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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的矛盾:空间与未来

2017-08-18吴俊

中国图书评论 2017年8期
关键词:哈维资本主义马克思

吴俊

“大卫·哈维热”目前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学术界的一种现象。2016年6月,首都师范大学邀请大卫·哈维做了题为《资本的空间和时间》的学术讲座,同时成立了“大卫·哈维研究中心”。今年5月,大卫·哈维又受邀在中国人民大学、中央民族大学做了《视觉化的资本:〈资本论〉解读》《新自由主义对中国经济和社会的影响》的演讲,无疑是名副其实的学术明星。大卫·哈维之所以受到如此追捧,主要原因是他将地理学中的“空间”问题引入马克思主义的研究,由此开创了地理学的历史唯物主义学派,并发展出了“地理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他所提出的一系列关于空间的范式和概念,引起了人文和社会科学研究的“空间转向”。

“空间转向”在经济学领域的投影就是大卫·哈维在21世纪的今天,擎起马克思的大旗,以空间范式重读《资本论》。此课程成了他所在学校———纽约城市大学一票难求的经济学课程,视频下载量近300万次。而课程的成果也以《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的著作形式被广泛传播学习。当被问到“为什么我们今天还要不断地回到马克思的著作中去?”时,他做出这样的回答:“马克思非常透彻地分析了资本主义经济是如何运行的。而我们现在仍然生活在一个资本主义世界里,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读马克思呢?有趣的是在马克思写作的年代,资本主义仅仅存在于世界上的一小部分地区,也就是西欧和北美,但是现在,它遍布全球,甚至在非洲都发展得很成熟。如果马克思的著作能够帮助我们理解资本主义经济中存在的矛盾,理解危机生成的方式,我们当然会想去读它,不读它是愚蠢的。”[1]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如何理解资本主义经济中的矛盾以及危机生成的方式呢?大卫·哈维“最危险的一本书”《资本的17个矛盾》(2016)对此给出了精辟的分析和结论。本书从17方面揭开了资本主义的核心矛盾,短期内许多矛盾可能在一段时间内得到控制,不会产生破坏性,而另一些则会威胁到资本体系的核心。

惊人的危机和危机的惊人之处

“资本主义生产的真正限制是资本本身。”[2]这种限制就表现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总是摆脱不了周期性经济危机的梦魇。2008年金融危机是美国华尔街自1933年“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危机,对生产力的破坏有过之而无不及。危机产生了多米诺骨牌效应,蔓延全球,世界金融体系遭受巨大冲击,各国经济破坏严重。惊人的危机之前的经济繁荣是由房地产市场带动的,“像往常—样,繁荣很快就产生了投机。投机常常是发生在生产过剩已经非常严重的时期,它是生产过剩的暂时出路,但是,这样它又加速了危机的来临和加强危机的力量。危机本身首先是爆发在投机领域中,而后来才波及生产”[3]。无论是投机部门还是生产部门,面临着破产和濒临破产的危险,导致就业形势严重,失业率屡创新高。自此,世界资本主义陷入了深刻的危机之中。

但是,正如韩毓海教授所指出的那样,惊人的危机并未造成“对资本主义的迷信”“陷入危机”(第Ⅶ页),原因是主流的经济学家难以说明一个问题———“资本主义制度为什么是不能持续的、是失败的。”(同上)与主流经济学家不同,哈维在这本书中,敏锐地发现并指出,“尽管作为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资本主义失败了———这正如马克思所预言的那样”(第Ⅺ页),但是,资本主义“危机的惊人之处”“在于其他方面的戏剧性变化,包括思维方式和理解方式、制度和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政治倾向和政治过程、政治主体性、科技和组织形式、社会关系,以及影响日常生活的文化习俗和品位”(第XVI页),即“作为‘生活方式的资本主义、作为文化信念的资本主义”(第Ⅺ页)。福柯从系谱学角度解构社会时,提出任何社会都是用合理、秩序、规范等编织的权力之网,因此,真正的政治不应该是争夺权力,而是对现代性权力机制进行揭露和颠覆。“如果说,前资本主义经济只需要对身体进行奴役和惩罚,那么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从身体之中抽取生产性的服务,从内部控制身体,把一定的力量灌注在身体之内。虽然这是通过语言进行的纪律约束、技术培训和知识教育,但其结果不亚于战争对身体的摧残。”[4]因此,正如福柯所论述的,资本理性深化到政治、文化、科技、社会关系等方面形成特有的资本主义社会结构才是资本危机的惊人之处,当然也构成了全面认识现代资本主义矛盾的基础。

资本的新空间:扩张与限制

资本的增值本性永远要求自身寻找扩张空间,但又无法摆脱生产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基本矛盾的限制,因此,无论它怎么样努力地寻找空间,却始终处于扩张与限制的循环怪圈中。资本在人类的生产方式领域中碰壁后,又将触角伸向生活方式、文化信念等领域。而这些领域同样是一幅新空间和新矛盾错综复杂交织的图景。哈维的17个矛盾描述了这幅图景的轮廓。

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从表面上看来,似乎爆发危机的原因不是生产过剩,而是无限制的、只不过是生产过剩之征兆的投机,似乎跟着而来的工业解体不是解体前急剧发展的必然结果,而不过是投机领域内发生破产的简单反映”[5]。恰恰相反,引发金融危机的次贷危机源于房地产的生产过剩。在经典政治经济学理论中,商品是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价值)的统一体。某些商品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房地产的过度供给伴随着房产和金融投机的紧密联系,赋予了房子更多的意义———不仅是商品,更是一種“储蓄工具”,成为投机或投资的标的物,同时投资机构为此提供了可实现的便利条件。投资房产的狂热无疑为资本开辟了新空间,给美国经济带来了繁荣,但资产泡沫也构成了资本主义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泡沫破灭、危机爆发导致原本追求房屋交换价值的投资者,结果丧失的是房屋的使用价值(房屋因还款违约被强行收回)。类似房子的商品,其内部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之间的矛盾在现代资本寻求空间的过程中,可以加剧成为“一种绝对的矛盾”,甚至是“一场交换价值层面的危机”(第15页)。交换价值日益支配使用价值层面体现了作为“生活方式”的资本主义,例如医疗和教育领域。为了释放资本的利润空间,日益发展的私有化和商品化体系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对资本有利,交换价值层面爆发的危机将惩罚所有其他人。

资本的扩张是基于新空间可以提供剥夺(dispossession)的经济运作。在雇佣劳动中,资本通过系统地持续使用劳动力,获得剩余,构成了利润的基础。资本主导下的劳动自由符合了马克思的名言:“在平等的权利之间,力量就起决定作用。”劳资双方的较量通过罢工、工会等形式进行,通过法定工作日等形式实现了对劳动者工作时间的限制,但工资从未跨过利润为零的红线。剥夺是不是在劳动市场和工作场所就可以告终呢?答案是否定的。现代资本在生产领域给予了劳动者极大的宽容,因此,劳动者在劳动市场和工作场所通过斗争争取到可观的工资后,要再次遭遇不可避免的剥夺活动———“生活方式”的资本主义,即劳动者的工资会被地主(房租)、商人(电信公司等)、银行业者(信用卡费用)、律师和佣金中介人等瓜分后,剩余的也有一部分被行政管理部门占有。因为公共事业等基本服务已经私有化和商品化,劳动者的工资在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中被层层剥夺,而另一端是逐层积累的财富。劳动可自由支配的收入减少,加剧了生产和实现的矛盾。资本渗透到了劳动者生活的每个环节,目的是实现剥夺式的积累。

目前对劳动者来说,面临着更严峻的挑战,即技术创新与就业矛盾。创新是资本主义文化中充满魅力的力量。创新本身成为一种巨大的产业,很多企业和公司致力于创新而创新。创新的技术产业强迫消费者采用最新的创新技术,由此获取高额垄断利润,例如军事技术。技术创造技术的“组合演化”造成了“创造性破坏”,同时增强资本在劳动过程中对劳动的控制,规训劳动者,削弱劳动者的权利。工厂制度、泰勒主义、自动化、机器人化,甚至最终完全取代活劳动。但是一个深刻的矛盾会呈现在资本面前:如果利润源于活劳动,那么技术完全取代活劳动的结果是盈利能力受损,资本积累会崩溃。资本逐利的空间越来越狭小。也就是说,节省劳动力的技术创新不仅导致劳动者陷入失业和贫困,而且还会危及资本的再生产。结果是,劳动力越来越与资本无关,资本的出路就在于依赖虚拟资本的流通,这无疑是自我创造的陷阱。资本的发展构成了自身的限制。

然而,不均衡的地域发展和空间重组为吸收技术创新造成的劳动力过剩创造了机会,这就是所谓的“时空修复手段”。新的区域分工、资源复合体和地区三者的组合可以为资本产生利润、吸收剩余劳动力创造机会。旧的资本积累空间饱和以后,因此要求在新的空间“创造出……实体基础设施和人造环境”(第168页)。这就是资本积累所要求的地理景观。地理景观并不是一劳永逸的,发展到一定时期便成为资本积累的禁锢。这是符合资本的本性的,因为汰旧换新才能建立全新的地理景观,这将会产生激烈的“创造性破坏”。空间的遗弃与更新往往与国家权力、政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甚至是地缘政治冲突等。资本利用了不平衡区域的特点,在工会、政客等背后同国家权力、金融组成剥夺式经济和强制贬值的机制。可见,在全球化的今天,资本的生存空间还在于依赖一系列的不平衡地域发展,通过时空修复手段来捍卫资本无限积累的权力。生存空间不是绝对的,我们看到了时空修复的毁灭性面目———资本所到之处都是同样的景观,这里蕴含着人类反对全球单调状态的危机。

资本的惊人之处除了“生活方式”,更为隐蔽的是“文化信念”。“文化信念”是通过符号实现的,这又是资本扩张的新世界。现代物欲的时代,商品充斥着整个世界,生产商品是易事,实现其价值在竞争如此残酷的条件下是异常困难,马克思称其为“惊险的跳跃”[6]。现代资本实现“惊险的一跃”首先依靠的是“一个符号的世界”(第204页)。譬如,为商品建立品牌,使其具有象征意义,尤其是在广告业和旅游业,目的是操纵人类欲望实现价值获取垄断租金。制造的符号差异如果持续有效,将成为永久垄断租金和利润的来源。资本不会满足简单再生产,而是追求无限的复合增长。“符号的世界”从供给角度提供了资本空间,“改变消费的性质、形态、类型和质量”则从总需求方面同样可以实现资本扩张。系统地缩短消费品的周转时间,手段首先从人类的消费文化入手。发达资本主义经济体近40年来宣扬的消费主义,对大众消费习惯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通过时尚和广告的力量,商品的“新、有价值”备受关注,“旧”极力遭到贬低。而且社会正在趋向“奇观生产和奇观消费”,其特点是寿命短,必须实时消费,包括电视节目、媒体产品、电影、运动会、音乐会、展览等。这些活动主导着消费主义。更有甚者,资本还驱使人们在不同的社交平台(例如QQ、微信)上制造自己的奇觀。这一切都要求实时消费,而且占用了个人大量的闲暇时间、消费者生产信息,媒体或平台又利用这些信息服务于其他目的。资本在这些领域盈利不是生产性投资,而是靠“占有使用信息、软件和它建造的网络所产生的租金和特许权”(第263页)。对于信息、软件和网络所产生的利润到底是因为商品价值的实现还是租金还未有定论,但不影响这种方式可实现利润的结果。基于信息和知识的奇观消费之所以迅速扩张,根源在于资本挣脱复合增长的限制。但它会产生这样的幻觉:资本越来越多地追求租金、利息等,而不必考虑支撑复合增长的物质基础。幻觉不是真实,缺乏根基的资本寄生体最终会土崩瓦解。

资本的未来

资本在“生产方式”领域随着马克思的预言破产后,相继渗透到人类的“生活方式、文化信念”。除了工作,人类在空暇之余随处可以发现资本这个幽灵。正如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指出发达工业社会呈现出这样的特点:“意识形态的宣传制造出‘强迫消费和‘虚假的需要。”[7]这种制造出的消费压抑人的解放,人经常处于被动地位,被动接受广告等传播媒体制造的虚假需求,不能自由决定真正的需求,甚至造成紧张的人际关系、恐惧感、孤独感等。这些标志着人类进入资本主义最后历史阶段———后现代社会。在这个历史阶段,资本及其灵魂不仅要争夺未来市场,而且要疯狂构造非本真需求市场,精神痛苦的制造开始走向疯狂。精神的痛苦归根结底还得靠哲学社会科学医治;精神的幸福归根结底还得靠哲学社会科学支撑,因为客观条件是人生幸福的必要条件,而主观条件才是人生幸福的根本。当然,这里不是说,有了好的哲学社会科学就什么都有了,而是说要重视哲学社会科学的援用,尤其是运用它建立美好的社会。因此,资本的未来就是要建立美好的社会,通过自我否定克服其自身难以克服的怪圈———扩张与限制的矛盾。当然,资本的自我否定始于人类“停止玩不负责任的睡美人游戏”,正视矛盾,这才会有“革命人道主义的希望”。

注释

[1]http://www.jiemian.com/article/1328012.html。界面文化对哈维的专访。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78页。

[3]马克思、恩格斯:《国际评述(三)》(1850年11月1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第492页。

[4]赵敦华:《现代西方哲学新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66页。

[5]同[3]。

[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2页。

[7]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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