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未来:破灭还是新生
2017-08-18陈新儒
陈新儒
你是否听说过智慧的达斯·普雷格斯的悲剧?达斯·普雷格斯是一名西斯黑暗尊主,非常强大且充满智慧,他可以使用原力来影响纤原体,创造出生命。他对原力的黑暗面如此了解,甚至可以让自己所在乎的人起死回生。原力的黑暗面可以让人拥有一些一般人看来违背自然的能力。他变得太强大了。他唯一害怕的就是失去他的能力,最终他还是失去了。但不幸的是,他把一切本领都交给他徒弟了,这个徒弟就趁他睡梦时把他杀了。真是讽刺。他可以让别人起死回生,却救不了他自己。
———《星球大战前传3:西斯的复仇》
这是今年4月初出现在全球最大网络社区“Reddit”的愚人节活动板块上的一段电影台词。这项活动的基本内容是:三天之内,所有社区成员都能自由地在一块100万像素点的空白画布中涂抹颜色,最后成为一幅巨大的像素画。这项活动不但完美折射了全球流行文化的浮世绘,而且也完成了对人类文明历史进程的惊鸿一瞥。从最初的混沌,到集体性的自发创造,再到中间各种团体之间的博弈、抵抗、交流与融合,画布最终所呈现的模样堪称一幅当代文化生活浮世绘:各国国旗、大学校徽、名人名画、时尚符号、动漫游戏……超过1000幅风格、出处各异的像素画汇聚在这样一幅巨大画布上,其所蕴含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这次活动最初所要传达的。但是这也不禁让我们思考:画布中所出现的数以千计的文化产品,乃至这幅画本身,是否算是艺术?无论结论如何,这次活动及其背后所折射出的种种迹象都对以往的艺术观念构成了极大的冲击。如果我们把宛如《圣经》一般立在画布正中央偏上的那段关于破坏与创造的箴言中所说的达斯·普雷格斯当作艺术本身的象征,那么是否意味着,长期被视为人类文明精华的艺术,如今是否也正在被由其所衍生出来的某种东西所“谋杀”?艺术的未来从未像今天这般扑朔迷离。
一、艺术的前世今生
在古希腊与古拉丁文化中,“艺术”(techne/ars)指的就是与“自然”(phusis/physis)这一概念相对立的、属于人工创造的技术或技艺,其中既包括诗、雕塑、音乐等如今看来显然属于艺术的门类,也包括手艺、商业、策略甚至诡计等修辞含义,并没有与想象力、创造力乃至更加高尚的词汇相联系。经過漫长中世纪的岁月淘洗,艺术逐渐以宗教的仆人身份开始从技术的含义中被剥离出来,那些趋于精巧完美的建筑、雕塑、音乐等独创性作品往往被称为造物主的恩赐而与一般的技术制品区别开来。17世纪后期的欧洲大陆,随着宗教运动的陆续退潮与启蒙主义与美学的分别兴起,艺术的现代含义初露端倪。在法国,以狄德罗为代表的百科全书派将艺术与科学并列为引发人类群体新状态的两大因素,并以此编撰了百科全书的主要条目,专业化的艺术批评也从此开始崭露头角。而在同时期的德国,则通过鲍姆加登、康德与谢林的哲学推演,作为审美载体的艺术一步步作为形而上体系的重要环节而被独立建构出来,艺术也开始与生活分离。黑格尔在他的《美学》中将前人观点加以整合,将艺术与宗教以及哲学相并列,并认为艺术是绝对本身的感性显现。正是基于此,他将古典型艺术视作理想艺术的模板,并大肆贬低当时正在兴起的浪漫型艺术,并认为艺术“已不复维持它从前在现实中的必需和崇高的地位,它已转移到我们的观念世界中去了”[1]。在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体系中,艺术只能停留在其中的感性阶段,其必然会被宗教与哲学所取代。于是,黑格尔一方面借助自己的形而上体系“发明”了艺术这一概念并肯定了它的价值,另一方面又立即宣判了它的死刑。
黑格尔的艺术观在日后被一股统称为“现代主义”的思潮所继承,他们在日后形成了如今我们对于艺术自足独立的基本思想,来自布鲁姆斯伯里集团的克莱夫·贝尔鼓吹艺术本体论,他甚至断言艺术本身就是一种宗教,这赋予了艺术某种精神上的特权。而以阿多诺为代表的批判理论学派进一步明确标榜艺术精英主义,将一切通俗艺术斥之为失去了反抗与批判功能的“文化工业”。这一思想至今依然拥有最广泛的影响力。在最新修订版的大英百科全书中,艺术的定义被表述为:“凭借技巧、意愿、想象力、经验等综合人为因素的融合与平衡,以创作隐含美学的器物、环境、影像、动作或声音的表达模式,以指和他人分享美的感觉或有深意的情感与意识的人类用以表达既有感知且将个人或群体体验沉淀与展现的过程。”[2]究其内涵,我们可以解读出以下三个层面:其一,艺术是人为规定的集合性概念,包括了诗歌、绘画、音乐等表面看上去并无太多共同点的诸多门类;其二,艺术的价值只能体现在精神上而非物质上;其三,艺术被认为是表现某种文化的具体方式。换句话说,没有任何作品天然就是艺术品,它首先需要符合艺术内部界定的一套规则。从艺术脱离于原义而被赋予意识形态化的创造性意味的时候开始,它就注定携带了先验的精英主义色彩,艺术活动正是在通过层层规训的筛选过程中被构建为一种高级的精神活动,艺术的创造者与欣赏者就貌似“天然”具有了比普通接受者更加高尚的地位与职责,这导致了将艺术与技术截然对立的二元思维,这种思维所产生的关于艺术的神话长期主导着全球范围内对于艺术的基本观点。
然而,艺术与技术之间的界限,远没有被先验的观念所规定的那样泾渭分明。纵观世界艺术史上,几乎没有哪一次革命不是伴随着科学技术上的革命而到来的:人体解剖学的发展,直接促成了文艺复兴时期透视画法的流行,进而永久改变了欧洲绘画史的进程;古登堡印刷术的发明,为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作品的大量传播提供了技术上的有力支持;19世纪初摄影术的发明,不仅为绘画带来了与现实主义全然不同的新灵感,也促成了摄影作为一门边缘艺术的兴起。更多的例子来自于各行各业将本职工作做到炉火纯青地步的“准”艺术家:运筹帷幄的棋牌大师、擅长烹饪美食的顶级大厨、走在时尚最前沿的时装设计师……以及更多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创意与灵感,尽管这些并不能与艺术完全画上等号,但是难道能够因为它们不属于美学观念上所规定的正统艺术形式,就要否认其中的艺术性吗?
二、艺术的现代危机
对艺术与技术在观念上的强行二元割裂,终于在20世纪30年代引发了恶果。崇拜古典艺术而又漠视人类命运的希特勒将他未能实现的艺术抱负全部付诸政治行动中,他借艺术之名宣告了日耳曼民族至高无上的地位,将普通人加以观念上的贬低。不仅仅是希特勒,几乎所有纳粹高层官员都是自命不凡的艺术家或艺术爱好者,他们逐渐达成了如下共识:为了艺术的纯净未来,大部分人类的牺牲是必要的。这在日后发展为可怕的种族清洗。随着“二战”的爆发,艺术的永恒幻觉被现实中的炮火所打破,艺术终于开始走下观念的神坛。
而对于艺术崇拜的多方面解构,其实早已在艺术内部开始。机械复制技术的飞跃式发展,逐渐剥夺了艺术家的创造特权,作者日益成为一种模糊化、集体化的在场。在19世纪以前的美学所占据主流的作者中心论,已经被20世纪所出现的一系列新的理论与现象所打破。电影在诞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被当作正统的艺术品,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当时就连杜尚从商店所买来的小便池都必须签上自己的名字才会被视作一件不折不扣的艺术品,而一部电影的诞生需要导演、剧本作者、制片方、演员等多方力量的共同参与创作,很难将其中一方视作电影作品的唯一作者。再例如,留声机与唱片技术的成熟为音乐产业带来了革命性的影响,听众聆听音乐不再需要面对真实的演出舞台,只需要在机器上进行播放,音乐作品也成为可机械復制的产物,音乐创作者与音乐表演者也在此过程中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分离。日后出现的电视节目、电子游戏乃至网络视频,更是难寻之前作为造物主般存在的唯一艺术家的踪迹,作者的消失使得过去对于艺术的崇拜失去了最重要的图腾支柱。
同样是作为一门技术而迅速发展的传播媒介带来了一个全新的艺术受众:粉丝(这同样也是机械复制技术所造成的直接结果之一)。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对于艺术的欣赏都是一种具有较高成本的奢侈活动。电影在诞生之初难以被当作艺术的原因,就在于电影完全是技术的产物,与所谓的“严肃艺术”差异很大,它的受众几乎都是工人、市民,被上流阶层视为“杂耍玩意儿”。而当代以来更多复制技术的革命以及接受群体之间交流互动的爆炸式增长,使得大众乃至粉丝取代了自封的鉴赏家,成为当代艺术接受活动的主体。不仅如此,在一些新近被视为艺术的表现方式中,甚至创作者与接受者之间的界限都已变得模糊。例如在被视为“第九艺术”的许多电子游戏中,文本需要制作者与玩家共同完成,不但玩家的选择甚至创造会带来完全不同的作品内容,玩家之间也大量存在着互相交流借鉴的情况。尽管综合艺术古已有之,但是直到当代大量综合艺术乃至交互艺术的不断涌现,才使得将艺术家、传播者与接受者互相割裂的传统艺术观念从根本上难以继续成立,拥有大量粉丝基础的文化产品(所谓的“IP”)所带来的受众空前参与度也在进一步解构艺术的精英主义神话。
以上现象所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原来从“艺术”中生发出的“文化”不断吞噬着前者的领地。广义的文化指的是一切群族社会现象与群族内在精神的创造与发展的总和,而对于艺术的最初界定也正是基于对其的表现而提出的。但是到了20世纪中期,对于大众文化乃至亚文化的关注者与研究者提出了以下这个棘手的问题:在大众文化土壤中所诞生的艺术,是否还具有传统意义上的精神性与纯洁性?答案不仅是否定的,而且彻底摧毁了几个世纪以来的艺术理论家所精心构建的多组二元对立神话。正如在文章开头所提到的现象所反映的,艺术内部将物质与精神的对立在市场经济所带动的消费社会下早已烟消云散,人们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楚地认识到当代艺术的骗局(鲍德里亚语)与大众文化的巨大影响。正统艺术正在被资本吞噬,越来越多的商品打着艺术的旗号招摇撞骗,“大作”正在取代“杰作”,“偶像”正在取代“伟人”,“喜好”正在取代“品位”,“粉丝/拥趸”正在取代“观众/读者”———艺术正如达斯·普雷格斯,他和艺术一样拥有不朽的魔力,并将他的一切都亲手交给了文化这个“徒弟”,却被后者侵占了原有的领地,如今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黑格尔的幽灵正在以一种他本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方式弥漫在赛博世界的各个角落。
三、艺术的两种未来
那么,是否应该就此宣告艺术的骗局已被揭穿,借此宣判艺术的死刑?
情况也许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悲观。黑格尔及其现代主义追随者从唯心论体系中推演出了艺术,却没有在动态中赋予其不同的内涵,而是简单预测未来艺术的终结,殊不知这并非艺术本身的终结,而仅仅是传统观念下的艺术所指“泡沫”的破灭。他们恰恰忽视了这一点:艺术的内涵需要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有所更新,古典型艺术固然伟大,但其也是不可复制的过去,艺术观念也出现了不可逆的变化。任何一种被当作艺术的门类内部都有着不配称作艺术品的垃圾,对艺术本身的界定已经无法成为一种价值判断,取而代之则是对于“艺术性”的强调,即对于具体作品的评价而非谈论艺术本身。如今在日常生活中,将“艺术”作为修辞而非本义来使用已十分普遍,例如“说话的艺术”“领导的艺术”等就被当作形容某种独特的、精湛的技艺,这似乎又回到了古希腊关于“技术”最早的认定。从此意义上说,作为纯粹观念的艺术从未真正存在过,那只是德国唯心古典哲学的先验发明,它在未来需要通过修辞手法继续在日常语言中发挥作用。艺术正在由作为主语的名词滑向作为表语或定语的形容词。
另一方面,艺术正在借助接受群体的扩大获得了空前广泛的关注度。智能手机与社交网络在近年来的飞跃式发展,不仅大大加剧了粉丝群体的部落化进程,也进一步模糊了创作者与接受者的身份,人人都可以借助于二次创作、实时评论等方式实现参与进作品创造的过程中来,原文本的“作者”不再是“最终完成者”,艺术形象的传播与实现依赖于更加庞大的群体的推动,这反过来又使得艺术本身被大众所消解,作者如果还想如同过去按照“理想接受者”进行随心所欲的创作,无异于天方夜谭。在当代艺术批评家约翰·凯里看来,艺术精英主义才是真正的消费主义,它“把艺术定位在美术馆、音乐厅和剧院,观众在那里消极地接受艺术,把艺术看成是对天才制作的伟大作品的成功展示”[3]。正是接受群体所获得的空前自由,让几千年以来始终与现实保持距离的艺术披上了日常的外衣,渗透进每个人的具体生活,如今几乎没有人还在坚守艺术的所谓“纯洁”与“自律”,高雅与通俗的界限早已变得无比模糊了。
此外,受众的日常生活化也使其渐渐开始走向另一条近似于宗教化的道路,其目的并非从伦理判断上标榜自身的优越性,而是从内向外尽可能地进行受众群体的扩张,这表现为那些数量庞大、拥有共同喜好作为坚实基础的粉丝。尽管带有不少调侃的意味,但是许多号称“某某神教”的当代文化产品的粉丝群体确实已经发展壮大成表面看上去与教会并无区别的团体,至少在有限的范围内,他们能够做到像教派乃至政治组织一般严密的分工,例如开头画布中的《星球大战》粉丝涂鸦作品。但是这种看似从接受群体出发的宗教化已经被剔除了伦理判断的色彩,其所强调的仅仅是对艺术的积极参与。
这是否意味着,黑格尔的预言正在实现?答案依然不明朗。但可以确定的是,作为观念的纯艺术基本寿终正寝,作为文化载体的泛艺术则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归根结底,创造艺术与毁灭艺术的都是人,而艺术本身并不能创造或者毁灭人,不可替代的始终是人而不是艺术。正如丹托在《艺术的终结》的最后所说的:“早晨你可能是抽象艺术家,中午你可能是写实主义摄影家,晚上你可能是极简主义者……多元主义时代已降临在我们身上。”[4]丹托的艺术终结论,并非对艺术的终结感到迷惑或悲观,而是对于一个一切皆有可能的艺术世界感到兴奋,这也是本文所要强调的:达斯·普雷格斯的死也许正是整个人类文明的新生。
注释
[1][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5页。
[2]艺术(维基百科条目)https://zh. wikipedia.org/wiki/艺术。
[3][英]约翰·凯里:《艺术有什么用?》,刘洪涛、谢江南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139页。
[4][美]阿瑟·丹托:《艺术的终结》,欧阳英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