苦难的记忆已经深深融入“农裔城里人”的血液。一方面,苦难磨砺出了一份近乎无赖般的忍劲和韧性。“好死不如赖活着”,“忍”就像一块磨石,搓出结实粗糙的皮肉,使得“农裔城里人”的生命充满了韧性,相比一般人,他们更能吃苦耐劳,不会为了享受一时的舒适而轻言退缩。另一方面,“农裔城里人”虽然将“忍”的生存哲学领悟得淋漓尽致,却绝不是懦弱无为,逆来顺受。苦难更是打磨出了一股刀口舔血的“狠”劲,这股“狠”源自对生活的“恨”,对于那份贫贱与屈辱的诅咒与反叛。他们既是一批饿狼,为了生存不顾一切,可以像狗一样拼命适应生存环境;也是一批恶狼,从小经历的恶劣生存环境和低下的生活地位诱生出的逆反心理使得他们不折手段向上爬,想方设法“换一种活法”。但在艰难的生存境遇下,生存的平等难以实现,而从小物质的极度匮乏,使得他们对物质的渴求超越了一切,当人性被物欲的需求遮蔽时,就会发生人格的扭曲,无论是什么与之发生冲突,他们都可以放弃,要知道,当一个人要从恶俗低贱的生活中摆脱进入上层社会时,他的摆脱方式往往是低俗而冷酷的,面对矛盾和冲突,为了保全自己,往往就暴露了自身的弱点,丧失了人性原本的善。

所谓环境塑造性格,性格又决定命运,而尴尬的社会处境,大的时代背景的变迁,更使人性中的恶再次异变,欲望再次膨胀,人只能按照社会规定的角色来进行身不由己的生活。外部环境的复杂性造就了人性的复杂性,人性的复杂性反过来创造了人们赖以生存的复杂社会,二者的碰撞冲击才成为“农裔城里人”日后生活中诸多困境形成的潜在因素。

三、生存困境的反思:灵与肉的冲突

城乡的二元对立似乎是乡土文学家绕不过去的坎,路遥、贾平凹、莫言等人都或多或少表达了在中国社会转型的大背景下,对于乡村出路和城市发展的思考。而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同样或明或显地写到了城乡,其中似乎有一种城乡互照的潜在结构。而“农裔城里人”这个身份本身就包含着城乡对立的色彩,李佩甫正是将人物置于城、乡变动的舞台,放在命运转换的途中,去拷问他们的灵魂,深究他们的人性。

在三部小说中,李佩甫有意从“农裔城里人”的视角来观照整个大都市。在“农裔城里人”眼中,城市是资源、权力、金钱的集中营,征服城市就意味着这些物质的拥有,最终城市成为一个物质形态的象征符号,高置空中,“农裔城里人”要想触摸只能先踮起脚尖,然后借助踏板,最终把自己连根拔起,成为悬空的存在。从乡村到城市,整个过程被归约为一种简单的经济关系:进入城市,就是为了挣更多的钱,就是为了过更好的物质生活,其他诸如精神上的追求由于物质对人的“压迫”变得不再重要。这实际上写出了人在现代化进程中的一种畸形发展,而李佩甫将这种畸形很大程度上归结于城乡之间的巨大差距,“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贫穷(尤其是精神上的贫穷)对人的戕害甚至大于金钱对人的腐蚀(近年来的犯罪形态再一次证明了这一点)。在这个问题上,冯家昌是极有代表性的。”表面上,是“农裔城里人”经不起城市的诱惑而发生异化,但在李佩甫看来,如果人们回归到起点,回归到那片生长的土地,了解到底层农民不公的生存处境,人们就会明白这份异化的必然,其实故事的开头早已注定了结局。

从李佩甫的创作思想里,人们似乎可以读出一种“环境决定论”或者“宿命论”的意味。仔细想来,人实际上就是活在一个没有选择的世界,看似是人在做选择,但的确很多东西早已注定,如出身、父母。而这些人自出生就携带的基本设定又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人日后能动性的发挥,人在很多情况下,别无选择。但别无选择不意味着消极被动,人始终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正如萨特认为的,我选择故我存在,人只有在选择之后才能获得自己的本质,至于这种选择后果是福是祸,一切由自己承担。因此,在“平原三部曲”中,即便生存是那么艰难,可“农裔城里人”在别无选择的选择中,毅然决然地做着一个别无选择的选择。无论是在官场厮杀、勾心斗角的呼国庆还是在军队卑躬屈膝、委曲求全的冯家昌,抑或是在商场上唯利是图、放弃底线的吴志鹏,他们选择了自己想要的人生,并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面对生活的艰辛与捉弄,他们也有困惑与无助,但无论命运怎样不公,他们从未停止奋力去生存,去抗争,他们身上的那股来自平原的“忍”劲与“狠”劲是李佩甫所推崇的。或许李佩甫和萨特有一样的矛盾,他们都清楚地认识到了世界既定的荒诞与无序,人的生存本身就是可悲的,但他们依旧鼓励人们去“自由选择,勇敢承担”。

四、结语

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塑造出了呼国庆、冯家昌、吴志鹏这几个典型的“农裔城里人”形象,他们的生存困境主要表现为真挚爱情的落空、土地对个人的束缚和身份认同的缺失。而这一重重的生命困境,往往有其更深层的因素,李佩甫在小说中透过层层表象,揭示出外部环境和自身性格的环环相扣构成了他们日后生活中诸多困境形成的潜在因素。与此同时,李佩甫也探究了人生的困惑,反思无奈的命运,在他的小说中,“农裔城里人”用他们一次次无畏的挣扎和反抗来证明,即使生活在一个别无选择的世界,人们也应该坚持“自由选择,勇敢承担”,在困境的隐忍与抗争中,找寻自身生命的意义与价值。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作者简介:黄一楠(1993-),女,湖南长沙人,硕士,研究方向:现当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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