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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诗

2017-08-08潞潞

江南诗 2017年4期
关键词:诗人

旧 事

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放开他

刚才他们还说着话

父亲突然走向路那一边

他和一个人搂抱在一起

手在那个人背上拍着

他隔着马路远远看着

听不见他们大声说些什么

两人互相递着香烟

然后那里升起一团烟雾

他们身后有株巨大的槐树

开满了白花,香气浓郁

他开始踢地上的石子

讓过路的人都知道

这是一个讨厌的小男孩

此时父亲忘记了他

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会

父亲重新拉起他的手

还在他头上撸了一把

可是小男孩一声不吭

他们就这么走着

他能感觉到父亲脸上的笑

后来他一直没机会问父亲那是谁

他知道父亲这一生并不快乐

甚至深埋着无人知晓的痛苦

但那一次父亲是真的高兴

阅 读

阅读集中了最多专注

它消磨掉生活的精粹

沉闷的大师,日夜在阁楼上

衣着和风度不值一提

阅读的灰烬,并不多

像雪的霰粒拍打窗户

那时他徘徊于冬夜

听到这陌生清冷的声音

阅读的鸦片,是的

征服了不谙世事的年轻人

他一夜一夜慰劳自己

抵消白昼的暑热和喧嚣

注定阅读的一生

所有细枝末节都得适应

关闭多余的语言

很少约会,足不出户

日益与外部世界冲突

变成谦恭而无趣的人

终有一天大师被束之高阁

玻璃窗上雪花融化

坚硬的词语变得柔软

蛊惑的真理像水汽蒸发

阅读只剩下阅读

他重新成为没有知识的婴儿

赤裸,光洁,透明

这就是阅读的全部

(最多佐以香烟和浓茶)

不会再多了,就是这样

老车站

搭着铁皮长廊的站台

我该向它要童年

我赖在它夏天发烫的石头上

我该向黄色的油漆要童年

向黄色的房子

房子的尖顶,如果没记错

上面一只鸟点着头

正一秒一秒吃时间

该向那个拎着铜钥匙的人要

他把高大的木门开了又关上

风中一架老式留声机

灰尘围拢着转不完的旧唱片

我想当个流浪汉

追着最后一节车厢玩命跑

我的书包里藏着一本书

一个俄国姑娘住在铁路旁

她在自家花园里学接吻

远处隐隐传来汽笛声

穿皮衣的保尔你不知道

那时候

一个中国男孩有多傻

兄 弟

看起来他们并不相像

年长五岁的哥哥打开房门

他们居住在相邻的两城

这样的造访却不多

哥哥把新沏的花茶端上来

习惯喝绿茶的他

觉得茉莉的芬芳也还宜人

他对工厂全无兴致

也知趣地不提诗歌

近年来兄弟之间的话语更少

他们一杯接一杯喝茶

像一直以来的那样

安心在各自的命运中消磨

他们偶尔会提起父亲

哥哥也是年少从军

但没像父亲那样经过战争

这个曾经骄傲过的人

如今,腰背早早驼了

两人在血管里找他们的家

他们有同样脆弱的胆囊

那是一个家族的痛阀

只有在那儿

父母亲才永远不会离去

四月的诗

四月之后依然是四月

丁香把它的肺张开

香气弥漫在单调的伦敦

像雾,一种类似白日梦的疾病

他那老式的卷边裤腿

经过郊外小雨过后的田野

土地松软,灰鸦在远处蹦跶

空气清新得呛人嗓子

他被神经质的妻子折腾了一晚

迟早有一天他要崩溃

他想在崩溃之前干点什么

他要弄清楚这一切的意义

哲学,是他拿手的事情

此时他在欧洲却久负诗名

不过他周身流动的

似乎不是诗人热乎乎的血液

他有洁癖

宁可让自己的胸膛成为一块冰

就像在生者与死者之间

他更愿意选择死者

缄默,僵硬,凝固了往昔时光

如果有亡灵沉睡这里

他喜欢这种悄无声息的平和

全然失去世事的动荡

他把长长的影子投给它们

这些曾经热烈生活的遗物

灰鸦蹦跶着向更远处觅食

他俯下身,仿佛在静谧的墓园

更像俯身于一部无声的诗稿

一枝黑色的发芽的根茎

上面取来死亡的意志

1894年

尘嚣中的广场

鸽子在刺眼的阳光里飞

洁白的胸脯被风吹乱

折断的一根——

仿佛有人骑着它

迈着斜坡上的舞步

它要抵达下面

尖利而凌乱的屋顶

那些或明或暗的轮廓

一个妇人在阳台上

举起湿漉漉的衣裙

它从卧室墙壁的镜子里划过

听到她一声柔软的叹息

摇摇欲坠的旋转阶梯

抑制不住堕落的纺锤

一支十九世纪的笔

这照明我们

这为我们所用

送树木去远方的

使我们渴望和铭记

我们行走,打哈欠,争吵的

这依然流动

在流动中藏匿和触及

一天比一天

少或多的

这抚摸脸,嘴唇和肉体一部分的

这窗帘后面,椅子上

箱子里的,湿漉漉的

被我们加入在词语中

一再被暗示,被拧干

被打成纸浆,被吞掉的

这已经被一个人享乐掉的

引起一个人巨痛的

这快速过去的

被灰色泥浆抹在天空

猝不及防改变的

这没有说出

而说出以后一无所求的

这星期天早晨的浓雾

正在架设中的桥梁

来往于城市街头的陌生人

这离开很久的原因

这清澈镜子的正面和反面

这浩瀚无垠的天体

在难以察觉的运动中偏离了轨道

这苏醒的土地没有翻浆

这比延误更推后的

使闷热的季节没有雷声

你知道这多么令人窒息

这日复一日经历的

在怀旧的伤疤中饱受折磨的

被我们赋予了幽默感的

这水,这火

冰的,热的,暗的,亮的

包含了一切排斥了一切的

這土地的上面和下面

使我们愿意单调地活着

使我们好奇,愚蠢,自不量力

不泯灭人性亦残存一点兽性

这不太真实却真实的

这让我们归来,让我们起伏

让我们数次尝试的

这让我们诚心致歉的

兰波回乡

他确信要回家的那一刻

是在埃塞俄比亚沙漠上

家乡的脸在地平线浮起来

他好久没看到了,但还认得

那巨大的眼眶上有一滴泪

他拼命用舌头添着

天哪,有海水那么咸

这个人哭了

谁怀疑过天才的诗歌

十五岁少年长着谬斯的指甲

他凌乱的书写点石成金

征服了比巴黎更远的诗人

他因此也更蔑视他们

谁怀疑过诗中的梦幻和禁忌

哪怕和着青春期的臭汗

谁怀疑过他神奇的墨水

把风景和排泄物带上天空

他是法国的坏孩子

是全世界的坏孩子

他的技艺却使同行认可

他们从细密的斑点中认出他

如同全世界的诗人是一个诗人

作为诗人他开始得太早

结束得又太快

他挥霍了自己

他不再用修辞而是用脏靴子

安抚一个个浓雾或细雨中的晨昏

他得到了该得到的

金币和疾病

还有一颗老灵魂

他没有想象中走得那么远

金钱带来的快乐也没那么大

在河岸边的帐篷他写下

“亲爱的母亲和姐姐”

——不是诗

他也不再是天才

是这个男人、冒险者、浪子

想家了

太热烈太过度太浓的

都将在一张病床前松弛下来

就像此时这个人的样子

他眼里嵌着家的窗棂

想起当年的诅咒好笑又好气

即便是囚笼他也要回去

他肿胀的膝盖喊疼了

他知道没人理会他

上帝也不会

诗人简介:潞潞,1956年出生。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接触到“朦胧诗”,开始诗歌写作,成为当时“新诗潮”的重要诗人,代表作有《无题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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