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的词汇化与话语标记功能的产生
2017-08-11金美娜
摘 要:“提起”最晚到宋代已经完成了词汇化,大约在元朝“提起”又具备了话语标记功能,其演变过程离不开语义虚化、句法环境、语用机制、认知隐喻四方面的影响。
关键词:“提起” 词汇化 语法化 话语标记
关于动词“提”,董正存(2009)曾指出汉语的手部动作动词能够从手部转移到口部,并进而成为言说动词,经历“手部动作>口部动作>言说”的词义演变过程。后来他又在《动词“提”产生言说义的过程及动因》(2012)一文中指出,动词“提”本表手部动作,到元代产生了“言说”义。手部动作动词“提”使其受事发生位移变化,这是“提”产生言说义的前提。隐喻促使动词“提”从手部投射到了口部,具有了言说功能。
关于“起”的性质,目前学界还没有统一,但是有较多的学者认为“起”是趋向动词,用在动词后。张静(2005)在其硕士论文中谈到“起”的语法化历程,她认为“起”是由基本义经过重新分析走向趋向义,再经过引申走向结果义、始续义,最后主观化为话题标记。赵瑞(2014)在讨论“v起”的历史演变轨迹时,运用语法化理论分析其虚化进程,并用认知理论中的“隐喻”“转喻”对“起”的虚化动因进行认知层面的解释。
以上研究分别对“提”和“v起”进行了多角度、多方面的分析,但是对“提起”的个案研究,学界还没有涉及到,通过查阅《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我们发现,“提起”已经完成了词汇化并收录为动词,其中一项还说明“提起”位于句首具有话语标记功能,释义为谈到、说起。因此,文章拟谈论“提起”如何词汇化,又是如何成为话语标记的。文章语料均出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中心语料库(CCL)。
一、“提起”的词汇化
“提”和“起”在战国时期《韩非子》一文中首次同时出现,如:
(1)平公提觞而起为师旷寿,反坐而问曰:“音莫悲于清徵乎?”(《韩非子》)
此时的“提”是一般动词,表示位移;“起”是趋向动词,表示施事者或者当事者的位移,“一般动词+(而)+趋向动词”形成典型的连动式结构。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趋向动词“起”开始带宾语,功能上发生了变化,如:
(2)太祖以问嘉,嘉曰:“有是。然公提剑起义兵,为百姓除暴,推诚仗信以招俊杰,犹惧其未也。(《三国志裴注》)
语义上也有所变化,“提”和“起”关系开始变得紧密,語义重心落在了“提”上,构成了趋向补语。但是这一现象在这一时期并不多见,而且比较特殊。如:
(3)此下,旧本或空格,或连。顾廣圻校稿云:“当提行另起”(《华阳国志》)
例(3)中,主要所表达的是“换行”,表示位移的动词“提”起到了主要的作用。
到了唐五代时期,受事从“起”之前移到“起”之后,作宾语,这一现象多出现在佛教语录中,如:
(4)头提起铲子,峰接得便作铲草势。(《筠州洞山悟本禅师语录》)
(5)师提起一足云:“足下看。”(《祖堂集》)
(6)僧提起茶盏子,师云:“此犹是蹄角甚分明,那边事作摩生?”(《祖堂集》)
受事出现在趋向动词“起”之后用作宾语,这导致“起”与前面的动词“提”紧密结合,使得趋向动词虚化,表动作的方向。
值得关注的是,“起”后面的宾语除了具有实在意义的名词之外,在唐五代还出现了一例“提起”与“问”结合使用的示例,如例(7)。
(7)师遂提起问:“这个还中为药摩?”(《祖堂集》)
还出现“提”和“起”后分别出现语气词“耳”的情况,如:
(8)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当时疾彼人不修德荒乱,言我不对面向汝说。又[提]耳[起]耳,就耳边告汝,汝终不改也。意说丁宁之甚。(《禅源诸诠集都序》)
这里的“提”开始呈现出言说义,但是这种现象在该时期并不多。
随后到了宋代,“提起”后开始出现更加抽象化的宾语,可以是事情,也可以是一句话,甚至可以不接宾语,如:
(9)离愁万种,提起心头切。(《全宋词》)
(10)小倚云根,细商心事,提起千年语。(《全宋词》)
(11)泳曰:“只是提起那一句说。”(《朱子语类》)
(12)其意只是提起一事,使人读著常惺惺地。(《朱子语类》)
(13)只是频频提起,久之自熟。(《朱子语类》)
此时的“提”已经由执持义动词发展为非执持义动词,有了“谈起、谈到”之义。
综上所述,“提起”最晚到宋代已经完成了词汇化历程,“起”的虚化和“提”的语义演变,是“提起”由动趋式结构演变为动词的根本动因。
二、“提起”话语标记功能的产生
到了元明时期,具有“谈起、谈到”之义的动词“提起”开始大量使用,主要出现在小说中。“提起”所在的句法环境也更加多样化,开始用于疑问句、否定句中,如:
(14)使君但放心吃酒罢,再不必提起他了。”(《初刻拍案惊奇》)
(15)文若虚羞惭无地,只得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橘的事。(《初刻拍案惊奇》)
(16)须臾,摆下酒饭相款,竟不提起门外尚有一人。(《初刻拍案惊奇》)
(17)羞答答的,只管提起这话做甚?(《初刻拍案惊奇》)
也是在这个时期“提起”产生了话语标记功能,如:
(18)提起柳家郎,他俊白庞儿,典雅行藏。(《牡丹亭》)
(19)提起那春容,被老爷看见了,怕奶奶伤情,分付殉了葬罢。(《牡丹亭》)
上例中“提起”起到了引起下文的作用,并且其有无并不影响后面语句命题的真值条件及语句的句法合法性。[1]因此,我们认为“提起”大约在元朝就已经具备了话语标记功能。
下面我们具体分析话语标记“提起”的形成机制:
(一)语义虚化
这一部分在前面所述“提起”的词汇化部分中已经进行了说明。董秀芳(2007)指出话语标记的形成与词汇化、语法化密切相关,二者可以有一致的演变结果,也可以在同一语言形式上相继进行。陈昌来(2002)认为“说、谈、论”等言说类词主要功能是动词,由于经常用于对某事、某人的评说,就开始向介引话题的介词虚化。依据前面两位学者的观点,完成词汇化的“提起”成为了具有“言说”义的动词,由于经常用于引起话题便产生了虚化现象,但是虚化程度不高,要与“起”一起才能引起话题,属于动介兼类词,于是“提起”逐渐失去动词性,具有了篇章义,最后虚化为一个话语标记。
(二)句法环境
“提起”位于句首后,其主語开始泛化,脱离了句法的限制,这为其成为话语标记提供了句法环境。如:
(20)肃允诺,却不解其意,回报周瑜,果然不提起借船之事,只言:“孔明并不用箭竹、翎毛、胶漆等物,自有道理。”(《三国演义》)
(21)你瞧了晓得就是,外头千万不要提起!(《官场现形记》)
(22)王半仙道:“你站牢稳了些,要提起我师父,还唬你一溜跟头哪。”(《狐狸缘全传》)
(23)提起来,我们奶奶的事,告诉不得奶奶!(《红楼梦》)
例(20)中“提起”的宾语是借船之事,位于句中,主语指的肃(鲁肃);例(21)中“提起”位于否定的祈使句句末,主语指向前面的听话者“你”;例(22)中“提起”的主语已经泛化,例(23)中,“提起来”在句首用逗号隔开,并无实际意义,只是起到引起注意,转移话题的作用。再如:
(24)贾母道:“提起姐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红楼梦》)
(25)提起贾宝玉心迷走失,甄宝玉叹息劝慰。(《红楼梦》)
(26)贾政道:“提起村居养静,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报耳。”(《红楼梦》)
总体来看,“提起”所在句子结构层次有如下变化:主语+提起+宾语(名词或名词短语)→提起+宾语(名词、名词短语或小句)(,)∣从句。“提起来”的用法涉及“起来”的语法化,因此这里暂不列入研究范围。
(三)语用机制
句法环境对“提起”成为话语标记的影响,我们还可以从语用的角度进行解释说明。“提起”位于句首,作为言谈单位开始的左界标志,预示即将进入一个新的话轮(turn-entry),一般是说话人所说的话题内容引发听话人开始新的话题,这里“提起”的作用是使这一新的话题“前景化”,即把一个不在当前状态的话题激活,放到当前状态的话题处理。此外,“提起”语用化为话语标记主要动因是主观化。乐耀(2011)进一步指出,“主观化”实际上就是一种围绕说/写者的变化,这一变化使意义从表达客观对象变为表达说/写者对命题的观点、态度,等等。“提起”作为话语标记,所引出的话题往往是表达话者的主观态度,其在会话中的互动功能也体现了交互主观性。
(四)认知隐喻
Lakoff & Johnson(1980)认为:隐喻的本质是以另一件事和经验来理解和经历一件事或经验。[2]隐喻的工作机制是概念映射,其映射方式是从源域到目标域的映射,源域通常是具体的、熟悉的、可感的,目标域是相对抽象的、不熟悉的、有待理解的。张进成(2013)指出,现实交际中,人们在识解经由一定的方式、手段、途径实现某种目标这一相对抽象义时就会从以往的切身经验中寻找更为熟悉具体的理解方式。我们赞同张文的观点,“引介话题”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人们便会从熟悉的手部动作去理解,于是“提起”由空间上“自下而上的”位移变化投射到语言空间上的变化,因此动词“提起”与话语标记“提起”具有概念上的相似性,由此看来,从认知隐喻的角度去解释话语标记“提起”的来源是说得通的。
三、结语
通过上述考察分析,我们发现“提起”最终成为话语标记经过了如下历程:
连动结构 → 动词 → 动介兼类词 → 话语标记
(词汇化) (语法化) (进一步语法化)
“提起”最晚到宋代已经完成了词汇化历程,“起”的虚化和“提”的语义演变,是“提起”由动趋式结构演变为动词的根本动因。大约在元朝“提起”又具备了话语标记功能,其演变过程离不开语义虚化、句法环境、语用机制、认知隐喻四方面的影响。从语义虚化的角度看,完成词汇化的“提起”成为了具有言说义的动词,由于经常用于引起话题,便虚化为动介兼类词,最终语法化为一个话语标记。“提起”位于句首后,其主语开始泛化,脱离了句法的限制,这为其成为话语标记提供了句法环境。从语用的角度来看,“提起”作为话语标记,所引出的话题往往是表达话者的主观态度,其在会话中的互动功能也体现了交互主观性。从认知隐喻的角度看,“提起”由空间上“自下而上的”位移变化投射到语言空间上的变化。
注释:
[1]Schiffrin(1987)把话语标记定义为:功能上具有连接性;语义上具有非真值条件性,即话语的有无不影响语句命题的真值条件;句法上具有非强制性,即话语的有无不影响语句的句法合法性;语法分布上具有独立性,经常出现在句首,并且不与相邻成分构成任何语法单位;语音上具有可识别性,可以通过停顿和调值高低来识别。
[2]Lakoff,M & M,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5-6.
参考文献:
[1]董秀芳.词汇化与话语标记的形成[J].世界汉语教学,2007,(1).
[2]董正存.语义演变中手部动作到口部动作的转移[J].中国语文,2009,(2).
[3]董正存.动词“提”产生言说义的过程及动因[J].汉语学报,2012,(2).
[4]方梅.自然口语中弱化连词的话语标记功能[J].中国语文,2000,(5).
[5]李思旭.从词汇化、语法化看话语标记的形成——兼谈话语标记的来源问题[J].世界汉语教学,2012,(3).
[6]夏芳芳.“V起”的语义类型及其语法化探微[J].语文学刊,2010,(4).
[7]姚双云,姚小鹏.自然口语中“就是”话语标记功能的浮现[J].世界汉语教学,2012,(1).
[8]殷国光,龙国富,赵彤.汉语史纲要[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9]张静.“V起”的句法、语义及语法化研究[D].开封:河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
[10]赵瑞.“V起”及其相关问题研究[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
(金美娜 吉林延吉 延边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 13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