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理论到基于阅读经验的批评实践
2017-08-18顾悦
顾悦
《打开文学的方式》让人想到哈罗德·布鲁姆(HaroldBloom)的《如何读,为什么读》以及托马斯·福斯特的(ThomasC.Foster)《如何像大学教授一样读文学》。作者王敦也在开篇即言明,“这本书就是从我们普通读者的角度,来告诉你———你本人,一个普通人,如何打开文学,与文学发生关系”[1]。与前述两本美国著作相似,这是一本图解文学阅读的书,以一个大学教授兼资深阅读者的视角,示众人以阅读文学的方法、过程、要旨。一如题目使用了计算机中常见的术语“打开方式”,这诚然是一本属于当下这个时代的文学阅读指南,夹杂各种网络流行语,像写畅销书一样写文学理论/文学批评著作。本书在网上发布期间,也确实收获了大量读者。这或许远不仅是一种出版策略;从中我们看到作者对于外在世界的敞开性,一种试图成为读者友好式(readerfriendly)传播者的姿态,弃绝了人文学者所易拥有的智性上的傲慢与自我优越感。这背后的理念,乃是王敦所致力的“人文普及”事业,亦即如对自然科学的“科普”一般,让大众进入人文的世界。文学(文学阅读、文学批评)一如书中的话语方式,全然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反倒亲切可爱、充满戏谑。这本书本质上是学者走出所谓象牙塔与大众的对话;在打开文学之前,首先打开的是封闭的“学术共同体”自身。
当代西方学界怕是少有如布鲁姆一般如此热爱文学的“文论家”,言谈之中满是一种摇滚乐歌迷般狂热的对作品、对创作者、对阅读的热爱。与布鲁姆相似,王敦的核心动机是对阅读的深深热爱,对阅读经验的无比重视。王敦在前一本文学普及著作《中文系是治愈系》中痛陈了对所谓“文学概论”的厌恶,因其乃是对象化式的处理文本的方式,将活生生的文学作品风干为僵尸。王敦在书中用鲁迅式的语气说道:“文学概论又如同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但它裹的可不是你的脚,而是你的脑子。有意思的是,不管是脚还是脑子,一旦被强迫裹上,一开始虽然又喊又叫寻死觅活,但时间长了反而会有一种优越感。这是因为代价的付出也换来了地位的提升———裹过脚的女人,比没裹脚的女仆要尊贵得多,而且被裹的部位,似乎也成了本钱。”[2]何其犀利。这种对文学概论的反省亦可推而广之,用来谈论所谓的“文学研究”。而事实上沦为产业化的“文学研究”,也恰如王敦所抨击的“文学概论”一样,本质在于弃绝经验,代以抽象结论,这不啻杀死文学。
这样的情况在西方未尝不是如此,否则哈罗德·布鲁姆也不会总是一副失望悲悯的样子。正如布鲁姆在《如何读,为什么读》中说的,“专业读书的可悲之处在于,你难以再尝到你青少年时代所体验的那种阅读乐趣……因为在大学里阅读几乎不被当成一种乐趣来教”[3]。而王敦称之为“毁掉想学文学的年轻人”的中国式文学教育,以其简单粗暴、对象化,与当代西方文论的某种对象化、反体验化趋势一拍即合、无缝对接,成为杀死文学、杀死文学爱好者对文学之热爱的共谋者。一如王敦大量引用的米勒所言,“文学行将消亡的最显著征兆之一,就是全世界的文学系的年轻教员,都在大批离开文学研究,转向理论、文化研究、后殖民研究、媒体研究、大众文化研究、女性研究、黑人研究等”[4]。作者看到那些爱文学的青年,顶住各种压力,读了中文系,读到最后却连文学都不爱了———而重新唤起这样的爱,也正是推动本书成型的动力。
如果说《中文系是治愈系》颂扬了对文学的“纯真之爱”,鞭笞一切反体验的“堕落世界”,《打开文学的方式》则用了更平衡的立场:其实,理论、批评、理性思考也许并不必然是对阅读的妨碍;善加利用之,可使得阅读更深刻,更富有趣味,让“纯真之爱”升华成为“成熟之爱”。书中致力于帮助读者与文学文本建立个体性的关系,即自由游走于马丁·布伯所言的“我—你”“我—它”关系间,既不局限于对象化的“我—它”,又有抽离与反思的过程。书中认为感性的文学体验是打开文学的“思维底层”,而读者自身对于是种文学体验的分析性反思,对于如何被感动、为什么会被感动的理性思考,是书中力图帮助读者完成的过程,即作为读者主体学会“解读”(“打开”)文本。其间,核心乃是发挥读者的主体性,为作品生成属于读者个体的全新的意义。
全书的展开围绕“符号”“细读”“叙事”三大关键词。王敦在书中大胆设想,是远古的“巫术思维”将隐喻和借代内化到语言之中,使得语言具有符号化表意的功能,让人类思维具有符号化的维度,而这也彻底将人与自然界分开。这样的论断不可不谓之大胆生动。本初基于(建构出的)相似性的喻体与本体、能指与所指的关系渐渐成为人类不自觉而又离不开的表达行为。这一切的符号所构成的巨大符号系统也便是所谓的“文化”,而作为符号动物的人正是从这一符号系统中寻找与获得意义。然而正如鲁迅所说的,不识字的被识字的骗,识字的被印刷品骗;对于这一“符号之网”的清醒认识,是一个受教育者与未受教育者的区别。通过解读以文学文本为代表的符号网,我们得以产生一种觉知,可以努力摆脱话语所构建的束缚;即使未能摆脱,至少可以觉知此种束缚的存在,而非毫无意识地被建构。奥登认为文学艺术的目的在于“祛魅”,而王敦在书中的论点,归根结底,也是把文学批评当作一种祛魅的过程。最终,或许大抵可以不那么轻易受印刷品的骗。
想要破解这一符号之网,想要学会不被印刷品骗,最好的方法之一———如王敦所言———便是文本细读。书中的第二大部分讲的即是细读。事实上,这种细读贯穿了全书;篇幅上,近乎半本书都是解剖麻雀式的案例分析,对具体的文学文本进行逐字逐句的文本细读(其中不乏令人叫绝的精彩案例)。通篇我们看到了作者隐含具有的一种新批评式的细读精神,抑或说是某种带有英美保守主义思想渊源的对文本的敬畏与执着。本书的案例分析,略似布鲁姆的《如何读,为什么读》对作品案例的具体分析,又更让人想到希利斯·米勒在《文学死了吗》中对《瑞士人罗宾逊一家》的分析。通过逐字逐句、逐个篇章的示范,本书把“打开方式”手把手交给读者。尤其让人惊叹的是,书中为了更好地向普通读者展示文本细读的魅力,并破除所谓“想太多了”的顾虑,创造性地把文本分析的方法用来阐释了五个知名天下的电子品牌,从微软的“Windows”(视窗)中读出了“要有光,就有了光”,从“Intel”(英特爾)中读出了“Intelligence”(智能),从“Apple”(苹果)中读出了撒旦/禁果/诱惑/堕落/嬉皮士/美国西海岸文化,从“Surface”(微软触屏电脑)中读出了“创世之初”“渊面黑暗”,从“Word”(微软文字处理软件)中读出了“太初有道(言)”,直让人叫绝。读完之后未免让人对阐释的魔力与趣味性充满遐想,往后看一切文字系统,都能好似面对美妙迷宫,不只是远处观看,而有欲望深入进去一探究竟。
随后本书重点谈了叙事,告诉我们为何讲故事对于人类生命体不可或缺。语言符号构建了叙事,而叙事构建了意义;通过讲故事,人类将生活构筑成一个有意义、有秩序的世界;通过阅读不同的叙事,人类进入其他个体的生命经验中,体验未曾体验之世界,扮演异于自身之角色,充盈自身的生命经验———“我们的—生都被裹挟在不绝于缕的叙事之流、叙事之网中,从故事中来审视自己目前的生活,或设想尚不存在的生活之可能。”[5]当我们反观我们的日常生活,无一不受此影响;所谓爱情,所谓旅游,都是叙事所建构的。因此,假若没有读过爱情小说、看过爱情电影,坠入情网时我们也并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所谓的自由行、自驾游,看似摆脱了旅行团对时间、路线的规训,其实是另一种方式的演出脚本,只不过我们演出的是文艺作品中、旅游攻略中定下的旅游套路,自由行的人完成了“按图索骥”寻找意义的过程———这样的释义确实让读者对叙事之于生活的力量有极直观的认知(与叹服)。叙事对于生命的不可或缺性深深植入人类的集体无意识,甚至孩童都有强烈的“阅读”、吸收叙事的本能,这也正是———如王敦所言———为何小孩子总是渴望吃奶一般迫切渴望大人给他们讲故事,并且常常要大人把那些他们早已烂熟于心的故事一遍遍讲给他们听———追加与强化他们对于世界及其中所发生事件意义的理解。
《打开文学的方式》中,作者王敦本质上是作为有经验的读者,分享自身的阅读经验与解读(批评)经验。本书中的文学批评也如布鲁姆所坚持的那样,“应是经验和使用的,而不是理论的”[6]。王敦一向倡导的是“靠眼睛、耳朵以及一切感受力来体验之”,在阅读与批评中“联系自己的文学经验,积极调用自己的文学经验”[7],这与布鲁姆等西方资深“文学信徒”颇有共鸣。归根结底,这是一本写给普通读者的实用性的文学批评/文学理论手册,诉诸的也是读者自身的阅读经验,让文学阅读更丰盛有回报(无论是感性的还是智性的),在“单纯的浸入式愉悦”之外,加上思辨与认知的维度,既能被感动,也知晓为何被感动。王敦在前本书《中文系是治愈系》中提出的问题,本书中我们得到了解答。究竟我们应当如何阅读?理论与批评的位置究竟在哪里?我们的热爱与感动,如何与理性思辨相结合?在何种意义上理论增进我们的阅读而非阻碍之?这本书不仅回答了文学如何打开这一层面问题;书中回答的另一个层面的问题是,文学理论与普通读者是否无法结合?文学理论是否一定损害阅读经验?当代批评理论是否一定远离普通读者?这本书给出的答案都是否定的,因此这本书不仅试图拯救文学阅读,同时也试图拯救批评理论;不仅将经典文学阅读从精英主义的象牙塔中“偷”出,也将看似高深的批评理论从象牙塔中“偷”出,这全然是一项普罗米修斯式的使命。同时在书中,文学理论与阅读经验,精英理论家与普通读者完成了一次和好。
事实上,真正的文学理论,难道不应当就是打开文学的方式吗?一种更好的帮读者进入文学的世界,拨开迷雾,发掘美丽,探索未知,走向更深的享受与快乐的向导与路径吗?我们看到一位通透了西方文学理论的学者,如何把它变成真正贯通私人阅读经验的利器,让理论走出象牙塔,走出知识阶层的垄断,走出精英化学者的狭隘与偏见,真正成为为无数热爱文学的读者服务的宝物,也成为美妙伟大作家的美妙注脚。也正如布鲁姆所说,批评最终服务的是孤独地为自己而读书的读者。
本书是建立在作者多年来在中山大学与中国人民大学授课的基础上;其引人入胜、娓娓道来、亲切易读,也并不奇怪了。一如亚里士多德的大量著作,孔子的《论语》,晚近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及至当代木心的《文学回忆录》,这些让人拜倒其下的大经大典都是所谓的“课堂笔记”,这一事实也实在有趣得很。对于学生的教授讲演,本身就旨在启发和导引,往往充满思想的灵光,又可避免僵死学术话语的桎梏;整理之后,或可常常出现思想精品。在评估日盛的今天,这或许才算真刀真枪的所谓“教学成果”。当今常有人谈论所谓大学科研与教学的矛盾,其实如若明乎此间机理,则冲突何其有之。
被当作文学理论家的布鲁姆每每抨击各种当代时髦理论,而王敦也自诩“对理论话语时常保持警惕性的理论研究中人”[8]。布鲁姆书中每每带着一种浓浓的惋惜感和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叹息,通篇是一种“遗老”式的哀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文学的黄金年代一去不复返。而王敦的书中总是充盈很多的希望,觉得未来毕竟会很好,觉得一切都能够努力。整日面对90后大学生,回家又面对一天天长大的孩子,王敦的视域是光明灿烂、日日更新的。与布鲁姆相似的是,全书充满了激情,充满了对文学浓浓的爱,并推而广之对所有爱文学的人的爱。本书所面对的不是某个局限领域的群体,是对所有人,而通过这本书,作者希望他们越发爱文学。一切的文学研究,一切的文学教学,一切的文学理论,若是想拥有生命,其基础永远是基于热爱,就如同讲解亲密关系的书,或许可以帮你改进关系,却永远无法帮助你爱上一个人一样。这本书做到的是,帮助作为读者的你重燃因错误的教育方式、不正确的方法理念而日渐冷淡了的对文学的初心。读完此书,我们也感到一种所谓一气呵成的气,一种强烈的阅读愉悦感,一种“思想解放”“茅塞顿开”(英文中所言的“ahha moment”)的感觉。于此我们可以明白,终究理论可以服务于阅读经验,文学也是可以打开的。
[本文为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青年项目(2013EWY)、上海市2013年度“晨光计划”人才项目(13CG33)阶段成果,并受上海外国语大学青年教师创新团队项目(QJTD14WX001)资助。]
注释
[1]王敦:《打开文学的方式》,厦门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页。
[2]王敦:《中文系是治愈系》,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69页。
[3]哈羅德·布鲁姆:《如何读,为什么读》,黄灿然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页。
[4]希利斯·米勒:《文学死了吗》,秦立彦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页。
[5]同[1],第252页。
[6]同[3],第3页。
[7]同[2],第70、75页。
[8]同[1],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