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仁波齐》:导演张杨的“不射之射”
2017-08-13泽罗
泽罗
【剧情简介】时逢神山冈仁波齐百年一遇的本命年,普拉村村民尼玛扎堆决定完成父亲的遗愿,带着叔叔去拉萨和神山冈仁波齐朝圣。小村里很多人都加入了他的朝圣队伍。即将临盆的孕妇、家徒四壁的屠夫、漂亮有灵气的小女孩……一行11个朝圣者,踏上了历时一年、长达2500多公里的磕长头之路。
观看张杨导演的电影《冈仁波齐》之前,我很怕看到一个生硬融合的故事。毕竟,故事发生在西藏。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与汉族人聚居的地方相比,它更像个乌托邦,提供了一种美妙的人类学镜像,负载了太多的文化想象和异域地理趣味。太多人对西藏“情不知所起而一往而深”,抱有一种圣洁的感情。虽然,这感情更多是他们欲望的投射,与西藏无关。
有一些批评声指责电影消费藏民信仰。文化消费无可厚非,信仰消费和猎奇不在我批判的范畴,但我最怕不伦不类,扯一通人性、普世价值、文化记忆,结果拍出来像美国人拍的《西游记》,美国人觉得不好看,中国人觉得瞎扯淡并感受到被误解、蒙蔽、侵犯还有掠夺……
哲學家斯拉沃热·齐泽克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人类学家远足去考察某一原始部落。此前,他们就听说这个部落里的人会跳很怪异的舞蹈,戴着骇人的面具。部落的人也通过翻译知道了他们想要看的东西。于是,人类学家们真的看到了怪异的舞蹈、骇人的面具,回来后写了大量论文。
若干年后,另一批人类学家也去了,这次,他们至少学会了当地的语言,他们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另外的故事:部落的人们知道远来的客人的想法后,连夜照着那些说法而编造出来,跳出来给他们看。所以,这些怪异的舞蹈是基于礼貌的原因而被编排出来的。原来的那些人类学家看到的是他们自己欲望的投射,而不是本真的东西。
我所害怕的,就是看到剧组如同进入原始部落的人类学家还有进藏的文艺青年一样,只投射了自己的欲望,而没有提供本真的东西,担心他们找来一些藏民,按既定的剧本“表演”,堆砌符号、打造刻奇(kitsch,是一种被认为低俗的艺术风格)、制造怪异,并且进行粗暴的“阐释”。
看完《冈仁波齐》,我发现这层想法算是多虑了。虽然这些藏民用手吃饭、喝酥油茶、五体投地磕长头,但我在观看的时候,没有猎奇感。仿佛他们就是小县城里的普通人。剥去信仰的外衣,你都能把《冈仁波齐》当作一部公路电影来看。朝圣者的面孔清淡平和,对于磕长头这件事没有什么矫情的表达,也没有刻意表演什么,只是在普普通通做着这些平常的事。孕妇诞下婴儿、雪水阻挡去路、遭遇车祸……一件件事虽然有“戏剧性”,但电影并不花精力去刻画,也没有太多宗教行为的渲染,影片本身呈现出一种纪录片的质感。
在新闻报道中看到张杨导演对电影的介绍:“这是一部没有剧本的电影。所有的内容都是跟着一组真实的朝圣队伍拍摄的,一整年与他们朝夕相处,同吃同住,在朝圣的路上找灵感。”
导演更多在人员的组成架构上发力。找到了这些人,有些故事必然会发生。但故事的演绎发展,并不在剧组的控制之中。剧组做得更多的是采集和陈列。并且,电影从头至尾没有添加任何音乐,唯有朝圣队伍真实的行走。行走的终途——庆典与最高潮,电影并未呈现。克制、留白,看起来很温柔,但也挺执拗。
《列子》道,“至为为不为,至言为无言,至射为不射,不射之射”。导演的这种“不在场”,或者说“退出”,颇有些“不射之射”的意味。张杨导演一点也不张扬,他选择了一条比较真诚,也算“聪明”的路线,当然,从商业角度来看,这可能是一条有些冒险的路线。
我们的观众,一半看好莱坞大片长大,另一半被“手撕鬼子”、婆媳“互撕”剧陶冶,对于“反高潮”电影的接受程度是十分有限的。同样是“打怪、升级、取宝藏”的“公路电影”,多数人肯定更愿意看《西游记》,九九八十一难的高潮迭起,或者是《泰囿》的笑料百出。这部电影不矫作、不夸张,素朴直白,是好的。但也可以说,是“了无生趣”的。猎奇的人可能会有些失望,来消费信仰的人也无法共赴有趣的高潮。
“朝圣”这一宏大叙事在电影中被解构到一步一行、一茶一饭。人们的目标简单,路径更简单:死磕到底。因为,磕头是神圣的事,毋庸置疑。《西游记》中除了唐僧,其他人的信仰是不坚定的。孙悟空三心二意,猪八戒好吃懒做。《冈仁波齐》的故事,取胜之处就在于一行人信仰坚定,精诚一致。这是一个可以和现代社会各种语境无缝对接的超级文本。文艺青年看到信仰与敬畏,生死、善良与爱;领导者们看到的是齐心一致死磕到底的坚持。
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说,“《冈仁波齐》和我们的创业又是何等相似。从我们创业的第一天起,就像迈开磕长头的第一步,只有前行,没有退路。一旦停止,既是对神灵的不敬,也是对自己的羞辱。谁能够承担起这样的罪过呢?所以只能一路向前、义无反顾。既然我因为电影得到灵魂的净化,那全体新东方人也可以从电影中得到自己的启示”。于是,全体新东方人都去看了这部电影……
不知道新东方员工能否领会到领导的激情和信仰,又是否能在纯净的灵魂话语之中感受到一点点企业高层的“规训”之意,但关于《冈仁波齐》的“朝圣”主题,总觉得寡淡了一些。在导演“反高潮”的创作旨趣之下,“在路上”碾轧了“朝圣”,信仰的主题略平淡,似乎可以有再深入一些的空间。这种再深入并不一定违背“不射之射”的价值观,也并非要拔高圣山或是朝圣的目标,现有材料的选择和拼接、情节与意象的呼应中,导演本人的主观意图似乎可以再强烈一些。
我一向觉得,“反高潮”电影的野心肯定不是没有高潮,而是“我淡定如水,你高潮连连”。《冈仁波齐》似乎还可以再加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