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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向的浪漫主义

2017-08-08楼河

江南诗 2017年4期
关键词:内向浪漫主义恐惧

楼河

作为一个同时代、同社团、同样从农村考上大学来到城市谋生的诗人,我也许是能够深刻理解飞廉诗歌的少数人之一。

自2000年初以来,飞廉就以他的勤勉和天赋,通过大量诗作建构了自己的特征,这种特征,我称之为“内向的浪漫主义”。对于我的这一认识,我觉得有双重定义:一内向,是诗人的性格,对外部世界和社会有一种谦卑的态度;二浪漫,是对乡土和历史怀抱美好的情怀。

任何人都是矛盾的,“内向的浪漫主义”也是一个矛盾的表述。在我看来,诗人飞廉的矛盾性在于,表现为内向的谦卑性格,建立在一种不安的生存体验上;而表现为浪漫的美好愿景,则建立在对强势人物的代入式想象上。它们之间存在隐蔽的思想冲突,但诗人努力使之归于宁静。

一般来说,我们都能看到,飞廉是中国当代诗坛独树一帜的古典风格诗人,不论是题材内容还是语言形式,飞廉诗歌中的古典特征都非常明显。但我认为,这种风格化的古典形象对于诗人而言,依然是外在的表现,更为内在的核心是诗人人格,还需要从“内向的浪漫主义”进行分析。

飞廉的诗歌有两大写作资源:故乡人物和历史人物。写前者,来源大多数真实有据,是体验式的;写后者,主要通过阅读或旅行,是想象式的。但前者是卑微的而后者是飞扬的,正说明了诗人内心世界存在着紧张的两极:一个安土重迁,一个志在千里。也就是说,飞廉的思想中有深厚乃至沉重的部分,同时有活泼以至于飞扬的部分。

内向的谦卑

飞廉诗歌中的谦卑姿态是明显的,就像他的语言始终规定在平静之中一样明显;但他诗歌的内向色调是隐秘的,被平静中展露的自信所掩盖。内向和谦卑都是一种退守的性格特征,但我认为,内向有一种封闭性,是对不安世界的保护机制,是焦虑的反映。实际上,飞廉有很多诗歌表达了他对外部世界的惶惑不安。

组诗《还乡记》是飞廉对自我成长历程中不安的纪念,少年时代的经历和见闻,中年时代再回想时,当时的不安转化为更加复杂的含义,既有对绝境循坏的恐惧,也有对长辈命运坎坷的怜惜。《吸烟记》以诗人中年时的心态描写了父亲中年时的处境,一种中年时的不安心绪——

——烟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他的宗教, 他的生命。

近年我开始理解——人到中年,当孩 子觉得你单调,

而年轻时的朋友,如《广陵散》绝矣,最 要命的

是生计寸寸相逼,你别无选择。

——《吸烟记》

我们少年时父母是强者,而中年后父母已然衰弱,时空的转换让我们更能祛除身份带来的迷雾,看清人在命运面前本质性的脆弱,以及对生存普遍的焦虑和不安。这是一首反向的怜惜的诗歌,因自怜而怜人,心中的爱才显得更加真实。

《伊犁,祭三舅》这首诗写得更加直白、简洁、残酷。在生活困窘造成的巨大不安面前,母亲的自我安慰,“我”的幼稚幻想,成为抵抗不安的一丝光明。

很小的时候,我读到母亲写给你的信。

少女的天真。

每当日子困窘到烧雪,

她就遥想丰衣足食的伊犁,就用缝衣针

挑亮煤油灯,斗室大放光明。

三十多年后,我第一次见到的,却是

白杨下你的长满了野蒿、琵琶柴的小 土坟,

一条老狗,两个怯生生的表妹……

伊犁河暴涨,

我在你劳作大半生的土地上走动了一 个下午……

这首诗的真诚、凝练和爱心深深打动了我,使我认为这是飞廉最好的诗歌之一。直截了当的语言、特殊的经验、普遍的情感,组成了这首足以成为经典的诗歌。这首诗有着十分生动的形象:困窘中的母亲和我,三舅的坟茔、生疏的表妹;但更加强烈的,是诗歌呈现了幻想和现实的冲突,强者(想象中的)和弱者(现实中的)之间的转换。这种冲突感带来了很强的情节性,只要加入更多细节,它完全可以成为一篇小说。但我更想说的是,这种冲突感强烈地表达了一种普遍的情感,现实中的三舅并不是想象中的强者,但却撑起了童年时代困窘生活的最后希望,因而在拜祭时更加悲痛。这揭示了一种现实:我们心目中的强者形象,不论是父亲、母亲还是三舅,实际上也可能像我们一样沉陷在生活的不安之中,实际上同样需要爱。这构成了成年,尤其是中年后我们的压力。

对生存的不安描述,《在中国,恐惧每天催你我早起》这首诗写得更加明白。这首诗概括了大部分中国人的生存状态,但其实也是飞廉本人生命历程的缩写。也就是说,这首诗是诗人的恐惧,而诗人的恐惧是中国人的恐惧的一个样本——

在这悠久的鬼的国度,对鬼的恐惧。

“鬼的国度”,指出了文化上的“不祛魅”,意味着在这个地域,仍然存在普遍神秘的、不可知的、不能自己掌控的思想。这或许是“恐惧”的内在根源:恐惧既来自人心,也来自于强大的文化观念。

对冬夜父亲那满是裂口的

沉默的手的恐惧。

考试让你我白了少年头。

父亲皲裂的手掌,这个意向指出了恐惧的外部现实——生存环境的巨大压力。饥饿的、朝不保夕的生活,对唯一能够获得安全感的人格形象——父亲——的瓦解,开始形成了对命运的驯服。

在充满不安的心灵中,人生的历程就像一个剧烈运转的离心机,它飞速旋转,总会把附着在外围的人抛离出去,甩进黑暗茫茫的社会宇宙。因此,拯救内心的不安的唯一办法就是跟上这台离心机的运转,甚至比它转得更快一些。而要跟上它,就应该按照它设立的程序,按部就班地抓住人生每个阶段的机会,于是进入了考试、就业、生育、赡养的一系列不安中——

为毕业之后不得不“从眉毛的汗水

里掙取面包”的恐惧。

三十不立的恐惧。

对杜甫“留得一钱看”的恐惧。

梦里突然发现自己

赤身的恐惧,群蛇追逐的恐惧。

对SARS的恐惧。

对雾霾的恐惧。对H7N9

进而对燕子、麻雀的恐惧。在这癌的

国度,对生癌的恐惧。对父亲

突然六十六岁的恐惧。对女儿日渐

长大的恐惧。

按部就班的人生策略,能够降低恐惧的强度,但它实际上是把恐惧化整为零,拆解在不同的阶段之中。恐惧并没有消除,并且这种分解的策略还带来另一种挑战:按部就班意味着对某种强大规则的臣服,但臣服之后,个人的价值又在哪里?

人,总是要在人世中建立自己的独特性,从而说服自己对世界的贡献,找到存在的奕奕。自我驯服后,人治疗了他的不安全,但同时面临了自我实现的挑战,需要获得更高的成就感。而矛盾的地方在于:对规则臣服得越深,自我迷失感无疑越强,于是有了下列诗句。

文章镂冰的恐惧。对“精神上

既无力量,俗世又不值一文”的恐惧。

對“麦克白杀害了睡眠”的恐惧。

恐惧无所不在,恐惧随时可能发生,恐惧于是变成无解的,接受它成为了最终方案:

对莫须有获罪、突然不能看云、

吃猪肉的恐惧。对“东方,风暴

在积聚”“近在一周之内,

远在百年之后”的恐惧……

唯美的浪漫主义

飞廉大概是当代诗坛古典气息最浓厚的诗人,如此说,不是指诗人作品的题材聚焦于古典,更在于诗人作品所透露出的情怀和观念,以及我接触飞廉的一种感觉,是他的行为方式带给我的印象。站在现在的时间场域谈论古典,自然有一种追忆之姿。在他的第一部诗集《不可有悲哀》里,即使叙述的是当下的事件,也充满了怀旧的意味。

但我认为,飞廉诗歌中的古典气息,正是某种浪漫主义的表现,因为它们一同超越了现实,趋向了唯美。即使在那些描写故乡和当下生活的诗歌中,他的情感依然是单纯的,缺乏现实真相的繁杂。

经过五四运动,经过革命,不仅我们文学语言为之大变,中国人的传统文化也断裂了,我们的人生信条和人际交往的方式也已经很不相同,谦谦君子、文质彬彬的形象,皆成为暮色中落寞的背影,我们还能为之一瞥,但却不能将它留住。飞廉诗歌的古典式写作,是对这种世俗倾向的反动。他表达的传统情结,也许不是真实的,却是美和善的,他试图恢复古典诗歌中精致、安静、隐忍的一面,这也使得他的诗歌充满对时间的敏感、对意象的迷恋,语言明净、意境单纯。他的诗歌,用慢抵抗快,用简单消解复杂。

《春夜落雪》是意味深长的一首诗。春天之雪是迟到之雪,是长久的寒冷之后,冬雪之后的雪,这样的雪让人对寒冷感到不耐烦,也充满了最后的告别的味道,但这样的雪也是短暂的、临时的。

窗外,细雪。想起父亲

年轻时说过的一句话。

“窗外,细雪”,简单四个字已经奠定了一种意境的基调,黑与白的简洁抑制了情绪的铺张,使得接下来的所有叙述都在一种克制的语调下进行。“想起父亲/年轻时说过的一句话。”究竟是什么话,作者却欲言又止了,仿佛是一声叹息,不说也罢。但“父亲年轻时”推究起来,应当就是飞廉写作此诗的年纪,是儿女尚且年幼之时,是你可以和儿女说话却不期望他们能够理解的时期。所以,此刻,以父亲当初的年纪回想父亲彼时的言语,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忧思羁旅在指甲上,

寻一把穿黑袍的剪子。

“忧思”与“羁旅”是一对最为古典的组合,在旧时岁月里,离乡背井便是离愁别恨。十分有意思的是,这里忽然闯入一个“指甲”的意象,让抽象的情绪降落于苍白而细小的器官上。这两句诗充满了奇妙的想象力,联系前两句,形成了两组对照式意象:“忧思羁旅”是虚空朦胧的大,对照着“指甲”具体而切实的小;而“穿黑袍的剪子”之黑与小,对照着窗外细雪之广大与白。这具有非常形式主义的特点。

“指甲”的摆弄同样也有一种缓慢细致的趣味。不过,在这里,“忧思羁旅”却被比喻为一种动作——“寻一把穿黑袍的剪子”,意味着诗人在寻找一种割舍的方式,但“剪子”之黑袍,也说明这种割舍埋藏着黑暗的过程。自然,“羁旅”之中,也就是远离父母的他乡之间。这样的两句诗中断了读者对“父亲那句话”的追索,又把回忆的视角拉回到“我”的身上,把画面镜头由远处推到近处。指甲寻找剪刀,似乎隐喻“忧思羁旅”乃需要不时剪短之物,它隔一段时间便会长起。

凌晨三点,

看完了《秋刀鱼之味》,

“凌晨三点”是夜极深的时刻,此时万籁寂静,而窗外细雪飞扬,带来十分清澈而新鲜的体验,孤独而优美。《秋刀鱼之味》是日本电影导演小津安二郎的作品,也是缓慢的长镜头代表之作。此刻电影看完,正如《荷塘夜色》里的朱自清,自然是妻女鼻息微鼾的时候。“我”因此在家庭生活里,忽然有了独享孤独的寂静。《秋刀鱼之味》讲述了一个单身的老父亲与成年女儿出嫁前后的故事,情节简单,意境幽深,总是在只言片语中,说出了人世间平凡而质朴的情感。电影在诗歌里的出现,实在耐人寻味,把“父亲与我”的视角,转变为“我与父亲的视角”,形成不同艺术体裁的互文。

对面人家的瓦,隐隐发白。

杜鹃催晴,明早

到第四节,语言的镜头再次调动、转移,此时由近至远,推到了窗外——“对面人家的瓦,隐隐发白”。雪落无声,诗歌至此其实都是静谧的,也是黑白水墨色调的。“隐隐”二字,提示诗人的视线已经模糊,或者这春天的细雪十分微弱,又或者对面的人家距离遥远,也很有可能诗人此刻心动神摇,深陷在某种情绪中不能自拔。于是,诗歌中的镜头不但由近至远,也到了淡出淡入的画面切换环节。声音在沉默中第一次出现——“杜鹃催晴”,已是另一种镜头语言,诗人开始超脱了此时此境,进入了对“明早”的期待之中。

这瘦弱的春雪,将寂然无存,

女儿也将悄然长大。

东坡诗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春雪瘦弱而微薄,正如春梦无痕,“将寂然无存”,所不同的是,“我”不是站在“明早”的时刻回看昨夜的“残梦”,而是站在细雪清扬的此时,想象明日回响的情景,因此“女儿也将悄然长大”忽然有一种百感交集的情绪。

尽管这首诗的语言克制、简洁,但唯美的意境是显著的,而这样的唯美之中虽然也有哀愁,但逐层剥离之后,却有丝丝甜美。对自然场景的白描,隐藏着顺应人世流转的喜悦感:父亲—我—女儿三人组成的不是一个家庭的画面,而是生命自然接续的图景。这种喜悦感虽然不显著,但却绵亘有力。

追求微妙,而不是追求复杂;服从于情感,而不是服从于现实。这也许就是飞廉的浪漫主义表现出来的特征。

和写故乡亲人不一样的是,飞廉还有许多写历史或神话人物的诗歌,这些诗歌大都具有两个特点:一是作者有很强的角色代入感,几乎都是第一人称写作;二是人物大多数有英雄气质,没有几个卑微的小人物。这样的写法能够让作者有一种自由驰骋的愉悦,让情绪在人物跌宕的命运中累积,又在英雄纵情尽气中释放。

所谓英雄,大概都是不求世人理解,才华出众,但充满大爱的孤独者。《世说小集》是飞廉写魏晋人物的史诗,其中的阮籍就是这样一个人。诗歌《阮籍咏怀》开篇,作者就布置了一个情感强烈的社会背景:

壮情销歇,繁华憔悴,

“繁华憔悴”是客观现实,而“壮情销歇”则是一种心理现实,这也是“我”——阮籍在这样一个时代下的精神反应。

我梦见了蝴蝶。

这句诗让阮籍与庄子相通,并在现实与虚幻的混淆中生出了一种悲情的意味:庄周梦蝶尚有一种自由的意境,而“我”之梦蝶,却是无奈的避世的法门。所以“我”梦蝶不是轻盈的自由而是悲观的逃遁,因而梦醒时分,格外有一种孤寂凄凉的气息——

醒来,独坐空堂,

“独坐”已是一种深悲,而“空堂”更是“繁华憔悴”的体现。

素琴明月,书卷满床。

这一句正如《红楼梦》中的《好了歌》所唱的“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是同一种意味,有前世今生之叹,只是让人感觉俗气的“笏”变成了可资清高的“书”。

寒关古渡,我披雪过黄河,

梦蝶是精神逃避,而“寒关古渡”则是现实中的远离。不过在这里,飞廉并未把“古渡”作为阮籍穷途而哭的地方,却设计了他继续前行的场景:“我披雪过黄河”。“披雪”一词,有“独钓寒江”的深邃意境,而黄河宽阔,雪天里想必也已冰封,因而阮籍之“过黄河”也是独立寒江的一幕。

河水千年未清,

世上人朝秦暮楚。

这是一组彼此对照,又互为因果的句子。“河水千年未清”是隐喻,“世上人朝秦慕楚”却是明指。政治昏暗,为民则淫,这是痛苦的现实,更显出“我”之格格不入。如此世道人心之下,“同予者何人”?这是“我”的概嘆,也是“我”的求索,所以,“我”只能跳出当下,求诸古人,那“苍茫渔父”者,屈原也。而“我”之命运,便与屈原同构:

乘浊流

泛轻舟,江海寄余生。

怀德君子

浪漫主义是一种非理性的思想,很容易让人变得盲目,因而浪漫主义如果被狂热掌控就会演变成为排斥和歧视他人的根源。但我并不担心飞廉的浪漫思想滑向了浪漫主义的极端,我认为飞廉诗歌中的浪漫主义是克制的、内向的。

但是,为什么飞廉的浪漫主义是内向的,而不是极端的?除了我们之前提到的因为对生存不安而产生的谦卑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更加深刻的原因使他的浪漫主义变得更加冷静而不是更加激动?

在我看来,是一种个人品德在起作用。也就是说,内心的良善规定了飞廉的浪漫主义的向度和限度,这也是我提出“内向的浪漫主义”的另一种根据。

当我们的生存被不安的情绪笼罩的时候,通常会有两种处理模式:第一种,疯狂竞争,获取比周围的人更多的生存资源;第二种,认识到周围的人像我们一样被不安笼罩,因为同理心而萌生了合作的期望。第一种模式让我们越来越贪婪,第二种模式让我们具备了深刻的同情心,也是善意这种道德观念得以发展的根源。毫无疑问,飞廉诗歌所透露出的价值观是第二种模式。在他的诗歌中,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命运与共的平等观念,是人性和人之价值具有普遍性而非特殊性的思想——

从阜阳到项城,麦子下着大雪。

十三年了,我第一次见到

故乡的麦田;

外祖母死后,我最思念的,就是

这北方的麦田。

母亲前来接我,家乡话

这双旧鞋子,完全适合我的脚。

老院残破,长满了乱草,

借宿给外来的养蜂人。

黄昏,随父亲去田间挖土豆,

落日苍茫,

我有着晋人“山河之异”的忧伤。

——《回乡偶书》之二

阜阳在安徽之北,项城在河南之南,阜阳到项城,已是跨省,但一场大雪和一片麦田弥合其中的跨度。在这里,地域的差异被弥合。横跨空间跨度的同时,还有时间的跨度,或者说,空间跨度是时间跨度的一次见证:“十三年了,我第一见到/故乡的麦田”。时间的差异也在空间中获得了联接。

“十三年”、“第一次”,这是亲切里隐含着愧疚。对故土的思念,其实也是对故人的思念,所以麦田之间,诗人格外想念了已故的外祖母。麦田加以“北方”的定语,侧面指出自己不在北方的事实,于是,不仅故乡的麦田是十三年来第一次见到,即使任何一块麦田,作者几乎也是第一次见到的。麦田独有一种亲切和陌生的感觉。

“母亲前来接我”,这是亲情在故乡的重逢,“家乡话”和麦田一样,也是经年未见的事物。作者在这里,使用了一个精妙的比喻,把家乡话比喻为一双“旧鞋子”。我以为,这样一双“旧鞋子”就像梵高同名的画作,充满了劳作的印象,但在辛劳中弥漫着强韧的生命力。“这双旧鞋子,完全适合我的脚”,表明诗人的本色未改,所以我们接着又读到:“黄昏,随父亲去田间挖土豆”的场面,我以为这是最为珍贵而幸福的时刻,因为此刻的劳动不是艰辛而是相聚。

“落日苍茫”是深刻的消逝的景象,在这样的田间和黄昏里,“我”的感触再次涌来,一句“我有着晋人‘山河之异的忧伤”,颇有物是人非之叹,“我”既已非故乡人,再回故乡,也是个旁观者。“山河之异”或许来自于故乡变迁,或许来自于“我”的变化,但晋人之忧伤却充满了时间感,表明“我”对这种变化的观察是具有历史性的。

在我看来,这首诗之所以深情,是因为它是一首推己及人的诗,即从我的经历中推展出亲人的命运,又从亲人的命运中推展出古往今来的人的命运:我是所有人,而所有人也是我。在田地里成长,离开多年依然能够回到大地,这种质朴的赤子之心,是我们能够推己及人的前提。正是这样的认识使飞廉的许多诗歌具有悲悯色彩,也让他没有成为简单的唯美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即使在想象的世界里依然保持谦谦君子之风。

在他谦谦君子的外表下,住着许多苍茫英雄;而在他的这些浪漫幻想中,更存留着对世界的爱和善。这些差异和冲突,构成了飞廉诗歌的丰富色彩,但也说明了一个诗人之所以出色应当具备的品质。事实上,在对待生命的热情面前,不论古典的还是先锋的,不论使现实的还是浪漫的,最终都会趋向一致。也许,“内向的浪漫主义”并不是飞廉诗歌最好的说明,但它却指出了一个事实:看似冲突的理念本质上都能够共融,而优秀的诗人更能让它们变得美妙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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