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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苏轼词的时空关系与悲剧意识

2017-08-10宋梁缘

中国苏轼研究 2017年0期
关键词:时空悲剧家园

◇宋梁缘

论苏轼词的时空关系与悲剧意识

◇宋梁缘

分析苏轼词中的时空关系是理解其词悲剧意识的基础。这里所谓时空关系,非在读写过程中展露,而是指诗词作品自身内部所蕴涵的时空关系,呈现出作品自身时空上的延续性和自足性。诗词中的时空关系大致可用“化时间为空间”来概括,这种将时间节奏化入空间方位的时空关系契合了中国文化心理结构,所以具有强烈的审美意蕴。苏轼词处于宋代文化的背景下,其悲剧意识既具有宋词的审美特点,又显露出自己独树一帜的风格。在苏轼词中,“化时间为空间”的审美类型较为常见,具体分析大致有以下几种情况。

一、在时空合一中对当下生活的体认

首先,在时间和空间的合一中对当下生活的体认。中国诗词最讲究情景、意境,而这些都离不开空间和时间因素。所谓时间和空间的合一,不是无原则、无规律的杂糅,也不是机械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是作品自身随着时间性因素开拓出空间性因素,展现出的时空合一。苏轼词中有大量对生活情景的细腻描摹,如《醉蓬莱》:

笑劳生一梦,羁旅三年,又还重九。华发萧萧,对荒园搔首。赖有多情,好饮无事,似古人贤守。岁岁登高,年年落帽,物华依旧。

此会应须烂醉,仍把紫菊茱萸,细看重嗅。摇落霜风,有手栽双柳。来岁今朝,为我西顾,酹羽觞江口。会与州人,饮公遗爱,一江醇酹。

开篇是客观时间的叙述,然而“华发萧萧,对荒园搔首”为客观时间注入了情感意绪,三年羁旅生活,时间不经意流走,如今已经是白发萧萧,时间由客观转向主观,透露出生命悲剧意识。从荒园到登高,看似无关的空间位移,实则是由情绪的流转带动起来的,其中“赖有多情,好饮无事,似古人贤守”,用酒来消解时空无依的悲剧感。“岁岁登高,年年落帽”,人的生命流转,时空却不因人而改变。“物华依旧”,以自然的永恒和人事的短暂对比,再次涌起悲剧意识。下片则承接上片所开拓出的空间,执着于生活的细节。如何超越悲剧意识、建立价值意义?苏轼给出的答案是“仍把紫菊茱萸,细看重嗅”。既然生活本无意义,那就不要去管目的和方向,把握当下的生活,在有限的生活细节中走向价值。“摇落霜风,有手栽双柳”则是对这种本真生活的追寻。结尾的“一江醇酎”包含了对当下生活的珍惜和致敬,呼应着词作开头的“笑”。此时“笑”便有了深刻含义,是从审美层次对“劳生一梦”的整体观照。生活中的细微小事成为苏轼生活审美化的一种方式,苏轼对生活的展现是那么细致入微,如“玉粉旋烹茶乳,金齑新捣橙香”(《十拍子·暮秋》 )写日常生活的烹茶捣香,“自净方能洗彼。我自汗流呀气”(《如梦令·自净方能洗彼》 )、“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如梦令·水垢何曾相受》 )写洗澡揩背,“北客有来初未识,南金无价喜新尝。含滋嚼句齿牙香”(《浣溪沙·几共查梨到雪霜》 )为咏橘,等等。那么,为何有此般描绘呢?除了词的文体特点外,更深层的原因是宋人对于个人价值的重视。唐代政治哲学解构,宋人想要获得超越,政治上已无所出路,只能转身寻求文化价值。而建立价值不能靠天地、赖他人,只能从自身、从当下入手,所以他们专注于“眼前”,把握每个能够建立价值的细节。苏轼词中更多从个人价值的角度来营造时空关系,让心境意绪浸染到意境中去,沉淀“心境”。对生活的细腻把握,是东坡词弥合和超越悲剧意识的重要方式之一。

苏轼词作中还有一些循环往复的时空呈现。如《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情绪流动将时空切换于过去、现在、未来以及梦境中,“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小轩窗,正梳妆”、“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等,虚实相间,好像时空再无距离,徘徊往复,了无痕迹。以深情贯之,这种思念已成为跨越时空、难以中断的无意识的思念,故而此词并不突出空间和时间的主次,也不太注重二者的先后顺序,而是在诗词内部时空合一。再如《满江红·正月十三日送文安国还朝》,由现实的送别写起,进而畅想离别后,“恐异时、杯酒忽相思,云山隔”,再想把酒言欢已是隔着万水千山,感叹“浮世事,俱难必。人纵健,头应白”,油然而生韶华易逝之感,最后寄语友人“但莫遣、新燕却来时,音书绝”,希望在日后捎来书信。这种时空的推远与拉近,形成了开放性的审美结构,丰富了该词的审美容量。虽然这是首送别之词,但心想未必事成的人生困境与离愁别绪整合起来,离别也不仅仅停留在情绪的抒发上,而是被深化为本体性的哀愁。反复的时空变换,既反映了对价值的上下求索,更是对人生状态的不断确认。时空关系的往复,其根本是词人对生活情景的反复体认。体认即体味和认可,苏轼词从细枝末节着眼,并非纠结于日常小事,而是因为这些细节是生活本身的构成方式。苏轼所写并非日常生活的琐碎堆砌,而是想要透过现象探究生活的本质。“他们的苦恼在于:若弃所有,人生便为空洞;不弃所有,人生便有无穷牵累。而他们解除苦恼的方式往往是禅宗式的‘破执’,在生活细节中体味‘活着’。”再如《采桑子·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

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上片写相逢,生发出万事皆空的感慨,价值无所凭依。虽然表达了“情”“感”“病”,却没有被忧愁意绪所累,而是“乐事回头一笑空”。下片由琵琶女“细捻轻拢”的细处着眼,没有去写这位姑娘的容貌、服饰,而是“醉脸春融”四字展现其神态。进而自然而然地时空拓展,“斜照江天一抹红”。此词没有什么独特的意象,意境也不甚阔大,却余味悠长。时空由小到大,从琵琶女到“斜照江天”丝毫不觉得隔阂,不仅是因为二者皆带着泛红的春意,更是由于时空发展,人的情感也随之深化,由爱人发展到爱自然。“乐事回头一笑空”,其实无论乐忧都已无关紧要,“一笑”过后,留下的是生活的形式。于是这些细节不再是生活内容的叠加,而是经过悲剧意识的净化洗礼,剥去外壳,裸露为生活的形式——生活自身应有的样式。苏轼词乃至很多宋词中都有将“眼前”“细节”本体化的特点,将当下升华,时间逐渐变得不重要了,从而获得永恒,这也是“化时间为空间”的一种形式。苏轼词往往从生活细节入手,却不对具体的生活内容做价值判断,生活应该怎样便怎样,对生活的热爱不会因喜乐忧惧发生改变。这便是爱生活的形式,从而能在细节中走向价值,超越悲剧意识。这也印证了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是价值建构的起点和归结点。

二、由时间开拓空间,空间为时间提供归宿

客观空间本身就为人的存在和发展提供基础,而这里所说的空间,是词作内部构造的精神空间。家园与空间有关,家园感则是对特定空间的情感化、心境化、境界化。一个精神空间能否给人以家园感,则是由词中的审美主体的审美过程决定的,这其中必然引入时间因素。所以时空关系的发展是精神家园构建的重要环节。苏轼词往往重视对家园感的追寻,如《满庭芳》: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此词写于苏轼将离开黄州到汝州赴任期间。全词呈现出归家不得—寻觅家园—找不到家园—找到家园的内在理路,这种家园的追寻过程是随着时空变化而展开的。“吾归何处”,是对万里之遥的眉州故乡的怀念,生发无家可归的感慨。东坡时年四十九岁,“来日苦无多”,人生短暂,对家园的渴望更加强烈。儿童歌语、鸡豚社酒,是对当下生活的体认。下片“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名利纷扰,像我这样宦游四方究竟有何意义呢?产生人生无价值的悲剧感。“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则为遥想日后的汝州景色,随缘自适的心态渐渐弥合了悲剧意识。以上的情绪流动最终归于时空共同构建的精神空间,“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虽然仕途奔波,前途迷茫,但这里已经成为我情感的寄托之地。东坡在黄州五年,已将自己视为黄州人。一个具体的空间之所以能给人家园感,一定倾注了主观时间和感情。“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当下美好的人情人性,已成为我家园的一部分。再如《满江红·怀子由作》写道:

清颍东流,愁目断、孤帆明灭。宦游处,青山白浪,万里重叠。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恨此生、长向别离中,添华发。

一尊酒,黄河侧。无限事,从头说。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衣上旧痕余苦泪,眉间喜气添黄色。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上片先是想象子由送别之景,颍水载着孤舟东去,消失天际,“宦游处,青山白浪,万里重叠”预示着仕途浮沉难料。此词作于元祐六年八月,苏轼受谗请外,赴颍州,此行有负与子由的昔日之约,东坡无限怅恨。“恨此生、长向别离中,添华发”,离别常在、时光易逝,进一步暴露了悲剧真相。上片时间呈现未来—过去—现实的往复,但无论时空怎样变化,似乎都无路可走。下片“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是对上片时间的收拢,回到当下,“衣上旧痕余苦泪,眉间喜气添黄色”,兄弟虽然聚少离多,但多年感情不变,足以令人欣慰。“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最终空间为时间提供了着陆之地,归于“池上”这一客观空间,不禁有一切尘埃落定之感。这既是对子由的告慰,更表现了这里是心灵可以安放的居所。可见家园感的构建不是一蹴而成,更非刻意造就,而是经历情景的翻涌、心灵的磨啮,最终获得的永恒的审美感受。

除了归于某一具体的空间外,苏轼词中还常常出现全词整体创建归宿的情况,时空关系和精神家园的连接更为紧密,浑然一体。苏轼的归乡,有对现实故乡的思念,也有对某一具体地点的亲切体认,更多的还是指向心灵归宿。对心灵家园的体认和追询取代了对现实家园的回归,即“此心安处是吾乡”。精神家园的构建离不开时空关系,找到精神家园后反而融化了一切时空的距离。如《西江月》: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词的上片,时间呈线性发展,俯视明月笼罩下的原野和浅浪,仰望无垠的天空和云霄,用时间的流转划出“溪桥”这一活动空间。下片表达出词人对自然的亲近贴合,“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山自横翠,水自细流,杜鹃一声啼叫,惊起了醉眠芳草之人。此时,全词已经不再局限于溪桥这一具体的处所,也非简单的心情意绪,而是情景运动至此,空间将时间完美收摄,精神空间已构建完整,让人找到了精神的归家之处。此词前有小序,云:“春夜行蕲山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语桥柱上。”这和李白诗《山中问答》中的“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有异曲同工之妙。全词没有去思考具体的意义价值,而是对自然进行情感观照,泯灭了与自然相对的个人意识。与其说是归于自然,不如说是归于一种审美境界。我们从时空关系中感觉到的是宁静,是我们寻求和期待的归宿感。《浣溪沙》一词同样构建了一个完整的精神空间:“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此词化用了张志和的诗,但是意蕴深厚。上片时间呈线性发展,空间随时间开拓,从西塞山到散花洲再到桃花流水,流畅婉转。下片时空采用散点透视的方法,焦点聚集在披蓑戴笠、悠闲自在的渔翁身上,将他的运动空间与情景融合起来,让全词的空间感更加立体、富有层次。“斜风细雨不须归”,不需要归家,因为已经找到了精神的自由地。身处当下的情景中,生活成为没有功利性目的的纯粹生命活动,那么自然而然展开的情感体验也就有了本体性的意味。词人沉浸在这种境界中而无须寻求外在价值,于是这种时空关系造就了家园感。再如《南歌子·晚春》:

日薄花房绽,风和麦浪轻。夜来微雨洗郊坰。正是一年春好、近清明。

已改煎茶火,犹调入粥饧。使君高会有余清。此乐无声无味、最难名。

上片从日薄到夜来微雨,随着时间变化勾勒出春天的美好景色,无论是轻风还是微雨,一切都那么合人心意,因为以审美的态度去体味生活,自然日日是好日,无愁可解。下片空间由室外转入室内,煎茶、调粥饧,是最为普通、常见的生活场景,但自有人生的乐境在,“此乐无声无味、最难名”,这乐虽难名,却不是无来由,它顺应了生活的本然。词人又将这种应然状态内化为自己的人格境界,虽无玉盘珍馐,大富大贵,但这种生活的乐味最为醇厚和悠长,这不就是苏轼向往已久的精神家园吗?此词看来并无悲剧意识,实际上这种人格境界是在悲剧意识的基础上建立的,词中呈现的是以自证的方式超越悲剧意识后的面貌。“如果能以‘乐’的情感为基础,为底蕴,为指向来对待后来的知识、智慧,那么,就不仅会为现实生活中的一言一行提供价值指向,更重要的是会从具体的生活情节体味到‘乐’的情感,即达到执着与超越相统一的审美境界。”苏轼在另一阕《浣溪沙》(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写道:“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筍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苏轼将人事的应然化为了生命的自然而然,没有生硬的理性思索,而是随性而行,达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审美人格境界。

对于此种类型需要说明的是,空间为时间提供归宿,最终落于空间,看似空间居于主要地位,实则空间是经过时间的积淀形成的。时间是动态的,主观情感附着在时间上,空间能否给人归宿感,主要是由时间流转的过程、情感发展的程度决定。所以二者是互相促生,不可分割的。

三、时空关系的疏离

苏轼词中,除了上述两种时空关系类型,还有一种是时空关系的疏离,即空间不能为时间提供归宿,导致强烈的悲剧意识。当时间没有着落的时候,时间就成了否定一切的因素。如《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

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濑咽。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

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据王文诰《苏诗总案》记载,此词是苏轼于元祐六年辛未八月,和韵欧阳修而作。苏轼泛舟西湖,已是深秋时节,淮水失去往日的阔大气势,水声犹如呜咽。湖边草尖的露珠圆润,湖上的月亮由满变亏。词人勾勒出西湖这一空间,但这空间无法让人融入,这是因为“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时间是无限的,也是永恒的,人事和时间相比是如此的渺小和脆弱。四十三年后,欧公逝去,和我一样的“识翁人”还有谁呢?“惟有西湖波底月”。时间否定了一切存在的意义,让空间变得不可把握,空间也就无法为人提供家园感。最后一句“惟有西湖波底月”是自然的长存,为生命的悲剧意识又叠加了一抹冷色,生命有限、价值无解的悲哀弥漫全词。

此种时空关系的疏离,还经常与历史悲剧意识的兴起联系起来。历史是个体时空关系的总和,是个体时空的拉长和延伸。人为何要怀古?因为人在个体时空中无法建立价值,想要在过往的历史中探求。那么历史一定是正确的吗?当历史无法给出答案,或者人对历史产生怀疑时,则产生历史悲剧意识。如《永遇乐·徐州梦觉,北登燕子楼作》: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此词写于元丰元年苏轼任徐州知州时。上片写梦中所见的暮秋清景,让人身临其境,梦醒后却长夜茫茫。“重寻无处”不仅是说再也寻不得梦中之景,也有价值无解之意,只能“觉来小园行遍”,倍感寂寥。下片写登楼望远,乡思情切。“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由此想到燕子楼的往事,如今已人去楼空。“古今如梦”三句,将历史与现实结合。苏轼对“古今如梦”有着清醒的认识,但是却无法解脱,无法阻挡时空的流逝。最后设想后人到此也会像我一样,浩叹不已。全词将过去、现在、未来统摄在如梦的真相中,时间不可把握,空间无所凭依,历史也无法给予答案,生发出历史悲剧意识。此词提到的“旧欢新怨”,并不是说作者要沉溺于其中,而是对非本真的人生价值的披露。“通过对美好事物的憧憬为四处奔波的‘天涯倦客’建立起应然的富有历史合理性的本真价值观念。”汉唐文学中的时空关系,往往呈现出一种涵容的、包罗万象的气势。汉大赋中对时空的统摄十分明显,实际上时空内部并没有感性的关联。“汉人超时空的想象与后来文学创作中的想象有着本质的区别,在实质上应属于理性的包容。”从汉末《古诗十九首》开始,时空关系与生命意识密不可分,将个人生命的短暂渺小与时间的永恒、空间的无限相较,暴露了生存的焦灼。唐诗中虽然有对时光不永的悲叹,但是更多流露出的是对政治的深情,这种对政治本体的自信有时甚至可以融化时空的疏离感。“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 ),李白想要将圣贤理想和现世幸福统一起来,万古的时间也不能成为他追索的阻碍。“不知何处是他乡”(《客中行》 ),他把时空收揽到内心,再遥远的距离也变得不值一提。相较之下,苏轼词中则少有对政治本体的体认。他是从人生意义的角度衡量时空,将心灵投射到广袤的时空中去思索意义。如“君不见兰亭修禊事,当时坐上皆豪逸。到如今、修竹满山阴,空陈迹”(《满江红·东武会流杯亭》 ),“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西江月·重阳栖霞楼作》 ),“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八声甘州·寄参寥子》 ),等等,苏轼对于古今的认识不再局限于某一生命的长短,而是强调时间的无意义性。“苏轼所感叹的‘人间如梦’‘人生若旅’,便已不同于魏晋或者《古诗十九首》中那种人生短暂、盛年不再的悲哀,这不是个人的生命长短问题,而是整个人生意义问题。从而,这里的感情不是激昂、热烈的,而毋宁是理智而醒悟、平静而深刻的。”本来漫长的历史时间却被苏轼定义为俯仰之间,可见,时间的无意义已取消了时间长短的差别。既然无法把握时空,那就不要强求。不要试图去征服宇宙,而是让心境来消融时空。如何安身立命,如何获得生命的价值意义,这才是苏轼关心的问题。

时空关系的疏离,并非时空的割裂,而是在时空展开过程中形成一种张力,促生悲剧意识。苏轼词的结尾往往呈现一种开放性的空间,如《行香子·过七里滩》: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虚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此词是熙宁六年春苏轼过七里濑时所作。上片写乘舟行程中的景色,目之所及水波、鱼鹭、明月,划定了一个清冷幽微的空间,时间已无开拓空间的能力,空间也没有为时间提供落脚点,单看上片会显得漂浮无力。下片由“重重似画,曲曲如屏”过渡,将时空收拢,引发对严子陵的怀念,“君臣一梦,今古虚名”。严子陵是隐者的代表,也被士大夫奉为先贤,苏轼却说其只留下了空名。那还有什么可以提供价值呢?最后视角又回到自然中,“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这里并非承接上片单薄的空间,而是在客观自然景色的基础上生成了一种审美化的心灵境界,世俗功名如过眼云烟,只有本真的价值建构才能山青水长。我们不能用优劣来评判时空关系的亲合与疏离,而是要从时空关系与悲剧意识之间的展开脉络来体悟词作给心灵带来的震颤和感动。此词虽然没有家园感的包裹,也非价值追寻的终点,因为建立这种价值需要长期的磨砺,但是词中已经指向了新的精神境界。再如《临江仙·夜归临皋》写苏轼醉后回到住所,敲门不应,于是“倚杖听江声”,通过对蝇营狗苟等不合理状态的否定,开始进入人生的思考。“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人总是要活着,苏轼虽知浮生若梦,仍执着此世。他并不一定要像陶渊明那样归去来兮,付诸实施,而是任心而行,心灵得到解脱和自由。

时空关系本身并无意义,人要做的正是赋予它们感情和意义。时空的疏离之所以能给人以审美的感受,是因为深刻契合了中国文化的价值建构方式。时空疏离所兴起的悲剧意识,不会使人导致消沉和放弃,反而激发了人要“活着”、人要建构价值的内在需求。

以上三种时空关系类型在苏轼词中较为常见,但三者不是完全割裂、毫无关系的,往往是相互交织、相互促生的。在对当下时空拥有足够体认的基础上,才能促进有归宿感的空间形成;而家园感形成后,绝非一劳永逸,人的境界不同,家园感的稳定性也不同。在对当下价值不满足时,人们往往会探求新的价值,逐渐走向时空的疏离;由于时空疏离产生了悲剧感,人们又会回归于当下生活,进行更深刻的体认。古往今来,人们对时空生发了无限的思索。因为生命的有限,所以人们希望时空能够停留,以获得时空的永恒感。中国人没有外向超越的方法,也无须寻求宗教寄托。既然人无法与永恒的时空说短论长,那就寻求价值的永恒,而所有的价值都是无待于外在,直接来自内心的感悟。“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 )由此,人的心灵一直保持着鲜活的状态,人的追索永远在路上,这是我们分析苏轼词时空关系和悲剧意识的重要意义。

注 释:

[1]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

[2]冷成金《化时间为空间的诗词之美》,《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1年第4期。

[3]冷成金《苏轼的哲学观与文艺观》,学苑出版社2003年版。

[4]冷成金《苏轼对现实悲剧性的审美超越》,《河北学刊》2016年第5期。

[5]李泽厚《华夏美学/美学四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

[6]冷成金《中国文学的历史与审美》(修订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宋梁缘,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本成果受到中国人民大学“中央高校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和特色发展引导专项资金”支持,项目批准号(16XNL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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