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一曲专属西峒的传奇
2017-08-18崔昕平
崔昕平
初识小河丁丁的文章,是《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惊异于作品遗世独立的气质,让人联想到对汪曾祺先生的一句评价———20世纪80年代出现了一位20世纪30年代的作家。在一个充满现代性的文学时代里,小河丁丁转而以一种“瞻后”的姿态,率性地抒写带有鲜明“个体”印记的乡土旧事。“小河丁丁少年西峒系列”就这样毫无杀气地现身,却接二连三入围好书榜,斩获奖项。新作《唢呐王》2017年甫一面世,便再度入选中国好书榜。
与该系列的前两部相比,《唢呐王》首先从书名上显示出差异,前两部《水獭男孩》和《绿头发女孩》,以“男孩”“女孩”为题,重在讲述小男孩丁丁的心灵成长与家庭故事,更贴近童年与个体。这部则明显拓开去,以具有传奇色彩的“唢呐王”命名,虽然仍是以“丁丁”的视角描述生活,也仍是处于父亲母亲姐姐哥哥的环绕之中,但这部作品显然更加他人化,不但细描了邻里众生,还将重心放在了山间隐士,民族大义。灵魂人物———唢呐王“盘小吹”的贯穿,让西峒生民走向前台,“丁丁”形象退而为叙事者。这种跳脱个体之后的开阔,让我们忽然发现,属于西峒的记忆,真的还有好多好多。诚如责任编辑田俊的预言:这位来自西峒的“山鲁佐德”,会为中国孩子讲满一千零一夜。
小河丁丁绵延不绝的旧事抒写,源自心底。他的心中,有一个珍藏的故乡———西峒。小河丁丁的文字,是浓浓乡情的使者。《唢呐王》一开篇,丁丁便打定主意讲一个很“西峒”的故事。一大段西峒官话的介紹,扑面而来的新异感,让我们感受到一种独属于西峒的鲜活蓬勃的生命气息:老木头墩子叫“墩公”,小石子叫“石头崽崽”,雏鸟干脆连呼三崽叫“鸟崽崽崽”,皮鞋走路阔阔响就叫它“阔阔鞋”,渔鼓敲起来乒乓响就叫它“渔鼓乓乓”……生动而自带“童趣”的方言俚语,展现出西峒人本真而明媚的生活态度。身处阳明山中的西峒,像欢快的“小人崽崽”(孩子)一样,蹦着跳着,来到了我们面前。
“只有一个心灵没有杂质的人,才能经常发现日常生活的美。”小河丁丁是一位永怀“赤子之心”的作家,西峒的生活,西峒的美好,在作家心中鲜活如初。一座小小的山城,“像好大一丛菌子生长在崇山峻岭”,虽是“只有一条街的城”,但一路的“世景悠悠,人间万象”。《小人崽崽赶闹子》一章,堪比《社戏》,逍遥自在的小人崽崽,热闹非凡的“闹子”,一副欢快热烈的世俗生活相;还有西峒美好的夏夜,家家户户在街边屋后“透凉”,看星星月亮,看萤火虫,谈古论今;还有西峒的美食,酿豆腐、吸螺蛳、雷公屎、血鸭,再配上西峒的美酒,糊粮酒、烧酒、拖缸酒;更有西峒那段温馨的童年,躺在爸爸妈妈中间,一个摇扇子,一个讲“古音”,美妙赛神仙。
在小河丁丁心中,西峒的美还远不止于此。故乡的“最美”,是淳朴侠义的民心人性。《唢呐王》以民间唢呐手盘小吹的传奇故事贯穿。首章北路唢呐王“吹破天”霸气现身,让父亲忆起西峒唢呐王盘小吹,他十五六岁时一把唢呐吓退日本兵,二十出头与零陵唢呐王比试,比得惊天动地,名气传遍永州,却从此销声匿迹。原来盘小吹与人争胜违了师门规矩,严守师训再不吹唢呐,后投奔抗日队伍,做了司号员。尾声部分,两位唢呐王惺惺相惜,再得相见。零陵唢呐王收盘小吹之孙“响响”为徒,立誓还西峒一个唢呐王。这便是“小河丁丁少年西峒系列”的《唢呐王》,以孩童“丁丁”的视角讲述了一个充满义气,豪气与传奇色彩的民间故事。
小河丁丁深信:传奇就在生活中,生活本身就是传奇。除却主要人物,围绕在“丁丁”周围的其他人物也个个透着侠气:身怀医技的唐国师,生活困窘,却邋遢自在,济公一样的人物;打鱼骨乓乓的人,实为云游隐士,教给唐国师医方,却嘱他不得以此赚钱、出名。人们对古事如数家珍,丁丁的爸爸会说悠远的人生道理,懂得墨子“兼爱”的古义,巧手木匠周师傅会拿朱元璋的故事说事儿,做得一手好菜的聋子爷爷会讲诸葛孔明的空城计,爱读书、习书画的姨夫更能一气讲到“二战”主战场,让我们深感西峒民间的卧虎藏龙。他们虽然深居西峒,却在精神世界上天高地阔;虽是乡野众生,却个个深明大义,相互帮扶,赤诚相待。朋友之间待客吃饭,热情淳朴,大方爽气,仿似豪气冲天的“群英会”。即便是一些小的生活细节,如宴席上吃鸡,奶崽们吃霸腿,女崽们吃翅膀,老人家吃鸡肝,尊老爱幼,这都是“老规矩”。瑶人“盘爷爷”的出场,更是尽显山里人的义气,“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帮我一时,我念人一世”。常常惊异于看似安静的小河丁丁文字内里的热血豪情与侠义情结,在他的西峒抒写中找到了答案。属于西峒的生活,就像一部评书、一部传奇,浓郁的地方文化气息中,自有一股历代沿袭、深入骨髓的侠义精神。
儿童文学的纯净内里与小河丁丁的性情有着天然的共通,这使得小河丁丁的文风与沈从文、汪曾祺一脉相承又和而不同,既有乡村文化小说的味道又散发着专属于他的气息。一种与时代绝缘的淡远宁静与童心视角的恣意想象,使他对于美的感知与抒写显现出独特的韵味。一个充满奇思妙想、自在游走的孩子,以独特的通感能力,借助各种感官的移借叠加,描摹出西峒独具的美。山间的景色美得“叫人心神恍惚”;青苍苍芦苇中飞起的白鹭,“轻盈地挥动着水袖一样的长翅”;盘小吹的军号一响,“山山岭岭寂静地肃立”;兴奋的“丁丁”觉得山路都在脚下“一弹一弹”的……厚实的文字功底和轻快的驾驭能力,像平日里丁丁的讲述,娓娓的,静静的,便抓住了人心。作品中多次写到吹号、吹唢呐的情景,但段段不重样、段段令人心旌激荡、两位唢呐王以唢呐在山间应和的那段描写,“高亢华丽的音符像凤鸣一样直冲九霄,似乎连苍穹也变得富丽堂皇了,草木在山风中摇动应和,各种鸟崽乱纷纷地飞,卖力地叫好”,将民间器乐的美写到了极致,真个是余音绕梁,如在耳畔。丁丁的作品,有一种“气”灌注其间。他默默地、静静地运气,让那股气游走于故事中,静静地、缓缓地推动,迂回往复,几经回荡,终于掀动高潮,却又戛然而止,那股子平静外表之下的侠肝义胆的气韵便忽地现出身形,抓住了人的心魄。这种气韵,恰如唢呐奏响,高亢激昂,穿越青山。
与沈从文的文学理想相通,小河丁丁同样“以精致的语言器皿,盛放了一个乡土世界”。更为相通的是,沈从文期待“造希腊小庙”以奉“人性之美”,小河丁丁也是如此,以追忆精神故乡讲述“人格之美”。西峒的美,美在“云腾雾绕,百鸟出没”的自然山水,美在童年记忆的存放栖息,更美在乡人淳厚侠义的精神气韵。小河丁丁借助自己的西峒抒写,讲义、讲信、讲忠、讲孝、讲高调做事低调做人,讲这些熠熠生辉的中华民族传统价值观念。这些散发着原生而恒久气息的美,充满了丁丁的胸襟,令他念念不忘,也充满了丁丁的文字,令人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