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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开历史之河的心灵呐喊

2017-08-21肖佳敏

文教资料 2017年16期
关键词:儿童视角莫言历史

肖佳敏

摘 要: 《枯河》运用限制性视角和全知性视角相结合的复调对话形式,一方面通过儿童的所“视”所“思”,叙述了亲人之间的冷漠心态和封建势力对大众的戕害,包含着强烈的国民性批判和反思历史的精神,另一方面在和鲁迅有着异曲同工的救救孩子的呐喊中完成了对“我”的精神家园的自我审视、自我救赎。从《枯河》中,我们可以窥出莫言独具魅力、奇光异彩的文学世界。

关键词: 莫言 《枯河》 儿童视角 历史 自我建构

从20世纪80年代创作伊始,莫言的作品便始终与儿童有着密切的联系,他塑造的数百位空灵的儿童生命个体也是构成“高密东北乡”文学世界不可忽视的部分。比如莫言的成名作,是发表于1985年的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迄今为止,这篇文章依然是学界的研究热点。同是在1985年3月《北京文学》第8期上发表的短篇小说《枯河》(获该刊“本年度优秀小说奖”)并未引起评论者足够的重视。这不难理解,因为同样是以一个儿童为主人公,《枯河》既缺乏引人注目的结构又没有如《透明的红萝卜》那样异彩斑斓的感觉和跌宕的情节,它看似平平静静的基调恰恰成为莫言小说易被忽视的“潜流”,实则包含着巨大的迸发力。

从创作总体来看,《枯河》虽不能算是莫言的代表作,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虎”这一形象的塑造展现了独特的创作特色,在中国文学儿童形象的创作长廊中是不可或缺的。

《枯河》的内容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个十分简单的故事。小说开头便给读者展示出了小虎离家出走的过程和投河死亡的结局,接着用意识流式的手法倒叙了小虎死亡前发生的事,写他怎样被打,怎样被逼迫离家出走,最后又回到了对小虎投河前的一系列心理活动和死亡后的场景。《枯河》的透视点在于——运用限制性视角和全知性视角相结合的方式,在“看”与“被看”的双重观察中既完成了对小虎形象的整体性刻画,又通过小虎的“内省”与文章中“我”的“外查”凸显了儿童与成人、底层人民与极“左”当权者的紧张关系甚至是对抗。

表面上,《枯河》用只知道一条狗有三条腿的弱智儿童——小虎的所见所闻,反映出他身边的人(他父亲、母亲、哥哥、公社书记等)的冷漠、无情、暴力,表现了对儿童在特殊历史时期下爱的缺失与温情人性回归的呐喊。“一般意义上的儿童视角指的是小说借助于儿童的眼光或口吻来讲述故事。故事的呈现过程具有鲜明的儿童思维的特征,小说的叙述调子、姿态、结构和心理意识因素都受制于作者选定的儿童叙事角度”[1]。一方面,小虎视角的单纯让《枯河》的叙述基调显得平静、灵动,在悲哀的氛围下也增添了明亮、柔和的色彩,比如,小虎与小珍子两个孩子真诚的对话和动作、小虎为了满足小珍子的愿望去爬树、小虎对大街上受伤的猫的回忆与怜惜,等等,这些都是具有温情的一面。小说不似鲁迅《狂人日记》通篇的那种紧张、阴郁之感,但体现出了与鲁迅同样的“救救孩子”的呐喊。另一方面,通过小虎的角度打量观察“文革”前的成人世界,呈现出与成人世界有着天壤之别的原生态生命和生存世界的他种面貌,将叙述时间带入历史原点,用近乎传统现实主义的手法表现那段历史时期的生活,表现对国民劣根性的无声谴责和对历史的深刻反思。

瑞典著名儿童文学研究专家玛丽亚·尼古拉耶娃认为:“儿童小说中叙述的主体是成年人,而主人公则是小孩。要回避这个问题,我们可以采取以下几种策略:让成年叙述者模仿小孩,装扮成小孩的声音,但这样的结果往往是语气非常不自然;叙述者可能凌驾于儿童人物之上,直接与隐含的成年读者交流,利用其优势地位,对孩子进行评判;最后,叙述者还可以同时与小孩和成年人交流,即他可以在不失去成人的权威和经验的同时,认同儿童的视角。”[2]可以说,《枯河》不是一部纯粹的“儿童小说”,小说中还有一个作为全知视角的“我”的叙述声音——“这个屁股上布满伤痕,也布满阳光,百姓们看着它,好像看着一张明媚的面孔,好像看着我自己”,我们不能用单纯的儿童文学的叙事理论来“削足适履”,但《枯河》无疑在不失去全知视角“我”(隐含的成年人)的权威和经验的同时,与小虎的视角达成了一个平衡。这是莫言作为一个“先锋”作家异于别人的地方,也是《枯河》的独特之所在。实际上,《枯河》中儿童视角的冷静和超然呈现了“文革”时期人的生存面貌,加深了悲剧意义,“我”的全知视角更加反衬了作家的悲悯却又无可奈何。平静的叙述和暴力的语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也使得“小虎”的塑造比莫言其他作品中的儿童形象,如《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孩”、《白狗秋千架》中的三个“哑孩”、《四十一炮》中的“罗小通”等,更发人深省,使作品具有更强烈的批判性。

《枯河》中莫言用了一种戕害儿童角色的相反方式,表达了他描写的恨与丑中隐含的高度焦虑,以及对极“左”时代现实生活中儿童成长艰辛的永久悲悯。正如莫言在《超越故乡》一文中所说:“我的《枯河》实则是一篇声讨极‘左路线的檄文,在不正常的社会中,是没有愛的,环境使人残酷无情。”[4]作者采用这种叙事策略的深层内驱力是经过几千年的承续而深深扎根于中国知识分子心中的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鲁迅清醒地认识到了中华民族国民的劣根性,并用毕生精力进行批判以达到启蒙民智的目的,在鲁迅以后的绝大多数作家都秉承了他的这种批判启蒙精神。莫言的批判启蒙的路走得曲折也隐秘。一方面小虎的所见所闻和心理感觉消解了历史本身所具有的宏大和庄严意味,另一方面,在这意味之外莫言用类似看客式的方式充分地将“文革”权力对人的残酷吞噬展露出来,将国民性中嗜血的本质凸显出来。

《枯河》中,小虎家被划分为上中农,这是一个具有“暧昧性”的成分,表现好可以被贫下中农和雇农团结,表现不好则可能被打成富农而不得翻身,正是因为这样的身份,小虎家人不得不忍气吞声如丧家狗般夹着尾巴做人。小说中多处体现出对权势极度膨胀的隐喻,如“村中央那棵高大的白杨树把顶梢插进迷蒙的气体里,挺拔的树干如同伞柄,气体如伞如笠,也如华盖如毒蘑菇。村庄里的所有树木都瑟缩着,不敢超过白杨树的高度……白杨树把全村的树都给盖住了,犹如鹤立鸡群”[3],这里对树的描写正是极“左”当权者与民的写照,象征两者之间的对立和地位的差距。小虎在投河之前“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出现了”——“……支部书记站在小媳妇尸身前,眼泪盈眶,小媳妇脸上突然绽开了明媚的微笑。眉毛如同燕尾一样剪动着。书记一下子化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流出了透明的液体”[3]。从这段描述中我们可以得知小媳妇也是投河而死,从支部书记的表现来看,她和小虎的死无疑是有相同原因的悲剧。然而“死后竟能引起这么多人注意,连支部书记都来了”的小媳妇的死却并未能成为前车之鉴来阻止权力对一个儿童的伤害,平静的叙事中包含了绝妙的讽刺和无声的哀鸣,意味着他们的死都是无意义的,很快就会被人遗忘在历史的枯河中,枯河也是弱小者的“哭河”,象征底层人民的无力反抗的绝望。《枯河》对以小虎父亲、母亲、哥哥为代表的弱者和作为最弱者的儿童“小虎”也做了对比,相比父亲和哥哥对于书记面前的畏缩,小虎以愤怒反抗的姿态面对极“左”权势及被权势异化的社会,当他被轮番暴打时,他“愤怒得不可忍受”,“声嘶力竭”喊出来的依然是“臭狗屎”,是对家人面对权势表现出奴性的蔑视。逃出家后潜意识里想到的是小媳妇的死及小媳妇的死给支部书记带来的一系列猥琐反映,之后便毅然而然地投了河。听着母亲的呼唤,他“心里充满了报仇雪恨的欢娱”。《枯河》透过悲剧更清醒地认识到国民性格的丑陋,用小虎这样一个“看”与“被看”的儿童形象比较曲折地延续了自鲁迅以来批判国民性的传统,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显得更加成熟。

莫言曾一再有这样的表述:“每个作家都有他成为作家的理由,我自然也不例外。但我为什么成了一个这样的作家,而没有成为像海明威、福克纳那样的作家,我想这与我独特的童年经历有关。我认为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我在今后的岁月里还可以继续从事写作这个职业的理由。”[3]确实,童年记忆带给莫言难以磨灭的印象,他常常把童年时所感受到的痛苦、饥饿与孤独写进作品之中。莫言生于五十年代中期,刚刚懂事就赶上十年动乱,人的价值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走向极端,社会状况混乱。在狂热的激情退去之后,剩下的只有荒芜、无知、迷茫和伤痕累累。莫言重新回到历史的那个点上的,也促成了其作品中独具个性的儿童视角的生成,也因为童年的孤独,寂寥的他只能用感觉感知这个世界,所以他对儿童的感觉描写特别形象与传神。十年浩劫对孩子的摧毁,是当代许多先锋作家都体会过的混乱、迷茫,因此他们用自己的笔塑造这样的儿童在深层次上无疑是一种批判性的寄托。《枯河》中,我们看不到鲁迅先生“救救孩子”的忧患意识和呐喊,但通过异样的小虎形象,我们看到了莫言的迷茫和时代的伤痛,“人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好像在看着一张明媚的面孔,好像看着我自己……”[3]莫言在最后点出小虎其实就是自己的代言人,他所遭受到的就是自己童年经历的缩影。这是莫言的另样批判性审视,与鲁迅先生的呐喊精神是相通的,历史对知识分子别样的伤害在这里又得到了呼应。另外,和苏童、余华等作家把儿童的形象恶欲完全颠覆所不同的是,我们可以从莫言作品中体会儿童的童真、童趣,在他们身上能够看到善良和希望。《枯河》中的小虎不仅身体矫健,“……目光弹性丰富的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生病的男孩子。他攀树的技能高超”[3],而且心灵是美好的,虽然家里人不许他爬树,但为了获得小珍子的友情,还是爬上了高高的白杨树。在莫言的其他作品中,不论是哪种类型的儿童形象,我们都可以看到儿童世界的纯真和美好。

莫言的小说总是不让人轻易把握,其小说文本常常有着两种或者两种以上的声音在相互交织,有时相互吸引,有时相互排斥。“人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他的父母目光呆滞,犹如鱼类的眼睛……百姓们面如荒凉的沙漠,看着他布满阳光的屁股……好像在看着一张明媚的面孔,好像看着我自己……”[3]《枯河》中出现了两种视角,即儿童小虎的视角和作为故事叙事者的“我”的成人视角,也就是说作者同时发出了两种声音,这种多种声音相互糅杂的书写方式,显然具有复调与对话的特征。复调一词来源于音乐学,巴赫金首先提出这个概念:“有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5]在复调与对话的关系问题上,巴赫金指出:“复调小说整个渗透着对话性。小说结构的所有成分之间,都存在着对话关系,也就是如同对位旋律一样相互对立着。要知道,对话关系这一现象,比起结构上反映出来的对话中人物之间的关系,含义要广得多……”[5]《枯河》中的小虎属于莫言儿童世界创作里“哑巴”式的孩子,作者对他的语言描写寥寥无几,而作品中出现的那个“我”更是并未发出一点实质性的声音,似乎只是个冷眼旁观的看客,《枯河》中小虎与“我”显示的是无声的复调与心灵对话。钱理群认为,“儿童视角”天然地内含着成人视角的“干预”,《枯河》中首尾段呼应出现那个并未有实际形象的“我”其实就是小虎的成人版,小虎的心声代表着“我”的发声,就是对崇拜权力、漠视孩子、丧失生存尊严的成人世界的无声控诉,对虚伪的文明和世俗理性的主动反抗和离弃。但作者显然并不仅满意这样的对历史反思的控诉,作品开始和完结时“我”无声的情感分明是鲁迅“孤独者”式的极度悲伤,“我”的思索和心灵呐喊代表着对精神家园的探寻,代表着自我的历史观,以及个人应该怎样面对历史,我们怎样在历史的反思中完成自我建构、自我救赎。

爱因斯坦有句名言,你能发现什么,关键在于你以什么方式去发现。《枯河》中主人公小虎本身属于“内省”型的儿童形象,莫言儿童世界里相似的形象还出现在《透明的红萝卜》、《拇指铐》、《铁孩》、《酒国》、《大风》、《金鲤》、《草鞋窨子》……里,或者全知叙述者以上帝的眼光透视儿童形象,或者儿童形象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自我和经验自我,他们的生活充满痛苦与黑暗。莫言正是通过这样的儿童的眼光、这样的一个边缘视角透视生活,消除神圣和权威,揭开谎言、荒谬、暴力,从而实现他对被权力中心蒙蔽了的真实生活的原生态显现。在一个“寻根”的年代里,以一个个单纯孩子的目光关注着普通人生的生命流程,注视着虽然落后闭塞但仍能赖以生存的故土及那里单纯质朴的乡民,既是作者情感的寄托、精神的慰藉,又具有浓厚的寻根意识。这些文本里的儿童形象的眼光之下,显现的是莫言对生命本体的真切关怀,对美好人性的渴望与追求,对农民质朴单纯的远古天性的向往与追怀。在《枯河》中难能可贵的是全篇以一种类似于老舍《月牙儿》的诗化风格写作,既运用了儿童形象的经验自我,以一种儿童的边缘人叙事视角的写作打破“中心——边缘”的等级秩序,面向自我、内心挖掘,并借成熟的理性来反观、重新认识、评判过去的历史,审视当代社会,又涵盖了全知叙述者“我”的声音,从而达到了对自我、对生命、对社会、对人生更深刻的领悟。

莫言在创作时,是寂寞的,从言语到心境,甚至到了“莫言”——不说话的程度。这使得他在关注中国社会和民众生存命运时,能够切实从底层出发从民众本身着眼。以仰视、平视为基本视觉方式的儿童视角正是传达他执着的社会责任感又贴合他当时的创作心境的最佳表现角度。莫言将情感投射到一个虚拟的“儿童”的实体上,由他站在一个“新”的角度来俯瞰万物,这看似一个纯粹写作技巧的问题,但实际上在这种视角的关照下,世界却呈现出一种成人所难以体会到的“非日常性”经验,儿童的轻松游戏承载着生命的沉重,儿童单纯的快乐也映衬着人性的悲涼。莫言作品中的儿童视角所传达出的绝不是一般的对童年逝去岁月的感慨,也不是芸芸众生居高临下的悲悯,而是有一种渗透人生况味的沉郁。总之,儿童世界是莫言小说创作中一道独具魅力的风景线,他以自身的生活体验为基础,用异于常规的写作技巧和叙事方式剖析社会现实,一如短篇小制《枯河》,荡出了历史之河最最微小的波澜,可能只是一衣涟漪,在文学创作之河却开出了一朵花,在我们心中也种下了一颗颗种子,救赎了“小虎”、救赎了“我”,也救赎了我们每个人。

参考文献:

[1]吴晓东,倪文尖,罗岗.现代小说研究的诗学领域[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1):73.

[2][瑞典]玛丽亚·尼古拉耶娃.刘洊波译.儿童文学中的人物修辞[M].合肥: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0:3-4.

[3]阮珍编.莫言作品精华本[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126-128.

[4]莫言.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财富——在史坦福大学的演讲,恐惧与希望演讲创作集[M].深圳:海天出版社,2007:49.

[5][俄]巴赫金.白春仁,顾亚玲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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