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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农业技术与乡村秩序嬗变
——对滇中彝族乡村烟草纠纷的分析

2017-08-15苏斐然

绥化学院学报 2017年11期
关键词:乡镇政府彝族烤烟

苏斐然

(楚雄师范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 云南楚雄 675000)

现代农业技术与乡村秩序嬗变
——对滇中彝族乡村烟草纠纷的分析

苏斐然

(楚雄师范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 云南楚雄 675000)

伴随着烟草种植这一现代农业技术在滇中彝族乡村的强势植入和推广,村民与乡镇政府、村干部、烟草公司之间因烟草种植、销售的新型矛盾不断发生,对传统的彝族乡村秩序带来了冲击,致使村落中原本较为融洽、和谐关系发生改变。如何应对现代农业技术带来的乡村秩序变迁,建构良性互动的民族地区乡村秩序,是我们必须面对和解决的新课题。

现代农业技术;乡村秩序;烟草;纠纷

彝族是云南省人口最多的少数民族,在省内分布广泛。作为典型的彝族聚居区,云南中部哀牢山等地的彝族村落,繁衍生息着为数众多的彝族民众。在漫长的发展进程中,滇中彝族乡村社会内部建立了相对较为严整的规范,存在着较为自洽的控制系统。在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建构方面,改革开放很长时间以来,村民们对政府及其官员的信任和尊敬并没有消解,官员在人们心中的父母官形象仍然保留着,因此彝族乡村表现出了比内地不少地方更具亲和力的官民关系,在很多地方正在为干群关系紧张,群体性事件集中爆发而困扰的时候,当地彝族乡村却展现了一种官民之间较为和谐的景象。由于民风纯朴,群众对政府具有更多信任和尊崇,与干部们扯皮、讲价钱的时候较少。虽然近些年来政府在调整种植结构等工作中的种种行政化举措(如推行烟草连片种植)造成与村民之间的矛盾呈现上升趋势,但官民矛盾仍然处于较容易控制的范围之内。在彝族乡村这样的贫困地区,政府在经济建设(尤其是扶贫)中起着主导性作用,村民对政府心存感激和信赖是必然的。至于村民与村干部之间的“准官民关系”,就显得更为亲密。与内地农村相比,村干部与村民之间的疏离并不明显。村委会干部都是本村人,与村庄中很多人沾亲带故的,村干部们仍然很愿意为村民们多办些好事、实事。村民们遇到难处时,也总会找到村委会想办法。

然而,近些年来,政府为了尽快实现彝族贫困地区的脱贫致富,使这些地方与其它地方一样走上现代化的发展道路,积极推进烟草产业的标准化建设,意在通过这一举措实现“产业抚贫”。然而,任何不靠自身实力和内在动力得到的发展之路始终没有坚实的基础,外力的推动如何化为内在的动力,这也许是民族传统村落发展中不可避免的难题。近些年来滇中彝族乡村政府积极推进烟草产业发展的实践,虽然取得了可观的经济效益,但由此造成的彝族乡村社会撕裂却日益凸显,催生了农民与政府、村委会、烟草公司之间的新型矛盾纠纷,形成了对乡村传统秩序的冲击,让简约的乡村生活变得复杂起来。

一、村民与乡镇政府之间的矛盾

烟草产业是云南的支柱产业,其税收占云南财政收入的60%以上,烟草产业对地方经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经过30多年的培育和发展,滇中地区的烟草产业已经成为拉动地方经济增长、财政增效和农民增收的重要支柱产业,在地方经济发展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同时,种烟也是农民增收的一个主要途径,按照2016年水平,即平均每亩单产120公斤,平均售价22元/公斤计算,平均每亩实现增收2、3千元是有保障的。为了推进烟草种植,乡镇政府下足了功夫,千方百计保证烤烟种植任务的完成,把这项工作作为全年工作的重中之重予以安排,在此过程中产生了官民之间的关系紧张。

一直以来,滇中彝族乡村村民与政府的关系是融洽的,这与内地不少地方的农村形成一定对比。德国社会学大师韦伯通过研究西方社会的理性化过程后,认为理性化过程的核心就是“祛魅”或“除魔”,即把一切带有巫术(magic)性质的知识或宗教伦理实践要素视为迷信与罪恶而加以祛除。人日益从巫魅中解放出来,获得自己理解世界、控制世界的主体性地位。[1]在现代学界,“祛魅”一般被理解为曾经一贯信奉的或被追捧的人或物或事或感情或文化或定论,受到新的认识后地位下降。在我国内地发达地区农村,农民们对国家和官员的看法已出现了“祛魅”的过程,人们一改国家威权时代对国家和政府的盲目尊崇和信奉,对官方话语产生了较大不信任。而且,内心对政府和官员的感恩心理逐渐淡化,不再视官员为父母官。这个“祛魅”的过程在滇中彝族乡村尚未出现,在当地,村民们对政府及其官员的信任和尊敬并没有消解。其原因主要在于,滇中彝族乡村很多属于贫困地区,政府在经济建设(尤其是扶贫)中起着主导性作用,村民对政府心存感激和信赖。

然而,近些年来,为了推进烟草产业发展,上级政府把烟草种植计划任务作了分解,下发给各乡镇,要求作为政治任务必须完成。同时,把任务完成情况纳入政府年度工作考评重要内容,哪个乡镇如若完不成,年底不得评优评比先进,并通报批评。由此,接下来任务被层层分解,落实到村民身上。由于种种原因,有部分村民们不愿种植烟草。为了完成种植任务,尤其是连片种植任务,乡镇政府会组织人员下到各村进行劝说,甚至强行铲除村民田地里的非烟草类农作物,要求必须种植烟草,因此导致官民矛盾发生。美国学者詹姆斯· C·斯科特在《弱者的武器》一书中,通过对马来西亚的农民这些无权群体的布莱希特式的日常反抗形式——偷懒、装糊涂、开小差、假装顺从、偷盗、装傻卖呆、诽谤、纵火、暗中破坏等的探究,揭示出农民与榨取他们的劳动、食物、税收、租金和利益者之间的持续不断的斗争的社会学根源。他把这些布莱希特式——或帅克式——的阶级斗争形式认为是“弱者的武器”,认为农民利用心照不宣的理解和非正式的网络,以低姿态的反抗技术进行自卫性的消耗战,用坚定强韧的努力对抗无法抗拒的不平等。[2](P35)从滇中彝族乡村情况看,部分群众也开始使用“弱者的武器”来对抗政府,比如,一些人面对政府的命令,假装顺从,实则进行拖延,希图不被裹挟进连片种植烟草的场域中。也有一些群众与乡镇干部发生口角,或成为地块上的钉子户,虽然冲突最终大都以村民让步收尾,但无形中对原本亲密的官民关系构成了重要消解。

二、村民与村干部之间的矛盾

在讨论村干部角色的时候,不少学者把“内卷化”和赢利性经纪人作为分析概念。杜赞奇在《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一书中提出,20世纪以来,国家的汲取能力不断增强,税收加重,赢利型经纪人队伍扩大,他们在为国家征收税收的同时不断为自己赢利,导致了国家的内卷化。20世纪前半叶,当中国政权依赖经纪制来扩大其控制力时,这不仅使旧的经纪层扩大,而且使经纪制深入到社会的最底层——村庄。这些经纪人形成地方势力,渗入到农村各种社会组织中,成为地方政府不可控制的力量,国家统治的合法性也受到村民的质疑。它表明20世纪以来中国国家政权现代化的努力遭到了失败。新中国成立后,20世纪50年代的集体化铲除了国家经纪人体制,完成了国家政权的建设任务,“共产党政权的建立标志着政权‘内卷化’扩张的终结”[3](P240)。国家决定设立村民委员会作为基层群众自治组织后,使曾经因为集体化的全面推行而被终结的内卷化死灰复燃。这在20世纪80~90年代广大农村体现得很明显。在那个时候,国家在乡村建立了以农业税、农林特产税,以及乡统筹、村提留为主体的农业税费制度。当时,村干部受政府委托向农民征收税费,而村干部则“搭车收费”,谋取个人利益,成为赢利性经纪人。为了缓和农村社会矛盾,2003年开始,国家在农村全面取消农业税,并把村委会干部的报酬列入财政预算支付,乡镇不再需要村干部来协助收取税费。乡村利益共同体解体了,乡村政权内卷化和赢利性经纪人存在的土壤不复存在。

从滇中彝族乡村情况看,村组干部身上确实看不出政权内卷化和赢利性经纪人的特征了。实际上,有学者认为,2003年税费改革后,村干部不再充当类似清末民初国家政权内卷化时期的利益共谋关系中的赢利性经纪人角色,虽然村委会仍然具有乡镇政府代理机构的性质,但村委会干部在与村民打交道的时候奉行的是“不得罪”逻辑。[4]尤其是,与内地农村相比,彝族乡村干部与村民之间的疏离更不明显。其主要原因在于,村委会干部都是本村人,与村庄中很多人沾亲带故,关系非同一般。村委会作为上级政府在乡村中的延伸,起着沟通上下的桥梁作用,对于村落利益的争取起着非同小可的作用。不少彝族村寨属于重点扶贫村,扶贫项目需由乡镇政府操作,栽种烟草的很多事情要由乡镇政府来安排,因此,村干部与乡镇政府的关系亲疏影响到全村经济利益的实现,而这又导致了村民对村干部具有一定的依赖心理。这种心理保证了村民与村干部之间的关系一直以来都较为正常。

但近些年来,为了完成烟草种植任务,村干部与村民间矛盾加剧了。在烟草种植上,村干部们往往需要冲在第一线,完成乡镇政府的指令。在每年春节后各乡镇召开的全乡镇烤烟生产动员会上,乡镇政府要与各村委会签订烤烟生产责任书,明确村委会书记是第一责任人。领受任务后,各村马不停蹄开始了繁忙的烟草生产。三四月份要动员各农户进行烤烟预整地建设,然后进行烤烟移栽。五六月份进入烤烟中耕管理后,任务仍然繁重。烤烟以叶为收成,产量质量的高低与叶片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要在田间管理中适时施用农药、浇水,对不留种的烟叶现蕾时打顶、摸杈,以保证叶片质量的可靠。到了七月下旬以后,进入收摘季节,农民们要把烟叶从上到下分步摘下,运回家后在自家烤房内将烟叶烤黄、烤熟、烤香、烤干,然后分级扎把出售。在这些环节中,最容易引发官民之间矛盾纠纷的是烤烟种植的开始阶段和出售阶段。在开始阶段,主要是部分村民不愿意种植烤烟。他们认为,种烟较为辛苦、机械,必须按照标准的现代烟草农业操作规程安排生产,一年到头都得围绕种烟忙碌,交售时还要受气。因此,有些农民就不听招呼,不按照乡镇、村的部署行事,如有的村民不及时收获地里的小麦,使得烤烟预整地作业无法实施;有的村民把自家已经被乡镇、村规划连片种植烟草的土地用来种包谷等。而烟草种植是有一套现代化、规模化的种植要求的,尤其是为了保证产量和质量,必须要求连片种植。某镇烟叶站站长告诉笔者:“10多年前,我们镇就要求连片种植,不连片的话,只要哪家在一片烤烟地里种植其它作物,如包谷,就会影响周围烤烟质量。所以,对不连片的其它作物我们是采取强制措施铲除的。”这样,每年的三四月份都会发生镇、村干部与村民之间的纠纷。为了保证连片种植任务落实,村干部配合乡镇干部做农户的工作,先是耐心劝解,如没有效果,到最后也只得由乡镇干部强制铲除。这个过程中,村干部起到的是沟通作用,把镇上的意见反复告诉村民,并反复说明厉害关系。他们的举动其实在表明:“我也是奉命行事,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如何行事你看着办。”到最后强制拆除时,他们尽量不动手,否则今后无法面对村民。而在烤烟的出售阶段,村委会干部还要配合镇政府在村内通往外乡镇的路上设卡堵烟,禁止烟农把烟叶运出去卖给外地收购者。在这些过程中,村委会干部都与乡镇干部一起工作,成为乡镇干部的帮手,因此,在村民眼中,村干部就是乡镇政府的“帮凶”,对他们的意见很大,由此导致关系紧张。

三、村民与烟草公司之间的矛盾

为保证烟草的标准化种植,烟草公司对村民的烟草种植一直给予扶持,每年都对烟农种烟给予补助,并提供化肥、烟苗、薄膜等。烟草公司在烟草栽种的各个环节还派技术人员到田间地头帮助、指导烟农种烟。种烟与制烟、卖烟是烟草产业几个相连的环节,都属于一个利益链条,彼此是互相依赖、互相促进的关系,按理烟农应该与烟草部门不存在利益冲突。但是,近些年来烟农与烟草公司之间的矛盾频频发生,这主要集中在烤烟交售时节。

每年开仓收烟时节,烟草公司分设在各乡镇烟叶站的工作人员要对烟叶进行定级,不同等级之间的收购价每公斤可能相差几元钱。等级的认定本来有规范的标准,但很多时候却不可避免有人为的模糊空间,掌握标准的就是当时放秤收烟的工作人员。因此,一些烟农说,烟叶定什么等级就看你与烟叶站工作人员的关系,如果把他们逗恼了,他们干脆不收你的烟,或者拖你几天再按照最低等级的烟叶收购。因此,如果与这些工作人员拉不上关系的话,每个交售烟叶的烟农都会试图给烟叶站工作人员好处费。可能是考虑到烟农意见大,烟草公司这些年不再由烟草公司烟叶站正式职工担任烟叶收购员,改为聘请其他人员担任,但问题仍然未能得到解决。每年的烤烟交售时节,烟叶站总是人头攒动,人们拉着一车辛辛苦苦烤好的烟叶来到烟叶站等待过秤,如果受到刁难,或者是看到别人家质量不如自家的烟叶反而卖了一个好价钱,心里难免窝火。如果烟叶交售不了,八九月份往往雨水较多,眼看满车烟叶可能要遭受雨淋,使得一年的辛劳贬值甚至化为乌有,这是任何一个村民都难以心平气和的。于是,争吵甚至打架都是常有的事情了。

结语

法国社会学家孟德拉斯在考察18世纪法国农民面对杂交玉米的出现给当地农村带来了变化的复杂心态时说:“一个表面看起来是十分温和的技术变化,其间接结果却可能是非常具有革命性的,它的出现必然伴随着嘈杂之声和神话般的虚构,带来由于它的导入而加剧了的农业劳动者内心深处的焦虑以及社会的和政治的紧张局面。”[5](P100)同理,烟草产业作为一种需要现代栽种技术的新型农作物,政府对它的倚重和强行推广,引发了滇中彝族乡村一些农民的不适,这与法国农村当时的情况一样,“人们想以杂交玉米来拯救他们,但却很可能毁掉他们身上最独特的东西”[5](P93),“因为它扼杀了小农,随之也就扼杀了整个社会分层系统和社会生活方式”[5](P100)。并且,在烟草产业巨大利益驱动下,政府、烟草企业和农民之间出现了关系紧张,使得和谐的官民关系出现了较大裂痕。也许,“在缓慢变化的社会,人们更为关切的是维护传统,而不是弹性和适应,当这种社会和处在这种社会中的人们必须跟上迅速变化的工业社会的节奏时,他们就茫然不知所措了。”[5](P40)滇中彝族乡村由于烟草种植导致的乡村秩序嬗变情况表明,农民对现代农业的规模化、标准化是一时难以适应,对由此带来的生产、生活方式变迁是有戒心的。烟草作为一种现代化经济作物,其种植技术体现着当今现代农业技术的新发展。近些年来烟草在滇中彝族乡村的强制性植入和推行,导致了村民与政府、村干部、烟草企业之间的矛盾的全面加剧,带来了他们之间原本较为融洽、和谐关系的改变,对传统村内秩序造成了不利影响。这一乡村失序现象告诉我们,在现代化进程中充分估计现代农业技术带来的乡村秩序嬗变,消解由此导致的各类新型矛盾,建构良性互动的民族地区乡村秩序,是未来我们必须面对和解决的一个新课题。

[1]王泽应.祛魅的意义与危机——马克斯·韦伯祛魅观及其影响探论[J].湖南社会科学,2009(4).

[2][美]詹姆斯·C·斯科特.弱者的武器[M].郑广怀,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3][美]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M].王福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4.

[4]王会.乡村治理中的“不得罪”逻辑[J].华南农业大学学报,2011(3).

[5][法]H·孟德拉斯.农民的终结[M].李培林,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

Modern Agricultural Technology and Changes of Social Order in the Rural Areas

Su Feiran
(School of Marxism,Chuxiong Normal University,Chuxiong,Yunnan 675000)

As tobacco growing is being introduced and popularized as a modern agricultural technology with increasing momentum in recent years in the Yi villages in central Yunnan,new disputes over growing and sale of tobacco emerge between the villagers and the local governments,the government staff and the tobacco companies,creating impact on the traditional social order and bringing about changes to the social relations in the Yi villages that have been hitherto harmonious.Issues regarding such changes brought about by modern agricultural technology and our measures to cope with them to promote healthy interactive relations in similar rural areas inhabited by minority ethnic groups are worth our close attention and careful study.

modern agricultural technology;social order in the rural area;tobacco;dispute

F323

A

2095-0438(2017)11-0018-04

2017-06-08

苏斐然(1968-),男,彝族,云南永仁人,楚雄师范学院教授,法学博士,研究方向:民族社会学。

云南省省院省校教育合作人文社科项目“云南少数民族传统村落保护利用对策研究”(SYSX201606)。

[责任编辑 刘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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