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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远流长“五更调”,广府南音有妙韵

2017-08-16钟哲平

曲艺 2017年7期
关键词:南音广府

钟哲平

“叹五更”式的唱词形式并非广府南音独有,最早可追溯到南北朝时期的“五更调”民间小调,此后见于唐至五代的敦煌曲词,明清时期的各种俗文学选集,吟唱千年。

在粤方言地区流传的广府说唱,也有不少采用“五更调”演唱的优秀作品,遗憾的是,随着南音、粤讴等咏叹式的说唱艺术日渐成为绝唱,粤调“五更调”已不容易听到了。但其中的经典作品,不应被遗漏。当我们讲述中国传统“五更调”的艺术魅力时,应为销魂荡魄的广府南音记上一笔。

在广府南音“五更调”中,文学性与音乐性最强的经典作品,当属顺德何惠群太史所撰《叹五更》。

(一)好花自古香唔久,青春难为使君留

清太史何惠群创作的《叹五更》是广府南音的代表作之一。何惠群《叹五更》与叶瑞伯《客途秋恨》、招子庸《吊秋喜》,被誉为广府说唱文学三绝。

何惠群是广东顺德羊额人,字和先,号介峰,生于乾隆末年,自幼聪慧过人,读书过目不忘,嘉庆九年(1804)以乡试第一的成绩录为解元。嘉庆十四年上京会试中进士,点翰林,散馆改任江西瑞州府新昌县令。何惠群为官耿直,体恤民苦,然而仕途不顺,辞官南归,在广州讲学。

《叹五更》写于嘉庆中叶,以五更转的手法,写出一个怀人女子的满腔痴情,每更一叹,闻者心酸。全曲情景交融,文辞优雅,“五更明月过墙东,倚遍栏杆十二重。衣薄难禁花露重,玉楼人怯五更风。”如有唐诗风韵。百余年来,无数南音、粤曲名家传唱不休。

何惠群创作《叹五更》的缘由,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早年丧妻,续弦妻子受顺德女子“不落家”的习俗影响,新婚不久就跑回娘家。请回来,又屡次离去。何惠群独守空房,无奈写下《叹五更》。另一说是何惠群少年时随父亲来广州,住在荔枝湾,与妓女意儿相恋,被父亲棒打鸳鸯,不准相见。他想念意儿,想象意儿一定也在苦苦思念他,便感同身受地写下《叹五更》。

《叹五更》传唱至今,作者真正的创作缘由已不重要。春宵苦短、欢情难再。“好花自古香唔久,只怕青春难为使君留。”他的笔下,不仅是对情感的挽留,更是对时光、青春与生命的挽留。

何惠群能放下太史身份,以红尘女子的口吻来书写她们飘零无依的感情,这份怜香惜玉之心,令人动容。岭南文化学者冼玉清教授在《广东文献丛谈》中提到,何惠群《叹五更》有很高的艺术性,改变了她对“俗文俚语”无甚可观的看法。

《叹五更》历代有很多南音名家传唱。瞽师(卖唱的失明男性艺人)杜焕、瞽姬(卖唱的失明女性艺人,亦称师娘)润心、澳门地水南音非遗传承人吴咏梅、香港粤剧老倌阮兆辉、广州瞽师刘志光都在不同场合演唱过。

润心善于演唱粤讴、南音和古腔八大曲。润心与银娇所唱古腔八大曲,哀怨凄婉,动人心魄,被曲评人称为“水银泻地,左右逢源”。润心的代表作就是《叹五更》。

润心的声音略为枯涩,行腔冷淡,接近无情,全无邀好之心。细听之下,却有一种凌于红尘俯看人间悲欢离合的悲悯。用恍如隔世的冷漠,唱尽人世苍凉。

她如局外人,无悲无喜,却让人着迷于这种境界背后,有着怎样的过去?“肯把离情容易看,要从容易见艰难。”听润心的歌声,能体味情之三绝:远书难寄,远行不念,远悲无恨。

润心、银娇和香港地水南音大师杜焕,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曾在香港电台唱南音、粤讴。后来电台取消中乐节目,杜焕重回街头卖唱,两位师娘则在老人院终老。

香港中文大学曾到老人院把润心和银娇请出来录音,分别灌录了《叹五更》和《桃花扇》。中文大学中国音乐资料馆馆长余少华被她们年迈而苍越的声音深深震撼。

润心留下一把秦琴与一个象牙琴拨,曾流落到古董店。秦琴已因虫蛀而木朽,不成完物。那琴拨可能是旧日痴迷南音的文人送给润心的,上有篆文“润心”二字。香港学者、南音专家唐健垣的好友在摩罗街古玩店看见这个琴拨,就买下赠予唐健垣。唐健垣一直珍藏,不时摩挲手心。他在文章中写道,此物“黄润可爱,令人发思古之幽情”。

可惜这件宝贝如今却不见了。唐健垣风雅地说:“我这里出入人多,可能人家见咁得意,借去玩了。”古物本来就不属于任何人。在谁手中,不是玩呢?

杜焕不在了,润心不在了,银娇不在了。如今连润心的遗物,也不知失落何方。

再过几年,他们的故事,就越来越少人知道了。“好花自古香唔久,只怕青春难为使君留。”南音之美亦如此。

(二)瞽人歌调久寥寂,漱珠遗事复谁知

何惠群《叹五更》中出现了不少已随着旧城改造消失的广州地名,音符洒落,犹如铺开泛黄的老城画卷。比如“三更明月桂香飘,记得买花同过嗰度漱珠桥”“奴奴家住芙蓉涧,我郎隔渡荔枝湾”“无端惊破鸳鸯梦,海幢钟接海珠钟”……如今听来,怀旧之情油然而生,倍添缱绻。

从唱词来看,这位怀人女子的花艇,应停泊在荔枝湾与漱珠涌一带。旧时广州水路通达,可从十三行一直撑艇到漱珠涌。漱珠涌从闹市直通珠江,沿岸酒馆林立,水中画船鳞比。

漱珠桥建于清乾隆年间,横跨漱珠涌。漱珠桥一带风光秀美,商业繁华,夜夜笙歌。沿岸更集中了海幢寺、伍家花园、南墅等著名的岭南园林。如今的南华西路一小段微拱的路面,就是漱珠桥的前身,连接着海幢寺和海珠寺。可以想见,当年漫步在漱珠桥上,就能听到“海幢钟接海珠钟”。

1830年英国画家钱纳利(George Chinnery)畫过一幅铅笔画,题为《Bridge at Honam》,即“河南桥”,画上悠闲富足的风光,就与漱珠桥的老照片极为相似。此画现藏香港历史博物馆,见证了广州的水乡风情。

漱珠涌与漱珠桥一带有美景、美食、美人,自然成为达官富商、文人墨客流连之地。

南海谭莹,堂堂榜眼,一说到漱珠桥吃鱼生,写起诗来就大大咧咧了,《漱珠桥畔斫鲙》写到:“节逢冬至首频搔,杂作人都认老饕。”

番禺陈其锟,礼部主事,羊城书院主讲,讲到漱珠桥的美食,亦尽显老饕本色。他的《忆江南》写到:“珠江好,最好漱珠桥。紫蟹红虾兼白蟮,蜀姜越桂与秦椒。柔橹一枝摇。”

顺德何仁镜是诗人,就斯文一些,除了吃,还写写风景。他的《城西泛春词》写到:“家家亲教小红箫,争荡烟波放画桡。佳绝名虾鲜绝蟹,夕阳齐泊漱珠桥。”

别号“老剑”的潘飞声,来到天上人间的漱珠桥,除了吃河鲜看风景听粤曲,自要与众不同,别有情怀。他的《珠江春夜》写到:“傍柳衣香横水渡,担花人影漱珠桥。江天一角云霞曙,烤出楼台似六朝。”

这些晚清名士争相赋诗吟诵漱珠桥,好像没来过漱珠桥寻欢,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才子一样。

美丽的漱珠桥与南音、粤曲的渊源,则不仅仅是桥畔的轻歌曼舞。在清末民初,这里更成为民间粤曲艺人、南音瞽师的“聚脚处”。他们在这里拜师学艺,或坐在桥头招揽生意,等待附近的富人家里摆酒宴时叫他们去唱曲。

香港著名地水南音瞽师杜焕少时在广州学艺,就是在漱珠桥、还珠桥一带拜师的。他演唱的《飘泊香江五十年——失明人杜焕忆往》自传式南音作品,就提到了漱珠桥。杜焕回忆,当时有很多盲人坐在桥下,等主家来招揽。空闲之时,就互相切磋学艺。少年杜焕的眼睛还未完全盲,能看见隐约的光影。他就带那些完全失明的瞽师去买东西吃,或者找地方方便。

杜焕运气不错,在漱珠桥边找到了很有水平的粤曲师傅孙生。杜焕想学做乐师,孙生却说:“做乐师只能替盲妹伴奏,唱完戏大家一齐吃饭,人地有好餸都夹给盲妹,无你份。不如自己学唱南音,有好餸食。”杜焕一听有道理,就学了南音。他悟性高,又学得认真,很快掌握了地水南音“一心三用”的绝技,即口唱南音、左手拍板、右手弹筝。

杜焕每次唱完曲,主家就摆一张桌子,放一壶茶、一碟生果、一碟咸榄冰糖招待他。他觉得师傅果然讲得没错,自己会唱曲真系“好矜贵”。自力更生,有茶饭,有咸榄冰糖,这样的生活对于像杜焕一样生于乱世的民间曲艺人,已是心满意足。

琵琶妙音、红粉佳人、富商才子、花童瞽师,都已成为漱珠桥的过去。连漱珠桥本身,也成为历史。1928年,漱珠桥被拆,铺成马路。1966年,漱珠涌加盖改造成暗渠,成为城市排污枢纽之一。时移世易,漱珠桥、荔枝湾等地的“小秦淮”风光已不复。水运失去价值,城内河涌纷纷填埋。广州古城里纵横交错的河涌、湖泊,已日渐消失。城市交通越来越便利了,但广州再无水城特色。

如今的漱珠桥变成马路,可以通车。漱珠桥原石额现藏海珠博物馆,原桥洞已被封死,桥下有些小店铺。桥面有个小牌子指向桥下,写着“竹升面”,尚有些老城区的味道。漱珠涌成为内街,街口有石碑写着“漱珠涌”三字。从内街通往漱珠桥原址的石阶仍保留着,石阶尽头有一株老榕,盘根错节,华冠苍郁,陪伴着残存的漱珠桥桥基。

南华西路一带车水马龙,很少人知道这微拱的路面,曾是潮汐往返、渔歌唱晚的漱珠桥。古人诗引多了,徒有恍如隔世的沉醉,没有沧海桑田的落寞。今引岭南文化学者罗韬先生七绝,凭吊漱珠桥:“师旷琴弦荷马诗,余风余韵集南词。瞽人歌调终寥寂,漱珠遗事复谁知?”

(三)五更调的哀伤,已吟唱千年

漱珠桥潮声不再,海幢寺钟声依旧,“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叹五更》的哀伤,还有几人听闻?

近年来笔者致力于发掘整理古老的广府南音艺术,曾多次在博物馆、图书馆举办南音讲座。为了让观众更直观地感受到南音艺术的感染力,笔者请来广州最后一代瞽师刘志光先生,重唱《叹五更》。

刘志光虽然是失明人,其南音唱法却不是典型的地水南音,而是糅合了不少粤曲南音的讲究,音质清亮,越到高音越是变化多端,跌宕摇曳,苍凉悠远,令人如痴如醉。

刘志光在星海音乐学院、文化公园中心台等地唱《叹五更》,折服了高校师生与市井百姓。刘志光对笔者说:“真系奇了,唱了几十年都系唱粤曲多,南音无乜人知勒。呢家嘢(这种东西)点解而家又兴返呢?呢家嘢唔好话你揾人唱难,我揾人听都难啦。”

刘志光心中非常清醒,面对着掌声,他说:“这些老东西,就像一阵风一阵雨,过了就没有了。”多年以前,就有失明人找刘志光学唱曲以谋生,刘志光说:“我不想害了你。唱曲揾唔到食啊,你去学按摩啦。”

然而就是刘志光这种无心与无奈的演唱,却最是真情流露,直抵人心。

笔者在星海音乐学院举办南音讲座时,邀请刘志光现场演唱《叹五更》,台下的人听到入定。上海音乐学院萧梅教授听得双眼湿润,为之动容。不久,萧梅教授又在“粤人情歌”公众号中听到润心版的《叹五更》,直言“惊为天人”。

萧梅并不懂粤语,她的震撼只是来源于对歌者的声音、呼吸、节奏、情绪本能的传递与接收。

音乐是超越语言的。

这种一声接一声的叹息,这种以无情跨过无望的摆渡,这种行云流水却步步不忍的“五更调”,是音乐家们尚未亲听便已熟知的哀愁。

无独有偶,萧梅教授的老师,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研究员乔建中教授,听了“粤人情歌”公众号中的广府南音,也说:“歌唱细腻幽婉到这般程度,实在令人感叹!”

乔建中分析到:“听了《叹五更》《闵子骞御车》这些南音作品,非常好!历史音响文献的文化价值一点也不逊于书面文献。王国维说,凡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音乐也一样,但体现一时代音乐者,最有资格的其实是声音,是比传承者生命更久远的‘历史音响。”

乔建中在他的专著《土地与歌——传统音乐文化及其地理历史背景研究》中对“五更调”有专門论述。“它们(五更辞)虽然前后相差一千余年但互相仍保留着某些共同之点,即都以时辰(五更)为次,有层次地揭示个人的思念、期盼之情。另一方面,它们各自又都能适应生活的要求和我国诗歌艺术发展的步伐,不断地改变着自身的结构形式。在五言体成熟的南北朝,‘五更转采用了五言四句体;在隋、唐、五代,它又应用当时盛行的七言四句体;而到明清之际,又转而用更为灵活的长短句。应当说这种既有所保留,又有所变化,既有继承,又有发展的传统,是包括我国民间小调在内的一切民间音乐的一个宝贵的特质。‘五更的流变,正是这一特质的典型反映。”(《土地与歌——传统音乐文化及其地理历史背景研究》之《〈五更调〉的渊源及其流传》)

介绍“五更调”,一般都会从南朝陈的伏知道说起。伏知道所作《从军五更转》,收录在北宋郭茂倩所编的《乐府诗集》中。

“一更刁斗鸣,校尉逴连城。遥闻射雕骑,悬惮将军名。二更愁未央,高城寒夜长。试将弓学月,聊持剑比霜。三更夜警新,横吹独吟春。强听梅花落,误忆柳园人。四更星汉低,落月与云齐。依稀北风里,胡笳杂马嘶。五更催送筹,晓色映山头。城乌初起堞,更人悄下楼。”

大漠风声,声声入耳。

“五更调”的更多代表作见于唐至五代的《敦煌曲子词》,内容开始描写市俗生活的悲欢离合。

“一更初夜坐调琴,欲奏相思伤妾心。每恨狂夫薄行迹,一过抛人年月深。君自去來经几春,不传书信绝知闻。愿妾变作天边雁,万里悲鸣寻访君。二更孤帐理秦筝,若个弦中无怨声。忽忆狂夫镇沙漠,遣妾烦怨双泪盈。……”

唐代佛教盛行,“五更调”也出现说禅的作品,比如《敦煌曲子词》中的《南宗赞》。“一更长,如来智慧化中藏。不知自身本是佛,无明障蔽自慌忙。了五蕴,体皆亡。灭六识,不相当。行住坐卧常作意,则知四大是佛堂。……”

(四)木鱼、龙舟、南音,均以“叹五更”来诉冷暖

乔建中在《〈五更调〉的渊源及其流传》一文中还介绍了五更调流行的地区,分布南北。南方有江浙地区的《五更调》和苏南一带的《五更相思》,北方“五更调”在河北、山东、山西、东北都有不同的面貌,仅山东就有《哭五更》《闹五更》《小五更》《翻身五更》《参军五更》《新五更》《盼五更》《叫五更》《新婚五更》《妇女五更》等作品,曲调各异。

广府说唱艺术中的“五更调”,则较少引起北方学者关注。

在广府说唱作品中,不乏“叹五更”式的唱词形式,在比南音更早的木鱼、龙舟等说唱文体中已有出现,以短调为主,言词通俗,多为社会下层人物感慨人情冷暖、世道艰难的语气,称为“五更体”。

木鱼歌有《苏娘叹五更》《樊梨花叹五更》。

龙舟歌有《许有叹五更》《水蛇容叹五更》《老女叹五更恨嫁迟》《玉婵叹五更》《石女叹五更》《赌仔叹五更》。

南音的“五更体”在晚清出现了不少社会题材,如《游子叹五更》《国民叹五更》《追念国父叹五更》《金山客叹五更》等。

《妇女叹五更》开篇即直发议论:“唔忍得气,做乜我哋女子得咁低威……莫话男儿才广女子就无经济,几多红粉胜过须眉”,随后唱词也很直白,“一更天叹裹足好折堕,二更天叹婚姻难作主,三更天叹身体不解放,四更天叹行动不自由,五更天呼唤女子要追求自主、读书自强。”

《叹五更》出现后,使“五更体”发展到极致,成为一种专用于感怀身世、一诉三叹的说唱结构。朗朗上口,情真意切。

广府南音中的“叹五更”,还有《梁天来叹五更》《光绪皇帝叹五更》等,改编自真人真事,引人入胜、令人同情,均为晚清民国粤语地区的“流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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