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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里的城市记忆

2017-08-16孟彤MENGTong

世界建筑 2017年7期
关键词:集体媒介记忆

孟彤/MENG Tong

地铁里的城市记忆

孟彤/MENG Tong

城市是容器,也是记忆的容器。一些成功的案例表明,作为城市基础设施的地铁不只是功能性的,它也可以成为城市记忆的容器。城市记忆是一种集体记忆,其传承的条件是社会交往。地铁空间的公共性使之促成并容纳丰富的城市记忆。在地铁空间中,热媒介和冷媒介以不同的方式促进城市记忆的形成。有记忆的城市才是有生命的。

地铁,容器,城市,记忆,媒介

2015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项目批准号:15YJA760026)

1 地铁:城市记忆的容器

从世界城市发展史看,城市的形态以及人们对城市的理解因时代、地域、民族、文化等方面的差异而呈现极大的多样性。不过,在有关城市的一些基本问题上,人们的某些观念却很接近。比如,关于城市的本质和功能,相传成书于先秦的史书《世本·作篇》中有:“鲧作城郭。”《风俗通义》对此说的解释为:“按《世本》:鲧作城郭。城,盛也。郭,大也。”[1]这种说法与《城市发展史》的作者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所说的城市是“由城墙封围形成的城市容器(urban container)”[2]就非常相似。城市这个巨大的容器中又有建筑、公园、广场、街道等具有不同功能和形态的、大小各异的容器,它们以各自的方式容纳着市民的生活。城市容器在地面拓展,朝天空生长,也向地下延伸。一些地面不太适宜的设施被埋在地下,如下水道、人防工事、地下管线、地下铁路,同时,一些地面上司空见惯的“容器”,如商业空间、仓储空间、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音乐厅等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地下。

许多国家的地下空间具有鲜明的个性,成为城市文化的容器并吸引着世界各地的观光者,一些国际性大都市在这方面堪称典范。巴黎的下水道系统和卢浮宫一样著名,每年进入下水道参观的游客以10万计。伦敦的“艺术平台”(Platform of Art)项目在古老的地铁系统中引入大量艺术作品,其中有固定陈列,也有主题性展览,堪称异彩纷呈。一个主题为“伦敦下划线”(London Underline)的设计还提出将伦敦中心城区废弃的地下通道重新改造利用,引入商业、会展、零售和公共艺术,此方案获得“伦敦规划大奖”(London Planning Awards)的最佳概念奖。斯德哥尔摩的100个地铁站中有90个设置了艺术作品,成为地下艺术长廊。西雅图的巴士隧道为轻轨和公交巴士共用,隧道内虽然只有5个站点,却容纳了大量公共艺术作品,这些作品分布于地铁空间的各种部位,包括隧道的墙壁、顶部、台阶以及各类设施。作品的分布从隧道内部延伸到出入口,又很自然地与地上的城市空间连接为整体,其表现手法丰富多样,富有趣味。更重要的是,每个站点的设计构思都有明确的主题与定位,与地面的城市空间上下呼应,成为城市文脉在地下的自然延伸。这些成功的案例说明,地铁不只是一种功能性的基础设施,它能够承载人们的生活,孕育地铁文化,还可以成为城市记忆的容器。

2 集体记忆及其建构

城市记忆是一种集体记忆。“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又译作“群体记忆”,此概念于1902年首次明确见于雨果·冯·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的表述:“我们身上积蓄的来自神秘祖先的力量”以及“积聚的集体记忆的层层叠加”[3]。“集体记忆”的当代用法可上溯到法国社会学家毛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1925年,他在《记忆的社会性结构》(Les cadres sociaux de la mémoire)中用到这个概念[4]。哈布瓦赫认为,记忆依赖于社会环境,保证集体记忆传承的条件是社会交往,人们通常在社会中才获得其记忆。他以做梦者与失语症患者为研究对象研究记忆的形成过程,结果显示,由于失去与社会框架的联系,这两种研究对象的记忆显得支离破碎。只有在社会中,个体的思想将自身置于集体记忆和记忆的社会框架,人们才能回忆、识别并对记忆进行定位[5]。

不过,对“集体记忆”这个概念至今尚无公认的解释。由于不认同这个概念,一些学者还提出了不少替代性概念,例如“集体追忆”(collective rememberance)、“ 集 成 记 忆 ”(collected memories)、“文化记忆”(cultural memory)、“公共记忆”(public memory)、“记忆的共同体”(mnemonic communities)等。一些学者甚至否定集体记忆的存在。德国历史学家莱因哈特·科泽勒克(Reinhart Koselleck)认为:“根本就没有集体记忆这回事。记忆的集体状况(collective conditions, 德文为kollektive Bedingungen)也许倒是存在的。”[6]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关于他人的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中也否定了集体记忆的存在,不过,她认为有一种“集体指示”(collective instruction):“严格地讲,根本不存在集体记忆这回事——它就像集体悔罪这种假概念一样无稽。但却存在集体指示。”[7]不管选用哪个替代性概念,也不管是否承认集体记忆的存在,上述这些学者都没有否认记忆与集体的关联,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肯定了记忆的社会性,也说明,哈布瓦赫的理论核心有其内在的合理性。事实上,对集体记忆的研究并未因为个别学者的反对或质疑而中止,哈布瓦赫的理论依然是许多支持或反对意见的参照,从各方面学者对其理论的频繁引用就可见一斑。

按照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中的理论,记忆的集体框架不是个体记忆的简单相加,它是记忆建构的工具,以此框架建构的关于过去的意象与社会的主导思想相一致。反过来,集体记忆是通过个体记忆来实现的,没有许多独立的个体,也就不可能有集体记忆。因此,个体的参与对于集体记忆的形成也至关重要,只有在社会交往中,集体记忆才得以形成和传承,进而,社会成员共享的集体意象使他们获得对其所属公共领域的认同感。

3 地铁空间的公共性促成城市记忆

“集体记忆”理论虽然出自人类学和社会学领域,但是也可以用来研究城市记忆的属性及其发生与延续的条件。和其他群体一样,城市人口也共同拥有并建构着共同的记忆,即城市记忆。城市记忆是一种集体记忆。在快速城市化的进程中,作为集体记忆的一个重要类型,城市记忆的价值显得尤其重要。

在城市中有非常多样而复杂的社会交往,它们主要发生在各种类型的公共空间中。 空间的公共性越强,就越有利于引发或促进交往的发生,也就越有利于集体记忆的形成。地铁站内通道、站台、楼梯等站内空间人流量大,流动性强,人员构成极为多样化,存在很多交往的机会。扬·盖尔(Jan Gehl)把公共空间里的活动分为必要性、自发性、社会性3种活动类型[8]。如果把地铁空间设计成仅仅满足交通需求的功能性空间,那么这些空间中发生的就主要是以出行为目的的必要性活动和随机发生的一些自发性活动,社会性活动并不必然发生。然而, 伦敦、西雅图、斯德哥尔摩等城市的地铁设计已经表明,地铁空间完全有可能不仅是纯粹的功能性空间,通过有目的的设计和引导,可以触发人和人、人和空间、人和公共艺术作品不同程度的接触,为引发更深程度的社会性活动提供机会。这样,地铁空间的界面就会成为地上城市界面的延续,在这里,人们共同参与构建城市的集体记忆。

4 由媒介触发的城市记忆

仅仅具备公共空间并不必然导致社会性活动,在必要的信息提示下,这类活动才有更多出现的机会。要传递信息,就需要借助一定的媒介。不同特征的媒介影响行为的方式有很大差异,因此,媒介的鉴别、选择、利用方式等问题都需要在地铁空间设计时加以研究。

人们一般认为,媒介只不过是信息的载体。对此,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提出了不同的观点,他认为,媒介不只是载体,媒介即信息,它塑造和控制着人的社会关系和行为方式。麦克卢汉把媒介分为收音机、电影、拼音文字等热媒介和电话、电视、象形文字等冷媒介。尽管热媒介和冷媒介的划分不是绝对的,而且过热的热媒介还可能逆转为冷媒介,两类媒介依然可以按照一定的标准加以区分。热媒介是一种“高清晰度”的媒介,比如一幅高清晰度的照片,它数据量大,信息接收者参与程度低,不需要自行填补太多信息,以被动接受为主;冷媒介是一种“低清晰度”的媒介,比如一幅简练的卡通画,与照片相比,它提供的信息较少、较粗糙,信息接收者需要主动参与,在自行填补一些信息后才能形成比较完整的信息拼图[9]。

在地铁公共空间中,热媒介和冷媒介以不同的方式促进城市集体记忆的形成。冷媒介有更多的包容性,给信息接收者更多参与和互动的机会。当需要清晰、准确、直接、高保真地保存和传递信息的时候,高清晰度的照片、实物、模型、影片等热媒介具有更大的优势,它主要是单向地将信息传递给受众。在适当的空间陈列这类能够反映城市历史文脉的文化遗产实物或影像,可以使被遗忘的城市记忆得到真实的再现。而当现有资料不够完整,或者设计者有意调动公众参与积极性的时候,引入冷媒介就能够弥补信息缺失的遗憾,让公众通过“脑补”构建完整的“格式塔”,使沉睡的记忆得以复活,模糊的记忆得以澄清,错误的记忆得以纠正,散乱的记忆得以拼接,甚至能诱发公众的参与,增加社会性活动的发生几率,使城市记忆在更广泛的人群中传播和传承。

以西雅图的巴士隧道国际区/唐人街站(International District/Chinatown Station) 为例。这个站点是巴士隧道的南端终点,所在区域是亚裔聚居区,保留着大量独特的历史记忆。此处是个冲击平原,第一批开拓者首先来到的就是这一地区。这里曾有本区域第一座煤气厂,后来又建成联合太平洋铁路(the Union Pacific Railroad)。陆荣昌博物馆(Wing Luke Museum)展示着李小龙、荷西·黎剎(José Rizal)等亚裔在西雅图的奋斗史。站点的设计以文化交流为主题,反映了该地区的文化和附近联合车站的历史。车站广场的通道以绿色钢架限定,钢架过梁上嵌有不锈钢板,钢板上蚀刻的文字是西雅图诗人劳琳·马尔(Laureen Mar)的两首诗。广场铺装嵌有彩色地砖拼成的中国十二生肖图案(图1)。

1 彩色地砖拼成的十二生肖图案

2 小学生制作的彩绘瓷砖

3 以日本折纸为题材的公共艺术作品

在地铁站入口地面和台阶的踢面上分别刻着中国企业家陈宜禧、菲律宾国父荷西·黎剎、西雅图著名诗人伊夫·特里姆(Eve Triem)等人的头像剪影和名言。入口处两个凉亭旁展示着许多彩绘瓷砖,它们由120多个小学生绘制。雕塑家麦姬·史密斯(Maggie Smith)主持了这个作品的创作。她邀请凯茜·斯帕尼奥利(Cathy Spaenoli)连续5个月为小学生们讲述不同文化的故事,每个星期讲故事结束后,孩子们都要一起制作瓷砖,最后,这个记录着当地土著、华裔、日裔、韩裔等多元文化与历史的作品诞生了(图2)。

在隧道内东墙上是日裔艺术家桑娅·石井(Sonya Ishii)的作品,它由9块4.27m(14ft)见方的不锈钢板彩绘折叠而成,表现的是日本传统艺术形式——折纸。从两端向中间,每一块钢板表现了一个折纸步骤,中间两块则是完成的折纸,分别表现的是古代日本王和后的形象(图3)。

小小车站容纳的公共艺术作品让人眼花缭乱,它们容纳的城市记忆平添了城市的厚重感。这些公共艺术作品都属于冷媒介,如果对当地历史不够了解,对作品的意义就很难领会。作品新颖的形式引起公众的好奇,如果想一探究竟的话,就需要走出隧道,到唐人街去,到博物馆去,到当地居民的生活中去,到城市的记忆中去。于是,这些作品就成了触媒,大量的必要性和自发性活动就有可能转变成社会性活动。这应该就是公共艺术的真谛所在吧。

5 记忆是城市的生命

意大利建筑师阿尔多·罗西(Aldo Rossi)说:“城市是人们集体记忆的场所。”[10]美国哲学家、文学家爱默生(R. W. Emerson)说,城市“是靠记忆而存在的”。[11]没有人能够完全走出过去的阴影,对于一个城市来说,对过去的记忆也是不应抹煞的。依靠记忆,人们才能够产生自己的身份认同。有记忆的城市才是有生命的。

不过,记忆对于城市的意义并不总能得到认可,即使一些著名设计师也曾试图抹煞城市的记忆,哪怕那个城市是美丽的巴黎。1925年,勒·柯布西耶提出的巴黎市中心区改造方案就曾建议只保留一些珍贵的历史性建筑,把其余老旧的一般建筑全部拆除。在某种程度上说,经过现代主义洗礼的城市确实有些面目全非了。不过,并非所有人对于这种换血式的改造都能认同。今天,人们庆幸老巴黎没有真的被夷为平地,作为珍贵的历史遗产,巴黎依然散发着迷人的魅力。即使在巴黎的下水道和地铁里也同样能够感受到这城市的魅力。在下水道里,人们会记起雨果和他的《悲惨世界》。在地铁上,只是看到站名人们就会想到巴士底监狱、卢浮宫、凯旋门,想到罗丹、巴尔扎克、太阳王……以这些地下通道为骨架,一座地下的记忆宫殿与地上的城市互为“倒影”,一起讲述着城市的故事。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在《看不见的城市》中也描写了一座地下的城市:“为了使由生到死的过渡不那么突然,这里的居民在地下建造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城市。……人们说,这不仅是现在才发生的事:事实上,是那些死人依照地下城市的样子建造了地上埃乌萨皮娅。还有人说,在这两座姊妹城里,没办法知道谁是死者,谁是生者。”[12]这虽是文学作品,却揭示了互为“倒影”的两个城市之间的关系。假如把死者当作历史的化身,那么死者确实曾经参与了地上城市的建设,他的生命也会以记忆的形式在城市中延续;而那些无视城市文脉,甚至试图把历史记忆从城市中抹去的城市建设者们尽管还生活在世上,但这些失忆的人对于城市文脉的延续已没有什么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与死者没有太多不同。若要延续城市的记忆和生命,惟有与前人一起建造“看得见的”“埃乌萨皮娅”城——在建筑中,在公园里,在广场上,也在地铁空间中。

[1] 应劭. 风俗通义校释[M]. 吴树平 校释. 天津: 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 396.

[2] MUMFORD L.The City in History: Its Origins, Its Transformations, and Its Prospects[M]. 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 INC., 1961: 34.

[3] HOFMANNSTHAL H von. Ansprache gehalten am Abend des 10. Mai 1902[G]//Hause des Grafen Karl Lanckorotiski. Gesammelte Werke, Prosa, 1959, 11: 27.

[4] HALBWACHS M. Les cadres sociaux de la mémoire[M]. Walter de Gruyter, 1976: 146.

[5] 毛里斯·哈布瓦赫. 论集体记忆[M]. 毕然,郭金华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68–69.

[6] PIERRE NORA I B Z. Okolo Pier Nora: mesta na pamet i konstruirane na nastojaščeto[M]. Dom na Naukite za Čoveka i Obščestvoto, 2004: 44.

[7] 苏珊·桑塔格. 关于他人的痛苦[M]. 译黄灿然.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78–79.

[8] 扬·盖尔. 交往与空间[M]. 何人可译.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2: 2.

[9] 马歇尔·麦克卢汉. 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51–52.

[10] ROSSI A. The Architecture of the City[M].Cambridge: Mit Press, 1982: 130.

[11] SAVITCH, H. V., KANTOR, P. Cities in the International Marketplace: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Urban Development in North America and Western Europe[M].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2: 1.

[12] 伊塔洛·卡尔维诺. 看不见的城市[M]. 南京: 译林出版社,2012: 110.

Urban Memories in Subway

Cities are containers.They are also containers of memory. Some successful cases indicate that subways are not merely functional infrastructures. They can be containers of urban memory. Urban memory is collective memory.The inheritance of collective memory is based on social connection. The publicity of subway spaces motivates and accommodates urban memories. In public spaces such as subway, hot medias and cold medias help the formation of urban memory in di ff erent ways. Cities are alive only if they remain memor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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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交通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

2016-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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