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锅
2017-08-17项天鸽
项天鸽
我仍旧记得我第一次在校门口吃石锅的经历。
虽然我已经忘了是谁跟我一起的,坐在哪个位置,中午亦或是下午。但是我清晰地记得铺在最上层像一朵小太阳般的荷包蛋,它又好像是少时喜欢握在手里玩耍的水气球,轻轻一碰就破裂流黄,那是盛宴的火山,有灵动味蕾的岩浆在慢慢流动。我不忍地让鸡蛋触碰锅壁,然后变成经煎煮般黄白交替的固体,我喜欢轻轻地用筷子翻动它,看那些流动的黄色裹住饭粒。石锅一上桌,大家纷纷抄起勺子搅拌,把浓郁的酱和黄瓜、胡萝卜丝混合在一起,然后把一锅白米饭变成辣泡菜的橙红色。我却独喜欢那锅底焦脆的饭粒,我不紧不慢地翻动着饭粒,酱大概还没有均匀,我将那些锅底脆脆的饭块挖起,享受它们在嘴里别样的滋味。我们曾这样被石锅吸引,我们曾这样爱戴这一家韩式美食,更重要的是,它伴随着我和喜欢的人的回忆。
那时春分未至。我穿着军绿色的牛仔外套,校服里面却添了一件黑白的针织衫来保暖,看似轻薄,其实却害怕春寒料峭。男孩走路很慢,游游荡荡,于是我也放慢脚步,不露声色却慢慢与他并肩;男孩站在台阶上比我高出一大截,他靠我很近,我心里暗喜,却又随意拨弄着钮扣;我为对面的男孩拿好筷子,听他讲起自己生活偷偷对上他的目光又移开,轻巧也无意。我听着石锅发出滋滋的声音,伴随着我起伏的心跳,我感到脸颊变得温热,不知是心动还是滚烫的热气带给我的错觉。我用余光看着对面这个男孩,突然感觉时光好慢。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太少,他在我对面的那幢建筑里,欢笑嬉闹,我都只能透过教室窗台的玻璃看到,仿佛远观一场哑剧。我这样独自站着,很频繁很盲目,他不曾知晓。我不曾怀疑——那是一场落寞的黑白影片。我们通过社交软件交流,偶尔碰面就一起走到教学楼,他这样遥远,甚至连关于他的梦也少,都是在人群里寻找,然后慌忙地拉住了手。仿佛永远隔着什么,一堵墙、一扇门、一条电话线……尽管在梦里我所有熟稔的风景他都在场,只是这无尽的黑暗里,我是那么害怕松手,害怕梦醒害怕结束,就像面对石锅时所有人慌忙地搅拌又生怕太过心慌把菜蔬撒了一桌。我后来没再去过那家店,我像个孩童般想要以这种方式留住最后一次的记忆,仿佛是胶卷害怕成像的重叠。
读汪曾祺与张晓风,他们都热爱食物。食物被他们描写得生动可感,他们的文字常让我觉得那是灵魂的御食。我想食物是有灵性的,它不是一日三餐那么简单。校门口的石锅看似只是一餐饭,可事实上它却伴随了我许多成长的历程。我们在第五节课上饥肠辘辘地开始讨论中午吃饭的行程,然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踏过未经修整的泥地,然后抵达。我们曾如此沉溺于它的味道,几乎每个星期都固定地到那里品尝,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直到我们终于将它腻烦,终于离开。相隔了好久,我们没再提及那家店,我开始回忆不起它的味道,可我多希望那还是一个初春的日子,我还能听见石锅的滋滋声。现在是高三的下学期,是面临高考最紧张的时期,我匆忙的脚步踩碎每一个清晨的灰蓝色,尽管背着太多沉重的书,尽管有太多的黑夜在题海里奋斗到瞌睡,尽管知晓不久以后男孩与我将被隔得更远,可是我想起那一个明媚的正午,想起石锅里各色的菜蔬,突然发现时光好慢,它似乎永远停在了那个三月。宋代杨炎正有云:“君到南徐芳草渡。想得寻春,依旧当年路。后夜独怜回首处,乱山遮隔无重数。” 到了南徐州那芳草如茵的渡口,如果友人想寻春,依旧是当年曾走过的那条路,诗人悬想别后友人思他,可回望之时,已是有无数乱山遮隔。正如这个春季里,不论过去的365天是泾渭分明,冰面移动,还是山谷侵蚀,板块张裂,不论我们变得如何陌生,此刻我多情地想念你如何想念我。
成人礼的时候和朋友去银泰想大搓一顿,我们逛街到饭点,心仪的店门口早已經排满了人,没辙我们只好找一家无需排队的小店,我们在店门口停下,又上下坐了回电梯,望望周围其他的店,犹豫三番最后还是决定了这家店。我点的是石锅。那是一口很大的青灰色石锅,依旧摆放着各色菜蔬,我听着它滋滋作响却再也翻不动米饭,我把一旁的酱料倒入饭中,满怀期待地尝了一口,它带着一股蒜料的浓郁以及腐朽的气味,我再也吃不下去,那顿饭并不愉悦,它别于我在校门口石锅店带给我味蕾的初次体验,是企盼已久早已经在脑海里勾画好世界却又被无情海水吞没的落差与无奈。
我更怀念和珍爱校门口的石锅了。
我常拍下精美的食物,用滤镜美化,然后传到社交网络。现代餐饮业发展迅速,越来越满足人们色香味俱全的需求,让我不能不对食物多看几眼再动口。也许许多人对此嗤之以鼻,但于我而言,那是珍视食物的意味。因为那是不同于茶米油盐的奢侈,我需要记录它,需要用相片来告诉我,而不是在脑袋里空想,饕餮般对朋友模棱两可地叙述着自己的享食体验。那是一次次的盛装出席,单纯为了美食而赴宴,虽不是千里迢迢,可我摸索着来到某一家店,指尖在菜单上盘旋,然后浅笑品尝食物。是那样执着地,想要与美食邂逅。偏偏石锅不同,倘若我放下碗筷,拿起手机摆拍,那底部的饭粒早已焦黑,我总来不及聚焦,就看见米饭已经渐渐变得僵硬。那时候我才明白,也许你我都会像那一碗石锅,它在我们的校园门口脱颖而出,但是面对更广大的世界,正如在银泰这个商贸核心区,它不起眼,甚至被人们忽略,没有人愿意驻足为它摄影,因为有更好的食物,它们装盘精致,盘边依偎着雕玫瑰,滋润着红酒,静静地用它的色彩香气和味道温润着你的生活。年少的我们收获了无数表扬,获得了无数奖项,拿着满分试卷额头贴着小红花,在这座小城里常觉得自己是发着光的。然而路途那么长,我们慢慢长大,遇见更多才华横溢的人,才发现自己原来也只是“鹤立鸡群”里衬托他人的一只雏鸡,曾经的特殊最后也许都会沦为平庸,我们变得像米粒般浮躁焦虑,害怕被翻动被淹没,而时间一久无人翻动,就又变得焦苦干涩,接着逐渐冷却,被嫌弃或者搁置。
我这样对我身边的男生说着这些话。我们正谈论梦想,在我们刚经历一场大型考试的洗礼之后,我们提到大学想去的专业和未来无数种可能的方向。这些话来自于我很深的内心,以至于当我说出口时,我感到眼角缓缓变得湿润,我把头埋到围起来的臂膀里,害怕别人看到自己矫情到落泪。
我不再说话。
我听见身旁再没有声音响起,他大概是以为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