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文化的时代博弈
2017-08-09贾文佳
贾文佳
近日,山东淄博一产妇在坐月子期间,不开风扇和空调,身穿长裤长袖,最终导致中暑身亡的事件,引发了舆论的轩然大波。
“坐月子”是中国产妇特有的习俗,在坐月子期间有着一系列的禁忌,如忌淋浴洗漱、忌下床活动、忌受风寒等……如今,伴随山东这位产妇的中暑身亡,这一习俗是否该被归于封建糟粕的话题再度回归公众视线。究竟该如何科学的“坐月子”?月子文化在我們的时代怎样传承和变迁?本刊记者采访了山东省中医院产科主任王哲。
三伏天如何科学地“坐月子”?
淄博产妇坐月子死亡事件中,这名产妇的婆婆坚持要给产妇“捂月子”,在高温40多度的情况下,给产妇盖棉被,穿着长袖长裤,还坚持不开空调,导致产妇中暑不治身亡。
“产妇刚刚生产完后,身体会很虚弱,体质大幅下降,在高温、高湿环境中,体内余热不能及时散发,就会引起中枢性体温调节功能障碍,容易出现产褥中暑。”山东省中医院产科主任王哲告诉记者,伴随近来济南连续的高温天气,因为中暑前来就诊的产妇数量明显增加。此外,几乎每年夏天,全国各大医院都会收治因坐月子引起中暑的产妇。
据了解,很多产妇都会受传统观念影响,深居卧室不出屋,关门关窗不通风,头上戴帽、身盖厚被、穿长衣长裤。事实上,这些“坐月子”的规矩其实并不科学,切忌迷信盲从。
从现代医学角度来说,是需要“坐月子”的。王哲分析说,“坐月子”专业的说法是产褥期恢复,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妈妈们需要一段时间静养,使身体恢复到孕前水平,这个时间就是产褥期。现在,医院一般会交代妈妈们产后42天回医院复查,观察她们的恢复情况,这就是现代医学上的“坐月子”。
从中医角度来说,坐月子讲究顺时养生。在王哲看来,现在正值三伏天,高温多雨,室内常温已经接近30℃。此时坐月子更要求在饮食、生活、起居方面顺应酷暑的特点而做一些调整。
“产后易感受风、寒、湿邪气,因此,产妇要注意保护关节,穿衣以包肩、过膝为原则,千万不要一味地“捂”,以免中暑;天气炎热的时候,可以适当的开空调风扇,以产妇感觉舒适为宜,开空调时,产妇和宝宝可换个房间,注意不要直吹;另外,个人卫生也不容忽视,产妇应该坚持每天淋浴,这样才能保持肌肤的毛孔通畅,正常排汗。不过,夏天再热,产妇也不宜用冷水洗脸、洗头和洗澡。”
按照中医学的传统理论,妇女产后的主要问题是气血虚弱,这是因为生产时失血耗气所导致。“这个时候,适当的进行中药食补有助于身体的恢复。在夏季进行中药食补,对寒性体质者没有太多顾忌,但对于热性体质者,要适量,但若天天吃、顿顿吃,补过头了很容易导致体内积热。所以,我们讲究辨证用药,根据产妇不同的身体状况搭配合适的食补药膳。”
此外,王哲还建议,产后应尽早下床活动。“国外的产妇在生产之后很快就可以下床运动,对于国内的产妇来说,应该根据自己的身体状况选择合适的运动。例如,夏天可以在早上七八点,气温不高的时候,在户外散散步,这些活动能够加速对身体的恢复,减少和预防肠粘连。但不宜过于劳累,要避免提重物,以免子宫脱垂。”
一部坐月子史,就是中国妇女的受难史?
坐月子肇始于汉代,距今2000多年,当时称为“月内”,其概念实际已经非常接近现代西医中“产褥期”。月子内有许多禁忌,最初是根据中医“阴阳冷热平衡”理论而提出来的隔离性保护措施。可以说,补阳远阴便是坐月子的总原则。
南宋人陈自明的《妇人大全良方》似乎是“坐月子”习俗禁忌的最早贡献者之一,他在书中提到:“若未满月,不宜多语、喜笑、惊恐、忧惶、哭泣、思虑、恚怒、强起离床行动、久坐;或作针线,用力工巧,恣食生冷、粘硬果菜、肥腻鱼肉之物;及不避风寒,脱衣洗浴,或冷水洗濯。当时虽未觉大损,满月之后即成蓐劳。手脚及腰腿酸重冷痛,骨髓间飕飕如冷风吹,继有名医亦不能疗。”
这位南宋中医说得已经够直白了,不用翻译成白话,都能读得懂它跟今天“坐月子”的相似性:不能喜怒哀乐,不能起床行动,不能遭遇风寒,乃至不能洗浴洗漱,为的是避免一种名叫“蓐劳”的妇科病。
“蓐劳”只是不坐月子的初级阶段症状,高级阶段症状则是“蓐风”,多会导致身体僵硬,腰背向后弯曲如弓状,不治身亡。
关于“蓐风”的评价,唐朝人孙思邈在《备极千金药方》中说:“(产妇)犹如角弓反张,名曰蓐风,则是其犯候也。若似角弓,命同转烛……纵多出财宝,遍处求医,医者未必解此。纵得医来,大命已去,何处追寻。”
?而事实上,我们今天已经知道,导致产妇蓐劳、蓐风或产褥热的原因,是因为她们在分娩过程中接触了完全没有经过消毒流程的助产人员。唐宋时期出现产婆助产,大概是“文明”社会形成以后,避免妇女独自生产遭遇难产的一项有益的文化变迁。然而,随之产生的细菌感染,也困扰了之后近千年的妇女生育史。
尽管如此,坐月子这种在方舟子等人眼中极度愚昧的习俗,还是在漫长的历史中“保护”了孕产妇的健康和生命安全。它是用一种近乎“隔离”的办法保护产妇暂时地免受劳作之苦、免受恶劣的自然环境与糟糕的医疗卫生条件的摧残。
知乎上有个很经典的回答,如果你生活在80年代初或更早的中国农村,见识过陈旧的土坯墙,茅草屋,见识过人畜同屋,山羊有时会把黑粪蛋拉在人的卧室门口。见识过那个年代的食物供给的热量。如果你能理解在70年代黑泽明拍的电影,把80公斤的白人叫做“美国来的巨人”。你就会明白,红糖水和鸡蛋是真的补,为什么坐月子期间不能吹风,不能碰冷水(那个年代你说有纯净过滤的冷水?)为什么坐月子是女人人生大事,危险犹如过泸定桥。
在农耕社会,如果没有“坐月子”这种中国特色的文化设计和礼仪安排,1个产妇可能“下崽”完3天就要下地干活,家里男人小孩一堆脏衣服等她去河埠头搓洗,圈里的猪要喂,笼外的鸡要赶……
月子文化背后是身体、生育、权力与性别之间的错综博弈
当我们已经通过卫生观念的革新和生化医学的进步,彻底摆脱了产褥热对广大生育妇女的威胁;当接生婆这一行当,最终被医院中清洁无菌的助产士取代后,产后妇女也不必再担心细菌感染。
如今,中國的“坐月子”文化,不仅仅在缺乏常识与科学教育的底层流行,它同样在中高收入人群中大有市场。
近年来,从中国台湾传来的“月子中心”和月嫂产业,带来了一整套“月子期间保养”的意识形态,而这一套意识形态早已区别开传统的“防止月子期间落下病症”的封建迷信。“月子中心”和“月嫂”是高度现代化的消费,它提供“瘦身美容”“健康饮食”等一系列服务,与现代女性对身体衰老的焦虑和“科学育儿”观念紧密连接在一起。它诞生于消费主义与父权结构的苟合之下女性对自己身体的治理术,同时也诞生于现代女性“科学育儿观”与公婆父母带孩子的博弈。
在这个意义上的“坐月子”,是否还能放到传统习俗的框架之内?
关于现代女性的“月子病”,王哲给记者讲述了这样一个病例。几年前,有一对家境非常好的夫妇喜得贵子,然而,孩子在医院出生的那一刻,医生护士们却从孩子母亲脸上看不到一丝喜悦和满足,相反,“她看见孩子就像见到仇人一样。实际上,这位母亲的形象、职业、个人素养都非常好,却总是担心孩子的出生对自己乃至全家人生活的改变,丈夫不爱了怎么办?身材还能否回到从前?带娃工作又怎能两不耽误?”
经诊断,这位母亲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王哲为其开出了疏肝解郁的药方,并建议家属尽量创造良好的家庭环境,避免产妇再为七情所伤。
“可以说,时过境迁,年轻人的身体素质以及生存环境与过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月子病也具有更多‘时代感。”王哲表示,对于大部分中国妈妈来说,不管是生理上、心理上,还是文化上,大家大都认同坐月子的必要性,妈妈在产后这个特殊的身体阶段确实需要一个比较好的时间和空间去完成她自己的身体恢复和心理建设。即便是移居海外的华人,她们也在相当程度上保留了坐月子的习惯。所以真正的问题不是要不要坐月子,而是如何更好的坐月子?
生殖观念压迫,身体的消费化,职场性别歧视……月子习俗的当今状况曲折展现了现代女性的困境和应对。她们不再把母亲这个“职位”作为生活中心,而是意识到孩子只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越来越多的女性不愿再为了孩子的奶水盲目遵从传统月子饮食禁忌,喝大量油腻汤水,变成大肚便便的“奶妈“,而是更愿意科学喂奶,保持自己的身材;体型恢复不仅对个人形象有利,对工作也有影响。在职场压力和事业心的驱动下,很多产妇对身材恢复有着极高的渴望。
可以说,产后恢复或者坐月子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医学问题,它涉及到复杂的家庭伦理关系。坐月子形式的传承和变迁也不只是一部单纯的医学发展史,在这部复杂的文化,家庭和性别政治史背后所展现的是身体、生育、权力与性别之间的错综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