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荫下
2017-08-11卢兆勋
卢兆勋
引子
夏日,海南岛的五月。潮湿而滚烫的风从石板路上卷起细沙,夹几片灰红的炮仗屑,刮过那沙木门框顶上写着“三槐堂”三字的夾丹纸,一路前进。沙木门框旁边垒着一堆柴,倚着柴火摆放着一大摞碎瓦片,一只阉鸡从瓦片堆上跳上鸡笼,被一只布满机油的黝黑的手反剪双翅,塞进了鸡笼里。那男子从一边拖来一张红色塑料高凳,在杨桃树下坐着抽起烟来。他弓着腰,抬起眼睛望着穿过层层杨桃叶的阳光,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将头转向左边。石砖房里设着灵堂,后面一块简陋的床单遮着停放死者的棺木。络绎不绝的亲戚朋友正在上香,一脸不耐烦的儿子穿着孝服敷衍着还礼。房里走出一个穿着红色上衣、脸皮下垂严重的妇女。“志雄,去买把香回来。”男子接过她手中的十块钱,悠悠地拖着他那双黄色硬塑料拖鞋走出门去。
“三叔,这是你的儿子啊?长得高哦。三婶不来啊?”他与迎面走来的中年男人及他的儿子边走边寒暄了几句。印度紫檀在小巷两旁沙沙响着,旁边一个为葬礼煮大锅饭的伙夫用手擦了擦汗。志雄把双手插进了口袋,一面看着无云的天空,一面掏着潮湿的裤裆。风沙迷住了他的眼。他停了下来,手指用力地揩了一下双眼。一片迷蒙中,两个人影从远处缓缓走来。其中一个肥胖而踉跄,被旁边的瘦矮个紧紧拖着。
“陈志雄!”瘦矮个扯住志雄的衣领,向着他的肚子猛地踹了一脚,正中侧腹。志雄瞳孔放大、眼白布满血丝,倒在地上,暗红色的血掺着口水沫,染红了地上薄薄的细沙。一旁的肥胖妇女只凝视着他,用冷漠至极的眼神,不发一语。远处传来了稀稀拉拉的炮仗声。
第一章:癌症
“美桃啊,我想好了,明天就去。”
“想好就去啊。”
“躲了这么多年,得癌快死了才敢面对。你说我是勇敢还是懦弱?”
“懂你的啊?呵,反正你的事我不会出去乱说的,你想好就去,反正你现在也用不着对得起谁。”
“也是……”
“算了,我先回去了。电动车修好了我就推走了啊。哦,对了,14号做王老太公的白事,记得去啊。”
志雄低下头按了按眉心,向她摆摆手,听着她离去。他捡起地上的电焊铁,走向门前停着的拖拉机。他从衬衫口袋里取出墨镜,颤抖着戴了上去。然而他一蹲下去便紧闭起双眼,跪在了地上,双手撑着水泥地板,粗重地喘了起来,汗从袖口往下淌着。他用一旁的板凳撑起身体,倚着门口,扶着堆满零件的架子,身体慢慢别进昏暗的零件房里。踱出零件房,他瘫在了橱柜旁,坐在地上,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倒了一杯水,饮尽。
“志雄,起来,跟我出去踢球。”
志雄抬起头,一个剃着寸头,穿着变形不成样的T恤的少年,抱着破得不成样的足球,站在他面前。
“秀明……又是在做梦啊。”志雄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一手老茧全无,裤子上也不再沾着机油。他和那少年,两人独处于一间教室里,教室外传来孩童吵闹的嬉戏声。“走。”志雄推开长凳,和秀明跑出教室。
门外学校的围墙上写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墙内种着三四棵高大的菠萝蜜树。几片落叶缀在黄土操场上,三五成群的孩子们在操场上飞奔着。一个年迈的老人坐在走廊的矮围墙上,抽着水烟筒,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走啊。”秀明踢着球,不回头地向志雄招了招手。志雄从走廊上跳下操场,从背后抱住秀明。他紧紧地抱着,而周围的人周围的事物都照常运作着,没人看他们哪怕一眼。他与秀明仿佛融化了一般,变成液体,在不可名状地流动着,流动到不可名状的黑暗中。
志雄醒了。汗浸透了他的内裤,他抖了抖裤裆,走向门外,继续修理拖拉机。
第二天的清早,志雄换了身干净衣服,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裤子口袋左边是手机和卫生纸,右边是钱和钥匙,衬衫口袋放烟和打火机,他把随身携带的东西理得清清楚楚,走下楼梯,拉起卷闸门,探出身看了看街上,又将下半截身挪出来,关上了卷闸门。
“志雄,起那么早去哪里?”修理铺对面的包子铺,老板刚刚开张。
志雄向老板走去:“两个肉包,一杯豆浆。”
“去哪?”
“海头。看朋友。”
“慢走。”包子铺老板将包子和豆浆递给志雄。
太阳刚从东边升起,天空深沉地紫着。橙色的微弱光线在笔直的街道上拉长了志雄行走着的背影。志雄停在十字路口,点燃一支“芙蓉王”,对着太阳慢慢地吐出口中的烟。太阳时刻变化着,志雄开始眯起了眼。他用力一吸,将鼻腔里的东西吐在地上,拿起豆浆和包子,蹲在一棵歪脖子的印度紫檀下吃起来。
中巴到了。志雄上车,倚着窗户坐着。路上渐渐有了往市场方向走去的挑着青菜的阿婆、晨练的老头子、从网吧走出来的黄发混混。街灯关上了,一张张脸孔飞逝而过。志雄放松了眼皮,双手抱胸睡着了。
“你逃不过的,这是我们家的命,这是你阿公的命、我的命,也是你的命,你逃不掉的!”志雄在一旁看着木床上苍老衰弱的男子,吓得缩到了墙角。他奋力从床上挣扎起来,但上身永远直不起,又倒下。几个壮汉把那男子按在床上,其中一个回头对志雄咬牙切齿地说:“小孩出去,不要看!”
“舅舅!”
“出去!”
志雄光着脚跑到了院子里,赤裸的双脚踩着地上的烂杨桃,潮湿的脚印在石板地上留了四五秒,便又蒸发殆尽。
“到两院的下车。”远处传来女人的声音,高亢而沙哑。
“那一天以后你没了爹,你娘早死了,你几个娘舅不收你,外婆把你带大。你只有我一个朋友。”秀明从对面房门走出来,站在一棵印度紫檀下,隔着沙路,抬起下巴对志雄说。
“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只是朋友吗?”
“好朋友。”
“两院,两院。”那女人的声音又传来了。
“如果只是朋友,为什么你不敢见我?”秀明始终抬着下巴,用着审判的语气。
“我不知道。”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要来找我?”
“我……”
“你明知道这是梦,你明明愿意让我开口,你为什么又什么都不肯说。”
“我不能说……”
“那你醒来吧。”
话音刚落,志雄的头撞到了强烈摇晃的中巴车窗。他揉了揉肩膀,放松了一下脖子,整整衬衫领子和下摆。窗外掠过一片开花的竹子。
到了市里,他在西站下车,坐上去海头的中巴。车在三分钟后开启。他看着窗户中模糊的自己,听着发动机的轰鸣声,老旧中巴强烈的晃动使他想起了秀明离开农场的那个下午:
公元1987年,国道上,尘土飞扬,如今天一般炎热的五月。秀明依旧穿着破旧变形的T恤,寸头长长了不少。他好久没理发了。他的父亲穿着宽大的条纹衬衫,涤纶长西裤的裤脚里卷着沙,脚下踩着开裂的蓝色双鹅拖鞋,被熏黄的手指勾着秀明瘦弱纤细的手。志雄在路旁看着那两个浑浊的背影,不觉流起了眼泪。秀明走到他面前,在口袋里掏了好一阵。“操,昨天写好的东西明明放在口袋里了啊。娘的!志雄,你凑过来。”志雄记住了这个他一生也不会忘的地址。“以后不要跟我一样丢三落四的,出门之前一定要检查好口袋。妈的,走之前干嘛讲这种婆婆妈妈的东西。不管了,反正地址你记着,以后有空到海头找我。欸,讲点义气。”中巴来了。秀明拍拍志雄的肩膀,冲着他喊了一句,而志雄只听见发动机的轰鸣。他不再追问,只是看着那个陪伴了他一整个青春的瘦长背影在中巴的窗边,消失于拐弯的路口。
“没人催我结婚倒也落得清静,没人管有时也算是件好事。”志雄双膝顶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弓着腰,用食指尖敲打着门牙。“不过到时候没人帮我做白事,也倒是挺麻烦的。”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中,志雄又睡着了。只不过这一次,他没做梦。
公元2015年5月10日,上午10点,志雄睁开眼看到了窗外掠过的大片大片的木麻黄,仙人掌矮矮地开着黄色的花,杂草与地上生长的一切一切被迫地沾染着一層土黄。窗外漫进的黄沙呛得志雄直咳嗽,他关起了窗。颠簸复颠簸,车过了土路,过了桥,过了小村庄,在车站停了下来。志雄下车舒展了一下筋骨,便不假思索地前行了。
“这条路我梦里走了无数次了。”
一条小巷中。“爸公庙旁边,家门口有枇杷树。”旧式民居,黑色石头垒成围墙,家门口贴着的红底金字春联已认不清内容,只有三两只小种母鸡在门前沙地上慢慢地印脚印子。志雄站在门外,他只能看见满是碎瓦片的屋顶和砖红色的墙。然而锁是新的。
“杨秀明是住这里吧?”志雄冲着坐在枇杷树下乘凉的老太问。
“找他啊?”
“他出去哪里了?”
“在市场卖肉。”
“哦,我去市场找他。”
志雄又望了一眼那房顶,右手摸了一圈胡碴,在裤子上擦了两下,向市场方向走去了。志雄躲着行人和三轮摩托,踮着脚尖避开地上的污水。卖鱼卖菜的商贩沿街摆摊,混着鱼腥味的血水流得满地都是。志雄的脚趾缝里也流进了不少。他走到一间中药铺门口,踏着台阶,用卫生纸将污水从脚趾缝里吸得干干净净。于是他沿着店铺的房檐走,看着对面百无聊赖的商贩,从中寻找秀明的脸。
他找到了市场的入口,左拐便是卖肉的摊位。“不是,不是,不是……”志雄站在潮流般的人群中,踮着脚,伸长了脖子。
“切这块。”
“四两多,算你半斤,十一块钱。”
“神经啊,四两多你算我半斤,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啊?”
志雄转过头去。一个穿着花衬衫短运动裤的花白短发妇女皱眉红脸地对着卖肉的骂骂咧咧。肉贩子始终低着头看着码经,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四个一组的数字。
“长母,老长赚那么多钱你还那么抠?小本生意啦。”卖肉的沙哑着粗嗓油嘴滑舌,眼都不抬一下。志雄慢慢地走近那人的摊位,一面走着一面用手赶苍蝇。长母依旧不依不饶,干涩扁亮的叫骂始终搅着肉贩子低沉粗糙的咕哝。
“给你买纸钱啦!”长母把钱甩在了肉贩的脸上。卖肉的伸出粗糙的右手,在围裙上正反抹了两下。“谢啦。”依旧眼不抬地将钱放进包里。长母气冲冲地走了。
“要哪块?”
“嗯?”
“不买肉就闪开啊,挡我做生意。”那肉贩子把脸抬了起来,翻着白眼瞥了志雄一下。
“是秀明吗?”
“嗯?”肉贩子仍旧看着码经。
“杨秀明。”
“是,你哪位?”仍不抬眼。
“我是陈志雄啊。”
“不买肉就走,别在这碍路。”
“西庆农场啊,我跟你同桌的。”
“没钱借给你!滚!”
志雄愣住了。他攥紧了右拳,双腿止不住地颤抖。他扶住秀明的摊位,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半斤,五花肉。”他满脸淌着汗,右拳伸进口袋里,哆嗦着掏出一张五十。
“不用找了。”志雄拿起肉就走,不知不觉渐渐加快了脚步,消失于人群中。秀明往地上狠狠地吐一口痰:“去他妈的老同学,要么来借钱的,要么办喜酒。山猪猴子。”他继续拿起码经,掏出原子笔,继续研究着。一切的风都停止了,街边的印度紫檀在凝着的空气中静默着,默默闻着刺鼻的生肉味。
海边的洗衣粉袋在粗粝的沙滩上翻滚着,成片成片的木麻黄拦住往岸上交涌着的细沙。浑浊的海水照不出志雄的脸,他沿着海边走,低着头。他看看天,看看海,看看渔船。他用手撩起额前的短发,汗液使短发服服帖帖地贴住了头皮。他的双手捂着脸,汗水与泪水涌出指缝,浸湿了他的袖口。全世界所有的海仿佛在他脸上流淌,汹涌着,澎湃着。他终于支撑不住,跪下了,向着远处灰色的海岸线。
5月14日,志雄一觉睡到早上十点。他穿好衣服。骑上摩托。开往中和。到王家。坐下。抽烟。“志雄,去买把香回来。”志雄接过钱,走出门去。他寒暄,走着,寒暄,走着……“陈志雄!”他吐血。倒地。
他躺在地上,看着满天飞舞的炮仗纸在太阳下失去颜色。脚步声渐远,有两人,一快一慢。人群仍在喧哗,树叶却突然静止了下來。志雄闭起眼睛,一点一点地笑了。
第二章:怀孕
细雨从九点开始下。中和古城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积满了水,同地上的浮沙交合成难缠的泥。从那大到中和的绿皮中巴十点钟到站,一个矮胖的秃头中年男子从车上跳下,灰色的棉质休闲西裤上溅满泥泪。梳着大背头的儿子时刻注意地用手整理维护自己的头发,皮鞋顾此失彼地蹭上墨绿的积泥。
“不要站树下,叶子滴下来的水更多。”儿子牵着父亲,丝毫不敢拖着脚步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市场方向挪着脚步。穿过市场街,钻进镇政府,从侧门出,他们到了一家照相馆。
老板坐在柜台后专心地打着蜘蛛纸牌,左边的墙上挂着钟馗画像,右面墙上则是各种各样的证件照、结婚照,结婚照是浓浓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影楼风格。右面墙边摆放着一台款式老旧的日立打印复印一体机,机器与柜台间的过道直通厨房,左侧有一楼梯。总之是一个一眼便可看穿的无趣的小型照相馆,或许还经营着打印复印的副业。
父子二人在屋檐下敲了敲鞋底,儿子依旧护理着他的发型,尽管他的衬衫因小雨变得透明。
“欸,贵良啊。”
老板回过头,呆滞的脸立马堆上笑容:“哦?三叔啊。这是你儿子啊,长得高哦。”
“生意还好吧?”
“还可以咧。来我这里什么事?”
“哦,我小孩的身份证过期咯,你这里不是免费的身份证照片采集点嘛,他户口在中和,搞得我们一大早就从那大往中和跑。”
“没带伞欸,怎么湿成这样。那就上楼咯。”
“去,跟哥哥上去。”三叔拍着儿子的肩膀,碰巧儿子正在整理头发,一碰便歪了一点。他不无埋怨地看着父亲,悻悻然上了楼。楼上是一个空旷的空间,墙边摆着各色背景布,面北的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上面描龙画凤。三叔的儿子在一块蓝色的布前坐下,贵良把补光的灯打开后,飞快地拍了两下,便招呼客人下楼喝茶。
两人徐徐走下楼,三叔在厅内继续玩着蜘蛛纸牌。
“拍好了,三叔让一下。”贵良坐下来,开始慢慢修图。
三叔细细打量着墙上的照片,突然问道:“对了,平常不是你老婆拍证件照吗?”
“哦,她去农场了。怀孕了五个月,丈母娘一定要把女儿接回去照顾,我有什么办法?好了,这些照片你拿住,明天早上拿着几张照片和户口本去公安局办就行了。”贵良转身将照片递给三叔。
三叔“嘿嘿”地笑了几声:“美桃四十岁咯,高龄产妇要注意,你做老公的也要多关心她。”他儿子从一旁接过照片。
“多少钱?”
“亲戚收什么钱,你不用给啦。”
“还是要的。”
“说了不用了,之前我老妈住院的时候也受你照顾,就当还你人情啦。”贵良硬是把三叔从口袋里掏出的一叠钞票塞回他的口袋里。三叔尴尬地笑了,他的儿子在门外翻着白眼看着滴水的屋檐,愁云满面。
“那好,我们先回去了,我还有点事,明天再来找你喝茶。”贵良叫来邻居看店,撑着伞把三叔和他的儿子送到车站,他们上车后,贵良在雨中撑着伞与他们挥手告别。
此时农场上空仅有密布的乌云,层层叠叠地不成气候,而天气却阴凉不少。美桃在母亲的搀扶下走出房间,她原本身体瘦弱,所以怀孕的肚子微妙地显得突兀,与其纤细的四肢有些不和谐。母亲十八平米的平房同其他两家人并排建在一起,右边是厨房和厕所,屋前是一片废弃的高地,原本是烂尾楼,拆掉之后上面变成成堆的建筑废料,几年过去地上长出了没腰的草,老鼠和各类虫子又多了起来。一只老鼠从草丛中钻出来,跃蹦两三下从美桃面前的沟渠经过,钻进了下水道。美桃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踩到母亲的脚。
“妈,贵良是不是有个表哥住在附近啊?”美桃扶着腰问道。
“是啊,怎么?”
“开修理店那个?”
“在下面开修理店,农场的人都找他修拖拉机。”
“哦?是叫陈志雄吧?”
“我带你去咯?”
外界与这片平房相通,依靠的是一段窄巷,两栋楼房间施舍出来的过道,无论白天黑夜都光线暗淡。母亲搀扶下,美桃走过窄巷,到了大街上,右转直走,左望右望后横穿了马路,面前就是志雄家。一个两间地皮的平房,上面加盖了一小层。一间地皮一扇卷闸门,两扇门前延伸出一顶铁皮棚,棚前左右种着两棵印度紫檀,一个男人正在棚下,靠着木制长沙发,对着台拖拉机发呆。他嘴里叼着根烟,却没有要抽的意思,烟灰不情不愿地在火光前增添,他猛地打了个喷嚏,长条烟灰落在了他两腿之间。他赤脚把烟蒂踩灭,仰起头,目光落在铁皮棚与灰黑色天空间微妙的交界线上。
汹涌的东风刮过,美桃呛了一嘴沙。
“志雄啊。”美桃妈牵着美桃,叉着双脚站在修理铺前。志雄吃了一惊,缓慢站起身来,冲着面前的两位点了点头。
“阿婶啊,这是你女儿啊,很少见到她。”
“她不是嫁给你表弟吗?你表弟没带她过来看过你?”
“他很少带我出门的。”美桃冲着志雄善意地笑着。
“进来坐,我去泡茶。”
“不用了,我们只是过来看一下,我还要回去做饭呢。美桃和你聊吧,弟媳和表哥连聊都没聊过,怎么当亲戚。我先回去了,你们聊。”
志雄招呼着美桃进入厨房。
“对了表哥,表嫂呢?”美桃坐在饭桌旁,细细打量着一楼通往二楼的简易不锈钢梯子。梯子后边是卫生间,右手边是一间破旧的平房,紧闭着门窗。“所以说要多来往,贵良没跟你提过我吗?”志雄用热水烫杯,从橱柜里取出茶叶。
“贵良很少跟我说亲戚的事,在中和的时候菜都是他出去买,我连门都很少出。这次我坚持要来农场,他好像还有点不高兴。”美桃拿起杯子,轻轻嘬了一口。
“什么时候来的?”志雄边添茶边问。
“昨天。”
“你们好像是五年前结的婚吧。从喝喜酒以后就没见过你———”
“贵良是不是从年轻时候就这样?”美桃的问句几乎吞掉了志雄的句尾。
“嗯?哪样?”志雄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地喝起来。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做夫妻的,有很多事他老是闷在心里不肯跟我讲。说真的,结婚五年了,连脾气都没跟我发过,没跟我说过一次心事———”
“对你不好吗?”志雄打断了她。
“他脾气很好,对我也很好,但是———”
“没什么可但是的了。结婚,你忍我我忍你,你也做不到十全十美,那就别苛求他了,有什么问题也别问我。”
“怎么说?”
“没什么。我不喜欢在别人背后说人长短,而且你们是两公婆,你们的家事我不想插一脚。”志雄回避着美桃的眼光,若有似无地嘬了一口茶。
美桃低下了头,久久不开口。少顷,她托着下巴,抬起了头。
“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嫁了第一个老公,不顾家里人反对。我不嫌弃他穷,我相信他会上进,会好好找份工干。我帮别人在长坡那边开个摊位卖码,赚来的钱都给他拿去赌,输个精光。”她仰头看向志雄,嘴角笑得不自然。
“后来是受不了才离的婚?”
“到后来他拿着我的钱……去嫖。我实在受不了了,就骂他吃软饭。想不到他还反骂我是个不会下蛋的鸡。现在看来,不是我不会下蛋呵。”
“所以我说不想管你们家事。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一些缺点,我跟贵良也不算很熟,没什么理由对他做什么评价。既然他在亲戚中口碑还不错,对你也不错,或许有时候小心眼了一点,但既然你想跟他好好过日子,忍忍那也就算了。”
“我当然是想好好过的。对了,所以你是没有娶老婆?”
“没有。”
“为什么?”
两人间的对话又被吸入了无底洞。志雄干脆连茶都不喝,跷着二郎腿,怅然望着黑透的天空。下起雨来了,没有预先征兆的暴雨,顷刻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厚厚地被抹了一把似的。
“我得了肝癌。”
“什么?”大雨砸在铁皮棚上,叮叮咚咚的声响把两人的对话都稀释了。
“我得了肝癌,晚期!”志雄提高了嗓门。美桃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话,只是看着他在背光下冷峻的面孔。
“这件事我还没跟别的亲戚说过,跟你不熟才对你说的。”
“为什么?”
“你跟我不熟,我的事情跟你没关系,你不会背着我跟别人乱说。”
“为什么是我?”
“我觉得你是好人,能守得住秘密。”
“得病的事情有必要瞒住亲戚吗?”
“我不想我的死和他们有关系,跟他们平时也没什么来往,我没有孩子,也没必要让他们帮我做白事。但这种事放在心里太久也难受,一定要找个人说一下,只不过正好是你。”
“治不好吗?”
“可以活长一点,但也没什么必要。”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美桃站起身来,说:“秘密我会守住的,明天我还来找你。”这时美桃妈妈正巧带着雨伞来接她,美桃向志雄点一点头,和妈妈蹚过积水的马路,消失在窄巷口。
雨在傍晚时逐渐变小,在谁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悄悄停了。湿滑的田间小路上,贵良开着摩托车,一脸的肃杀。两边的水田里,积水漫过了秧苗,青蛙或蟾蜍在合鸣,却被摩托车的轰鸣掩盖,远光灯在黑暗中挖出一条隧道,贵良的薄Polo衫紧紧贴着他的喉咙。
窄巷外,贵良将摩托停在了路口的印度紫檀下。月光在他脸上斑驳摇晃,他提了提裤子,从Polo衫口袋中抽出一只红双喜,匆忙抽了起来。一根烟后,贵良又提了提裤子,向丈母娘的屋子走去。
“妈!”贵良将笑容堆满脸。
“来啦。”岳母也回敬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贵良将凉鞋甩在门槛上,径直走向右边的沙发,将屁股和腿流畅地滑到了上面。
“今天一整天都待在家?”贵良将手绕到美桃的脖子后。美桃正拿着遥控器,厌烦地不停换台。
“别换了,这个时间哪个台不是新闻联播。”贵良拿过遥控,调到中央一台。“你今天就待在家一整天啊?”
“没有啊。我妈带我去你表哥家串门,就是开修理店那个。”
“志雄?”贵良眼睛瞟向美桃的脸,眉头轻锁了一下。
“是啊。”美桃将头倚靠在贵良肩上,“生意还好吧?”
“今天三叔来了,带他儿子来照身份证。”
“哪个三叔?”
“那大那个。”
两人靠着沙发,头靠着头,在昏暗的荧光灯下,看着郎永淳说着三农问题。门外的草地在月光下有种奇异的幽蓝,美桃的妈妈跷脚坐在板凳上,脚尖晃着拖鞋,转头看着屋内二人。“两公婆话这么少。”
贵良只在房里呆了半个钟头就走了。他跟岳母道了别,往岳母手里塞了三百块钱,在窄巷口跨上摩托,旋即消失在远方。
“操!操!操!”田间小路上,贵良在风中模糊不清的脏话使蛙鸣变得浑浊。接着便是无意义的低声怒吼,从喉头发出类似不灵光的立磨工作时的轰鸣。摩托突然甩尾,泥泞如地上下起泥雨般射在他左边裤腿上;他跳下车,奋力抬起右腿扫在前轮上,像踢飞一只跳进家里的蛤蟆。而摩托并未如他的想象飛出很远,不过就是干脆利落地倒地罢了。他蹲在田埂上,点起一根红双喜。远处小叶桉林的黑影,对面几间不开灯的农舍,月光在水田的倒映中格外明亮,但最亮的,是他眼前这点猩红的火光。几分钟后,他起身扶起摩托,继续往前开。
深夜,美桃躺在床上,她的妈妈半边脸压着蒲扇,在床的另一侧鼾声不止地做着甜梦,口水顺着蒲扇往下流。她睁着眼,转向右边,背对着她妈妈。她终于起身了,在一片黑暗中用脚尖找到了拖鞋,跨过地上的板凳,打开门,几只老鼠正在沟渠里撒欢,听见声响突然逃散到草丛间,没了踪影。
“肝癌……”美桃靠着墙,看着面前寓意抽象的废墟喃喃自语。
第二天中午,吃过稀饭、酸瓜和马鲛鱼,美桃同母亲说了一声便去了志雄的家里。早上一如既往地天气很好,昨天的暴雨把路面冲刷得相当干净。志雄躺在门前的长椅上,衬衫敞着,几只苍蝇停在上面。美桃站在树荫下迟疑了一会,只见志雄慢慢翻身爬起,从长椅旁拿起水烟筒和烟丝盒,咕噜咕噜地抽起烟来。
“中午不睡啊?”志雄右手扶着烟筒顶,跷着脚靠在椅背上。美桃走到他身边,也靠着椅背坐下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我说那件事。”
“癌症的事?”志雄将烟丝填满,点燃后深吸一口。烟灰挑落水中,呲啦一声。“你昨天晚上没睡好。”
“看得出来吗?”
“抱歉。并不是件不得不跟人说的事情,所以抱歉,告诉了你。”志雄的衬衫下摆在一丝凉风中翻动着。
“是不是还有什么要同我讲的。”
“我想去海头找个人。”
美桃仿佛对这话吃了一惊。“什么人?亲戚?喜欢的人?”
“算不上喜欢。跟他之间有点旧账,要算算。”
“做什么的?”
“到了才知道。”
“很多年没见?”
志雄抬眼看看对面屋顶上的太阳,眼睛感到些许干涩。“三十年。”他眨了眨眼,“本来不该见的,但是现在出了这种事,不见给不了自己一个交代。毕竟我现在只需要给我自己交代了。”
“是因为他不结婚的吗?”话出口时美桃后悔了,“哦,不好意思……”
“没什么,”话被志雄打断了,“倒不全是因为他。”
谈话戛然而止。晴朗蓝天下,快要两点的时间,两人油腻的汗沾得上衣和裤子在风中飘不起,淡淡的机油味丝毫不难闻。几只鸡从两人面前悠闲踱过,“沙沙”地,在地上完整的脚印破坏与重现重复着。
“场部那边的黄皮都收了,你拿一点回去吧。”志雄用水烟筒撑起身子,颤巍巍地向屋内走去。
“不用了……”美桃在屋外看着志雄的背影,“我明天再来。”说完转身穿过马路,别进了窄巷中。
下午又下起了雨。海岛的夏天向来如此,每天在热得不成样子后又恶作剧似的下起不地道的暴雨。美桃靠着掉灰的外墙坐在门边,晃着神,有一搭没一搭地择篮子里的豆角。邻居的女儿光着脚跑过来,踩到被雨水浸泡着的塑料袋上,摔了个马趴后便哭了起来。美桃伸手将她扶起,却被她狠狠地在膝盖上擂了几拳。听着女孩的母亲的道歉,孩子的哭声,屋里肥皂剧的声音,路口经过的拖拉机声,暴雨打在草地上的淅沥声,美桃继续不紧不慢地择着豆角。
仿佛感到什么预兆,美桃放下手中的豆角,进屋找了把伞。撑着伞走出窄巷,她蹚着地上没过脚踝的雨水,走到了志雄家门前。
“你喜欢男人。”美桃撑着伞,暴雨从伞沿边际团起一围水幕。她站在雨中,蹲在铁棚下的志雄抽着烟,不看她一眼。
“冒着大雨走过来就想说这个啊。”志雄站起身,甩了甩渗进脚趾缝里的泥水。两人隔着一片雨,在水泥色的天围下,在土腥味的空气中理所当然地对视着。
“进来喝杯茶。”志雄将美桃招进屋中。厨房里,美桃坐在饭桌旁,看着志雄将自来水灌进水壶里,从橱柜中取出茶具摆在她面前,坐下。
“死前还是要见他一面。”志雄伸展了一下腰肢,双肘撑在大腿上,俯身而抬头,仰视着离他不过五十厘米的美桃。
“我,能帮什么忙?”美桃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帮不上什么忙。”志雄将头转向左边,看着作响的热水壶。
“你想到的,不必说出去。”志雄压低着声音,边向水壶走去边说,“除非我死了。”
“想好什么時候去了吗?”
“不确定。”志雄开始烫杯,而后打开装着茶叶的铁盒。
“我不会说出去的。”说罢,两人便都拿起茶杯,一同看着远方黄得像浓痰的晚霞被乌云挤出来,渐小的雨中两人的脸被照得愈发清晰。
贵良来得很早,美桃从志雄家走出后,便在窄巷口碰见了正从摩托上下来的他。“贵良!”美桃向着她丈夫缓缓走去。贵良站在印度紫檀下,雨水顺着密密的叶子打湿他稀疏的短发,他伸手掸了掸,效果却并不显著。贵良双手插进口袋,将裤子提了提,摇晃着迈着步子走向他妻子。晚霞最浓烈的时候,美桃的母亲在门前摆好桌子,将菜摆整齐后,夫妻二人正从窄巷口进来。三人随之入座,哗啦哗啦地吃起稀饭。
“下午去哪了,下那么大雨。”美桃的妈妈低头扒着稀饭,嘟嘟囔囔地问。
“去了志雄表哥那里。”美桃夹起一块马鲛鱼,送进贵良碗里。
“最近很常去啊。”贵良转头笑着对美桃说,“表哥人怎么样?”
“很好相处啊,他好像跟我蛮聊得来的。”美桃夹起一团空心菜,放进碗里。
贵良没回答,只是始终笑着看着他的妻子:“妈,场部的朋友打到一条蛇,说分我一半,明天你去买只鸡回来炖汤。”
新闻联播还没开始,贵良便与妻子岳母做了告别,跨上摩托回中和。
车程并不长,到照相馆后贵良换上拖鞋,走上二楼。他坐上了拍证件照的那张椅子,就那么静静坐着,靠着椅背,整个人瘫坐在那里,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一只蜘蛛在墙角结了网,覆盖到了那面挂在墙上的描龙画凤的镜子。
猛然地,一阵尖锐的、似激流穿行过灌木丛的明亮的声响后,镜子上的蛛网被硬扯下一半。随之是连续的“咚咚”声在空荡静谧的屋内轰鸣,沙木板凳滚落到一楼楼梯口。贵良脸上的肌肉涨红且变得条条分明,暴起的青筋有起有伏地蠕动在右臂上。墙角的白炽灯晕出的一圈橙色照不亮整个二楼,贵良拖着脚走向最暗的一角,靠着墙壁,凝视着镜子上破碎的自己和蜘蛛网。他点起了一根烟,抽了一口便丢出窗外,随后坐在地上。窗外没有月光,这夜他也没有再点起第二根烟。半小时后,贵良走下了一楼。
第二天雨下得很早。贵良坐在电脑桌前打斗地主,伴之以对门造棺材的切割机的声音与细雨落在印度紫檀叶上的层层声响。
“贵良啊。”一个穿着红色上衣的肥胖妇女走进照相馆,摘下头上的越南帽,粉色塑料拖鞋上带着的水在照相馆的水泥地板上留下一串斑驳的脚印。“王老太公的遗像搞好了吧。”
“好了。”贵良从手边拿起一幅用银色相框装饰着的黑白照。
“怎么不见美桃?”妇女接过黑白照,用报纸包好后放进红色塑料袋里,从旁边拉来一张红色塑料凳,将自己肥胖的臀部完整地摊在凳面上。
“哦,她在农场她妈那里。要喝茶吗?”
“不用。欸,她跑到农场干嘛?都嫁到你们家来了还跑回娘家安什么胎。”
“跟着她妈妈总归比较好,我爹妈去得早,我个大男人又不懂这些———”
“你丈母娘不会过来吗?我跟你讲,这种结过婚的女人最好看紧点。我听长坡那边的朋友说啊,是她甩掉她老公的,嫌她老公穷挣钱少———”
“你不也是二婚吗,五婆?”贵良微笑着打断了她。
那妇女窘得说不出话来。“好心跟你讲你不听,当了四十多年光棍你懂个屁,小心你老婆在外面做鸡丢光你家脸。”五婆将这团话含糊在嘴里,戴起手中的越南帽,迈着碎步走了。贵良站在柜台后,冷着脸看着五婆离去,转身回到电脑桌前。他没再玩斗地主,只是坐在电脑桌前,抬头看着左边墙上的钟馗。钟馗在墙上一动不动。
农场却只是阴着天,一滴雨也下不成。美桃与志雄两人并肩坐在修理店门前的长椅上,此时正是上午十点。
“美桃啊,我想好了,明天就去。”
“想好就去啊。”
“躲了这么多年,得癌快死了才敢面对。你说我是勇敢还是懦弱?”
“懂你的啊?呵,反正你的事我不会出去乱说的,你想好就去,反正你现在也用不着对得起谁。”
“也是……”
“算了,我先回去了。电动车修好了我就推走了啊。哦,对了,14号做王老太公的白事,记得去啊。”
美桃推着刚修好的电动车,四顾看着路上的往来车辆,因此无暇回头看志雄哪怕一眼。
美桃推着电动车,穿过浅而暗的窄巷,正看到贵良蹲在门前走廊下抽着烟。
“妈呢?”贵良问。
“去洛基喝酒了。我三婆的儿子结婚,老妈要去帮忙做事。我刚才去志雄那修电动车。你来干什么,店里生意不用顾?”美桃走到走廊里,牵着贵良的手,领着他进了房。
“我觉得你还是回中和吧。老妈也回去。”贵良坐在沙发上,继续抽着烟。
“我还大着个肚子,你把烟灭了。回中和做什么?”
“我也想照顾你啊,但是跑来跑去的太不方便了,你现在收拾一下,跟我回去吧。”贵良把那剩下的半截烟仔细地掐灭,然后放回煙盒中。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了,我这做老公的不能伺候老婆,我儿子每天就听见老爸声音半钟头,到时候生出来都不认我了。”
“那老妈呢?”
“等下我跟她打个电话,你连她的东西也一起收拾了吧。”
如此这般,美桃坐着贵良的摩托车,回到了下着阴雨的中和。美桃的孕妇装下摆和小腿被摩托车溅满了泥泪,流淌的雨水从没有雨衣遮蔽的脸上流到了领口。她厌烦地敲着贵良的背:“搞什么鬼你挑这种天气!”贵良开着摩托穿过市场,雨水冲刷下的铁青色的脸无比冷峻与肃穆。
摩托车停在了照相馆的房檐下,美桃骂骂咧咧进屋后,入楼梯口旁的小卧室换衣服。贵良换了拖鞋,用毛巾擦了把脸,把电脑打开,却只是看着屏幕,握着鼠标呆坐着。他看着液晶屏幕中自己漆黑一片的脸,瞳孔不断放大,放大。
他冲进了卧室。“这孩子是我的吗?”“你干嘛?”“是不是在外面有男人?”“你———”“是不是陈志雄?”“发什么颠!让我出去。”“操你妈的!”接着便是一阵搪瓷脸盆在水泥地上砸出的回荡声。“你个贱屄!操你妈的!我操你!操!操!”美桃的叫声和撞击门的声响在空荡荡的前厅里反复回荡,随后像被那四面灯照不亮的墙吸收了一般,静得只剩下男人粗重的喘息。
…………
美桃在医院病床上醒时已是夜晚。门外贵良对着他丈母娘不停地啜泣道歉抽自己耳光,而他的丈母娘只是哭着制止他。她又闭上了眼。贵良在门外继续抽烟,母亲走进病房,拖了张凳子坐在美桃床边。
“美桃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这次孩子没了,还能有下次吗?”
“什么不小心?”美桃勉强地睁开了眼,轻声问。
“上楼梯你就小心点嘛,叫贵良在旁边扶着你啊。你看现———”美桃的妈妈突然又哽咽了,转过头去低声哭了出来。
“是他打我的。”
“什么?”她转过头,皱眉看着美桃。
“是他打到我流产的。”美桃在啜泣中说得十分艰难,语罢便泪如雨下。她母亲伸出皱得不成样的右手食指帮她揩眼泪,自己却哭了起来。
“你都40了……”
“妈……”
“现在再离婚就嫁不出去了,你已经离过一次……”
“妈……”
“男人嘛,有时候脾气是有点暴躁,你忍忍也就过去了……”
“妈!”美桃费尽力气喊出了这一声,却被自己的痰呛得咳嗽连连。
“我叫贵良进来,你们两公婆好好聊。”
“不!不!”美桃在床上突然抖了起来,或许是想反抗,然而身体的虚弱使得她的动作毫无意义。
贵良自己走了进来。丈母娘从椅子上站起,耷拉着嘴角恶狠狠地看着贵良。贵良并没有回避她的眼神,只是一副的冷漠做派。
“对不起,不应该动手的。”贵良坐上椅子,牵起美桃的左手。美桃抖着想抽出,然而依旧无意义。
“孩子,真的,是你的。”美桃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对不起。”
“他真的是你的……”美桃别过脸,使尽全力压低自己的哭声,而泪水却浸透了枕头,渗进了她的耳朵。贵良在一旁,没有丝毫的表情。
5月14号,早上十点,贵良牵着美桃走在去往王老太公白事的石板路上。沿路的印度紫檀在风中沙沙响,两人走在浓密的树荫底下,身上照不到一丝光。
第三章:白事
1997年8月21日,丁丑年戊申月乙未日,巳时,儋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妇产科,王起玲顺生。她的生母在病房里一面哭号地叫骂着“王国康我操你妈”,一面勉强着让自己虚弱的身体从病床上爬起,而又一次次被护士按下。然而她终于还是疲倦地睡着了,泡面似的而又干燥粗糙的长鬈发被眼泪口水糊在脸上,加之睡觉时半睁闭的眼皮中露出的白眼,睡相着实难看。
此时,那大镇先锋派出所旁的一栋民居中,一楼客厅里,或坐或立地有几个人,男的均抽着烟,三两个肥胖而矮的妇女坐在一起哭哭啼啼。坐在中间的脸皮下垂的那个哭得尤其凶,擤鼻涕抹眼泪时像是要把整张脸扯下来似的,手臂上的蝴蝶袖也跟着不停地颤。与她对坐的男人低头抽着烟,却忽的被一团纸巾迎面丢来,正打在烟头上,留下一圈黑。
“我跟你讲!王国康!你今天不叫那女人过来!我就跟你离婚!”那妇女发着狠,唾沫四溅而又铿锵有力。
国康将身子慢慢靠在荔枝木的沙发上,抬起脸而俯视着对面的妇女,说:“今天人家生孩子……”他抽了一口手中的“恭贺新禧”,“在国林家里,别丢人了。”
“我丢人,你还说我丢人,我操你———”那妇女起身后举起身后的藤椅,作势向国康砸去。
“大嫂,冷静点!”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大背头中年男子控住那妇女的双手,身旁走来两名愁眉苦脸的青年,将那妇女的藤椅夺下。较高个儿的青年从大理石桌面上拿起一盒“恭贺新禧”,一人取一支,同那大背头男子站在一旁,继续看着两人的对峙。
“你看你那副死相,下巴都要垂到胸上了,我操母猪都不操你啦。”国康依然倚着沙发的靠背,左手摩挲着新剃的寸头。大背头突然涨红了脸,一个箭步上前,揪起国康的衣领,照着脸上就是一拳。
“叫你们全家来我这里是想劝和的,你要是这样混账,阿嫂你干脆跟他离婚吧。”大背头突然转向那松脸皮。
“呵,她敢离就有鬼了,五十六岁的老屄谁还要操啊。离婚?离就离,反正她一毛钱都没有,跟我离婚她拉屎卖给狗啊。”国康摸着被揍的左脸,一脸不屑地又点起一支烟,悠然抽着。那松脸皮倒是老实了,合着腿扭捏着转身背着国康,嘴中碎碎念地骂着。
“行啦,我做个和事佬。五叔,你闭嘴少说两句。”久久坐在一旁的矮胖中年男子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男人出轨,他肯定是错。现在就是,你要不要原谅他,不原谅他那就跟他离婚,但是离婚了你怎么办,这些你都要想清楚。”
“五嬸啊,你今年五十六,几个小孩都出来工作了”,矮胖个伸手指向一旁的两个青年,“起华现在给场部领导当司机,起忠也在排档里干厨师,起山……哦,没来。起山还小,但是也开始学电工了,你说过几年,到你们都六十多七十岁的时候,过年过节,儿子媳妇还有孙们和你们坐一起吃饭,不是很好吗?”
“那孩子呢?”大背头问道。
“刚生那个?”矮胖个走到桌旁,从桌面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点燃后叼在嘴里。
“总不能让阿霞养吧那个野种。”阿霞一旁的黄瘦女人说道。
“没你什么事,女人闭嘴!”大背头冲她吼道,“起明,你说怎么办?”
矮胖个在房里踱着步,不紧不慢地抽着烟。“五婶,给你养你同意吗?”
阿霞抬头看着矮胖的起明,眼里的泪早已掉干或风干。“除非他答应,跟那个贱货断绝关系,不然我不会让那个野种进家门的。”
“山猪猴子,进我家的门还要问你?”国康猛地站起,驮着背冲着阿霞骂道。
“都叫你闭嘴啦,这是我家!”大背头对着国康骂道。
“国林,你冷静点。”起明拍了拍大背头的背,走向国康,“五叔啊,生活是两公婆的事,你不能这样说。再说,你那个二奶看上你什么?你帅啊?挺着个肚腩驮着个背,过几年就领退休金的人了,人家才三十,会跟你吗?”
“我都查过了,”国林插进来道,“那女人老爸和两个哥哥都是吸毒的,这种事情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国康眼神闪躲着,低着头嘬起了茶。
“我跟你讲,这些乱七八糟的鸟事我都没跟爹妈讲,连你偷他们的退休金去给那个女的我都没讲。”国林压低了嗓音,双手撑在桌面,与国康面对着面,“但是你不要做得太过分,你要是把那种女人娶过门,万一,把爹妈气出病来,你就给我滚出海南岛,不然我叫人砍你,见一次砍一次。”
“这种气话少说,他是你哥。”起明在国康身边坐下,看着阿霞,“只要国康跟那个女的分开你就愿意养那个孩子是吧?”
阿霞不作声。
“你就跟她断绝来往吧,擦屁股的事,我和兄弟几个凑点钱打发一下就行,他们也不敢闹事,王家兄弟多嘛。孩子是王家的种,你无论如何都要养的……就那么说定了。”起明站起身,拍了拍国康的肩,“跟你老婆孩子回中和吧,我和国林去医院找那女的和她家里人,看一下多少钱能解决。”
国康绕过桌子,走到阿霞身旁。“走啦,还赖在这里干什么。”阿霞站起身,穿好拖鞋,用手扯着整张脸皮,用力地擤了一把鼻涕,擦在裤管上,招呼着其余几个妇女。起华和起忠从桌上拿走了整包烟,临走时国林还多给了他们一包。
尘土飞扬的车站,国康和阿霞蹲在满是灰尘的印度紫檀下。国康眯着眼,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停车铁棚,手里的“恭贺新禧”一点一点慢慢烧着;起华和起忠在一边的摊位上买玉米棒子及盐焗的鹌鹑蛋充饥。风慢悠悠地从地上拂起一层波浪似的微尘,太阳在正中央照得影子最短时,地面上的一切都显得漂浮模糊。那两平米见方的浓荫下,阿霞慢慢站起身来,靠在树干上。居高临下的视角中,国康瘦小的身影渐渐扭曲起来,绕着香烟那一点火星,慢慢变成旋涡,不停地旋转,旋转……她抬起脚,照着国康的头踹了下去。重心不稳的他狼狈地摔出了那片树荫,倒在地上,在阳光下,看着浓荫中那双枯竭浑浊的眼。他一言不发。
…………
2015年5月8日上午,阿霞买完菜回来后照例去叫公公起床。连绵的阴雨天,空气里的一切都是潮润润的。阿霞收起伞,走进大厅,右转推开半掩的沙木门,吱呀一声后,她走到公公身边。掀开蚊帐后,她推了他一把,然而王老太公毫无反应。她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冰冷,摸了摸脉搏,确定是死了。于是小跑到厅里,拨号后轻喘着气对着话筒说:“老二,回来,老头不在了。”
国林是在两个小时后到家的,进门披头就问:“国康呢?”
阿霞翻了个白眼:“你也知啦……”
“操他妈屄的山猪猴子!老爸死了都不知道他滚去哪里!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啊!”他把手上的摩托车头盔重重摔在地上,挡风镜闷闷地裂成三块散落在地,“我去叫他回来!”
“你还嫌王家不够丢人啊,弟弟去抓哥哥嫖?”阿霞捡起头盔丢向沙发。国林喘着粗气转身瞪着阿霞,阿霞正一脸的戏谑。“反正你大哥早就看老头……哎,老头现在医院,起华在那守着。我现在去找算命先生。”
国康回到家时是中午十二点半左右。他摸着略长的花白寸头,掸掉上面细小的水珠,甩着胯在南门街上晃着。然而他被家门前停满的摩托车吓了一跳,便一颠一颠地往家门跑。进厅后,厅里坐着家里所有的成年男丁。国林坐在沙发上瞪着他,而瞪了一会儿国康才发现他的怒目。
“怎么了?”国康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芙蓉王”,叼在嘴上。
“老爸过世了。现在尸体在医院。”国林推了推眼镜。
“白事定在什么日子?”他点燃那支烟,深深抽了一口。
“14号吧,刚才阿霞去找人算生辰八字了,15号下地。昨晚去哪了?”国林从右边口袋里取出一包硬盒“黄鹤楼”,抽出一支夹在右手。
“哦,去志雄那里喝酒了。呵呵,陈志雄,以前在西庆跟我学修车那个,你也认识的。”
起华和起忠在一旁用手抹了一把脸。“二叔,我们先出去,你跟老爸聊。”起华说道。
“不用。”国林站起来,伸出右手对两位侄子摆了摆。
而起山终于坐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父亲义正辞严:“爸,别在二叔面前丢人了,你———”
“有你说话的分吗!坐下!”国林对着起山大喝。起山闷闷不乐地走到大门旁,倚着门框抽闷烟。
国康显得有点窘,只是低着头默默抽着。国林慢慢走向神台前,抬头仰视着供着的神祖牌和从普陀山请回来的观音像。
“接下来几天准备白事吧。先给家里人打电话。”
“哦。”国康抬起头,看着弟弟健壮而略显颓唐的背影,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5月10日,那大前往中和的中巴上。
“就是这样啦,我们这边是长房,所以中和那边那个国康阿爷,我是要叫他五叔的,其实他也只比我大七岁这样。今天办的是他老爸的白事,我要叫他六公,你要叫六太公。我的太公生了六个,夭折了三个,只有老大老三和老六活下来。前几天你不是去搞身份证吗?给你照相那个就是老三家的。”起明坐在一晃一晃的中巴车上,同一旁的儿子说道。
“好乱。六太公家……我们跟他们来往不多吧。”儿子一边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大背头一边说。
“好啦,你下车再弄啰!”起明轻打了一下儿子的手,“六公国林你知道吧?”
“常来喝茶啊。”
“国康阿爷就是他哥。之前搞小老婆,后来生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我和你六公凑了笔钱把他那个小老婆一家人给打发了的。后来他提都没提过这件事,你妈气个半死,前几年还想到他家要债,我说人家老爸在家,也老几十岁的人了,以前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那欠我们的钱怎么办?”儿子不屑地瞟了自己老爸一眼,“你就是这样心软,所以老妈才常骂你。”
“你妈那种人抠得跟鬼一样。我跟你讲,兄弟间的情谊比钱要重要———”
“那你后来怎么又不跟国康来往了?”儿子打断了他。
“那个人实在太糟糕。不还钱就算了,前几年又开始玩女人。”
“又是小老婆?”
“比小老婆还糟糕,他嫖啊。”
“前几年……他不是跟他老爸住吗,这样也敢乱来?”
“老太爷不出门的,哪里知道在中和他儿子的名声早都臭了。你以为中和有多大,卖春的地方就那几个,进进出出的谁看不见?”
“呵呵。”
“反正他们家的名声给他弄坏了。你六公也拿他没办法,只是叫他几个儿子不要给钱给他。”
“他用儿子的钱嫖啊?”
“这倒不是。他是用儿子的钱买什么……就是那种《南国都市报》夹的那种小广告,就是那种药。”
“你又去哪里知道的?”
“這个就好玩了。”起明突然噗嗤一笑,“他买了以后,呃,他不是有个弟弟也住在中和老家嘛,就是你六公的弟弟。”
“七公国珍是吧。”
“就是他。他把药的盒子丢到国珍的房间里,说是他吃的。国珍倒是也不辩解什么,因为说实话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只有老太公把国珍臭骂了一通。”
“七公告诉你的?”
“到了。”车停了下来。儿子牵着他的手,扶着他走下了中巴。下车后起明走在前面,牵着儿子的手,边走边继续絮叨。
二人走进了王家大院。国林正在树下喝茶,小字辈的和妇女们进进出出,都在忙着白事的布置。
“哦,老三来啦。喝茶,喝茶。”国林带着笑,招呼起明和他的儿子坐下。
“叫人。”起明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
“六公好。”
“都那么高啦。”国林在他肩膀上又重重拍了几下,“来,后生仔,喝茶。”
起明国林二人闲谈片刻,一个瘦高的顶着地中海发型的男子从后院房子绕了出来。
“七公好。”这回起明的儿子学乖了。
“欸,老三来了。”国珍也走到树下,随便扯了张矮板凳坐下了。
“国康呢?”起明问。
“在房里不知道跟谁聊QQ呢。老几十岁的人倒是够时髦的,不是对着电脑就是玩手机,前几个月非缠着起华给他买了部什么,苹果是吧,对,是苹果。后来没几天又弄丢了,又缠着起忠给他再买一部,真是……”国珍貌似讲得有些口干,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
“五婶也不在啊?”
“去拿老太公的照片了。不在也好,清静。我大嫂这个人,你也懂的,成天七嘴八舌搬弄是非。你都不喜欢她啦。”国林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仰面抽着烟。
起明不搭茬,只是笑一笑,给儿子慢慢地倒茶。
这时阿霞回来了,踩着一脚泥水,又在院子的水泥砖上留下拖拉的脚印。
“南门街这边没下雨啊?”阿霞将右手的遗像交给国林,左手甩了甩越南帽,向后院走去了。
“进去吧,估计也快要下雨了。”国林望着布满积雨云的天,捧起茶盘,招呼着侄子和弟弟进了后院。
当他们在后院走廊上摆好茶具时,天空正好下起了大雨。四个人赤脚盘腿坐在光滑的水泥铺成的走廊上,看着青瓦的屋檐留下的水柱,都沉默着。片刻过后,起明先开口了。
“五叔没能送终啊。”
国林倒茶的手突然停了一下。
“谁告诉你的?”国林问道。
“起华起忠他们有时会跟我讲讲家里的事情……”
“夜里死得静悄悄的,难免嘛。”
“他那天晚上去做什么了?”
“哦,去西庆找志雄,就是他以前那个徒弟,
他喝酒去了。”
“嗯,是这样。”
“你以为呢?”国林转过头微笑着问道。
“没什么。”
“贵良那个死小孩,妈的有娘生没爹教。”阿霞从走廊对面的厨房里骂骂咧咧地边撑着伞边走过来,“我好心跟他说几句,叫他小心自己老婆,他反倒笑我以前嫁过人,嫁过人———”
“大嫂,喝茶。”国林挥挥手打断了阿霞的絮叨。阿霞仍不忿,三两下甩掉拖鞋,一屁股坐在了走廊边上。起明的儿子白了她一眼,而又低下头默默地喝茶。
起明一行二人在吃完午饭后便匆匆离去,只留下国林同国珍坐在走廊上。国林靠在墙上,怅然地望着对面屋子的房檐。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与年轻时相比,大背头的薄厚程度消减不少,肚皮近几年终于也松弛了下来,隐隐约约摸得出一些肚腩。然而这些愁绪仍在一根烟能解决的范围里。他松弛下眼皮,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黄鹤楼”。然而他没有点燃,只是将烟凑近眼前,端详了许久。
“我要在这睡,你让开点。”国林推开一旁的国珍,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摘下老花镜,阖上双眼。
午饭过后,阿霞回到夫妻二人的房间。这时阿霞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她走过去将手机拿起,是起玲的电话。
“喂,阿玲啊,欸,最近吃得怎么样?学校菜又不贵,每餐可以多吃点肉啊鱼啊。哦,你爹啊,他出去了。哦呦,去哪里我哪里知道?喂,打回来什么事?哦,学习紧张想家了啊。没事嘛,你成绩那么好,你妈也不想逼你,你尽力就好了。诶哟,哭什么?呵呵,你三个哥哥都读不了书,王家最会读书的就是你了。高考嘛反正能上本科就行了,要求又不是很高,考多少分我和你爹都不会怪你的。嘿,对对。阿公啊,阿公身体很好,在睡觉咧。你呢,就在海口好好读书,我们几个能有什么事?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啦。行了,下午不上课啊?那你还不早睡?去睡觉吧,挂了。”
挂了电话,阿霞低头看着手机屏幕,若有所思地踱出房间。跨出门槛,她险些踩到国林的老花镜,于是便嫌恶地用脚背勾到一旁。
“阿玲打来的啊?”坐在台阶边缘的国珍问道。
“说是压力大。小孩要高考了,压力能不大嗎?”
“养孩子真不容易啊,又要喂又要教,长大还要给她找婆家。你有的忙了。”
“阿玲那么聪明,才用不到我这种老太婆操心呢。你养孩子倒是容易,起显还在东莞打工啊?”
“哦,我打算让他到珠海的。最容易的不是二哥?连孩子都不生,到时候谁给他送终啊。”
“欸,国珍,你说是老二媳妇生不出还是老二生不出啊?”阿霞突然凑近国珍耳边问道。
“这我哪里知道。呵,人家家事,大嫂你就别多嘴了。”
“我看老二老婆又瘦又黄的,一看就知道身体虚,肯定生不出来。”阿霞乐得直拍大腿,但又十分克制地死死压住颤抖的声音,“我跟你讲啊———”
“行行行,知道你能生了。”说罢国珍站起身,“我去厕所。”
“我当然能生。一生就是三个男孩。”阿霞冲着国珍的背影喊道。国珍只是背对她摆了摆手,然后一溜烟冒着雨跑去了厕所。阿霞在门的左边盘着腿,国林在门的右边躺着,两人都缓缓地呼吸着,如被逐渐风化的两尊泥像,立在大雨中的屋檐下。
国康撑着伞,脚上的拖鞋甩着泥泪,迈着方步走在南门街上消化着肚子里的咸鱼和稀饭。他在贵良家的照相馆前停了下来,伸着脑袋看了看,确认大门是紧闭着后,悻悻然绕回了原路。然而走没几步路,他便又停下了,进了一家炒粉店,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中午饭没吃啊国康哥。”坐在一旁吃炒粉的老板招呼着国康。
“走累了坐一下。”
“那你自便。”老板说罢继续低头扒炒粉。
一根烟过后,国康掏出手机,点开QQ,点了一下“蓝洋阿红”的头像,跳出对话窗口。他点了语音信息,却沉默着。他扫了一眼身旁的炒粉店老板,取消了语音信息,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手写输入:
“老二越来越嚣张了。现在老头的白事都是他安排,我想插手都插不进。干脆让他当老大算了,还要我这个大哥干什么?”
一分钟后,“蓝洋阿红”回复了他:
“反正你在家里也沒什么地位了,干脆拿你存折走,跟你儿子借点钱,来海口跟我住算了。我前几天偷偷跑到阿玲她学校去了,她现在越长越像你。”
国康狡黠一笑:
“长得像我,你不是更喜欢她?”
“蓝洋阿红”回复道:
“她是我生的,我当然喜欢她。我讨厌死你了!!!做什么事情都拖拖拉拉的,我们一家三口什么时候才能团聚?阿玲什么时候叫过我一声妈!她跟那个肥婆关系怎么样?”
国康回复道:
“提那个肥婆干屌?她对阿玲马马虎虎啦,有我在她不敢对阿玲差的,你放心好了。对了,你什么时候回那大?”
“蓝洋阿红”回复道:
“十四号,我就回去一天。约了人打麻将,先不聊了。”
国康一脸的扫兴,连招呼都没跟老板打就撑着伞走回大街上。
傍晚时分,国康、国林、国珍、阿霞与其他来帮忙的亲戚晚辈们一起聚在杨桃树下,点几盏白炽灯,开始吃晚饭。阿霞屁股一落座,便眉飞色舞地同众人讲:
“贵良他老婆流产啦。”
“什么?都五六个月了吧,怎么好端端就流产了?”起华吃惊地问。
“我听卫生所的护士说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
“那贵良不是很惨?”国珍夹起一块咸鱼。
“是啊,老婆年纪那么大,又不知道能不能再怀上。到时候啊,快死在床上都没人给他送终。”
国珍似乎听出端倪,在桌下踹了他嫂嫂一脚。阿霞翻了个白眼,闷声低头“稀里哗啦”地扒稀饭。国林坐在旁边,表情平静得可怕。国康在一旁看了看国林的脸,脸上摆出冷嘲的神情,又掏出手机看了看。并没有任何信息。
晚上,来帮忙的几个亲戚在街灯下摆起了赌摊,玩起了“花蟹鱼蛙”。国林并无兴致,只是借着街灯的光,从烟盒里取出一根“黄鹤楼”。正要点燃时,手机在口袋中震动了起来。
“喂,起明啊,吃了吗?”是起明打来的。
“吃完散步回来了。”
“我们这边刚吃完,他们在开赌咧。”
“呃,国林啊,有件事我本来想今早来的时候跟你说的,但是看到人那么多,也就算了;但是回来想想,你还是要知道的。先说好,这件事我没告诉别人啊。”
“啰里吧嗦的,要讲就讲。”
“是这样。前几天我和我儿子去看音箱,然后在大勇步行街那里看到五叔和阿红走在一起。”
“哪个阿红?”国林的表情一下严肃了起来。他走进右边漆黑的窄巷里。
“你以为有几个阿红?”
“确定吗?”
“那个女人那么凶,当年去医院的时候差点还咬到我,怎么会不记得。十八年了嘛,老了很多,不过算起来她也就四十八岁,年纪也大不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和五叔联系上的。”
“确定不是碰巧遇到的?”国康右手撑着墙。
“错不了的。那个阿红缠着五叔的手臂,像没骨头一样,骚得不行。”
国林在黑暗中深深叹了口气,然后猛地一拳砸在了墙上。
“什么声音?”
“没什么。”国林痛得咬牙切齿,将右手夹在两腿中间。
“你千万别冲动,有什么事情等白事做完再解决,到时候你要把他赶出门都行。但是现在不可以,你爸知道了也不会开心的。这件事也别和五婶说,她知道了你家里就别想清静了。”
“嗯,好,先挂了。”国林从阴暗的窄巷中走了出来。他努力稳健着脚步,让自己尽量快地穿过那群聚赌的亲戚。昏黄的街灯下,国林的影子隐在了人群中。
2015年5月14日,乙未年辛巳月庚寅日,白事当天。
除掉本来就在王家院子里住着的亲戚外,来得最早的是起明。上午六点半,起明拖着他睡眼惺忪的儿子走进了王家的门,守夜的国林出厅招待了他。两人在杨桃树下并肩坐在沙发上。起明刻意压低了声音说:
“五叔呢?”
“睡觉呢。”
“没什么吧。”
“能有什么?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疑神疑鬼的了?”
“不是。如果他和那个阿红又搞在一起了……六公的钱是谁在管,最近不是场部给老党员又发了一笔钱吗?谁在管?”
“那本存折在我手上。”
“这笔钱管死在你手里就好。那五叔的事,你打算……”
“他和大嫂两个人的事我也懒得管那么多了,反正两个人年纪都那么大了,大哥如果坚持要离婚,大嫂也还有起华他们几兄弟养,生活肯定没问题。反正起华他们也不喜欢我大哥。”
“那起玲呢?”
“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啊。”国林深深吸了一口烟,“本来十八年前让大嫂养起玲的时候,还以为会有什么麻烦,怕大嫂虐待她,结果,大嫂在四个小孩里最喜欢起玲,还把她当亲生的养了。”
“如果闹崩了,起玲搞不好会跟他亲爸亲妈走了,你是这样想?”
“这倒不一定。起玲跟我大嫂比跟我大哥要亲得多,况且过几个月她也要十八岁了,成年人了也就不存在判给谁这种问题。”
“你说五婶干嘛对起玲那么好?”
“这个啊……”国林讳莫如深地叹了口气,“她知道我大哥不喜欢她。当初结婚的时候大哥以为阿嫂只比他大一岁,我家那时候穷嘛,想说娶个二婚的,大一岁就大一岁了。搞了半天她还谎报年龄,比我大哥大了四岁。我大哥知道了以后就很讨厌她了。对起玲好,说明她还……你懂的啦!”
“起玲不来?”
“她要高考了,连她阿公死了这件事都不敢告诉她,怕影响她学习。喂,你儿子是听不懂军话是吧?”国林指了指坐在一旁的起明的儿子。
“他不会。”起明拍了拍儿子的后脑勺。
“其实还是会一点的。”起明的儿子尴尬地用军话回了一句。
天逐渐变亮,不大的院子里几个小时内慢慢被人塞满。国康七点时被手机短信的铃声吵醒,睡眼惺忪之际,拿起手机一看,是阿红的短信。
“我不是把到站时间告诉你了吗?你怎么没来接我?”
国康看了一眼,将手机丢回床头,翻身继续睡。又是一条短信。
“操你妈的,你要那个死老头还是要我,你再不来以后就别想见到我!”
国康愤怒地拨通了阿红的电话,压着哑着的嗓子低吼:“你他妈有病啊,我老爸白事我不守着去接你?去你妈个屄的,疯婆娘。”然而阿红还没来得及回嘴电话就被挂掉了。翻滚了三两分钟后,国康被阿霞叫醒,洗漱及吃完早餐后换上孝服,在灵堂前扮演孝子的角色。
上香的人在九点半后多了起来,国康在灵堂一旁不停地回礼。一次一次鞠躬中,他反复摸着右边口袋里的手机,却始终没再震动过。
“国林,你替我一下,厕所。”国康支支吾吾地将位置给了国林。
厕所里,电话一通一通打,然而却被一次又一次地挂断。
“刚起床脾气有点不好,原谅我啦好不好?”他给对方发了一条语音。许久后,阿红终于回了他短信:“我跟老板说好的,只放十四号这一天假,你爱来不来,想守着你那个死鬼老爹就守着,不过以后别再想碰我。”
国康不免气急败坏。他回复道:“讲点理行不行,哪有老爹做白事,大儿子去外面找女人的?”然而他在厕所瓷盆上蹲下站起、蹲下站起数次,阿红都没有回复他。国康一脸怅然的神情,靠在厕所贴着白瓷砖的墙上,点起了烟。
“掉到坑里面了啊?”阿霞在外面喊着他。
“出来啦。”
阿霞转身回到前院,正巧碰到贵良带着他老婆走了进来。两人一脸的死相倒是十分符合葬礼这种场合。看到美桃瘪下去的肚皮,阿霞将脸皮耷拉得更下来,一脸悲天悯人的神情走向这对夫妻。
“怎么那么不小心啊?美桃啊,你说你———”
贵良和美桃并未听她讲完,两人只是将头一别,贵良取了三支香,捧在手中对着遗像拜三拜,与国林相互回礼,便又牵着美桃,走到楊桃树下,一人取一张凳子坐了下来。不一会,志雄苍白着脸色,手里拿着香回来了。
“脸色那么难看,没事吧。”站在门旁的国珍问道。
“不要紧的,一点不舒服。”
白事办的是中午的酒席,酒席过后,住在附近的或是远房的、明天不打算上山的亲戚都纷纷回家。碍于明天上山要起很早,起明决定和儿子住在招待所里。国康倒是热心了起来,急忙说:“我换套衣服,送你们一下,我叫老板便宜一点。”不等起明回绝或客气,便自顾自地进了里屋,很快换好了衣服,拍了拍起明的背,三人一起出了大门。国林穿着一身孝服,站在灵堂前,双手抱在胸前,眉头紧紧锁着,一双熬夜后的眼血红着,静静地看着国康离去的身影。
之后的一晚都没了国康的消息。国林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每过半小时便叫身边的国珍或起华给国康打电话,然而一直没人接。国林烟盒里的烟一根一根地被抽掉。晚上八点,第三包烟里的第二十根被取出时,国林终于没再让身边的任何人打电话。
他起身,走到父亲的遗像前。银色的相框里,老人的神情漠然而肃穆,在仅有一盏煤油灯的漆黑空旷的大厅里,那一双毫无悲悯的眼睛看着国林。国林俯视着他父亲的遗照,站得无比的挺拔,脸上的沟壑也一条条地绷直。那一豆火光倒映在他的眼镜里,变作一双,缓慢地跃动着。国珍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像是被电流击中了似的,手中的水烟筒突然掉到地上,猛然在五月里打了个冷颤。
第二天五点半,国林出灵。天色虽很早,然而国林摔完盆后,天也渐渐亮了起来。随后便是出殡,八个镇上熟识的青年人扛着罩着棺罩的柳木棺材,前面走着的国林和国珍披麻戴孝,国珍手里持丧棍,国林走在最前面,捧着遗照。出殡出得极为简单,跟在一群亲戚中的起明边走在街上边看着天,牵着儿子的手握得越来越紧。
“五公没来。”儿子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用极低极低的嗓音向父亲确认。
“要出事了。”起明松开手,将儿子搂进怀里。两人就以这样的姿势跟在出殡队伍的最后头。
六时许,出村至大路口。国林同国珍开始路祭。国林从旁人手中接过装着五谷的瓮,站在棺材前,但只是站在棺材前。他似乎应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的,却什么也没有。
“糟了。”起明看着连一滴眼泪都哭不出的国林,如是说。他的儿子在一旁看着,脊背上不自觉冒出的冷汗,在清晨的寒风中始终不干。
国珍在一旁慌了神,连忙叫来一旁的亲戚,匆匆化了宝,烧了纸扎的牛马。国林在一旁只是看着,旁边跟着出殡的亲戚却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而国林仍是看着,站在两旁都是亲戚的国道上,挺直了腰背,在灰色的天围下,肃穆地看着前方,眼神渐渐如同遗像一般,空洞,毫无悲悯。
中和的神山上种满了桉树,穿过一片一片的被火烧过的桉树林子,阴阳先生找到了那块墓地。那是王家老太的墓地,夫妻二人是要合葬的。校准位置后,棺木落地。整场出殡以国林在坟头上插上丧棍告终,一串鞭炮后,跟着上山的至亲也回到了山下的国道旁,扛着铁锹畚箕,坐着三轮车或开着摩托回到了镇里。
阿霞没跟着上山。路祭之后她便和三个儿媳妇回了家,张罗午餐。回到家中后,阿霞同媳妇们从冰箱中取出昨天的剩菜,大抵都是些诸如竹笋干炒鱿鱼、荷包豆炖排骨或是小牛汤之类的村宴菜肴。然而取水淘米时,阿霞却不经意地瞥到了站在街对面印度紫檀下徘徊着的国康。
于是她便将锅递给媳妇,踩着小碎步奔到大门,猛地扑向他,揪起领子就劈头盖脸地破口大骂:“有病啊!今天出殡还出去乱搞,你就管不住你那根鸡巴吗!”
国康先是吃了一惊,定睛一看是阿霞后,便一把将她推开,快步走向后院。阿霞猝不及防地猛然摔出约莫一米,凌乱而灰白的短发沾到了混着鸡屎的砂砾。她绵软无力地在地上挣扎着,口里无内容地哭嚎,抓起地上的沙就往眼前扔。儿媳妇们见状连忙过去将她扶起,却又被她挣扎着甩开了。不一会儿,国康提着一个小包,疾步跨出大门,穿过阿霞时,却被阿霞一把扯住裤脚。
国康咬着牙,狠狠地踹向阿霞,却被儿媳妇们将他二人拉开。三个儿媳妇惊得只是不停地喘气,起华的媳妇倒是机敏,连忙掏出手机,给国珍打去电话。
坐在国林的摩托车后座的国珍接到求助后,贴着国林的耳朵道:“来了。”
国林纹丝不动的表情突然惊起一丝波澜。然而他并没有加速,仍然不紧不慢地开着。坐在三轮车上被风吹得凌乱的起明,看着前方国林与国珍的背影,眉头锁得越来越紧。
王家前院里国康被两个儿媳看着,坐在院子里的杨桃树下。正门紧锁着,国康双腿止不住颤抖,右手连烟都似乎拿不稳,烟灰落满自己的鞋子。“你到底去哪了爸?”起华媳妇同样颤抖着干瘪的声音,看着她这个几乎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的公公。国康并没有回答,甚至似乎没听到她在说些什么。云层逐渐变薄,太阳一如往常地向上爬升,杨桃树的树荫一如往常地渐渐变深。
然而宿命般地,摩托的引擎声在门前停了下来。
“吱呀,咚!”国康双手捂住头,脸埋在双腿间,颤抖着哭了起来。顺着裤管,泪水和口水打湿了他鞋子上的烟灰。
突然有人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头。而国康此时像含羞草一般,身体缩得更紧了,紧绷的眼皮抻拉得眼角的皱纹像是被刀硬生生划出来似的。手指又戳了一戳。
“国林,我错了,我不是人!”国康边说着边扇着自己耳光,“我是畜生,是禽兽。”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顺势跪在了地上,不住地磕头。
“搞什么啊,我是老三,起来大哥。”国珍双手撑住国康的腋下,将他拎到了沙发上。国康脸上糊满唾液和眼泪,鼻涕在嘴角边横流。国珍看不过眼,扯起国康自己的衣角在他脸上狠狠抹了一把。
“二哥,该你了。”此时院子里站满了人,从山上归来的亲戚朋友们手里拿着铁锹畚箕沿墙或站或蹲,仿佛准备看一场好戏。国珍搬来一张蓝色塑料凳,摆在国康面前。国林走了过来,坐定。
“你收拾一下,搬出去吧。”国林一边从国珍手里接过香烟,一边缓缓地说。
“什么?”国康立马从摊着的状态恢复,坐正而身体前倾。
“下半辈子和阿红过吧,我不想再看到你。”国林跷起二郎腿,深深吸了一口烟。
“你神经啊,我是你哥,是大儿子,你叫我出去?出你妈个屄啊———”
“你哪里有个大儿子的样!”国林嘶吼着说,将烟狠狠甩在国康脸上。
国康摸着被烫红的脸,缓缓站起身。“呵,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个骡子,连个仔都生不出来,白长根鸡巴!要不是有我和国珍,王家都绝种了。你在这里充什么老大?要论不孝你才是真的不孝,要滚也是你滚!”
国林放下了二郎腿。国珍在一旁涨红了脸,凝重地看着国林。国林稍稍歪了一歪下巴,脸上的表情依旧不变。他看着国康因愤怒或羞耻而通红的脸,慢慢站了起来。
刹那间,国康被揪起衣领,扔到了院子中间。应该摔得不轻,因为他在地上挣扎着,却始终站不起来。国林走过去,先是在他脸上狠踢一脚,接着又扯起他的脖子,把他的脸不停往地上砸。
“三叔!”起华担忧地叫道。
“不许乱动!”国珍伸出右臂拦住了他,“出人命之前再拦住。”他显然有些咬牙切齿了。
在杨桃树的树荫下,王家上下二十余口人,或坐着或站着或蹲着,看着那片反着耀眼白光的沙地上,渐渐染上暗红。起明坐在塑料高凳上,双肘撑在腿上,虎口撑着下巴,只是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其余的亲戚也只是静静看着,脸上的表情愈发地凝重而悲悯。
暗红的血零星地溅在沙地上。国康的右鞋飞到了一旁,衬衫的扣子也零落得不成样子。而国林仍不停手,扯下国康的皮带,抽打着在地上翻滚蜷缩的大哥。
“够啦,六叔。”起明冲上前按住国林拿着皮带的右手。然而国林一把甩开了他,将预谋爬向人群的国康扯回来,继续抽打。
“停手吧,他还是你大哥啊。”国珍从背后用手肘锁住国林的双肩,使尽全身力气与国林搏弈,企图将国林拉走。起华和起忠连忙上前把他们的父亲拖到树荫下,检查生命迹象。
“我操你……我……”國康连脏话都骂不利索了。
两人僵持了约莫半分钟,国林仿佛恢复了平静。国珍在他背后控着他,他不太灵活地扶了扶眼镜,对国珍说:“可以了。”国珍将信将疑地慢慢放松了双臂。
国林没有再动手。他经过国康身旁,坐到沙发上,从茶几上拿起烟,点燃。众人纷纷转头看着他微微喘着气,不紧不慢地抽着烟。在众人的注目下,这支烟终于抽完了。然而他依然没有更多的动作,仿佛完成了一个仪式,他闭目仰面,将身体完全靠在沙发椅背上,一动不动。
后来人群中似乎有了骚动,仿佛有人喊着:
“阿霞!快把她送去医院!”
“神经啊,老公在外面搞女人你杀他啊!”
“剪刀不要从喉咙里拔出来!抬稳一点,快!”
“我只是出去一小会儿,我没想到的……”
罢了,没什么可听的。
人声渐稀,渐稀。国林睁开眼。此时,天空已被一片云遮着,没有一丝阳光透过杨桃树的叶子照到他脸上。他想找到那片云的尽头,但却看不到边,一片没有起始终结的、完美的阴影覆盖着他的头顶。
他抬头看了看,摇摇头,穿着一身的孝服,跨出了王家的大门,关上,从锁眼中拔出钥匙。起风了。飞沙中,国林半睁闭的眼睛里,沿街的一片印度紫檀下,那一排浓荫的界线逐渐模糊,与大地融为一色。
国林骑上摩托,在南门街崎岖的石板路上,缓慢地,颠簸着。潮湿的穹顶下,他终而消失在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