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团子
2017-08-17吴亚英
吴亚英,60后,生活于常州武进,从事特殊教育工作。曾发表若干作品。
每年腊月廿五,是妈妈做团子的日子。其实也没有谁规定一定要在廿五这天,前一天、后一天都可以,但连续多年,妈妈总把做团子安排在了这日,也就约定俗成般成了习惯。
做团子这天,我是有些紧张的。倒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而是这天必须起早。爸妈在做团子这天,一般5点就起来了。爸妈还是沿袭以前公公、婆婆(妈妈的养父母)在世的习惯。公公、婆婆在做团子这日,一般夜里3点就会起床,等左邻右舍清早开门时,公公、婆婆做团子已接近了尾声。也曾问过妈妈,为什么做团子要这么早起,妈妈说做团子有讲究,有些生肖不对的人,到了做团子的主家,会让团子蒸不熟,团子蒸不熟,既浪费食物更是不好的兆头。公公、婆婆忌讳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喜欢早早起床,没人干扰,就不会人多嘴杂,出现不应出现的状况。村人称这种现象叫“厌灶”,没有科学根据,但确实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使做团子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气息,科学也不是能解释万事的。也因此,一般做团子时,小孩子也不敢瞎说乱动,怕触了什么忌讳。
现在做团子这天,虽说爸妈没有公公、婆婆在时起得早,但也不晚。我虽说不用那么早起来,但也不能起得太晚,太晚了帮不上忙,也难为情。大家都在忙,我还睡着懒觉,这有点说不过去。尽管我帮不上太大太多的忙,但样子总要做做、腔调总要装装。
爸媽起来,第一件事是在灶头上烧水。灶头上已收拾利落,大锅、小锅昨天妈妈都已刮了锅底灰,今天烧起来,热会传得更快。只要火力旺,锅里的水很快会沸开。这天柴火的主力军,是很早就备好的、已晒晾得干干的大树柴——粗树干用斧子劈开的一截截的树段子。这样的树柴,经烧、力旺。以前每户人家为了做团子这日的树柴,都是平时就带着寻觅的,若是发现哪里有枯死、主家不要的大树,拿回家斧子劈、锯子锯好之后,堆在那里,平时都是不用的,专等着做团子这日派大用场。
大锅水开后蒸团子;小锅水开后,用来泼米粉。大锅水迟小锅一步烧,要等团子做一会再烧。
泼米粉用的是面店里揉面粉的那种缸,放在一条长凳上,正好够爸爸俯身揉捏米粉的高度。水开后,倒适量米粉在摊缸里。如雪般的米粉,霎时让眼迷迷蒙蒙。一粒稻谷,发芽、成苗、抽穗、收割、晾晒、碾……千颗万粒的希望,由这白色的精灵细腻地铺排在一起,就变得绵软妥帖。胸腔的喜悦,已到沸点。舀起一勺热气腾腾的水,往摊缸里泼去,泼到水的米粉,立即黏滞带沾,成粒成颗,有了一种玉的质感。几勺水泼下去,米粉都泼到水后,爸爸就要开始揉了。开水泼过的米粉,有了黏度,粘在爸爸的手上,爸爸的手都粘烫得红红的,有时不得不放嘴边吹一吹凉快下。做团子泼米粉事,是爸爸的专项,每年都是爸爸经手。做什么团子,泼怎样软硬合适的米粉,爸爸已胸中有数,软了加点米粉,硬了再加点热水。如种菜老农,知晓哪个季节,合适种哪种菜蔬。
如足球般大小的米粉团泼好后,即拿到前屋做团子的竹匾里。匾里早已放着几天前就已经准备好的萝卜丝馅。妈妈的萝卜丝馅,总是肉比萝卜丝多。竹匾旁坐着妈妈、小姨、舅妈、姐姐等人,她们都是妈妈请来帮做团子的帮手;匾旁还有用阔叶箬竹叶垫底的竹蒸笼。
做团子前,还要对米粉团进行再加工。爸爸只是粗略把米粉们揉在一起,是松垮的米粉团,到了竹匾里,必须进一步揉捏,使米粉团变得筋道、韧劲、光滑,这样才可以做团子。这揉米粉团也是力气活,边揉边滚动,还带有技巧,一般是小姨或姐姐做这事。全部达到要求后,做团子真正开动了。
不知道其他人家做团子是不是有要求,我家做团子是有要求的。开始做的四笼团子,是用来祭拜的,所以,必须是“干净”的人来做。若是哪个女人来了例假,是不可以做这四笼团子的。来了例假的女人,被称之“不干净”。这个风俗不知道是针对什么、怎么来的?但若单纯说经血,也不能说脏。这是上代传下世的偏见,一直存在和执行着,也就没人敢违拗了。涉及祖宗的祭拜,总飘逸着丝丝缕缕的神秘气息,大家都很自觉地遵守着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请来做团子的女人,但凡来了例假,都很自觉地不做前面四笼团子。
四笼团子,分别是扁担糕、大团子、小团子围龙、有馅团子。
扁担糕是把适量米粉团揉搓成长长的圆柱体,再把圆柱体压扁到八九厘米宽、一二厘米厚、长度与蒸笼适中的长方体,最后或用竹针或用筷子等,斜左上、斜右上沿整条糕分别压出平行线凹痕,这些凹痕互相交错,糕面上就出现了菱形格,这样一条扁担糕就全部完工,可放入蒸笼里了。扁担糕一般先做中间最长的一条,然后渐次递变,由中间向两边对称,可做5条,也可做7条,甚至更多,没有硬性数量规定。
大团子就是把米粉团揉搓成光滑的圆球形。大小每个人家做的不一样,有的人家喜欢大些,可能会像菠萝般体积;有的人家喜欢小些,就像大苹果般的体积。公公、婆婆在时,大团子就像菠萝,大寓意丰足、吉祥。现在做的大团子,也就比普通的园外园团子稍大些,丰与吉祥已不用团子来象征了。每个大团子会包入一粒枣,寓意甜甜蜜蜜。一蒸笼大团子,做得大,只能放七八个;做得小,能放十几个。
小团子,就如我们平时吃的元宵一般。小团子这一笼,重头戏在于蒸笼中间要放两条“龙”,“龙”也是用米粉做的。我们家的“龙”,都是妈妈做的。把米粉团搓揉,由圆的慢慢搓成长圆柱体,一般是直径一二厘米、长六七十厘米的圆柱体,当然直径与长度没有确切规定,看做龙之人的习惯。圆柱体米粉条再揉搓成一头大一头小的形状。长条搓好后,把粗的一头放好,绕着这粗头,把长条盘上去,几圈下来,就似“龙”身盘旋。在大头横截面上用食指往里用力一按,一个凹口出现了,这是“龙”的嘴巴。再摘指甲大小的米粉团,做个小元宝,往“龙嘴”上一粘,用一小截牙签戳进去,固定好,一条“龙”就全部完成了。一格蒸笼放两条“龙”,另一条“龙”做法一样,但盘旋的方向与第一条“龙”相反。两条“龙”完成后,把它们相对而放,就像它们彼此相望。沧海桑田前,是不是有这样两条龙,脉脉而望?两条龙做好摆好,再搓小团子,散落在龙的四周,围住两条龙,放满一格蒸笼,就全部完成了。
有馅团子,是包青菜或者萝卜丝等各式馅的团子,也是放满一格蒸笼。
扁担糕、大团子先做,做好即两格蒸笼相套,放到灶上大锅子上蒸。稻草做的蒸腰放大锅上垫底,再放上蒸笼,这样热气不易漏出;蒸笼上面还要盖上圆锥形的蒸笼头;蒸笼头上倒扣法碗;法碗底上放把菜刀,上面洒点盐。这是蒸团子的规矩,这样的规矩,无形中,又加上了一些神秘气息。加上前面“厌灶”这一说法,让蒸团子这一普通家务事,带上了不寻常的神圣、神秘感。这种感觉在灶间烟雾弥漫、热气蒸腾中,更加有了虚无缥缈的不确实。小孩子一般是不在蒸团子的灶间滞留的。
扁担糕、大团子因是第一蒸,冷锅冷灶开始,加上都是实心的大东西,上蒸时间一般要20到22分钟。这上蒸的时间很重要,时间短了,团子不熟;时间长了,糕和团子会塌下去,没了形状。时间一到,拿下两格蒸笼,放到水泥场上晾凉。一脱蒸放场上的扁担糕、大团子,需“点红”。红粉稀释的红水早就放长台上了,拿根筷子,筷子细头蘸点红,往冒着热气的糕与团子上一点,一滴红就粘在糕或团子上了。一条扁担糕上要点几滴,一个团子上就点一滴。全部点上红后,蒸笼里就有红有白,就溢出喜气来。绿色阔叶箬竹垫底,白白的团子坐中间,点着红,外圈是原色或褐色的蒸笼帮,这些颜色交错在一起,清爽、喜气、漂亮。
这边分配人点红,那里小团子和有馅团子两格蒸笼又上了灶台。一环一环,紧紧相扣,不浪费时间。这一蒸因是热锅热灶,又是小团子和有馅团子,上蒸时间就缩短了,一般只要18分钟。同样,下蒸后也要点红。点红只需4笼祭拜的团子,其他就不要点红了,以防吃时有红颜色,不卫生、不安全。
祭拜的4笼团子蒸好后,是不能吃的。待等四笼祭拜团子后面的团子蒸好后,即可开吃了。刚下蒸的团子,晾一晾,团子表面结面了,又光洁、又亮堂,这时开吃,筷子都不用,直接用手拿,吃完后手上都不粘一点团子屑,全糯米的米粉团子粘糯软香。要说吃团子,就是这刚脱蒸、剛结面的团子最好吃,若是等放凉后再水煮或蒸着吃,都不及这刚脱蒸的团子好吃。每年妈妈家做团子,若没有脱不开身的事情,我是必回妈妈家的,一可帮着做些零活,二就是为了吃一次这刚脱蒸的团子。这大锅烧、蒸笼蒸的团子,味就是与众不同,平时是吃不到的。所以,每年的做团子,是件大事,蒸笼也就过年蒸团子时用一回,平时是用不到它的。
十几笼团子做好,晾凉,再放回家里。
祭拜的4笼团子,下午要派用场。半下午时光,前屋厅堂的桌上,妈妈放好扁担糕,旁边加一小碗白糖,面朝北面墙,作三下揖,烧一串福锭(纸钱的一种),此称为“札佛”。福锭烧完,祭拜结束,换上大团子放到桌上,北边靠墙长桌案上东边放整鸡、西边放鲤鱼、中间放猪头,仍作揖烧福锭,这是过年祭拜菩萨。结束后,到后屋厅堂西北角的地上,摆上小团子和龙,加一块豆腐,作揖烧福锭,这是祭拜土家。所有这些祭拜,都是感谢菩萨对家人、家事一年来的照应,也是希望菩萨以后继续照应、保佑一家人健康、平安。最后还有一笼有馅团子,与装上鸡、鱼、猪头的大竹篮,凑成一担,由爸爸或隔壁的舅舅,挑着一起去家东面约一里路的龙王沟河边的陵观庙祭拜。陵观庙已毁,祭拜的东西就放在庙的大概位置上。作揖、烧福锭,祈望这里的蛇、兔等生灵都安好,来年风调雨顺。
至此,做团子的事情,才算全部结束。
做团子、祭拜,这样的风俗,妈妈他们仍继承着、传承着,让我们敬畏粮食,也敬畏冥冥中的一切,敬畏滋生了对生命的虔诚。有时会想,等到了我们这一代,还会如此虔诚地来完成这些仪式吗?答案是不确定的。这不确定里,就流失了一些东西,譬如传统,譬如风俗,譬如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