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歌
2017-08-11王紫名
王紫名
谨以这篇稚嫩的小说献给我去世的外公。实话说,我并不了解他,甚至在他去世之前都不清楚他的大名。但是,尽管如此,就像全天下的孩子都爱着自己的亲人一样,我也爱他,记忆中高大的身影是永不会褪色的。
外公,一转眼,您的外孙女就长大了,请您允许她永远地追悼那些模模糊糊的似水年华。
——前言
夏风
外婆家的屋子后,有一片青色的山坡。她一整個童年的夏天,都是在那里度过的。
躺在湿漉漉的向阳坡上,那里有微醉的南风,乱舞着枝丫的扶桑,和一整个下午都金黄金黄的,碎碎甜甜的阳光。
还有,她的外公。
外公是一个很慈祥的老人,每一个她在小山坡上度过的黄昏里,都有外公从山坡上静静地向她走来的身影。她觉得外公像一个夕阳下的天使,是悠悠地飘过来的。
外公总会大笑着说:“妞儿,你在这里躺了一下午啦,衣服都湿啦!”
她也会立刻很配合地跳起来,喊道:“天哪,这可怎么办哪?”
这时候,外公必定从身后摸出一套干爽清香的衣服递给她,笑着嘀咕:“哪有女孩子像你这样调皮呢?”
她会很开心地叽叽喳喳:“宝宝是活泼,是活泼!”昂着胸膛,被草地上的露滴浸得湿湿的,她浑身上下散发着青草的幽香。
外公呵呵呵地笑着,背过身子去:“马上把衣服穿好哦,我等着你的魔仙变。”
她也咯咯笑着脱了衬衫,脱了短裤,浑身赤裸着又在青草地上滚几个圈,等到外公“不耐烦”的吼声传来:“变个魔仙咋这么慢哪!”她才会唰地起身,小心地瞟了瞟马上就要下山的太阳,蹦着跳着“把自己晾干”,急急忙忙地穿好衣服,手忙脚乱地爬上外公瘦瘦的后背。
这个时候,一定会有风。
夏天的晚风里,有太阳的味道。
真的,香香的,暖暖的,夹杂着青草香和外公的汗味。
她总是扇扇鼻子:“哇,外公好臭哦!”
外公不会生气,他会说:“臭男人才可爱。”踢踏着步伐哼起了不成调的歌。
她在这哼哼唧唧的歌声中扑腾着手脚,像是雏鸟和天空在亲昵一般。她甜甜地笑着:“嗯嗯,宝宝爱外公哦……”
多少个夏天,她和外公的身影都那样准时地出现在小山坡头。
秋鱼
她从幼稚园毕业了。外公把她接来庆贺。
脱下了在幼稚园表演时穿的粉红色连衣裙,她把外公旧时的白衬衫套在身上,就像是穿着一条很时髦的长裙,张扬地在外公家里踏着模特的猫步走过来,走过去。
外公乐得直拍手,好像她真的成了模特一般。
她也绷不住了,和外公腻歪在一起笑了半天。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眉目弯弯地问道:“外公,今天你带我去哪里玩?”
外公一下子来了劲儿,神神秘秘地从屋子里取来一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拉着她的手兴冲冲地说:“嘿嘿,保密,宝宝去了就知道了。”
外公牵着她的手走在河岸的鹅卵石小路上,外公又哼起了那段好像没有歌词的曲子,抑扬顿挫,有模有样。行人纷纷看着这一对笑得灿烂的祖孙,都不禁勾着唇角。
河的尽头,有一片小小的芦苇湖。
外公打开包袱,那个塞得满满的麻袋里装着两套干衣服,一根可以折叠起来的长鱼竿,一堆乱爬的蚯蚓,一个红色的水桶,两个小板凳,还有两双拖鞋。
她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我们钓鱼?”
外公一脸骄傲地点了点头,斑白的头发在秋天干净的天空下愈发显得精气神十足。
两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板凳上,外公一脸严肃地拿着鱼竿,她一脸严肃地看着外公。
过了很久,鱼还是没有来。
天却说变就变,飘起了毛毛小雨,雨中的池塘美极了,更令人惊诧的是,浅浅的湖畔游来了三五只肥大的田鱼,它们对着泛着涟漪的湖面探着脑袋,一张一合的嘴、黝黑的鱼身对于她和外公而言简直是极大的诱惑。
外公看得认真,低语道:“宝宝你看,鱼来了!”
她回过神儿来,忙喊:“外公外公,把鱼竿缩回来啊!”
外公缩了缩鱼竿,把鱼钩直往湖畔那几条鱼嘴边送。
然而,那几条鱼,都没有去咬鱼饵。
可外公忽地惊叫一声:“重了!”
他猛地提起竿子,湿漉漉的头发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呵,好大一条鱼儿!
她太激动了,不顾浑身湿透,盯着外公灵巧的手将那条鱼小心翼翼地从鱼钩上解下来,放进水桶里。
外公笑了,笑得像个孩子。她自然也笑着,一老一小像孩子得了蜜糖一样,在秋天微凉的雨点下欢呼着,蹦蹦跳跳的。
她调皮地走到一棵树下,使劲儿摇了摇树干,大滴大滴的雨点就落在外公的脸上。她拍着手,巧笑倩兮:“哈哈哈,外公落汤鸡。”外公也陪着她笑,笑弯了腰。
冬病
自从外公陪她抓了鱼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站立着的外公了。
好好的一个人,感冒之后,就被查出患有肝癌晚期,从此卧床不起。
她问过妈妈:“宝宝也感冒了啊,为什么外公的感冒和宝宝的感冒不一样?”
妈妈哭了,没有回答她。
她就在外公的病成中长着,转眼间,就上了小学五年级。
其实,在很久以后她回忆起来,总觉得外公早就知道自己健康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才故意和她一起去钓鱼。或是说,在这个世上,留下一段永远的缅怀。
这是外公病倒的第五年的冬天。
她坐在病房外画画,妈妈说,外公,今天,可能要走了。
去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
那段时间,她大都只是拿着画笔,凝视着窗外,那灰沉沉的天空下,出现了一老、一小,老人穿着绿衣裳,小女孩穿着红外套,就像重现了顾城的诗——“在一片死灰中,走过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不过,诗里的主角,有一位,老了。
那是外公和她呢。
雪,下下来了。
她的耳畔突地响起了外公常哼的小调,松松软软的,好像阳光下的棉花糖。
记忆中的歌,是没有歌词的。
然而如今凭着当年那些音调,她能填出这首歌的词。外公不曾唱明白,但她却知道了。
大抵就是“春天的孙女可美啦,夏天的外公可壮啦,一家人都要健康啦,永永远远快活哪……快活快活,就算在雨里,也不能哭啦……”
就是这个调子,伴着她从小,长大。
病房里的铃,响了。
压抑着的,隐隐的哭声传了过来。
她坐在那里没有动。那个时候,外公说过:“男人都讨厌女人看到他们最脆弱的时候。”
她呵呵地傻笑,是啊,外公是不倒的,她也是不哭的。
春坟
外公的遗体火化了,被母亲和她的兄弟姐妹们一起葬进了一座偏僻山区中的公墓。
几年了,那面刻着外公名字的石碑上都长上青苔了。
她也长大了,亭亭玉立。
那天,是她十六岁的生日,三月里,她打着一把红色的伞,冒着和当年一样的细雨,匆匆赶到外公的坟前。
只有她的外公知道,她心里还有一个多么美丽的春天。
她仍旧是那个孩子,外公也一样是那个不羁的老顽童,有他在的日子,她都是那么快乐。
春天的第一声雷响了,滴滴答答的雨哼哼唧唧地在她的伞上炸开。
她背对着天地,泪流满面。
带着微微的哭腔,她笑着哼着外公的歌——永远快活啦,快活快活,不哭啦……
长大,是一个艰辛的旅程,外公虽然走了,但外公的笑,总是在她哼着这支小曲的时候,浮现在云端。
下雨的时候,干干净净,日出的时候,鲜亮蓬勃。
一篇文·一段感悟:
清明那天,雨,冲淡了城市的哀伤。
这是外公去世的第三年了。实话说,我并不了解他,但是,我爱他。
一转眼,外公的外孙女就这么长大了,我想,她有权利,也有义务永远地去追悼那些模模糊糊的,属于老一辈人和孩子的似水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