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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卜

2017-08-19严泽

安徽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屠夫瞎子祖父

严泽

秋分那天,我的祖父开始种萝卜。

祖父已经看不见这个世界了,但他看得见就要到来的饥荒。在他看来,这次饥荒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阴险。

祖父挖土的样子颇为滑稽:他手上握着一把尺来长的鹤嘴锄,屁股底下垫着一把麻姑凳,向前挖一点,凳子就跟着往前挪一点;他每举一下锄头,宽大的灰布袖子里就会露出像麻秆一样的手臂;祖父风都吹得动,手无缚鸡之力,但他总会努力地把锄头举高些。好在我家园子里的泥土比别的地方都要松散些,凭祖父的这点好笑的力气,土块也能吃掉他的锄头。

祖父的举动引起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人的注意,有人隔老远喊:“高老爷呃,你死心啰,我们都挖不出什么名堂,你还挖得出?”祖父不理睬他们,只是吭哧吭哧地挖。终于挖好了一小块地,便喊在屋里玩耍的大姐二姐三姐四姐,要她们都出来往土里撒一泡尿。祖父说童子尿肥劲足,长出来的萝卜大。歇息一阵后,祖父又接着挖。

祖父要在后园里种萝卜。

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却以为祖父贼心不死,还想找他的银元。

在日本人找祖父下棋的那天晚上,祖父吩咐家人把九缸银元埋在后园里,鸡叫三遍时,带了一家老小坐船下洞庭,经岳州去长沙,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几个月后,等抗日的国民党軍队把鬼子赶走,祖父带了一家老小回来,骇然发现院门洞开,家里一片狼藉,后园被掘地数尺——那九缸白花花的银元早已不翼而飞了。我小脚的祖母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天嚎地哭将起来。

村人闻讯而来。他们开始都只知道我家遭了贼,听了祖母的哭诉,一个个张大了嘴巴。天哪,九缸银元!这真是闻所未闻哪,想不到高家……无人不嘘唏感叹。大家这时最关心的是高老爷的反应。只见祖父来到后园里,从地上捏了一把泥土放在鼻子上嗅了嗅,然后翻了翻那双露出白珠子的瞎眼,半天才吐出一句:“和棋,一盘和棋。”

所有的人面面相觑,不知祖父所云。只有祖母明白老倌子说的,本来被人扶起来的她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再次嚎啕起来:“老不死的呃,癫成这样,这日子咋过哇……”

那九缸银元都是祖父下棋赢来的,可以说是高家最后的家业,现在一夜之间全给盗贼挖走了,在祖父看来,不等于这些年来就跟对手下了一把和棋?

直到现在,关于我家九缸银元被盗之事仍存两种说法。一说是,因为祖父不肯跟日本人下棋,惹怒了日本人,银元是小鬼子挖走了;另一说是,祖父指使家人掩埋银元时太匆忙了,财露了白,遭了小人的算计。到底是谁挖走了高家的九缸银元,已成了我们章台县历史上的一大悬案。不过,也好在没有了这九缸银元,我家因祸得福,“土改”时,工作队带领村民在我家屋前屋后掘地三尺,一无所获后,我的祖父——这个章台县的首富,竟然成了下中农。

祖父是在父母大打出手后才决定种萝卜的。

那天,我的父亲把母亲狠狠地揍了一顿,导火索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一斤六两猪肉。

随着四个姐姐排队来到世上,我家除了父母是劳力,吃闲饭的增到了六张嘴。四姐生下这一年,从正月初一到端阳也没有一滴雨,早稻颗粒无收;好歹把晚稻插下田,又遇上洪涝,成活的晚稻只有三成。照这样估算,秋后那一点可怜的收成连上缴都不够。从四月份起,村里就开始吃返销粮,但数量十分有限。生产队每月十五出粮,我家八口人只有一担谷,拍满一百二十多斤,打出米顶多八十多斤。为了让天天要出工的父母吃稠点儿,老小每天只喝两餐菜粥。

据父亲说,那年头能吃饱饭的是小康人家,一个月能吃上一顿肉的是上等人家,但这样的人家整座村里也没有几户。虽然猪肉只卖七毛五一斤,像我家这样的超支户,半年也难得吃一餐肉。买肉还要凭票供应,每人每月二两指标,即使有票也很难有钱兑现。

这天,生产队长把一斤六两肉票送来,父亲接过肉票一脸苦笑。家徒四壁,老少八口,只有半月口粮,还敢奢望吃肉?算算已有五个月没尝过肉味了,看到一家老小都望着肉票咽口水,母亲突然发了狠心,她坚定地看着父亲,说:“老高,看孩子们馋的,吃一回肉吧?”见父亲没有反对,母亲得到了鼓励,连夜出去借钱。很晚的时候,母亲捏了钱兴冲冲地回来了。她催父亲早点睡觉,第二天黑早去买肉。有了钱,一斤六两肉票就可以变成一斤六两猪肉啰,全家人高兴得就像要过年一样。

据父亲说,那个年代我们白银公社最了不得的干部是食品站站长,因为他掌握了生猪的宰杀大权,就是干部们要想买点儿猪下水什么的,也要找他开后门。按全公社每人每月二两肉票推算,食品站站长的宰杀大权其实每天顶多就是两头猪,但在那物资极度匮乏的年月,这两头猪身上聚集的能量仿佛成了所有人生命能量延续的加油站,珍贵的猪肉也是人们的味蕾能接触美味的唯一途径,食品站因此成了万众瞩目的地方。因为僧多粥少,去买肉必须黑早排队,要不就连根猪毛也买不到。

我们村子到镇上要走十几里山路。那天黑早,父亲从母亲手中接过两块钱和一斤六两肉票,兴冲冲出了门。母亲考虑到父亲是一个人走夜路,顺手把门角弯里的一根钎担给了他。

四周静寂,月亮还没落下去,夜色中浮着薄薄的雾,能见度很好。路上听不到一声鸡鸣狗吠(家家户户不能养鸡养狗),只有两边稻田里稀拉拉的禾苗中有几声零星的蛙鸣。

大概是早上就能吃到肉的原因,父亲步子迈得飞快。

经过邻村的一片乱坟岗时,父亲面前突然闪过一个黑影,然后就趴在地上不动了,露出两道绿莹莹的光。父亲本是一莽汉,胆子特大,待仔细观察后,他断定碰到了一只獾,顿时心跳加快起来。因为整个白银公社已经看不到一只野狗,连老鼠也被捕尽填了饥肠,还能看到野物确是稀罕之事。父亲估计眼前这只獾可能还不小,要是能逮到它就省得花钱买肉了,哪怕是一只瘦獾也比一斤六两猪肉强哩。想到这里,紧张而又兴奋的父亲慢慢地向黑影靠近,瞄准后,将手中的钎担迅捷地投刺过去。但獾并不像父亲预想的那样笨,它头一偏就躲开了。在父亲的钎担第二次投刺过来时,它不但不逃避,反而朝父亲直冲过来,“噌”的一声就从裆下穿过去了。父亲抽回钎担,转身再朝它追去,但獾在乱坟岗就像在自家屋里。父亲追得满头大汗,它竟不慌不忙,像故意逗父亲一样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父亲怒从心头起,不停地扑打,半天过去,钎担都打钝了,可是连一根毛也没打到。獾左奔右突后,往一个坟头上一闪就不见了。原来坟头上有个土洞,父亲趴着往洞里瞄了半天,又用钎担捣忙了一阵,一无所获后,看看东方已露鱼肚白,只好赶紧往镇上走。

父亲赶到食品站时,排在前面的人还没有几个。很快就轮到了父亲,但父亲掏钱时,脸霎时白了——钱不见了。父亲就一个口袋,出门时钱票都放在一块,那两指来宽的肉票还在,怎么就不见钱了?父亲把口袋翻了个底儿朝天,但还是不见钱。汗再次从父亲头上冒了出来。他推测一定是打獾子时把钱弄丢了。想到这里,他立马抽转身子,火急火燎往回赶。赶到乱坟岗时天已大亮。父亲拨开草丛,细细地寻来找去,直到太阳升起老高,也没见到那两块钱的影子。

父亲回到村里已是出工的时候,他怕挨母亲的骂,眼看迟到又要扣工分,只好跟着人到田里干活。因为早上没吃一点儿东西,跟獾周旋又耗了体力,加之天气又热,没等队长喊收工,就扑腾一声倒在田头。

这天早上,一家人眼巴巴等父亲买肉回来,但早饭过后父亲也没有回,母亲虽然觉得不对劲儿,但也不能在家干等,安置一家人吃喝后,她到打谷场上出工。没想到快到中午时,突然听到男人发痧的消息。她丢下手中的活,打起飞脚赶往父亲那里。此时父亲已经被人抬到树荫下,众人给他刮了痧,很快就清醒过来。母亲的第一句话是:“老高,你买的肉呢?”父亲不答,良久,眼窝里滚下两颗浑浊的泪。

“你是不是把钱弄没了?”看到父亲这熊样,母亲早猜到了八九分,但她真不希望事情会这样,那两块钱可是借了好多人家才借到的呀。谁知脸色惨白的父亲竟然点了点头,母亲听了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抹起泪来。

“你一个男人哪,咯样冇卵用,何解不到女人胯里撞死呀……”

那天晚上,母亲听说肉票没有丢,饭也不吃又出了门。母亲是一旦下决心做什么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人。几个小时过去后,母亲终于回来了,看上去她很是疲惫,可以想象这次借钱比上次艰难——但毕竟借到了。她把手上的两块钱扬了扬,对大姐说:“快给我把针线盒子拿来。”原来母亲是要把钱缝在父亲的衣服上。

次日黑早,父亲再次拿着那根钎担出了门。经过那个乱坟岗时,却没有看到那只獾了,那只獾昨天好像是专门向父亲讨钱的。父亲朝乱坟岗啐了一口,径直往镇上来。

父亲很快就买好了肉。胖屠夫找了父亲的钱,把头伸出窗子说:“各位听清楚啦,今天的肉卖完了。”没买到肉的人都愣了,紛纷问:“为什么才卖半边就没肉了,又要留给什么人吃冤枉了?”胖屠夫又把头伸出窗子说:“有本事你们就去公社食堂吃点冤枉。”说完“啪”的一声关上了窗。买肉的人都火了,一个个上前拍打那厚厚的木板,要站长出来给个说法。这时从侧门走出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大伙别吵,我就是站长,没买到肉的请明早再来!”

“说说,怎么就这一点点肉?”众人都不愿散去。

“同志们,今天情况真的很特殊,县里的象棋比赛在我们公社举行,今天猪场才送来一头猪,那半边肉送到公社食堂了,没办法呀。”站长解释道。

大家见站长话说得好,都不吭声了。

“对了,等会儿我还要代表我们公社参加象棋比赛呢,大家有空的不妨去看看,给我加加油!”

“加点猪油吧。”听站长这样说,人们才笑的笑骂的骂,作鸟兽散。

父亲把肉提回来时天才蒙蒙亮,母亲接过肉,准备把肉切好和一锅清水一起炖,等一家人起来好喝汤。一斤六两肉也只有这样,全家才能吃上。

好不容易见到一次猪肉,母亲突然起了一个心眼,把肉放到秤上称,一看秤星,她像被蛇咬了一样大叫起来:“我的妈,怎么才一斤二两,少了四两?老高你快来——”母亲锐声叫父亲,父亲一下子蒙了,半天才说:“这……这不可能。”“不可能,你自己看!”母亲把秤往地上一丢。父亲哪敢看秤,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头站在那儿。母亲厉声问父亲:“你是不是把搭头弄丢了?”父亲想了想说:“没有,我买的是一整块腰花肉。”母亲又问:“路上是不是被野狗叼去了一坨?”对这个问题,父亲想都没想就说:“也没有……”(那年头根本看不到一条野狗)排除种种可能性后,母亲想起昨天丢钱的事,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拿起菜刀就往砧板上剁。她一边剁,一边骂狗日的屠夫是砍脑壳短阳寿的,不遭雷打也会生出崽来冇屁眼;骂父亲是睁眼瞎,昨天丢钱,今天少秤,少了四两肉也看不出……母亲越骂越气,后来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嚎啕起来。

母亲的哭声把全家人吵醒了,左邻右舍也跑来,不知我家发生了什么事。父亲又羞又恼,想来想去,只好提了肉,怒气冲冲往食品站去。

父亲赶到食品站时,太阳已升得老高,当班的屠夫正在吃早饭,听说有人短了秤找上门,就端着饭钵子怒气冲冲出来,跟父亲碰个正着。屠夫姓胡,腆着一个大肚子,长着一脸络腮胡子,因为肥胖不停地出汗,肩上长期搭着一条汗巾。他是我们公社有名的“胡一刀”,平时砍肉一刀准,最多也差不了几钱。他见父亲黑着脸,手上提一刀肉,估计就是找他麻烦的人,也不等父亲开口,破口便骂:“就是你说老子少了秤?你他妈数卵毛去了呀?你回家切掉了一坨,现在反过来怪我少了秤?你他妈的是前世没吃过肉哇?”

父亲是个血性汉子,听胡屠夫骂得如此恶劣,脸早已成了猪肝色。他一句话也没说,拿起手中的那块肉就朝胡屠夫打去。胡屠夫平日肉吃得多,体壮如牛,见有人敢打他,把饭钵子一丢,一个饿狗穿膛就迎了上来。父亲也非凡辈,侧身闪过来了个借势发力,只轻轻一推,胡屠夫就向前跌了个狗吃屎。胡屠夫恼羞成怒,爬起来后很快跟父亲扭打在一块。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那块肉起先还在两人脚下踩来踩去,但眨眼间就被人捡走了。

父亲被迅速赶来的公社武委会的人抓走了。处理结果是:父亲滋事行凶,拘留五天,罚款十块。

消息很快传了回来,母亲气恨交织,又拿起了菜刀砧板。

我家哪有钱缴罚款?砍累了骂累了的母亲收起砧板,最后把气都发到父亲身上:“关起来好,冇卵用的家伙就该关起来喂花脚蚊子!”

那一天,我的四个姐姐都遭了打,母亲看她们没有一个顺眼的。祖母看到孩子们无辜挨打,争辩了几句,婆媳又大吵起来了。一气之下,祖母的哮喘病就发了。

幸运的是父亲当天下午就被放回来了。据说是那个年轻的食品站站长帮父亲说了好话,站长面子本来就大,那天又获得了全县象棋比赛的冠军,所以心情特别好,中午正好跟武委会主任一桌吃饭,听说了这件事,就给父亲说了一句好话。

晚上,母亲给父亲缝打架撕破的衣服,猛然发现口袋里有一块一毛钱,四两肉票。这一发现让她的口张得大大的,脸也热到了耳朵根。母亲读过三年书,这简单的账她会算:买一斤六两肉,找回来的钱是八毛,现在是一块一,还有四两肉票,说明父亲只买了一斤二两肉——他是被白白地冤枉了。

事后终于搞清楚,那天轮到父亲时,屠案上就剩下一斤二两肉了。父亲平时就是个大头虾,提了肉和找回的钱票就走人,并不知道只买了一斤二两肉,以致后来搞出这样大的混账事。

母亲清楚事情真相后,也有过短暂的自责,但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重新梳理一次后,觉得问题的根源还是出在父亲这里。不是他这样粗心,如何会搞出这样大的事?她怒气未消,刀子嘴又扎人了:“狗日的老高,你一个武高武大的男子汉,卵用都冇得,两块钱都捏不稳,老子是瞎子,生的崽也是瞎子呀!”一直以来,父亲对母亲的数落跟谩骂习以为常,但没想到母亲这次连老的也搭上了,并且揭了祖父的痛处,这是父亲所不能容的。再说,父亲这次本来是被冤枉了,心里正窝着一团火呢。等母亲再次爆粗口时,父亲一巴掌就扇了过去,她的脸上一下子就有了五个红红的指印。母亲没想到平时那么怕她的父亲竟敢打她,下手还如此之重,这不是黑了天吗?愣过神来,她一口就咬住了父亲的胳膊。父亲又是一巴掌,母亲也不松口。但母亲哪是父亲的对手?很快,母亲的脸上就青红紫绿了。母亲披头散发,在地上发泼打滚。家里大人哭,小孩哭,简直乱成一锅粥。祖母再也看不下去了,从床上滚下来,颠着一双三寸金莲就往水塘边跑。“是嫌我这老不死的障眼哪?死了你们就清净了,也不要买肉了……”她一边跑一边骂,正要往塘里汆,被跑过去的父亲扯住了。

以后的两个月,我们家都忌讳说到那一斤六两肉,好像那是一个耻辱的标志,是一坨在路边被太阳晒了多日的狗屎,不去戳它还好,戳开了就会臭味难闻。

祖母病了,喉咙里像有一只猫,脚肿得老高,像刚出笼的馒头,一摁就是一个窝。祖母的病是营养不良造成的。四个姐姐一个个黄皮刮瘦,像风中的竹竿风都吹得弯。

这个时候已经收了秋,打的糧食果然不够上缴,社员又得吃返销粮了,但分到户的数量比原来更少了。

饥饿的恐慌在四处蔓延。有一天,村里发生了一个男人铤而走险去偷仓库里的种谷的事,结果被民兵发现抓起来游行。村里接连死了七八个人,都是缺乏营养得水肿病死的。整个村子笼罩着死亡的气息。由于长期吞咽谷糠和野菜,大多数人出现消化不良,肚子胀得像鼓,但又拉不出来,即使拉出来也是羊粪蛋。青壮年们因为长期吃不饱,出工时常有晕厥过去的。有的人家米缸一个月中有大半日子是空的。收工回来的大人,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就去野地找能充饥的东西。父亲也是一样,没日没夜地在水里捞。有几个月,我家吃不上油,为了让菜不巴锅,父亲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根猪尾巴,用绳子吊在灶台上方,炒菜时就把猪尾巴拉下来,放到烧红了的铁锅里涂上一圈,那一缕青烟散发出久违的猪油香,那红红的铁锅也算是沾到了肉腥。不用时,这根猪尾巴就扯上去,就是老鼠(那时根本看不到老鼠)也只能看着干瞪眼。没有猪尾巴的人家就吃红锅子菜。在父母的努力下,我家虽没饿死人,但是天天稀饭野菜,一家老小眼抠进去了,脸窄下去了,一天到晚响屁喧天。

野地里也找不到什么野菜了,为了活命,很多人开始偷偷摸摸在自家房前屋后种点什么。就是在这个时候,祖父也拿起了那把鹤嘴锄,他要种萝卜。

还好,那些干部对祖父的行为视而不见。他们知道祖父是瞎子,或许是他手上那把鹤嘴锄太滑稽好笑。

祖母得知祖父挖土种萝卜,火气不知从哪里来,把拐棍在地上乱戳,声音就像一只老猫。

“老不死的呃,天天吃糠咽菜,你种什么萝卜,要把人都弄死呀?”

鬼都知道,萝卜只有炖肉骨头吃起来才香,如果没有猪油,吃两餐心里就会挖得痛。油都没得吃,种那么多萝卜怎么吃?祖母骂祖父是有道理的。但祖父,一个七十多岁的瞎子,哪能像青壮年一样,去外面找吃的?听到祖母的咒骂,他也不还嘴,只翻了翻露出白珠子的瞎眼说:“等萝卜长出来了,我们就天天吃萝卜炖骨头,到时你会吃了还想吃。”

“老不死的呃,瞎子尽说瞎话,做梦啊……”祖母还是骂。

祖父任祖母骂,照样挖土。

祖父这辈子,自从瞎了不能下棋后,就成了祖母的下饭菜。

祖母原来是不敢骂自己男人的。男人年轻时候可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

祖父出生在一个叫棋村的地方。那村子有点怪,远看活像一个象棋盘,村里男女老少都会下棋。据说他们的祖宗是一个象棋高手,有一回访友经过那片山头时,看到山下林青水秀,鸟鸣山幽,是个下棋的好地方,就移居于此,十几代过去渐成一个村落,村人以祖宗为荣,都好下棋。祖父自小聪慧过人,跟象棋有天生缘分,看到象棋就两眼放光,不到七岁便把一部祖传的棋谱背得滚瓜烂熟,十岁时村里已无人敢跟他对弈,十五岁时已在县乡称雄,方圆百里找不到对手。

少年得志的祖父因象棋博得名声,也获得了富甲一方的祖母父亲的垂爱,把独生女儿嫁给了他。据说祖母出嫁时章台县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祖父是那种有着异禀的人,成家后不事农耕,不问商贸,不理家政,整日厮杀在楚河汉界,常常带上一个家仆,行走江湖,专找高手博杀,赢得的钱财如滚雪球一样,不几年就成了章台县首富,县城几乎一半铺面姓高。

1942年春,日本鬼子攻打章台县。那天,祖父正在自家茶楼跟一个远道而来的高手切磋。就在这时,鬼子的飞机像蝗虫一样扑来,人们吓得四处逃避。家人要祖父赶快躲开,祖父却如老僧入定,充耳不闻。棋盘上那看不见的硝烟完全掩盖了现实中的危险。突然,一发炮弹从天而降,霎时茶楼飞了半边,祖父的棋子像一颗颗核桃滚落满地,在边上玩耍的女儿英莲赶紧去捡那滚落满地的棋子。就在这时,又一发炮弹在不远处开花,祖父只觉得两眼一黑,再也看不到一点光亮。从瓦砾中爬起来,祖父去摸他的宝贝女儿,摸到的全是热乎乎的血,任凭他怎样呼唤,才五岁的女儿再也没了回音。祖父当即晕厥过去。乖巧的女儿,他的掌上明珠,想不到竟然死在他的棋盘边上。

女儿死后,祖父老是做梦,梦见扎着蝴蝶结留着小刘海的女兒,把那散落在地的棋子一粒粒捡起来交给他,满手都是血。每当这时,祖父就会从梦中惊醒。

从那一天起,祖父再也不说一个“棋”字。

国民党军队撤退,鬼子的队伍离县城越来越近。在城里已经无法安生,带着身心的巨大伤痛,祖父连夜搬回了桃花山下的棋村。在那儿祖父还有几亩田地,家里还有九缸白花花的银元,这足够家人过几辈子安稳日子了。祖父希望就在安静的棋村了此余生。

一天,棋村来了几个奇怪的客人。他们都骑着高头大马,头戴礼帽,身穿白府绸褂子,黑香云纱裤子,为首的短胖,蓄一撮仁丹胡子。他们问到祖父院前停了下来,说要见祖父。祖父当时正用两片水草叶子敷在瞎眼上,听说来了客人,就让他们进来。一个戴眼镜的人讲章台话,他指指仁丹胡子,说这是他的朋友龟田先生,慕祖父大名,特地从县城赶来,想与祖父下几盘棋。换成以往,嗜棋如命的祖父肯定二话不说就开始摆棋了。但现在的他,对象棋不但没有兴趣,甚至还怀着刻骨的怨恨了。不是那盘棋,爱女如何会丢了性命?不是狗日的日本鬼子,眼睛怎么会瞎?当门口响起嘚嘚的马蹄声,祖父就知道来者何人。

祖父躺在竹床上,头也没抬,指指眼睛说:“对不住,眼睛瞎了,不能下棋了。”龟田听祖父这样说,似乎有些不悦,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的高手的,高手下棋,还要用眼睛?”祖父吃了一惊,知道来者不善,真还是懂棋的人,便淡定一笑:“先生,你搞错人了吧,我哪是什么高手,只是略懂棋路而已,从来没听说过瞎子能下棋的!”叫龟田的人已面露愠色了,与其他几个人叽里呱啦之后,“哼”了一声就出了院子。讲章台话的那人回头对祖父说:“你也太不给面子了,龟田先生知道是你不愿跟他下,很不高兴,他说等你眼睛好些了,过几天再来。”

祖父本指望就在这世外桃源般的棋村了却残生的,没想到狗日的日本鬼子会跑到这深山里找他下棋。象棋给他带来了抹不去的伤痛,难道还要搞得他不再安生?马蹄声嘚嘚远去,像一声声踏在祖父的心上。祖父无比惶恐,他知道,这些杀人如麻的畜生,既然来找他挑战,肯定要赢,如果输了,什么事做不出来?照自己的血性,又岂会让他?定要杀个片甲不留才解恨哪!

再也躺不下去了,祖父赶紧从竹床上滚了下来。

等到夜深人静,祖父吩咐家人把九缸银元掩埋在后园里。鸡叫第三遍,在家人的搀扶下,祖父带着全家老小悄悄来到湖边上了船。

没想到三个月后,他的九缸白花花的银元一个也没有了。祖父一夜间从章台县的首富变成了一个穷光蛋——世事真是如一盘棋呀!不是跟对手下了一把和棋,而是彻底输了,输掉了美好的光阴,输掉了所有的铺面、银元,输掉了宝贝女儿,输掉了自己的眼睛——全是输给狗日的日本鬼子了。

祖父从此不再下棋,几十年过去,村里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知道他当年靠下棋为生,后来出生的父亲当然是不知道了。

当队长又一次把一斤六两肉票送来时,祖父伸出一只瘦手说,给我!

那天晚上,祖父从衣箱里摸出他那副祖传的紫檀木象棋,他把每个棋子摸来摸去,往昔楚河汉界的厮杀场景仿佛又回到了眼前,博杀中的那种快感又激活了他的每根神经。

祖父决定下一盘棋,一盘非下不可的棋,一盘为了让家人度过饥荒的棋。

在下这盘棋之前,祖父决定在后园全部种上萝卜。

霜降之时,祖父的萝卜已青青一片了,随便拔一个,都有大姐二姐胳膊那么粗了。是吃萝卜的时候了。

那天,祖父把那一斤六两肉票紧紧地捏在手里,对母亲说:“孩子们该吃一回肉了。”看到祖父突然这样说,母亲只好又出去借钱。

祖父要亲自去买肉。那天黑早,父亲把祖父牵到食品站门口就躲一边去了,他怕看到胡屠夫。

称好肉,祖父却不走,他把那块肉掂了掂,对胡屠夫说:“同志,好像不足秤啊。”胡屠夫抬起头,见是个老瞎子,也没有复秤,砍了一点搭头。但祖父还是说不足秤。

胡屠夫不想跟一个老瞎子纠缠,就复了一下秤,秤尾向上翘翘的,他大声叫周围的人看秤,以证明他的足斤足两。

但祖父还是不走,他翻了一下露出白珠子的瞎眼,说:“我要见站长。”

胡屠夫有些不耐烦了,说:“老人家,我又没少你的秤,你要见站长干啥?去去去。”

祖父说:“你不叫站长来,我偏不去。”

“那你还想干啥?”胡屠夫鼓起两只眼睛,狐疑地问。

“听说你们站长棋下得好,我想跟他下一盘。”

“哦嗬,你真是蚂蚁打哈欠——口气不小哇!我们站长是全县冠军,你晓得不?”胡屠夫这才搞清楚眼前老瞎子要见站长的意图,大笑起来。

“我今天来,就是想收你们站长做个徒弟的。”祖父的声音不高。

“你说什么?请再说一遍。”

“我今天来,就是想收你们站长做个徒弟的!”祖父的声音透出力度。

胡屠夫确保没有听错后,两只眼睛立即鼓得像牛卵子一样。天哪,一个瞎子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扬言要收站长——全县象棋冠军——做徒弟?回过神后,胡屠夫立马放下屠刀去喊站长。他的胃口被吊起来了,因为他平时也好下棋。

年轻的站长很快出来了,见是一个身着补丁衣服拄着打狗棍的老瞎子找他下棋,不禁乐了。

“老人家呀,你是不是要买块好肥肉?我叫人剁给你。”

祖父知道说话的就是站长了,便微微一笑道:“你就是站长吧,早听说你会下棋,我今天来,就是想收你做个关门弟子,看你有没有这个缘分。”

站长一下子愣在那儿了,以为听错了。

“老人家,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祖父也不回答他,只轻轻叹了口气,自顾自说:“唉,我们这里多年没有出过下棋的人了。”

“没有出过下棋的人?老人家,请问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下棋的人?”站长回过神来。

“光绪二十六年,这方圆几百里就出了半个,可惜后来眼睛被日本人炸瞎了。”

“瞎子是谁?”

“就是在下老朽。”

“天哪,那我半个都不算?”站长惊愕得张大了嘴巴,以为一大早遇到了疯子。

“后生,我才算半个,你应该半个还不算。”祖父长叹了一声。

“老人家,你说话也太过分了吧,你就能下得过我?”当了众人的面,眼前一个老瞎子这样口出狂言,站长像受了极大的羞辱。

“后生,今天我来,就是想跟你下一盘棋,要是我输了,送给你一头猪!”祖父“嘭”的一声把棍子往地上一戳,这一声让躲在人群中的父亲脸都吓白了。要知道,家里已是七个月没见过油星子了,哪来的一头猪?可以说,整个白银公社的老百姓家里也寻不出一头猪,祖父不是在空口打哇哇吗?

站长是个清白人,看到眼前的祖父,也叹了口气:“老人家呀,你要是拿得出一头猪,我还真想跟你下一盘呢。”

“后生,我现在是拿不出一頭猪,但我可以立字存据,如果输了,保证以后喂了猪送来,如果你输了,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你说。”

“隔两天卖几斤筒子骨给我。”祖父的声音很细,仿佛怕别人听见。

“这个?好说!”

“你输得起吗?”祖父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这可能跟他就要吃到肉了有很大关系。父亲心里打着鼓,他不知祖父今天吃错了什么药。长到这个岁数,虽然耳闻过父亲会下棋,但从来没有看到他下过,再说一个瞎子又如何下?站长也没想到眼前这老瞎子会这样缠住他不放,在众人面前,如不接受挑战,这全县冠军的面子往哪儿搁?

“我要是输给你,每天送五斤筒子骨给你!”站长完全被激怒了。

“好!好!”买肉的人终于听明白了,一个个大声叫好。这年头,还有什么比这更刺激的事呢。

“后生,说话算数?”祖父咄咄逼人。

“算数!老人家,我只怕你输不起。”

“哈哈……”

其实,一开始,站长是不屑跟一个老瞎子下棋的,没想到老瞎子竟以一头猪来刺激他,还说他可能连半个下棋人都不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眼前的老头是哪个村子的?他是什么来头?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俗话说艺高人胆大,如果不是一个疯子,岂敢说如此大话?看来棋赛是非比不可了。

“那好吧,明天,三盘定胜负!”

“不,就一盘,你先手!”

站长蒙在那里了,祖父的一句“你先手”已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老瞎子以一头猪作注挑战县象棋冠军的消息,不亚于一枚重型炸弹在白银公社炸响,其冲击波很快就传遍了各个角落,连公社书记都知道了,他明确表示,这是活跃群众文化生活的好事,要大力提倡,如果老人输了,一头猪是不能要的,这是赌博行为,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并说一定要来观看这场比赛。

父亲说,活到三十岁,他只看过祖父下过一盘棋,一盘让他至今都津津乐道的棋。

这盘棋是用那副紫檀木象棋下的。

一大早,食品站操场四周就被围得水泄不通,食品站的操场用石灰线画成了一个大棋盘,三十二个“棋子”别出心裁,都是用猪血盆反扣过来糊上白纸,在上面写上“车、马炮”等。操场的东边是临时用圆木搭起来的一个赛台,祖父与站长相对而坐。

祖父说话算数,让站长执红先手。摆好棋子,临开赛时,祖父说先等等,叫人把他的“帅”用一颗五寸长的铁钉钉在地上。此举让观众像打了鸡血一样,站长一下子面如土灰,从祖父叫人钉住“帅”的那一刹那起,他的心里就打起了鼓。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下棋的,不是旷世高手,岂敢把“帅”钉住?此招只在江湖传说中,没想到今天被他亲历,真是活见鬼呀!站长的防线在那一刻轰然坍塌,但他不能临阵退却,只能硬着头皮下了。

瞎子也能下棋?看不见咋下棋?观战的人实在太多了,有的爬到树上,有的爬到篮球架上,有的甚至站在屋顶上。父亲站在祖父后面,双腿发抖,眼睛不敢看。当高音喇叭响起比赛开始,报出“炮二平五”时,祖父还呆呆不动。父亲用手捂住眼睛,心想完了完了。过了好久,高音喇叭才响起“马2进3”,这时的父亲心里才平静了一点儿。他想不到瞎子父亲还真会走棋呀。

父亲说,他这辈子怎么也忘不了这盘棋,至今他都背得出前面几步:马二进三,炮8平6,车一平二,马8进7。

父亲说,至此几步,祖父已布成“反宫马”阵,这是祖父的镇山宝,自小开始,祖父就创造了这个以往棋界认为不太正统的局法。祖父的“反宫马”变幻莫测,让对手应接不暇,也是凭借这个怪阵,祖父屡建奇功,赢得那九缸白花花的银元和铺面。

这天天气好得出奇,虽快立冬了,但天空比夏天还要瓦蓝,风轻轻地吹,一朵朵白云像白莲花一样开在天幕。正是农闲时节,镇街上本应是很热闹的,但所有铺面看不到一个人,全拥到食品站操场上来了。很多看棋的人根本不懂棋,他们只听到高音喇叭报口诀,看到几个人在操场上搬“木盆”。但他们都很兴奋,都想知道一个瞎子如何打败食品站站长。

父亲说,谁都希望祖父赢,毕竟都是穷苦老百姓啊。父亲在人们的议论中慢慢不紧张了,因为听到大家都在这样说,想不到一个老瞎子这样厉害。

不到二十个回合,那些搬“木盆”的人就无事可做了。下一步轮到站长了,但他脸色煞白,两只死鱼一样的眼睛呆呆地盯着棋盘。而祖父白发飘然,看上去气定神闲。他的那个大“帅”还钉在那儿纹丝未动。站长下了快二十回合,连“将”都没叫一下。红黑两边上千观众都抻长脖子,议论纷纷。他们都在等待站长如何落子。公社书记虽不懂棋,但从观众的议论中,他知道胜负的天平倾向了何方。又是半根烟的时间过去,站长仍像石佛,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往下掉。稍为懂棋的人都知道,站长已四面楚歌。人们交头接耳,有人摇头,有人叹息,有人亢奋,但都不敢高声,因为站长还没投子认输。人们都在等待他认输的那一刻。

时间仿佛凝固了。

谁知就在这时,祖父却慢悠悠地说:“后生,我们和了吧?”

站长的身子动了一下,以为听错了。

“和了吧?”待祖父重复这一句时,站长才抬头看看祖父,他不相信昨天那个盛气凌人、志在必得的老瞎子竟然提出和棋。这个面有菜色穿着补丁衣服的老瞎子,不知有好久没吃过饱饭更不用说吃肉了,他下棋究竟是什么目的?仅仅是想买几斤筒子骨?当筒子骨唾手可得时,老人为什么又突然放弃?难道真的是一盘和棋,自己没看出来?站长又将死鱼样的眼投入棋盘,不是,绝对不是和棋!十几回合后自己就死路一条,纵是国手也无力回天。自己遇上真正的高人了。高人在民间,山外还有山,此话不假!如果能拜上这样的师傅,那是三生有幸,每天送上几斤筒子骨又值几何?送上几头肥猪都值呀。站长心跳如鼓,但内心又充满矛盾,真不想在这样的场合败给一个老瞎子,简直脸面丢尽哪。

当他再次听到祖父说“和了吧”,仿佛覺得面前有一缕清风拂过。

“后生,说实话,我哪有一头猪输给你哟。”祖父笑笑,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刚才气定神闲的祖父像换了一个人,脸白得像一张纸,额头上沁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祖父已接近虚脱了。父亲见了赶紧搀扶住他。

“嗯,和了。”站长如梦初醒又像如释重负。他也想去搀扶祖父,双腿却不由自主跪在祖父面前。

“老人家,收我为徒吧!”站长这一跪,仿佛为一盘棋的胜负下了定论,人群中一时间掌声雷动。

祖父想伸手扶站长起来,但他的手是那样软弱无力。

胡屠夫这时端来一大碗凉茶,双手捧起要祖父喝,但他并不知道这老瞎子就是那天跟他打架的汉子的父亲。公社书记也过来跟祖父久久握手,要他去公社食堂吃饭,但祖父摇摇头。那一刻,父亲脸上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春光。

那天祖父是父亲背回去的,站长也跟着去了。父亲说,那天背祖父回去的时候,感觉他的身子轻得就像一根稻草,口里几乎听不到出气声。

祖父一回到家里,就“哇”地吐了一口血,晕过去了。

不久,祖父苏醒过来,他看到站长来了,脸上有了笑容。他要父亲把那盒紫檀木象棋和一本棋书拿出来,送给站长。还想说些什么,却一口气堵在心口,没说出来。

一个月后,祖父死了。

我的故事说到这儿就结束了,需要补充的是,站长是个说话算数的人,祖父躺到床上的第二天,他就把五斤筒子骨送到我家。遵照祖父的意思,母亲并没有要站长白送,而是以每斤六分钱的市价成交。三天后,食品站站长又把五斤筒子骨送到我家,从此没有间断过。

园里的萝卜长得正好,骨头炖萝卜可是最好的美食呀——何况在那饥荒的日子。为了不浪费一点营养,母亲把那些炖过的骨头第二天又放回锅里炖一次,直到骨髓里每一丝养分都渗透到萝卜中。

我家的院墙上从此天天晾晒炖过两次的发白的筒子骨。收废品的人隔三岔五会来我家收购这些猪骨,每斤八分钱,比买进来贵了两分钱。炖过两次的骨头显然比买回来轻了,那轻的部分,也就是营养,我们家在那两分钱的差价中把营养赚了回来。那些难得的营养,深深渗进祖父种的萝卜里,再通过萝卜,走进我们全家人的血管,也渗进了那饥荒的日子。祖母的病好了起来,四个姐姐一个个长得白里透红,像萝卜一样水灵。

那年冬天,补充了猪骨头营养的母亲怀上了我这个男丁。次年秋天,芙蓉花开的时候,我呱呱落地。坐在庭院的祖母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大概是想起了祖父,想起了象棋,给我取名高棋荣。

这个时候,饥荒基本上过去,村子里有了鸡鸣狗吠,各家的自留地绿意盎然。但我家后园里依然还有很多萝卜,在春天里,它们已开上了好看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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