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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丽仙唱林黛玉:“更多——被人溺爱的魅力”

2017-08-16芜荔蓊

曲艺 2017年7期
关键词:林妹妹葬花黛玉

芜荔蓊

《红楼梦》,林黛玉,在于我,先是听来的。听越剧,听徐玉兰。听评弹,听徐丽仙。

少时,逢上世纪70年代后期拨乱反正的思想大解放运动,为了给爱情问题解禁,文艺界一马当先、大放光彩,越剧电影《红楼梦》彼时热潮,得来一天世界。徐玉兰扮唱的贾宝玉更不一般,高八度、大嗓门,哇呀呀、热辣辣,光彩照人,便把个纯情萌发的弱冠小子贾宝玉平多唱出了三四十岁年纪昂扬反封建的革命男子气。或许我当时年幼错觉,不知为何,总觉得王文娟演唱的林黛玉声腔反而没有徐玉兰口中贾宝玉所唱的林妹妹叫人印象深刻。是王文娟的林黛玉病弱美到了颓废不堪叫人不爱,还是徐玉兰实在抢戏“夺走了”王文娟的林黛玉风采?

那会儿乳臭未干的我又懂些什么。缺知少识,解不得啥个反封建的思想道理。心下里纷纭:好怪。徐玉兰唱到林妹妹,起是高亢的喜悦,收则是激烈的悲愤。唱得来抓魂挠魄。虽说耳根听来终觉浅,不意却也记住些。至今我兴起时,依然要大喊大叫学着徐玉兰的声气,愣不头地顺口就会呼天抢地吼出一两句来的—“唉,妹妹呀,林妹妹呀,如今是千呼万唤唤不归呀”。

越剧“红楼”开场时,少年宝玉过于兴高采烈的欢天喜地似乎隐然皴染着某种不和谐的暗喻。只惟了这个宝哥哥,高腔放歌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通灵般好像已然在气派一荦地“高调”谶语—“天上神仙”林黛玉、人间俗胎贾宝玉—焉有婚缘的设问。真可谓哪壶不开提哪壶,人间悲剧恰正如此。

相比于大开大张大俗大闹的越剧徐玉兰,评弹徐丽仙由于超级低调显得或太自敛。可在笔者看来“丽调”低调美学的超级悲剧,更多——被人溺爱的魅力。

真心话,徐丽仙最不合适唱林黛玉。还是真心话,苏州评弹界演唱林黛玉者——能入到骨节骨臼,可打进肺腑骨髓——至今没有人比徐丽仙更加合适。“最不合适”,由于徐丽仙生得嗓音“啯噱噱哑哩哩”很不漂亮。“更加合适”,因为徐丽仙无时无刻不是“钻进了林黛玉的心底去唱林黛玉”。嗓音不漂亮的徐丽仙,为什么能够将林黛玉唱得“恁个钻入人心”?

之所以“恁个钻入人心”,因为徐丽仙的《黛玉葬花》和《黛玉焚稿》,把黛玉的好恶、悲欢、生死都一一深切地演绎尽了一个美学极致。

之所以“恁个钻入人心”,因为听《黛玉葬花》,心想事深——徐丽仙“已然提前”唱出了林黛玉日后“离了人间未了情”的伤逝命运。

之所以“恁个钻入人心”,因为听《黛玉焚稿》,说法现身——徐丽仙“仍然未曾”从“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林黛玉心底“回过魂来”。

因为苏州评弹最优秀的女性艺术家徐丽仙唱“苏州最灵性的小女子”林黛玉这个故事本身就是一个最漂亮的传奇!这是一个最具备优秀演唱状态评弹艺术家的苏州奇女子与另一个最具备艺术家气质的苏州奇女子之间所达到的某种“天人合一”,因为了她们之间——心情最恰的相印合榫、声气最投的相求以共、性灵最高的相激致敬。

有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那是说:徐丽仙生前曾经一再表白:“一片花飞减却春”——《黛玉葬花》中的第一句唱腔,她是用了9天时间方才琢磨出来的。那么,可不可以说这是评弹艺术大师徐丽仙与“人寰仙子”林黛玉之间耗时最长最久、用情极真极切、意蕴蛮深蛮厚的“一句性情对话”。嚯,杜工部原诗的文字神韵、曹雪芹拿来的良苦用心、林黛玉在场的无奈抑闷、徐丽仙演唱的着实动真——正是有了这样给力的源头活水,“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徐丽仙方可生动且又多彩地表现出评弹艺术的一种审美极致,从而,笔者更愿意相信“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也正是如此大方举托,徐丽仙方能创造出“苏州评弹林黛玉”这样实在不小了的一个艺术奇迹。

《黛玉葬花》,徐丽仙低调吟唱:这时节黛玉怀疑白洁的天使是纯、飘然而若仙为真?她似乎内中朦胧梦觉,意欲摆脱那贵族少女身份外加而来的残忍的心痛羁勒,情愿放掉虚的身价还不如就做了极其实在的邻家小女为好。心乱历历“泣芳尘”,林黛玉的一切悲剧都是精神之蛹在挣扎中的奋力、殒灭。缘此,徐丽仙必得以“说法现身”代入林黛玉的种种“心境乱象”中——立足、出发、生成、归旨、升华——而光耀“黛玉葬花”之“春暮、花謝、香消、葬护、悲魂”的心理色彩。

然则,那又是怎样的心理色彩噢,且听《黛玉葬花》中:“泪痕与血痕”——玄黑黑色块只知暗无天,拿黛玉的心血泣成泪;“怜春半恼春”——娇粉粉色调亦将嫩催老,令黛玉的笑颜化成颦眉;“人远天涯近”——日灿灿色晕却成无情物,把黛玉的人生做成戏码;“日落正黄昏”——暖红红的色度反增落寞心,使黛玉的感受幻成空影;“归去掩重门”——灰蒙蒙色斑原来竟如此,让黛玉的思怅变成零下!

徐丽仙,只是徐丽仙,以其入木三分的天赋亲劲、“云遮月”般的沧桑声音、不肯输人的创新精神,低唱小女子林黛玉“关于纯洁爱情无获的哲学、关于女儿性情有获的美学、关于世故人情苦获的心学”——

哀,她委屈——无助。哀,哀着,她哀着——鲜血那酷冷:“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侵”;徐丽仙怀抱琵琶,只是把黛玉周遭“十面埋伏着”的险恶世事凶狂人间,唱开一个“未成曲调先有情”。

愁,她感受——无奈。愁,愁着,她愁着——热情那冰凉:“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徐丽仙颦蹙了眉,却是将黛玉面对“云遮雾绕着”的花开花落天地冷暖,唱透一个“洒向人间都是怨”。

梦,她誓愿——无羁。梦,梦着,她梦着——念想那警醒:“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同向天涯行”;徐丽仙暗自惆怅,倒是给黛玉心下“难以正视着”的假被娇宠真得摧残,唱穿一个“假作真时真亦假”。

傲,她表白——无惧。傲,傲着,她傲着——心地那刚强:“质本洁来还洁去,免教飘泊堕泥尘”;徐丽仙真相大白,于是为黛玉甘愿“孤苦伶仃着”的明哲孤高清白保身,唱斥一个“无为有处有还无”。

痴,她惟余——无望。痴,痴着,她痴着——寄托那落空:“今朝花落侬收葬,他年葬侬知谁人”;徐丽仙一派知性,竟是替黛玉实在“可以舍弃着”的所有一切包括生命,唱活一个“此时有声更无声”?

情切切,意浓浓,怨恸恸。流血心里哭,渲染声调悲——徐丽仙,只是徐丽仙,她超越了很不漂亮的嗓音条件的限制极其漂亮地唱黛玉葬花之落葬花之神葬花之魂——潇湘妃子活生生“被徐丽仙的声音”蹙眉凝神、手执花锄,风絮飘零、花埋香冢。

《黛玉葬花》的低吟,有一种春天里的荒寒,将芳心酸透。“丽调”低唱着,黛玉啼泣着,悲婉中有潜台词倾诉着,林黛玉哭、曹雪芹哭、徐丽仙哭,天地亦哭。《葬花》不啻徐丽仙哭黛玉似哀哀仙女、如洁洁天使,悲区区命薄,好凄美、好端持、好酸楚。

徐丽仙,只是徐丽仙,把林黛玉葬花的浓度悲己、极度伤心、高度审美,婉转到抻不直的魂性、沉浸至捞不起的情渊,且将她别开生面的低调表现法和艺术感染力,创意出林黛玉必得通过“丽调”葬花诗悼的心历,才能涅槃为美丽新生命活立在徐丽仙的腔曲和旋律中。

荷把花锄林姑娘,她的娇弱倩影在大观园余辉残照夕阳伴随下,掩去了种种心思、掩上了重重心门、掩盖了滔滔心迹,直把黛玉葬花的告别仪式在悄无声息地划上那难圆的句号。

《黛玉焚稿》,徐丽仙情境独造:较之《葬花》,徐丽仙、曹雪芹、林黛玉——共同“在场”营造出了的——心境在邃深,感情在上升,唱腔在天成。徐丽仙唱黛玉焚诗毁稿的沉沦,既有悲剧深层的痛切,亦有病极胜美的光辉。尤其哪一个评弹听众会不承认:徐丽仙“有那傻丫头”的一段唱,简直将苦唱苦腔化作了真情真境的——神来之笔。她托借“傻丫头”的天真、无邪,和盘托出了“金玉良缘”——隔墙儿弦管隐隐——已成婚,听徐丽仙唱的是“说道宝二爷今夜完花烛,少夫少妇结团圆,单单把你一人瞒”!好一个“瞒”字,只是给力!此时此刻,还有什么力量能够超过一个“傻丫头”推心置腹而“最不自欺欺人”的白话!噢,却原来,黛玉在大观园“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将爱情进行到底,其结果——竟只是她自己以远远大于“傻丫头”的“傻爱傻情傻薄命”所谓的“怎一个傻字”便了。著名民族戏曲音乐家连波在编辑出版《徐丽仙唱腔选》时,专门撰文《丽调简析》赞扬徐丽仙:“(丽调开篇)《黛玉焚稿》中,‘那晓婢子(傻丫头)无知直说穿至‘一阵阵伤心一阵阵酸,在六句唱词中,速度变化了七次”。可见即便在专家眼里,徐丽仙艺术功力照样堪称深湛。

于是乎,“无限伤心泪不干,把那旧帕新诗一炬完”,君可晓:黛玉葬花,且葬了花魂、鸟魂,而她终于焚稿、离开人世的形象,因了如此唯美主义地悲剧起来,她—双手掬着被热泪冷却了的血流,和著春天时埋葬了的花魂、鸟魂,攒着深夜里恨伤了的诗魂、心魂,把着色空中所有了的我执、法执,一撒手,一抛弃,一决绝,满盆中热滚滚的炭火,撕裂了黛玉缠绵绵的诗情、焚化了黛玉冷冰冰的肝肠,林黛玉、曹雪芹、徐丽仙“一俱团融地”格致着锥心了芬芳香魂的黛玉痛境。

《焚稿》收尾才妙:“从此是病入膏肓存一息,药石无灵终难痊。心病难将心药治,凄凄风雨赴黄泉,难了人间未了缘”,三处“难”,徐丽仙用了不同唱法见性见情:难痊——平静,平静到无奈,这无奈又是强烈的抗争、竭力的控诉,难将——峰回,峰回成殒落,这殒落已是真情的升华、命运的超脱,难了——空寂,空寂出净化,这净化全是灵魂的蝶舞、心性的存永。应该听出来:徐丽仙哭黛玉,既在唱世故俗常的埋汰,又还悲颦卿性灵的自戕。

每当我想着“丽调”哭黛玉,总也是默吟在心。因为,我却做不出徐玉兰唱越剧《红楼梦》中“林妹妹呀,林妹妹”那样的大喊大叫、呼天抢地。为什么?说到底,评弹心理唯美主义与越剧热闹非凡的格局毕竟不是一回事儿。而涉及“林妹妹”时则更其明显。

而行文至此,笔者我该做的又是什么呢?是否,是否,是否该——静静地跟紧徐丽仙的唱,深深地抚悟林妹妹的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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