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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斋卧听萧萧竹

2017-08-19俞胜

安徽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老卢老谢农科所

俞胜

“又来了,好嘛!了不得,这回还要搞什么课题结题!”办公室主任老谢来到我们办公室,一边莫名其妙地嘟囔一句,一边用混浊的目光朝我们四个人身上扫。我们三个文秘、一个打字员,三个人耳聋眼瞎,只有我一个人耳聪目明。我站起身好奇地问:“主任,谁?谁又来了?”老谢不正面回答我,嘴却咧开了,猪肝色的脸衬着满口黄牙,使我想起了北京的吊炉烤鸭。这时候,吊炉烤鸭活了,很有派头地用右手的中指朝我一点,说:“你,大才子,你就出来接待一下吧。”我们办公室剩下的两个文秘、一个打字员都捂起嘴,吃吃地笑起来。

我只好随着老谢走到接待室,就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四十岁上下年纪,国字脸,满面红光,左手手指在沙发之间的茶几上不停地点击着,不知道是因为痉挛还是有弹钢琴的爱好,見了我和老谢也不站起来,大大咧咧地说:“老谢你忙你的,不用来照顾我。我就在这儿等,真要等不来我就走。我也不给局长打电话,局长忙嘛,我理解,当下属的,我还能不理解吗?”老谢嘿嘿笑了一下,说:“卢所长大驾光临,哪敢不照顾好?可咱大小还顶着这顶办公室主任的帽子,嘿!好嘛,全局吃喝拉撒的事都得咱惦记着。嘛也不敢出错,一出错,吃不了兜着走,照顾不周的地方,卢大所长多担待着点。”转身一指我,“局里新来的大才子,还是咱霁鲂市的引进人才,这么着,我把他派过来,您有嘛事就吩咐他。”

这么着,我认识了老卢——卢班达,当时他是霁鲂市农科所的所长,而我到市农业局办公室上班也没两天。印象中,霁鲂市农科所是农业局的下属单位,却不在局机关大楼办公。初次见面,话也不知从哪里说起,就问老卢农科所为什么不在局机关大楼办公。

老卢这时不敲茶几了,在喝茶,他把茶杯往茶几上一蹾,茶杯悠悠一颤,朗声说:“农科所嘛,农科所就应该在城郊办公,农科所的科研人员是农民的贴心人,需要经常到田间地头,服务‘三农,才能接地气。”

“那卢所长的意思,我们局机关就是不接地气,高高在上了?”

老卢愣了几秒钟,摆摆右手,哈哈笑着说:“小伙子,话不能这么说,我强调的是农科所搞农业科研项目,田间地头才是真正的实验室。局机关不一样,局机关是领导机构,统揽全局,需要高屋建瓴,目光哪能只盯着田间地头?”

我初到霁鲂市,加上年轻气盛,刀子嘴不知道饶人,就紧盯着老卢问:“那您不在田间地头,跑到局机关找局长干什么,局长事情那么多,就是谈工作也该约好时间嘛。”

老卢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一脸庄重地说:“小伙子,我牵头搞了一个‘霁鲂市引种早园竹相关技术研究课题,你新来的可能还不知道,这个课题马上进入结题阶段了,时间紧急,必须马上跟赵局长汇报,请他参加结题会。”老卢又啜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幽幽地说,“人家赵局长,不止是咱们农业局的局长,还是我们省科技专家评审组的成员呢!”

我又好奇地问老卢:“您是农科所的所长,怎么搞起早园竹的研究来了,早园竹不该是林科所做的研究吗?”

老卢又哈哈笑起来,说:“小伙子,咱们局有林科所吗?农科所就是林科所,林科所就是农科所,你不知道农林从来不分家吗?哈哈……”笑声似乎是在嘲弄我的无知。

所以,初次见面,我对老卢殊无好感,“人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借口临时有点急事要处理,回到办公室,把老卢晾在接待室。

办公室里的三个人正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见我进来,声音戛然而止。想起刚才他们仨捂嘴吃吃窃笑,原来他们早就知道老卢来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却不肯告诉我,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他们怎么竟这样!我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闷坐了一会儿,办公室里鸦雀无声。我闷坐了会儿,觉得坐在这里不如去接待室陪老卢,愤愤然起身到接待室,却发现老卢已经离开了。西转的阳光从接待室的窗口射进来,有一道光柱移到刚才老卢饮过的茶杯里,像粗大的吸管,而茶水恰好已经见底。

没想到,后来我却和老卢成了忘年交。那一年,霁鲂市在全国招揽人才,唯学历是举。博士过来就是副处,硕士过来享受正科级待遇。我在燕北大学获得考古学硕士学位后,就忙着找工作。当时给所有的博物馆、学校、公司等相关用人单位投寄简历,却没有一家回音。就在我垂头丧气、我未来的丈母娘劝我的女朋友趁早跟我分手之际,有一家民营的考古挖掘队表示对我这个人才感兴趣,通知我去挖掘队面试。在面试的前一天,我的女朋友、第三十一人民医院的护士罗小雯同志通过一个渠道打听到,这家民营的考古挖掘队其实就是一个盗墓团伙。罗小雯同志自然不同意我去做贼的同伙。在我毕业两三个月工作没有一点眉目的时候,罗小雯同志没有气馁,每天从医院的报刊亭给我买来一大摞报纸,什么日报、晚报、晨报、商报,我每天的任务就是盯着这些报纸的中缝和报尾,寻找各类人才招聘信息。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寻到了霁鲂市的引进人才启事。于是,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我成了霁鲂市的引进人才,只是与罗小雯同志隔了千里。我们每天晚上抱着电话或QQ倾诉衷情,我向罗小雯同志承诺,一到霁鲂市我就是正科级,起点高,农业局又是市政府的重要职能部门,仕途看好。按照党政干部选拔条例,三年后副处,再两年后正处……照此发展下去,不出十年,我就调她来霁鲂市第一人民医院当院长。

罗小雯同志却很有自知之明,她有些兴奋又有些害羞地说:“当院长的,怎么也得医生出身呀,可我只是护士出身呢。”我大言不惭地说:“那就调你来霁鲂市第一人民医院当护士长!”罗小雯同志在电话或者QQ的那一头格格地笑了,笑得很开心,仿佛自己真的当上了霁鲂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护士长。

然而,我在霁鲂市农业局却显得颇另类。农业局是个正处级单位,办公室主任老谢才是正科级,我虽然没有主任或副主任的头衔,一来就享受正科级的待遇,让办公室另外两位文秘——唐秘书和钱秘书从第一天见我开始就不阴不阳。头两天,打字员小林本来对我热情似火,我初来乍到,她帮我领取办公用品,帮我办食堂饭卡,一会儿一阵香风旋到我的身边,一会儿又一阵香风旋到我的身边。小林长得不难看,圆脸,薄嘴唇,不施粉黛,笑起来很清纯很甜美的感觉,可当她得知,我已经有了罗小雯同志后,态度立刻来了个冰火两重天,再也没有一阵阵的香风旋到我的身边了。工作了三十年,做了二十年办公室主任的老谢,时刻不忘在我跟前摆谱。我精心起草的文字,他总要在上面勾勾画画,显得学问比我大,比我这个“人才”更“人才”。我一到霁鲂市农业局,老谢就分给我一个写上半年工作总结的任务。我写,“回顾半年来的工作,我局在以下几个方面取得了新进展。”老谢要把“回顾”改成“回首”,等下一篇公文,类似的语境我直接写“回首”,老谢又提笔把我的“回首”改成“回顾”。老谢要时时刻刻提醒我,在霁鲂市农业局办公室,不要忘记谁是老大。老谢这时时刻刻的提醒,让我在霁鲂市农业局工作得并不开心。

这天,当我在“回顾”与“回首”之间茫然无措的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接起来一听,竟是老卢!老卢不是粗门大嗓,而是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怎么样?小伙子,工作上不是那么开心吧?晚上来老哥这里散散心吧。一会儿快到下班的时间,你出来,老哥派车去接你,车号是……”办公室的其他三人都装作各忙各的,但我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竖着耳朵倾听我通话的内容,但我把话筒紧紧地贴在耳朵上,口中只嗯嗯有声,我让他们想倾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等我有一天起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他们仨,我想。

这个老卢也是神通广大,他怎么知道我工作上不开心?虽然说农科所也是农业局系统的,可到底不在一起办公,局里谁是老卢的眼线?这机关真是池水很深,风波险恶。老卢要关心我干什么?我对老卢这个人,从无好感到产生了好奇。在霁鲂市,我光棍一人,赤脚的不怕穿鞋的。晚上不如去会会老卢,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四点四十,我迈着杨子荣往威虎山进发一样的豪迈步子,出了农业局大门。大门前,果然停着一辆车,车号与老卢所说的一致,我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司机三十多岁,说完自己姓杜,便紧闭着嘴,一声不吭,专心致志地操控着车辆。那时候的霁鲂市还没有“堵车”这一说,从农业局门前出来往左,过两个红绿灯,往右,又过了三个红绿灯,再往前的路口就没有红绿灯了。街道两旁的房屋越来越参差不齐,也越来越低矮,道路两旁的树多是冲天的白杨。不到半个小时,车驶进了一个院子,司机老杜戛然停车,让猝不及防的我脑袋差点撞到挡风玻璃上。

农科所是一座破旧的院落,主楼是一幢四层的小楼,墙上长满了爬山虎,长得葳蕤,绿油油的,一直爬到四楼的楼顶,四层楼的窗户都成了在茂密的爬山虎中掏出来的洞。这么蓬蓬勃勃的爬山虎在霁鲂市我还是第一次见,除了农科所,以后也没有在霁鲂市发现第二处。院子里有许多果树,什么苹果、枣树、核桃等,主楼的一侧种植着葡萄,葡萄还没成熟,一串串的挂在藤蔓下,像青色的玛瑙。葡萄到秋天成熟,后来我一有空闲,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不让老杜开车来接,自己骑着自行车跑到农科所来,摘一串串的葡萄吃。很奇怪,农科所的员工为什么不摘这些葡萄?莫非这上面打了农药?后来问老卢。老卢朗声说:“农科所还有葡萄园呢,葡萄园里的葡萄都吃不完!谁稀罕办公楼前那几串葡萄,你喜欢就摘吧,没打农药,不会药死你,药死你了,我不就少一个小兄弟了吗?”

老卢第一次派司机老杜接我的那天晚上,我就成老卢的“小兄弟”了。我本来以为,老卢这个农科所的所长,行政级别跟我们办公室主任老谢一样,是正科级的,某种程度跟我也是平级,虽然我没有正科甚至还没有副科的实职,但我是霁鲂市引进的人才,享受的是正科待遇呀。老卢请我吃晚饭,我也就没当回事儿,有种平起平坐的感觉。谁知老卢却说,他的级别比老谢高,他本来可以到机关当副局长的。可是他不想当官,他只想当农科所的所长。农科所的所长是副处级,是霁鲂市政府确定的,体现霁鲂市对科研单位的重视,对科技人才的重视。哎呀,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差点得罪了本来能做我们副局长的老卢,心里又对办公室的三个人恨了一阵,尤其恨那个小林。这个晚上在饭桌上,我就有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老卢一点架子都没有,打开一瓶衡水老白干,就我们俩喝,司机老杜回家了。老卢跟我边喝边聊,推心置腹。老卢喷着酒气对我说:“我干吗要去局机关办公呀,我不去,这儿庙是小,可庙小我自个儿说了算哪!”老卢举起杯,一杯见底,国字脸红成了红太阳,吃了一口菜,把筷子一放说,“局里那帮人,当政的都是白衣秀士王伦,《水浒》里的那个王伦,小兄弟,你知道的。老谢不就是王伦嘛,小兄弟,你有才华,可你越有才华,白衣秀士们越嫉妒你呀。”我点头称是,并说没想到霁鲂市农业局是这样,早知是这样,我就不来这里了,有一家博物馆要高薪聘请我,还被我放弃了呢。老卢没理我这茬儿,继续说:“赵局长老赵,和老谢一样的人哪,小兄弟,你说我能去局机关当副局长吗?我宁为鸡头不为凤尾,我不爱当官。”这个晚上,我也是被老卢的酒灌得糊涂了,分不清老卢是真的不爱当官,还是假的不爱当官,只觉得老卢的话句句说到我的心坎上,心里那个熨帖哟。那天晚上,老卢用一瓶衡水老白干,把我灌得酩酊大醉,也把我灌成了他的忘年交。

我记得我在醉倒之前,曾大着舌头对老卢说:“老卢,卢所长,不,我还是叫您老哥。局里有什么事,老哥您就吩咐!小弟一定鞍前马后效劳!”我酒喝大了,把自己都当成霁鲂市农业局的局长了。

老卢把我当成了“小兄弟”,我就得把他当成“老哥”。罗小雯同志也是这么嘱咐我的。这天,我看见赵局长回来了,局长办公室在我们办公室的斜对面。来找局长的人在局长室门前排了七八个,有请示汇报的,有反映问题的,有找局长签字报销的。我估计局长一时半刻不会离开办公室了,就悄悄地跑到接待室给老卢打了个电话,让他赶紧过来。估计老卢是想等那些找局长办事的人办完事了再过来,七八个人的事,处理起来,怎么也得一个小时。谁知等老卢一个小时后赶到局机关,赵局长却被张市长的一个电话叫走了。局长什么时候回来下属谁知道?等是等不起,老卢又扑了个空,搞得我内心很歉疚,像是我被张市长叫走了似的,只好安慰老卢:“卢所长,好事要多磨。您下次再来,下次一定不会扑空了,事不过三嘛!”

老卢第三次为“霁鲂市引种早园竹相关技术研究”课题结题的事来局机关找赵局长的那天,我去市政府办公厅送材料了。老卢在局机关接待室里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里,并和作為“小兄弟”的我开了一句玩笑:“哎呀!我们局真会人尽其才呀,让大秘兼机要员。”我跟老卢解释,送材料的确不是我的工作,是办公厅综合处的大笔杆子吴处长要跟我谈文稿中的一个细节。吴处长说电话里说不清,就把我喊过来了。“赵局长在办公室吗?哦,听说一会儿就回来呀。那您在接待室坐会儿,我让办公室的小林给您泡茶。”老卢说:“不用!小兄弟,你忙自己的。”我嘘了一口气,心想刚才说了大话,真要让办公室的小林给老卢泡茶,小林能听我的?

我在办公厅综合处耽误的时间可不短,吴处长主要和我核实我局上报材料上的一组数据,就是“2005年我局实现社会效益9千万元”,吴处长问我这数据是怎么来的?我到农业局上班没几天,这数据是我从我局上半年上报的材料中摘抄出来的。吴处长听完就跑到一排文件柜里翻检,抽出一份资料来,同样是我局上半年上报的另一份材料,上面写的却是“2005年我局实现社会效益1亿3千万元”。吴处长长着一张鲶鱼嘴,说话不紧不慢,他边用笔在那数据下划了个粗线,边问我:“怎么少了4千万?被你贪污了?”把我吓出一身冷汗。两个数据不统一,我只好打电话问办公室主任老谢。老谢没等我说完就批评我:“搞文字工作首先要细心,你为嘛这样粗心?”我心头的火就腾地上来了:“上半年上报的两份文稿,都是经过你审定的,两个数据却不统一,你倒批评起我来了!现在吴处长问到底以哪组数字为准,你定吧。”老谢是欺软怕硬的主,我一生气,他倒软了。定下来的数据是,“实现社会效益1亿3千万元”。不知这社会效益究竟是怎么计算出来的,我至今仍是一头雾水。当时,免不了被吴处长批评教育一通,我心情郁闷地离开市政府大楼,心想,这个老吴叫我来市政府,没准就是为了批评教育我的。

离开市政府,想起老卢,不知现在他见到赵局长没有?也许赵局长一直没有回来,局长的时间哪有个准,老卢早就回他的农科所了。我心情有点糟糕,加上又是回局里的路上,也就没有给老卢打电话。

谁知,回到局里,我发现局长办公室大门敞开,赵局长回来了。赵局长正在向谁质问:“你引种过早园竹吗?你引种了早园竹,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被质问者是老卢。

老卢坐在局长办公桌前的大沙发上,不卑不亢地说:“引种是引种了,您忙得很,几次想汇报,您都没时间!”

赵局长讥讽地说:“大白天的,说鬼话干什么!你农科所的那点事儿,你以为我不知道哇,我用不着你来汇报。你说你引种了早园竹,你倒是说说,你引种在哪里了?”

“交警队院子里不就有一丛吗?结题会时,我邀请您和所有的专家去实地考察。”老卢依旧不动声色地说。

“交警队院子里的竹子,是你引种的吗?”赵局长突然笑了。

“反正是我市引种的早园竹。”老卢似乎有些窘迫,我看见他那魁梧的身子在沙发里扭了一扭。

“卢所长,卢班达!我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赵局长坐在真皮椅子上,他后面是一组书柜,书柜前有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赵局长把腰挺得如旗杆一般直,他一字一顿地说,“卢所长,你这个结题会,我是不会去参加的,我今天把话搁在这里,科学的事不能有半点虚假,结题会的事就到此为止,你不要为这事再来找我!”

“我也不想找您,可不找您不行啊,找您不是因为您是霁鲂市农业局的局长,而是因为您是省科技专家评审组的成员哪。”老卢欠欠身说,他身上有种不屈不挠的劲儿。

赵局长不再说话,把身子往沙发上一靠,闭目养起神来。老卢还想说什么,见他这样就生气了,说:“老赵,你也别装了,你那点儿底细别以为别人不知道。哦,全霁鲂市就是你牛!你都成省科技专家评审组的成员了,我搞个早园竹课题结题会都不行啊,都是一个市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呢!”说完,老卢起身离开局长办公室,头也不回,对立在门边的我也视而不见,气哼哼地钻进了电梯。

回到办公室,主任老谢正和唐秘书、钱秘书及打字员小林聊得起劲儿。老谢最喜欢听马三立老先生的相声,所以,说话带天津味儿。老谢说:“好嘛,这个老卢,能量大得很,还敢跟赵局长犟嘴,赵局长却拿他没辙,换了别人,嘿!”老谢说到这儿就不说了,像说相声一样留个包袱。

钱秘书问:“老卢真有把农科所独立出去的打算?”

老谢背着手,说:“嘿!还真有打算?嘛叫真有打算?告诉你,马上市政府就要发文了。张市长都找过赵局长谈过几回话啦。咱霁鲂市要进一步合理配置科技资源,推进农林产业创新升级;要坚持以科技创新为引领,全力打造智慧城市。咱霁鲂市,你,你,还有你,嘿!你们就看好吧。”老谢不背手了,用右手的中指把他们仨点个遍说。

唐秘书仍然关心农科所独立出去的问题,问:“农科所独立出去,还叫农科所吗?”

老谢刚想回答,见我进来,记起了自己办公室主任的身份,把面孔一板,摇着手说:“不知道!不知道!个个干好个个的,不该问的别问,问嘛问?!”说完,背着手离开了我们办公室,也不问我去市政府办公厅综合处的事。

晚上,老卢约我去农科所小酌。我已做好了当垃圾桶的准备,等着老卢朝我吐槽。三杯酒下肚,酒精点燃了老卢心中的怒火。老卢先骂了一句:“什么玩意儿!”然后揭短,“一个靠造假起家的人,竟也爬上了农业局局长的宝座!以为别人都不知道,把别人当傻子呢。”头一次听老卢这么揭短,我还是吃了一惊。在老卢的声讨声中,我听出了大概的眉目。原来赵局长当初是霁鲂市下面一个县的农业局局长,因为在该县大力推广新型节能沼气池,受到上级重视,省里认为此举不但实现了节能减排,也改善了农民生活条件和生态环境。新型节能沼气池在全省推广,赵局长说是他发明的,一下子成了省科技专家评审组的成员,人走鸿运,城墙都挡不住。赵局长就从县局提拔到市局,先当三年副局长,局长马上就要退休,局里的事不闻不问,实际是赵副局长说了算。老局长退休了,赵副局长就成了赵局长。“老赵哪来的鸿运?市委韩副书记跟他是老乡,老家一个镇上的。韩副书记是女的。”老卢说到这里神秘一笑,话没往下说。韩副书记我见过,水桶腰,一点姿色没有,如果没有乳房,扮起男人来比男人还像男人。赵局长会和她?老卢这是说过激的话。老卢又说,“那新型节能沼气池真是老赵发明的?谁都知道是办公室打字员小林她爸发明的,小林她爸发明的东西为什么甘心让给老赵呢,是因为小林不争气,连大学都考不上,小林她爸希望老趙帮他女儿解决工作,要有编制。当初只想进县农业局,谁知老赵升到市局,就把小林解决进市局了。”听了这些,我心里又是一惊。霁鲂市农业局,潭水竟然这么深。

在老卢的嘴里,我们赵局长跟我心目中的老谢是一路货色,妒贤嫉能,小肚鸡肠,见不得别人比他们好。这个晚上,我和老卢都喝多了。我们相扶着出了饭店,我问老卢要不要叫司机老杜过来,好送他回家。老卢把大手一挥说:“不叫他,叫个熊!今天晚上就住农科所,你,也住下。”我们相搀着来到农科所的院子,离饭店不远,走几步就到。突然有了尿意,掏出家伙对着院子里的一棵树哗哗地尿起来,旁边的老卢也弄出一阵哗哗声。那晚,天空清幽,繁星很大很亮,仿佛离我们很近,那晚的夜空我到现在还记得。

老卢的“霁鲂市引种早园竹相关技术研究”结题会按照计划朝前推进。谁也没有想到老卢口中“妒贤嫉能,小肚鸡肠”的赵局长,竟然派我来协助老卢的结题会工作,表示局里对老卢工作的支持。当然,派我来农科所协助老卢的会务,是办公室主任老谢下达的,但如果不是赵局长的意思,借老谢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赵局长此举,让我叹服当局长的就是不一样,“宰相肚里能撑船”,量小的人成不了气候,也让我对那天晚上老卢吐槽的坚信产生了动摇。

我去农科所找老卢时,老卢正愁得一塌糊涂,眼前烟雾缭绕,面前烟缸里的烟蒂堆了不少于七八根。我不解:“老哥,你咋了?局里派我来协助您,这不是喜事吗?”

老卢猛吸了一口烟,冲我摆摆手说:“小兄弟,老哥发愁和你无关,和局里也没有关系。”他又猛吸了一口烟,气愤地吐出烟雾,接着说,“关键时刻,省专家评审组的那个老李掉链子,说不来了。他是评审组的组长,别人不来都可以,他怎能不来呢!”说着,把手中的烟蒂在面前的烟缸里摁灭了,痛心疾首地说,“小兄弟,不怕你笑话,你看我们霁鲂人都是这德行,一个市的人不抱团,谁都见不得别人的好。”原来,李专家也是霁鲂人,现在是省农业大学的林业系主任,是本省林业口的权威。李专家不来,可愁坏了老卢,李专家不来,接下来的工作就没有办法往下进行了。

工作僵持住了,呈胶着状态。我刚来霁鲂市不久,还记着工作上的事要早请示晚汇报,就给办公室主任老谢打电话,问这种情况我是不是该回农业局上班。老谢用马三立老先生一样的口吻对我说:“嘿!卢所长的事没完,你就甭回来。哪儿凉快你哪儿待着去!”嘿!这回轮到我郁闷了。

好在第三天,老卢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老卢喜滋滋地告诉我,李专家答应来霁鲂市参加结题会了。

前两天,老卢和我借酒浇愁时,老卢分析,李专家不过来,一定还是赵局长使的坏,别看他派我来协助工作。“老赵总说,早园竹不是我引种的,是交警队引种的,交警队前队长胡炳才是南方人,喜欢竹子,把他老家屋后的竹子移植到霁鲂市,就活了,就长成了一片。老赵说得也不假,可我做的课题是“霁鲂市引种早园竹相关技术研究”呀,我又不是做“霁鲂市农科所引种早园竹相关技术研究”结题会,霁鲂市交警队不在霁鲂市的地盘上吗?对不对,小兄弟?”也是喝了酒,我有些忘乎所以,揭老卢的短:“老哥,又不是您引种的,您怎么做相关技术研究呀?”“嘿!小兄弟,这一刻我真不知道把你当谁的人了,你是老赵派来卧底的吧?”酒后老卢的脸红得像关云长,他知道我不会是来卧底的,但也对我的无知而表示不满,“怎么做相关技术研究?我不得检测交警队土壤的数据吗?我不得查阅近几年我们霁鲂市的气温、雨水数据吗?科学的事,来不得半点含糊,小兄弟。”

李专家本来真的不想来霁鲂市,除了早园竹不是老卢亲自引种的外,还有家里出了一档子事,让李专家很闹心。这个家里也不是李专家在省城的家,而是在霁鲂市的老家。李专家哥儿俩,他去省城了,老家还有哥哥和侄儿。侄儿刚买了一辆大货车,超载,车被霁鲂市交警队扣了。扣车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要罚几个款。但侄儿不想掏这个款,侄儿觉得自己有个了不起的叔叔,去年叔叔回乡,分管农业的张副市长还特意请他吃饭,那么请叔叔给张副市长打个电话,官大一级压死人,交警队还不得乖乖地把车还给他!这年头,哪有大货车不超载的?不超载能赚钱吗?当时,李专家接了侄儿的电话,当即血往上涌,气得想骂侄儿几句,看到老伴在旁边对他挤鼻子弄眼的,所以才忍住了,但决定不睬侄儿这鸡毛蒜皮的事。老家的人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找他,让李专家很烦,就决定一时不回霁鲂市了。

但李专家的哥给李专家打电话了,因为李专家的侄儿迟迟不缴罚款,交警队又将罚款金额提了一倍。李专家的哥打来电话,事情就不是侄儿的事了,是哥哥的事情,得办。正好老卢锲而不舍,第四次打来电话。李专家就问,早园竹是种在交警队院子里的?老卢说是,李专家就将话转到侄儿的事上。老卢嗨了一声,朗声说,小事一桩,李专家你赶紧回来,你侄儿就是我侄儿,那事包在我身上。我要没有金刚钻,也不敢揽交警队的瓷器活。

李专家这才答应来霁鲂市了。结题会的前一天,我陪老卢去高铁站接从省里来的李专家、王专家、何专家等一行五人。待李专家出了高铁站,有个又黑又胖的小伙子,紧紧地跟在李专家的后面,这就是李专家的侄儿了,原来早就在高铁站恭候了。见了老卢,李专家把侄儿往前推,说:“卢所长,我侄儿你就当成你侄儿了。你敢反悔,我和你没完。”

老卢爽快地说:“那是一定的,哈哈……”

李专家不放心,还要嘱咐:“卢所长,咱侄儿的事拖不起呀,拖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

“我明白,我明白。”老卢频频颔首。

李专家的侄儿也想说什么,可是王专家、何专家都跟着出来了,老卢实在顾不上别的,招呼众专家上了一辆中巴车。司机仍然是老杜,待人上齐了,老卢说了一声出发,司机老杜就一声不吭地操控起方向盘,出了高铁站广场。车没有往农科所的方向开,而是驶入市郊的一家准五星级大酒店。众专家的到来,惊动了霁鲂市的张市长,当晚在该酒店宴请众专家,分管农业的张副市长也来作陪,不知道我们赵局长为什么没有来。

宴罢,众专家回到各自的房间,又有一个惊喜,各自房间里多了一只礼品袋,礼品袋里装着一台数码相机和一只厚厚的装着专家评审费的信封,是老卢安排司机老杜办理的。众专家都叹道,老卢这个人太厚道,太客气了。当晚,各自安息,不在话下。回到房间,我把见到张市长的事跟罗小雯同志说了,并说张市长对我很器重,在酒桌上和我碰杯时还鼓励我好好干。罗小雯同志在电话的另一头给了我好几个热吻。

结题会是在第二天,按照流程,上午先去交警队院子实地参观早园竹,中午回酒店午餐,午餐后休息,下午三点半专家开始投票。

本来以为顺风顺水了,却又出了一点儿岔子。省里来了五位专家,坐一辆中巴。老卢还邀请了霁鲂市的两位专家,分别是科委的马主任、科协的周主席。马主任和周主席有各自的小车,三辆车就组成了一个车队,排成队要往交警队的院子里开,也不跟门卫打个招呼,老卢百密一疏,忽视了这个环节。偏偏交警队的门卫是个年纪轻轻的协警,本来就觉得当协警屈了才,现在又被人轻视,火气腾地上来了!双手掐腰,像金刚似的堵在门口,说没接到领导的通知,中央首长的车也不能放进去。

老卢骂了一句,掏出手机,给一位叫吴政委的人打電话。一会儿,这协警得到上级的指令,往旁边一撤,车队鱼贯而入。别以为交警队都是武夫待的地方,这大院却雅致得很。有潺潺清流曲曲蛇径,将院子中心割成一个小岛的模样,岛上有红亭,有绿色回廊。见了这回廊,何专家就掉了一个书袋,“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回廊旁边栽种着翠竹,清风吹来,竹叶轻舞飒飒作响。老卢说这竹子就叫早园竹。我也分不清竹子的品种,只知道粗细,其他都觉得差不多。

见了丛生的翠竹,何专家又雅趣大发,频频颔首:“‘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哪!这一丛竹栽到交警队的院子里,那意义就更不一般了。为什么?交警队也是衙门嘛。郑板桥有句诗叫,‘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哦!”何专家是省农林科学院的研究员。据说还有一手好书法,润格都到每平方尺两千了。

众专家听了何专家的话,都驻足在翠竹前,拍手叫好,连连称妙。王专家说:“老何,你不去中文系教书,却研究农林,真是太屈才了。”

李专家更是连跷大拇指,说:“老何的水平就是高,今天,郑板桥的这句诗可算是念到我的心坎上去了。交警队大权在握,可他们有几个知道司机谋生的不易,我侄儿为买货车,借了一屁股债,他们却不管,一声超载,罚款三百。我侄儿年轻,争论几句,一言不合,好嘛,车子就被扣押起来了……”说到这里,转身对老卢说,“侄儿的事,卢所长可得抓紧办哟,昨晚我本想跟张市长提,你冲我使眼色,不让我提。好嘛,到了你老卢的地盘,我就听你的,可不能拖延哪,拖延一天,侄儿就是一天的损失,损失不起呀。”

老卢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说:“好说好说,吴政委是我哥儿们,中午他也过来。”

中午,吴政委果然过来了,原来吴政委还不是交警队的政委,是市局的政委。我瞧见李专家给他侄儿丢了个脸色,侄儿双眼立刻熠熠生辉。酒过三巡,李专家携侄儿来吴政委身边敬酒,不待李专家开口,一旁的老卢就把李专家的事对吴政委说了。吴政委当过野战军的团长,做起事来那个雷厉风行!一个电话打到交警队:“老冯,那个谁谁的车,不得扣押!后面的事后面再说!”李专家的事一句话就搞定了。估计那个老冯不是交警队的队长就是政委。

下午开专家评审会,“霁鲂市引种早园竹相关技术研究”全票通过,众专家发言都指出这个成果的意义非凡。这下,老卢该喜气洋洋了吧。谁知,他又紧锁起眉头,找到我说:“小兄弟,不好看哪,全是赞成票,一个反对票都没有。”我恭维“老哥”:“专家们都认可您的成绩呀。”老卢朝我笑了,说:“赵局長一直跟我过不去,结题会也不来参加。要不,你代表赵局长,就画一个反对票吧。”

我吓了一跳,连连摇手:“我只是协助老哥会务工作的,赵局长没让我代他投票哇。我擅自做主代他投了票,他还不得给我穿小鞋呀?”

老卢拉着我的手,说:“你就画一个反对票吧,小兄弟,算老哥求你了。就是走走形式而已,好看点儿,老赵不会知道的。”他诚恳地对我说,“你可能也听说了,农科所要独立出来了,如果你在局里待得不开心,你来我这,我任命你为办公室主任。”

后来,我在农业局真的混得不开心,也动过要到老卢那儿做办公室主任的心思。可我的女朋友罗小雯同志认为,在农业局工作离权力的中心还近一点儿,到农科所去,就远离权力的中心了。“我还指靠着你调我到霁鲂市第一人民医院当护士长呢!”我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然而,我在霁鲂市的工作,一天天地让罗小雯同志的信心丧失。后来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就要当上第三十一人民医院的妇产科护士长了。“要不,你还是回来吧,你现在回来还不晚,如果你不回来,我可能就跟别人结婚了,你就不要回来了,回来了也不要找我了。”

我不想失去罗小雯同志,只得离开了霁鲂市。我离开霁鲂市后,和农业局的所有人都没有联系,但和老卢还保持着联系——老卢已经不是农业局的人啦。我离开霁鲂市后,农科所就从农业局独立出来,改名叫“霁鲂市农林科学院”,老卢理所当然地当上了霁鲂市农林科学院的首任院长。这些年,老卢在科技期刊上发表了不少科技论文。现在呢,早就荣升为省科技专家评审组的成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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