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京藏铁路旅行

蒋亚妮

二〇一三年初，近农历春节，刚好也是藏历水蛇年的开始，人在北京的我透过好几家旅行社终于找到了可以办成入藏函的车队，在淡季适逢藏历新年的时候进藏更不易了。其实几乎没有什么行前准备，才刚从西安回北京的两天后就要飞西宁，再经青藏铁路坐火车入拉萨。吞了几颗防高原反应的红景天，就匆忙地上了火车，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一段铁路。有中国自古以来最难走的高原冻土路，从可可西里到青海湖，风景几无变动，高原牦牛、大小不一的湖泊，夜里无色白日金黄的雪山，和一整片无边际的冻土，没有人影。

我们睡的硬卧车厢一边有三层床板，无法起身甚至连腰也伸直不了，有一半的时间我都是躺卧着，只吃饭上厕所时下来，穿过五味杂陈的车厢，当有人用自己的笔电播着影片时，其他车厢的小孩总会聚在附近围观，像小小的市集，用自己的家乡话与别人交谈，却没有障碍。也許有一半都是回西藏过年的藏民吧，当他们夜里谈笑声更大些时，海拔刚过四千，我却开始轻微的头晕，没有其他的症状，但感觉得出空气极干，却始终没有打开车厢的氧气孔，只是深深地睡了一觉。

在睡梦中，列车开过黑夜的青海湖畔，我没有见到它，但我知道它存在。

我们在西藏的司机叫做强巴，强巴就是梵语里弥勒佛的意思，他说很流利的藏语和英文，却不太会说普通话，但他常笑，笑时如弥勒，这一路他从拉萨带我们开往定日直到珠峰，即使是在珠峰山脚绵延的砂土路上，通过只容一台车身的悬崖时，我其实一直都很心安。也许是因为强巴带着暖意的笑，或是雪域里诸神齐在，岁月仿佛皆受庇佑，于是我们始终心安。

拉萨市区却与想象中完全不同，那条广为中外游人知晓的八廓街，其实也有人叫它八廊街或八廊学，但都是泛指同一条沿着大昭寺而建的八角型街道。街上日日都有转经的人，三跪九叩地以顺时针绕行街边，从无例外。它却与我想象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雪域完全不同，摊贩就像是日月潭或北京王府井的所有摊贩一样，卖着一看就是相同批发地批来的假绿松石和宝石粉合成的红宝石，还有我们对西藏想象中常见的饰品。

而我想象中的八廓街却是别种样貌，我以为八廓街应该再暗些，充满藏人开的各种小馆，而不是在广场区中，真正可以称为餐厅的只有坐满向仓央加措朝圣游客的玛吉雅米餐厅，而夜晚的它不过是一间酒吧。这样的八廓街是青年男女交换和共享小资情调的所在，他们在店内的许多留言本里写仓央加措的情诗，讨论隔天去加德满都的车资，其实和公馆那些咖啡厅已经没有太大不同，没什么不好，却不是我想象的模样。

我想象的八廓街还是在其他角落得见，小昭寺附近的市集，因为藏历新年的关系，几乎没有游客，整条街办年货的藏民中只有我们是不同的面孔，生嫩、遥远，总之对他们来说看起来都是汉人，不论你是何方而来。肉铺里卖的全是牦牛，但却是整只腿或整个大部位肉块地摆放着，正午时也只接近零度的西藏冬季，这些牦牛肉摆在街边，没有半点血味和飞蝇，所以偶然我在卖藏服的店铺中间撞见它时，被这些巨型肉块惊得不轻。当我离得远远的想拍几张肉铺照片时，那卖肉的藏民等我按了几次快门后，才轻挥几下手把我赶开，就像在说：“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街边还有不少的甜茶铺，午后，藏人齐聚在里面，点碗清汤藏面再点几两一壶的甜茶，便是一个下午。高原的冬天好冷，甜茶和酥油茶的香就飘在每个街边。那在拉萨的几日，我们有些午后，也是什么都不做地逛进仓姑寺这样的甜茶馆，混坐在他们之中，渐渐喝习惯了的酥油茶。布达拉宫里也满是酥油的香，香火灯里永远要添满酥油，喇嘛们对游人视而不见，除了念经时间外，都坐在佛殿一旁的坐榻上喝酥油茶。

大昭寺香火极旺，到达拉萨的隔天我们徒步去逛，初到高原上时缓走也喘，我们在寺外遇见一只白狗，它跟着我们混进了通道进寺，又一溜眼的不见。若说大昭寺内最美丽的地方，我不觉得是佛像或是转经轮，应该是它的天台，有些懒猫在那晒着肚皮，远远的还能看见城另一边的布达拉宫，像金色的神殿。我们就是在这与白狗再遇，它缓缓地往我们蹭了过来，然后趴在阳光最暖处，一晃眼却又不在了，不知道它曾经这样跟着多少游人入寺晒太阳。

那天的大昭寺顶，一个藏人妇女额头微红，坐在长椅上捶着膝，应该是刚刚参拜完，身体还留着跪拜留下的痕迹。我们视线相对，她微笑地对我说些听不懂的话，我们就这样以一种奇怪的频率成功交谈，交谈末，她伸手握了下我的双手，手掌很厚也很暖。这是我在拉萨停留的几天中，直到现在还记得的一个瞬间，第一个在拉萨对我诚挚笑着的藏人，她的手比当天大昭寺上的阳光还暖。

离开拉萨后，我们往更西边的内陆前进，高原上非常靠近珠穆朗玛峰和中亚的那一侧。淡季之中，整个高原公路上除了三三两两的货车，便只剩下我们了。每一处景点，都隔着半天到一天的车程，每一次的停车都非常随兴，我们在羊卓雍措沿岸下车。它是圣湖之一，这季节的羊卓雍措全湖面都铺着薄冰，岸边的小小冰锥好像是湖水拍岸被冻结的那一瞬间，路边全是小小的马尼堆和五色旗帜，这一路从拉萨到日喀则，从前藏进入后藏见到的都是这些祈福的小事物，偶尔见到转山和转湖的人们，关节处的衣物缝上木板，全身顺着跪拜的动作一次次贴地，每一次见到这种虔诚，都微微鼻酸。我们很少拍照，一来用双眼记录这一路上的风景都有些不及，二来他们的神情和冰川、雪山的光线是镜头摄录不出的，也许可以不断取景，终于拍到五色旗在山与山间飘飞最美的瞬间，但是可能就漏看了一群从陡坡缓步而下的山羊。

怎么换算都不值得。

这一路的走走停停太多，偶尔就忽然停在路边，开车的师傅和导游从车上跳下，打开后车箱坐着，从保温壶里倒出自备的酥油茶，把车上的音乐放大声些，有李宗盛、林忆莲也有西洋老歌，我们开始有些疑惑，一问之下才知道，西藏高原上的公路设有许多检查站，从上一个到下一个检查站之间都有限速，在时间未到前不能通过，检查站于是取代了测速照相，成为高原上相对低价的测速设备。但是不知道有多少藏民和往来的车辆与我们一样，早早就到了下个检查站前，选了一个景色好的位置，打平了座椅让时间就这样流过。在这里时间好像不具有太大意义，所有人都懒洋洋的，我们也跟着下车，发现着急没有用处，便追着羊群和语言不同的牧羊人以眼神对话，甚至躺在公路中央，看蓝得像是二次元的天空，是在北京或台湾都无法见到的天色。如此通过一个个检查站，我们夜宿在日喀则，藏人师傅和导游念起来却更像是日喀子，我们也跟着喊它为日喀子。藏区天黑得晚，八点我们来到住宿的地方，天还微亮，走在日喀子大街上，却没有餐厅营业。日喀子的那一夜，我们回到旅店吃了藏式火锅，如果说北京的冷是有风雨时才感受更深的，西藏的冷则在入夜后开始难熬，白日气温再低都有阳光，到了夜里动辄零下二十度的气温，只得吃暖后赶紧睡在被子里，就是对付西藏冬夜最好的方法。

除了拉萨的日常，我们只排了去珠峰这一个主要行程。时间有限，但如果能见珠峰一面，即使在山脚，也是一种实践。从日喀子睡起，车向定日。定日是最近珠峰山脚的一個小城了，对于小城镇的定义，却因为来到定日而有所改变。定日市区，除了五六间平房，一座加油站，两间杂货店和一间旅馆，便只剩灰扑扑的路和几只野狗。野狗群聚，有几只明显出生不久，怎么都想不透它们如何度过这样的冬夜。想要摸摸野狗们时，在路边玩球的藏民小孩，隔着马路喊话：它们会咬人！一边把狗群吓走，一边玩着小小的足球和非常简易的滑板，跟着我们从商店进进出出，用不流利的普通话聊天。孩子们五官深隽，咖啡色的肤色和瞳孔，好像长大后都能成为一个个名模或巨星。如果他们离开了定日小城，如果他们都顺利地长成了年轻的帅哥，到山下不那么寒冷的大城市里生活，也许他们会成为这样的名模，但也许就不会这样笑着了。

定日山城才是真正的无水无电，入夜后只有餐厅旁的发电机运作着，房间里有抽水马桶也有浴缸和暖气，却没有电，旅馆的小姑娘打了两桶水给我们，还有两壶热水、两只红蜡烛，猜想应该是最高等级的招待了。寒冷中无法睡眠，沉静的定日只有狗吠和发电机轰隆的声响，蜡烛不知在几点烧完，剩一堆烛泪。我们穿着外套和两层厚袜盖双层被褥，还是冷得发抖。五点起身看出窗外，是真正的漆黑，连黑暗中轮廓都感知不到的黑。令我联想到活尸电影中，废弃的公路小镇，一样都有间加油站和旧旅店，下一秒可能有活尸从角落里窜出，抱着这样的想象我们要开往珠峰。友人半睡半醒间，说出梦境，我在她梦中变得可疑，不像是自己，梦境中的我在无人处忽然对她开口，说出的却是藏语。我们在黑暗中沉默，司机强巴上车，察觉到我们的安静，一开口就对我们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说：这里有魔鬼。我们尖叫，他却笑着发动车，开往前。

哪来的魔鬼，连人都没有了。我想这是他笑声中没说的话。

五点出发，为的是在天真正亮前抵达珠峰，天气好时，可以见到日出。从定日到珠峰其实还有近百里的土路，土路颠簸，上山的路全都没有护栏，结冰时还可能打滑，全黑的山路只有强巴的车灯，一直向上，不知向上到何时，我终于撑不住睡去。再睁开眼时，已到绒布寺，绒布寺离珠峰大本营只剩十几公里，天是雾蓝蓝的亮，还是没见到人影，只看到一只牦牛在寺前吃草。十点时我们抵达珠峰大本营，日光只照到附近的峰顶上，我们在五千二百米海拔的碑前看向珠峰，光影间看去不怎么高。一般游客无法再继续往前，往前就是中国与尼泊尔的边界，我们停在大本营里最高的小土丘上，眼前真的是珠峰了。

来到大陆后，我从最多人的城市来到最少人的边境，每一次都是不长的停留，却影响了我很长的时间。于是，回来台湾后的时间变得飞快，那里一天发生的事情像是这里一个星期的累积，甚或更久。我忽然想起，从拉萨到日喀子沿着雅鲁藏布江岸的那段公路，架起了很高的水泥路面，强巴说是铁路，火车开进后藏了，要开进那些踢着足球孩子们的附近了，火车要来了，时间呢？他们的时间会更快还是更慢呢？

我们在火车来之前离开了，然后回家，带着一点不甘心。因为知道了另一种生活型态，却同时预见了这种生活的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