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书画艺术问题浅说(之三)
2017-08-07王连起
王连起
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故宫博物院学术委员会委员。是当代在中国古代书法、绘画、碑帖三个方面都有深入研究的专家
唐寅书画艺术问题浅说(之三)
王连起
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故宫博物院学术委员会委员。是当代在中国古代书法、绘画、碑帖三个方面都有深入研究的专家
(接二〇一七年四期)
明唐寅墨梅图轴纸本水墨 纵九六厘米 横三六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唐寅花鸟画,主要是水墨写意,今花、鸟各举一例。
《墨梅图》轴,墨笔画折枝梅花,粗干斜出自立,小枝右向横斜,粗干焦墨浓墨勾皴,极具圆浑苍老的质感,小枝浓墨一笔写出。花用墨晕,浓淡水墨点成,清影横斜,活色生香,虽见王元章遗法而风格独具。
《古槎鸲鹆图》轴,墨笔画枯树上栖八哥一只,仰天而鸣,造型准确,姿态生动,而笔法粗简。老树缠藤,用笔较淡,有雨后淋漓之意。而栖鸟用浓墨,整个画面浓淡疏密错落,苍润而又爽利,风格在沈周、林良之间而更秀逸。
唐寅的人物画,也是明代以来文人中最多的,不仅技艺高超,而且题材广泛。一些文人高士、古代名人、当世友朋都画过,而别号图及山水画中,亦少不了人物。其中尤其以仕女画最为著名,但存世作品中,伪作远多于真迹,这也从另一角度反映出唐寅仕女画受人欢迎的程度。唐寅仕女远学唐宋,近受杜堇(柽居)、吴伟(小仙)影响,只是更多文气,这方面的成就,可以说越明超元,不下宋人。沈、文比不了,元代名家甚至少有画此类画者。究其原因,王世懋道出了问题关键,其跋《陈玉叔倦绣图》云:「唐伯虎解元于画无所不佳,而尤工于美人,在钱舜举、杜柽居之上,盖其生平风韵多也。」他自己也不避讳,所谓:「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队里醉千场。」他笔下的名妓秦弱兰(《陶榖赠词图》)、李端端(《李端端落籍图》),形象不是唐宋仕女,而是他熟悉并艺术美化了的风尘女子。
明唐寅 古槎鸲鹆图轴纸本水墨纵一二一厘米 横二六·七厘米上海博物馆藏
唐寅的仕女画有两种风格,画法区别明显。一种为工笔,以《王蜀宫妓图》为代表,线条劲练,造型准确,敷彩妍丽,气象高华,有明显的装饰美,突出了宫中丽人的矜持高贵。从题字书法判断,当为近四十岁时作。一种为写意笔法,如《秋风纨扇图》,画法远参南宋院体而笔法更流丽洒脱,风格略近杜堇,而形态更加活泼生动。秋风纨扇会让人想起西汉成帝的妃子班婕妤,而诗题点出的应是唐寅感受的世态炎凉,诗画之意互补,意义非一般仕女画可比。从题字书法,可断为晚年佳作。
《陶榖赠词图》、《李端端落籍图》近于两者之间,都是唐寅仕女画的名作,很多文章论及,这里就不再评说了。
关于唐寅绘画研究中的一些问题。唐寅绘画题材面广,画法变化丰富,而有年款的作品却很少,这就给其作品的断代带来了困难。特别是伪作之多,不让沈、文,甚至近代人所伪之作,亦被当作了精品,收藏在大的博物馆中,被出版、介绍。何况,唐寅还有代笔。尽管有影印技术,特别是博物馆出现以来,人们看到的唐寅作品越来越多,但还是有限的。而且时间越早,认识出现的问题就会越多。以大鉴定家吴湖帆为例,他在题唐寅《雪山会琴图》轴时说:
明 唐寅 秋风纨扇图轴纸本水墨 纵七七·一厘米 横三九·三厘米上海博物馆藏
六如居士赋性放逸,所作书画都挥洒立就,与文衡山处处经营不同。且生性喜画绢素,故纸本者十不得一,而纸本画亦往往荒率随笔,刻意者又不绝见也。余所见《春山伴侣图》外,此其仅存矣。丙子夏日得六如《雪山会琴图》真迹,装成志快。吴湖帆记于梅景书屋。
此图林木雷同无变化,山石勾斫生硬,皴法明显与唐寅真本有别,气息已到吴门末流。书法略近晚年而过于虚弱平庸。书画鉴定小组,徐邦达先生鉴定意见是「旧伪」,可称确评。
明唐寅 王蜀宫妓图轴绢本设色纵一二四·七厘米横六三·六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明 唐寅 李端端落籍图轴纸本设色 纵一二二·七厘米 横五七·三厘米南京博物院藏
明 唐寅 陶榖赠词图轴绢本设色 纵一六八·八厘米 横一〇二·一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吴先生言唐寅画多绢本,纸本十不得一,往往荒率随笔,刻意者又不绝见,他只见到过两件。看到此跋,应当感到庆幸的是我辈因其生也晚,看到唐寅纸本画要比老先生多得多,其中很多不仅不荒率随笔,其刻意认真的程度,以画树论,可谓前无古人,后鲜来者,这可以从《毅庵图》、《贞寿堂图》特别是《悟阳子养性图》(见《紫禁城》二〇一七年第四期一三八页图)等作品中明显看出来。
有些画,从前辈先生的著录中得知,然而及见原作,感觉完全不同。张珩先生的《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著录有唐寅的《华山图》轴,书中详细描绘画面后说:
此皆北宋法则,似通学李唐者,自题书法用意唐人,故书画皆与六如他作不甚相类。正德改元正月,当时所作尚有《歌风台实景图》,亦甚工整,知其时好为细笔。六如风格变化甚多,由于才华盖世,不耐墨守一格。非必衡山之有规格可寻,斯岂顿、渐之异耶?
明唐寅(款) 雪山会琴图轴纸本设色纵一一七·九厘米 横三一·八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歌风台图》页,我阅看原画册,包括其中沈、文等画后,便产生了新的看法,在此不便展开讨论。但同《华山图》比,不仅画的精致,水平也高出许多,新旧气息明显,而题款书法完全不类。《华山图》山石其实也不是张先生所说「通学李唐」的小斧劈皴,而多用线皴,但见勾斫棱角,且笔法生硬,画树同唐寅真迹更有明显区别,尤以中间主树之叶,画法比双勾还要省简!一排叶子上边一线通用!款题字形确实是三十六七岁时形态,无奈点画僵死,笔道扁平,无论书画,摹临之状「跃然纸上」。或今日所见之《华山图》非张珩先生当初所见之《华山图》也!至于张先生说唐寅与文徵明有「顿、渐之异」,这是董其昌「南北宗论」的概念,文人画「南宗」,属顿悟,专业画家是「北宗」,属渐修。从张先生行文,顿悟者似是指唐寅,渐修者似指文徵明。但董氏「南北宗论」中,吴中沈、文都讲明是归为「南宗」的,唐寅则无论「南」、「北」都没有。「南北宗论」的偏颇与无根据及董氏用心,上世纪六十年代学者已经批评得很透彻,不知张先生何以还要套用呢?吴、张二位都是公认的古书画鉴定权威,在唐寅画问题上,仍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令人不解的是,吾师徐邦达先生其《古书画伪讹考辨》,无论一九八四年的初版,还是新出的《徐邦达集》增订,「吴门四家」中独缺唐寅。由此可见唐寅书画鉴定的难度,所以,真伪问题在此不可能专门展开讨论,下面只谈谈由研究方法造成的作品断代问题。
明 唐寅(款) 歌风台图页(沛台实景图页)绢本水墨 纵二六·二厘米 横二三·九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最突出的例子是《贞寿堂图》卷,从卷前李应祯所撰并书的《贞寿堂诗序》可知当初根本没有图,所以才称为「诗序」。而从本文前面对此图的分析鉴定,唐寅的这件作品,要比诗序的创作时间晚二十年左右。只是因卷后顾文彬题《风入松》词后评此图画法云:「山石树枝如篆籀,人物衣褶如铁线,全用隶法,六如虽师晞古而有出兰之誉,士气胜也。」其《过云楼书画记》卷四在著录此图时讲唐寅未署年月,「以下十四家皆然,惟吴一鹏云:『丙午上元日,僭题贞寿图卷为周母致祝﹄」。这里,该书在录吴一鹏题的「僭题贞寿卷」「贞寿」二字后,妄加了一个「图」字,使得吴一鹏本来是参与题贞寿堂诗,变成了题贞寿堂图。更大的错误在于下面的话:「岁丙午,子畏年止十七,而山石树枝如篆籀,人物衣褶如铁线,少谐若是,岂非天授?」将吴一鹏的题诗时间,当作了唐寅作画的时间。《过云楼书画记》的这一错误,首先被温肇桐的《唐伯虎年表》引用,其一四八六年条云:「吴一鹏题先生贞寿堂图卷为周母致祝,题云:『丙午岁,子畏年止十七,而山石树枝如篆籀……﹄」彻底将顾子山的题赞变成了吴一鹏的话。这个观点被江兆申先生《文徵明与苏州画坛》一书沿用,书中将此画的时间定在了一四八六年,云「唐寅十七岁,正月作《贞寿堂图》」,从此《中国美术全集·明代卷》、《明四家画集》以及关于唐寅作品的编年表、评论、介绍文章等都当作了唐寅十七岁时的作品。当然也有不同意见,根据吴宽所作的《乐会知县周君墓表》,此《贞寿堂诗卷》咏歌的周母楼孺人卒于弘治乙卯(弘治八年,一四九五年),按一般习惯认为,唐寅补图应不晚于此时,唐寅是年二十六岁。但前文已经鉴定,此图及诗题必在三十七八岁时,与唐寅书于乙卯年的《自书旧作诗》比较区别,自可判别。而从宋人《五老图》、赵孟頫《与季宗元札》等作品流传可知,这些作品受主的后人,在受主故去之后,还会继请人题或者补图的。
明 唐寅 贞寿堂图卷纸本水墨 本幅纵二八·三厘米 横一〇二·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明代人经常有一些原本为诗卷、诗文卷的书法,后补配上了图,本文介绍的《悟阳子养性图》卷就是这种情况,配的图是真的。因为人们往往更容易看重画,所以后配的图,都移在前面。但有些图,配的是假的,人们也要置于卷前。如贞寿堂题诗者之一的「陈留谢缙」,一般认为是明初画家。他有轩名「深翠」,俞贞木为之作《深翠轩记》,时间是洪武己巳(洪武二十二年,一三八九年),前有陈权、詹希元题引首,后有谢缙、姚广孝等诗文,称「深翠轩诗文卷」。后至正德十三年(正德戊寅,一五一八年)配上了一件文徵明的补图,一百二十八年后补了图的书卷,也被称为「深翠轩图卷」了!但这件文画,是师法文派的人伪造的。详考见徐邦达先生的《古书画伪讹考辨》文徵明条。
而另一卷与唐寅有关的配画作品,是清宫旧藏,《石渠宝笈续编》著录的《垂虹别意图》卷,从戴冠所撰《垂虹别意诗序》可知,当初也是只有诗而无图的。但今见此卷,不仅有图,图前还有祝允明题引首「垂虹别意」四个大字。图后有朱存理、祝允明、吴龙、文壁、陈键、杨循吉等十五家题。
《式古堂书画汇考》书卷三十有「明人垂虹别意卷」,无图而多沈周、谢表、练同惠等十四家诗,今已不知下落。上世纪末,我曾阅看过《垂虹别意图》卷原件,唐寅图,画的有些意思,但与真迹还有不小距离,祝题亦伪。倘若能见到《式古堂书画汇考》著录卷,问题或会得到彻底解决。
研究任何问题,除最大限度的占有相关资料外,还必须要有实事求是态度,立论必须要做到无征不信,所用证据必须准确而且对应。可惜人们在辨别论据时往往粗心大意和主观臆断。以唐寅《风木图》卷为例,作品没有年款,有都穆、陈有守、王榖祥、陈师道、文嘉、张凤翼以及黄姬水等二十几家题,除黄姬水题有壬戌年款外,亦皆无年款。
但江兆申先生《文徵明与苏州画坛》「一五〇二年」条下,有唐寅三十三岁「为黄志淳作《风木图》赠叶汝川(年月见黄氏题中)」。江先生注明出处是「虚斋卷四」。但《虚斋名画录》卷四著录此图只是完全录跋文,根本没有什么为黄志淳作《风木图》云云的话,而且为人作画却赠另一人,这种提法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从原图可见唐寅款题是:「唐寅为希谟写赠。」不知何故,「希谟写赠」这四字紧贴纸边,说明是被裁去了什么,接纸是唐寅诗题,根本也没有什么黄志淳相关字样,纸边上也有被裁去的痕迹,因为纸边有圆形的半印。从书法上看,此书当书于三十五六岁之间。问题的关键是黄姬水,一是没有字或号为「希谟」,二是黄姬水题的「壬戌」,当为嘉靖四十一年(一五六二年),黄氏五十四岁,唐寅已经去世三十九年!如果是唐寅三十三岁壬戌,则黄氏尚有七年才出生!不能见有年款,就定为作画的时间,否则就会闹出完全没必要的笑话。清宫旧藏唐寅《对竹图》卷因为有「南京解元」印,有人便将此图创作时间定为唐寅二十九岁的作品。这些鉴定意见被人承认后,于是我们的「国宝档案」二〇一五年三月的节目中,就出现了这样的妙文:
明 唐寅(款) 垂虹别意图卷纸本水墨 纵三〇·五厘米 横九五三·一厘米大都会博物馆藏
我们从唐伯虎的《贞寿堂图》,可以看到唐伯虎少年成名的春风得意,从二十九岁创作的《对竹图》,可以看到他高中南京解元后的踌躇满志,而三十三岁创作的《风木图》,则反映出唐伯虎经过科场舞弊案之后,人生跌至谷底的痛苦与挣扎。
怎么这么会看呢!
《对竹图》画园林景致,草堂内文士席地而坐,神态安闲,这是唐寅画与颜姓友人的,怎么就能看出作者的踌躇满志呢,何况从题诗书法断,必在科举案发生四五年之后的三十三四岁所作。
更有甚者,《中国美术全集·绘
画·明代卷》的前言《明代绘画艺术初探》还是「一九八七年六月修改稿」,在论唐寅与沈周「友谊」时讲:
据《明代四大家》(世界书局版)载,唐寅在成化二十二年十七岁时,为沈母作寿,画《贞寿堂图》为贺,吴一鹏跋语说:『岁丙午,子畏年止十七,而山石树枝如篆籀,人物衣褶如铁线,少谐若是,岂非天授?﹄由此可知,唐子畏(寅)和沈氏的交谊不同一般,非泛泛之交可比,当是沈氏所器重的青年。
《贞寿堂图》本是为周希正之母既「周母」致祝,何以变作沈母了呢?原来沈母的儿子名周!真是迁想妙得!问题在于作者是全国书画鉴定小组六位专家之一,一九八四年,他在故宫博物院是看过《贞寿堂图》卷原件的,吴一鹏题他也是看过的,原件不相信,却要「据《明代四大家》所载」即江兆申先生的意见立论,实在让人无语!
在这里,我无意指摘搞书画研究的同仁,尤其是原本应当受人尊重的前辈,但书画研究鉴定工作,当持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不应这般忽悠我们的读者!(未完待续)
明唐寅 风木图卷纸本水墨本幅纵二八·二厘米 横一〇七厘米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