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来
2017-08-10乌耕
乌耕
农村的小名,往往单调而雷同,比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男孩叫“住”的特别多,像“拴住”“留住”“锁住”等,我的一位初中同学甚至叫“扒住”。那个年代的乡村题材小说中,叫“拴住”的很多,但“住”往往易为“柱”。这种讹误,大约不是作者粗心或对乡村生活无知,而是刻意追求一种雅化。
我们村的第一位自杀者,小名叫“易来”。这样的名字非常少见,甚至是绝无仅有。到底是哪两个字,我想了很多年也没想明白,直到读大学时才茅塞顿开:第一胎就是男孩,来得何等容易!易来的妹妹叫“转英”,也很耐人寻味:开始转向,换品种了。易来还有个弟弟,叫“来顺”,从小学到高中一直跟我同学,其命名思路一以贯之。
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起一个好名字难度很大。易来兄妹这个别致的乳名系列,在我们村是独一份,而且就我的闻见范围而言,还未见过如此平易又独特的小名。当然,你不能诉诸《红楼梦》中“海棠诗社”的标准,那要拼学问和典雅。显然,对一个文盲母亲而言,似乎是信手拈来,又有一定寓意,却避开了雷同之弊,你得承认这位母亲不简单,起码是相当聪慧。
这位聪慧的母亲,给儿子留下了两份遗产,一是聪明,二是屈辱。据我后来分析,这两份遗产与儿子的自杀应该有些关系。
说完这位母亲的聪慧,接下来说说她的屈辱。
那是抗战末期,她的丈夫作为国军在前线作战,那时易来还没有出生。在我家乡,其时的形势非常微妙:以县城的渳河为界,河东是还乡团的地盘,河西则是八路军的地盘。王端光棍一条,经常给村民训话,几里外的邻村都能听到。据说每次训完话,那些“政治”上有问题的人家,就会给王端送东西。王端有几个“相好”的,其中之一便是易来的娘。我想,一个年轻的女人,是无力应付当时的危局的。
因为口碑不好,王端很快就成为过眼云烟,但易来的爹,命运却发生了过山车式的逆转:他先是被八路军俘虏,尔后投诚参加了淮海战役并负伤,最后成为一名光荣的退伍军人。
据我成年后的观察与分析,这位“荣军”的人品应该不错。首先,他没有清算并报复王端,因为以他当时的政治地位,想收拾已经墙倒众人推的王端是轻松的。其次,他从来没在村里谋过一官半职。
此后,一个新的时代开始,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埋入沉默的地下。
然而,“文革”的风暴来了,所有的陈芝麻烂谷子,又一下给兜底翻了上来。
这位“荣军”的好处我已经说过,这会儿要说说他的不好处了。
因为负过伤,这位“荣军”享有抚恤金,大约一年几百元的样子。你莫以为这是笔小钱,在一个工日只值两三毛钱的背景下,一个壮劳力一年还挣不了一百元,几百元是个什么概念?
邻村有个县副食品公司的熟肉代销点,定期给“荣军”送猪头肉。那个年代,猪头肉极便宜,但很多农民一辈子都没有吃过。我曾经的一位老乡加同事,有一回说到猪头肉时声泪俱下:他爷爷弥留之际,最大的愿望就是吃一碗猪头肉,但等孙子买来时爷爷已经咽气。
所谓“夹着尾巴做人”,是至理名言,不管是猪头肉还是唐僧肉,在家里偷吃才是高手。但这位“荣军”,吃猪头肉吃得有些放肆,比如夏日午后,乡亲们正顶着烈日准备出工,他从一边走过时,会一边打饱嗝一边用火柴棍剔牙,还会来上这么一句:这个老刘,肉没炖烂,老塞牙!
你会说此人太浅薄,这个判断大致不错,不过用你的标准按图索骥,在乡村很难找到深沉的人。哲学家的幸福概念,只能是诗人的清供,而一般的所谓幸福,都是在比较中产生的。试想,与土里刨食的农民相比,“荣军”的幸福指数实在太高了,你想让他蹲得低一点难度太大。这恰如一个村姑新穿了件花衣,她有事没事都要出去遛一圈儿。
但灾难降临了。
我们村很小,“文革”闹得动静不大。在我记忆中,第一次批斗会的批斗对象如下:一对地主夫妇,一个土匪儿子的老娘,一个“荣军”。在这四个人中,民愤最大的是“荣军”,民愤的来源,名义上是他曾经的“前科”,但本质上是他猪头肉吃得太多了。
率先登台发言的,是曾经的风云人物王端。他当时五六十岁,依旧是光棍一条,平时的任务是给生产队喂驴。或许是想活跃一下气氛,或许是思绪又回到了那个风云激荡的年代,或许是想表现一下自己的风采。王端上台后先引吭高歌:中国的妇女们哪,真是封建得很哪!
我始终没有找到这首歌的出处,反正就这两句,且几乎没有旋律而近乎干嚎,不过王端的底气依旧很足。尔后他开始批判“荣军”,但思路是混乱的,简直是语无伦次。不过,他要表达的意思很明白:当年那点私情,是你老婆勾引我。其中有两句后来成为人们的笑料与谈资:你老婆,包的饺子跟指头顶一样大请我去。
虽然嫉妒是普遍的,但乡里乡亲的,真正登台发言,还是需要相当的勇气。对此,可以解释为民风的淳厚,也可以解释为农民的狡猾,甚至是政治觉悟不高,总之在我印象中,登台发言的就王端一人。
冷场是不行的,终于上来了几个青年男女。他们没有发言,而是喊口号加呵斥与恫吓,比如“老实交代”或“坦白从宽”之类,但嚷着嚷着最后竟开始动手打人,被打的当然是“荣军”。
这些冲锋陷阵的年轻人,一般不超过20岁。青春荷尔蒙刚刚醒来,在身体内撞来撞去没有出路,于是老想找个东西修理修理。当然,与修理地球相比,修理人更有意思。
这时发生了这样一幕:“荣军”用双手护着脑袋并央求说:打哪儿都行,千万别碰我的伤口。
那一年,我读小学二年级。此后,当同学间嬉戏打闹时,特别顽劣的同学会“打趣”来顺:打哪儿都行,千万别碰我的伤口。
这时,来顺的表情我终生难忘:他马上静止下来,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他很大的眼睛会渐渐变红并湿润起来。
幼时的来顺,性格绵和,绝不属于淘气的孩子。但他很聪明,特别是数理化很好。恢复高考后,他考上了中专,我想,如果考大学也没问题。彼时的农村,吃上商品粮就是最高理想,所以很多人放弃了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