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里窗外风雨过
2017-08-17唐燕云
唐燕云,中学语文教师,教学小有成绩,阅读思考之余偶尔发表作品。
雨水淅沥沙啦溅到瓦片上,沿着瓦楞,顺着檐头,滴滴答答落到下面石板上,节奏正好,不疾不徐。音量也好,不高不低,错杂有致。叶子慢慢听来,竟独自在黑暗中笑起来。
她听到有人踩着石板急急走过来,脚步声滑稽地“叽咕”“叽咕”响,雨伞上溅落的水声跳跃着,好像也很着急的样子。夜行人用劲咳了一下,喉咙口响亮地吐了一口。东街有人骑自行车过来,踏脚踩得很快,轮胎从一块块青石板上轧过,一下一下地跳跃,零部件就一下一下地发声,只“刺溜”一声,就从自家门口过去了。叶子猜想,这么晚了,那人肯定急着回家,不会还要外出办什么急事吧?
叶子翻了个身,朝着黑魆魆的窗户望去,垂下的帘子里,望得见窄窄一条光,在雨水里弱弱地亮着,将窄窄的一条水雾,染成米黄色。对岸沈家的房子,隐在黑暗中,有摩托车粗声粗气过来,拐了个弯,声音就倏地减了分量,再拐个弯,没了。
除此以外,就是湿漉漉的静。
这样的情境,多年以后,叶子躺在异地的床上,仍禁不住想得出神。
耳边仿佛还响着那檐头的水滴声,一声紧一声缓,滴答,滴答,滴答答——檐下青石皮,经年累月,被砸出了一个个圆圆的小水窝。明早起来看,一长溜石窝,肯定还卧着一汪汪亮晶晶的水。
现在,侧耳谛听,只能听到室外空调机“嗡嗡”地闹,那“滴里搭拉”的,是空调排出的水滴。不远处汽车在一辆一辆飞驰而过,即便深夜,无数轮胎还在不知疲倦地碾压着城市的失眠。
有多久了,听不到雨水与瓦片的吉他弹奏,听不见檐水与青石皮的小鼓轻敲?
还是12年前吧。
那时候,心永远在远方,梦永远在别处。蓬勃的野心,像瓦楞上长出的野草,迎风疯长。叶子设想有那么一天,用自己年轻的双腿,豪迈地走出小街,走遍天涯海角,去结识应该结识的旅人,然后找一张高仓健一样的脸,消遁江湖,快意人生。事实是,叶子在得罪完了周围所有人,包括父母兄长之后,坚定选择的那个男人,多年以后,却用一次又一次的出轨与一次又一次无耻的辩解,狠狠地击倒了叶子。叶子干干脆脆结束了这段婚姻,回到青石皮街,在自己的阁楼上整整躺了两天。
老街差不多搬空了,街坊们大多将新楼建到外围去,气派漂亮舒服。临河这一边也有原址整修的人家,将木头楼房拆了,改建成钢筋水泥二层楼,外边贴上白色瓷砖,沿河岸打起驳岸,整齐好看多了。即便白天,老街也很安静,零星的几个茶馆店里,上了年纪的公公婆婆喝茶搓麻将,也有中年人混迹其中,发出几声大嗓门。傍晚时分,街上渐渐多了人气,那些做小本生意的,收摊回家,孩子也下学了,大人忙着炒菜煮汤,小孩在尖声嬉笑,小狗间或汪汪两声。叶子躺着,闻着饭菜的香味,听着陌生的大呼小叫,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母亲送来晚饭,看着叶子吃下,不放心,要陪叶子睡一晚。叶子说,没事,我能过去。
叶子移到南窗前,看窗底下茂盛的灌木带,有一大丛野蔷薇开得正好,想必是那种单瓣的白色花朵配黄色花蕊,香气很轻柔。以前在家时,总喜欢在初夏时节数两岸的野蔷薇长了几处地方,风吹过,总喜欢看花瓣悠悠坠下,漂在水面。对岸新辟一条绿化带,栽着不知什么树,人行道一侧横着长椅,隔开一段距离,高高挂起一盏节能灯。河水咕咕流淌,灯光安静亮着,偶有小巧的电瓶车驶过,娇滴滴地响几下,拐个弯,不见了。沈家的墙面,就印上了树木斑驳的影子,一有风,树影就蠕蠕地摇动。
叶子想,下次回家,一定要到对岸长椅上坐坐,吹吹风。
此后,叶子辞了公职,换了一个陌生环境。过了一段时间,叶子又辞了,这次,她离故乡更远了。年关时节,叶子接到母亲电话,说,老街青石皮两边的老房子,政府规定,不许自作主张改造,更不许拆建。两岸的绿化带,政府梳理了一遍,河道也疏浚了,越加干净了。母亲又小心翼翼地问一句,回来过年吗?我把你的小阁楼清扫過了,被褥什么的,在太阳底下晒了两个日头,喷喷香。
叶子抓着手机,没让自己停顿一秒,即刻说,我一定回家,妈,我给您和我爸包一个大红包,您的一定比爸的大。再给哥哥嫂子包一个大红包。您得给我包馄饨吃,青菜馅的;包团子吃,萝卜丝馅的。我要天天吃,顿顿吃,吃它一个没完没了。
天气晴好,叶子在对岸人行道上散步,几乎碰不到一个人,大家都在等春晚。外围新街上空,礼花一团团怒放,硝烟四散。叶子什么也没想,就这么一个人待着,来来回回地闲走,手机里放着李健的那首《风吹麦浪》。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曾经喜欢过的地方,一个一生都不可能舍弃的地方。
春天总会踩着某个节点准时来临。办公室外,飘起了蒙蒙细雨,空气中的灰尘颗粒被清洗干净,连香樟叶子都在快乐舞蹈。叶子收回眼光,随手翻起手头的报纸,忽然看到一幅金奖摄影作品,标注的作者是:小明。仔细看画面,叶子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那是河道对岸,自己阁楼对面,沈家高墙!
斑驳的青灰泥墙坑坑洼洼,显出年代的久远与雍容;一侧似乎是不经意间立着的一根圆柱,上端挂两只通红通红的灯笼,将新鲜的喜色与古旧的青灰别致地对立又统一起来。最妙的是,近景错杂盘曲的虬枝,对,原来是观赏桃,枝干苍黑嶙峋、粗细有别、疏密有致;粉红的花朵、玲珑的骨朵、小巧的绿叶,点缀其上。阳光正好,能清晰地穿透花瓣,显出娇嫩的质地来。
叶子仿佛呼吸到阁楼窗前弥散的植物清香,头顶仿佛照着三春暖阳,周身暖和。她再看,禁不住为小明的匠心击节赞赏:两株春桃枝上,各挂一只方形鸟笼,原木色,青色布幔撩起半边,鸟儿迎着阳光婉转啼叫,它们精致的喙、爪、羽毛,也染上了阳光的颜色,通体透明,一派祥和。
叶子抓过手机,给同乡发去短信:小明,我是叶子,约个时间,一起飞回老家,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