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张的表演与内核的抵牾
2017-08-19刘霞云
刘霞云
这是一个毫无争议的底层叙事文本,讲述了一个拾荒女在街头洗澡的故事。从“讲述什么”角度看,故事具有可复述性,成功展示一个很小的生活切口;从“如何讲述”角度看,小说采用多重的人称视角和杂糅众语的语言形态来塑造人物、推进情节,顺利完成故事的讲述。一般意义来讲,评价一部短篇,往往着重从两个方面入手,即别具一格的艺术追求和以小见大的深刻立意,二者的有机融合往往是衡量优秀作品的不二标准。以此观照,则发现,单看“讲述什么”和“如何讲述”,作品显示出过硬的叙述能力和极强的文体意识,但二者之间并没有机融合,无形中使精心的文体设置变成一场夸张的炫技表演,并与作品内核相抵牾,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作品的立意。
毋庸置疑,《姑在街头洗澡》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其语言形态,作者在文中倾其才华实行“语言大杂烩”,在这一万多字的文本中,读者能感受到作者逼人的才华。在这里,节制与宣泄并行,典雅与粗俗同在,第一时间将读者征服,但冷静细读,则发现精彩之处恰恰隐含着最大的缺憾。小说采用双重叠加视角,根据表述的需要,将第三人称上帝之眼部分内化为当事人的视角,使得整个故事的讲述主要在拾荒女“姑”的自话自说中完成。同时,作者隐藏在文本之后,扮演起第三只眼,起补充叙述作用。如此安排,使得整个文本存有两个声音,一则为主人公“姑”,另一个则是隐藏作者。当然,如此视角安排很巧妙,不仅能最大限度展示“姑”的内在世界,还能自如补充其它相关信息。但作者在讲述过程中僭越了两个讲述者的职能权限,在肆意的语言才华展示中一点点撕裂“姑”的形象。如在“姑”的自言自语中,出现了很多形态的语言,其中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文言文;有精辟到位的成语;有富有文化底蕴的书面术语;有具有一定政治意识的专业用语;有诙谐幽默的俏皮话;有对自己身份与地位的犀利判断。
众所皆知,语言在文学创作中承担着极其重要的角色。语言对于表达作者的立场和人物的塑造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鉴此,通过“姑”之口讲述的语言,读者可大致勾勒“姑”之形象:受过一定的知识教育,起码也是高中以上;比较关注国家政治经济发展形势,是个高素质的社会公民;对生活充满信心和热情,在幽默俏皮中自觉减压寻乐,是个能从容面对生活、善于自我调节的人;自信,有着明确的女性主体意识,对男人有着本能的敌意与抗争,知道女人处于男权文化重压之下的艰难,更清楚像自己这样位卑的女人生存的艰难,但又绝不因为处境的不堪而放弃女人的尊严与价值。乐观、自信、俊俏,有文化、有思想、有个性,具有一定的自省意识。至此,读者不禁质疑,这是作者倾其才华想要塑造的人物形象吗?如此文体形式,能表達作者想要表达的写作意图吗?为揭晓这个答案,我们不妨回到文学现场以窥究竟。
小说中,拾荒女“姑”在洒水车以及洗浴中心广告牌中“水”的诱惑下,起了要在街头洗澡的念头。在“洗”的过程中,遭遇了男城管的暴力一脚、晨跑小伙的曝丑炒作企图、晨练老人的惊悚怒斥、路过女孩的辱骂和男司机的拳脚相加。第三天早晨,身受重伤的“姑”在垃圾丛中死去。行文中,作者通过“姑”的自省和回忆,隐约交代其出身与经历:来自乡下,曾有一儿一女和嗜赌的丈夫,因第二个儿子夭折而遭丈夫驱赶出门,从此成为流浪女。流浪过程中,因思女心切而误入“狼”窝,遭遇强暴,但获赠一双女式凉鞋,从此视之如宝。至此,答案昭然已揭,作者在情节设置上意图塑造的“姑”的形象与文体设置上读者主观想象的形象相抵牾。试问,一个无知无识的拾荒女何以做到满口文言、精通成语、了解政治、蔑视男性、保持独立意识且不乏幽默调侃之心?话说回来,就算“姑”能做到上述,那又为何让自己一直处于不堪之中,乃至于死?很显然,作者在毫无节制的才艺表演中虚化了人物形象,降低了读者对作品的信服力,从而削弱了作品的震撼力,故当小说结尾处“姑”死在垃圾丛中时,同道的拾荒老头在“嘻嘻笑”中守着她,虽笑中含泪,但难击人心。
我们必须承认,生命主体性的丧失是一个时代最大的黑暗,是生命最大的悲哀,这也正是文学必须揭示和抵抗的,也正是这样的揭示与抵抗,才能让文学成为文学。承前所述,本文是典型的底层叙事,但底层叙事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展示苦难,更重要的是苦难背后的不屈抗争与精神追问。“姑”在街头洗澡,事情本身有些荒诞,路人的各种表现反映当下社会对弱势群体的漠视与伤害,但仅此立意远远不够。回到文本,我们可以尝试追问:“姑”之死缘于男司机的重拳一击吗?男司机为何对其重拳出击?文本显示,因为她不屈不挠拽车挠窗,那她为何如此疯狂?从情节设置看,导致“姑”一次次陷入不堪都是因为思女心切,这次的疯狂还是缘于她又把其中一位姑娘幻想成自己的女儿。所以,从表象看,“姑”之死确实直接缘于男司机的致命重击,但细思量,还有更深层次的缘由。“姑”乃一农村妇人,一直正常行进在生活轨道上,仅仅因为孩子的夭折,就失去掌控命运的能力,流落为拾荒女。但“姑”无知无识,面对男权重压,只能选择接受,毫无反抗之力。面对生活苦难,只能本能地选择忍受与苟且。如此看来,“姑”之死并非偶然,而是必然,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因为即便遭遇强暴没有死,偶尔遭遇重拳也侥幸活下来,但谁也无法保证,下次还会遭遇什么?但又是什么把“姑”从正常的生活轨道推向如此不堪的境地?而这正是作品需要思考的深层问题。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有可能是外在男权文化思想的根深蒂固,处于弱势地位的女人依然难以摆脱钳制,也有可能来自女人本身的原由,其自主接受外在世界的一切安排,没有任何意识与能力去反抗不公,摆脱困境。不管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姑”已丧失作为生命个体的主体性,如同失去阿毛的祥林嫂一般,无法自省自救。但如何做到自省自救,估计谁也无法给出答案,这也许正是文学存在的价值与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