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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柿黄花

2017-08-07单国荣

长江丛刊 2017年21期
关键词:刘总

单国荣

小说

青柿黄花

单国荣

远离省城的芦溪县城,一条青河欢畅地从城中心掠过,小城人们的生活也像青河一样随着坡度和岁月一道过去。小城的树木与花卉还有天上的飞鸟与地上的禽物也一样走着同样的道路,仿佛都很寂静,任凭时间把小城带向远方。突然有一天,小城的安静被打破了。

打破安静的是芦溪县城中段芦溪房地产项目。丁婉丽是该项目经理。之前拆迁速度顺遂,婉丽毫无牵挂好像青河一样过得平静而祥和。3月20日,拆迁公司突然告之,有一户不配合,断水断电也赖着不走。婉丽说,这是你们的事,我们有协议。拆迁公司的人说,你说的是,可是对寻死的人我们也没有办法。婉丽觉得难了,看手下有没有办法。

项目部租借在一个小院里,进院门有一照壁,照壁后左右两个厢房,婉丽手下十几个伙伴们都挤在两个厢房里,其中一个负责户籍查验,其余都是负责现场督导的工程管理和技术人员。婉丽开了个会,问他们此事该如何是好。谁也不发表意见,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只有管户籍查验的临时工讨好地说,丁总,和拆迁公司的协议又不是您签的,谁签找谁去。于是,其他人都附和道:我们给乙方提供净地施工,出净地之前,管他死人翻船都是拆迁公司的事。婉丽喝了口茶,无可奈何只好给上峰打了电话。

丁婉丽晚上无心做饭,老公不回来,她带着儿子去他喜欢的肯德基。一听说去吃洋快餐,四岁的儿子立马放下让他着迷的IP。丁婉丽牵着胖胖的儿子出门,走在小城的街道上,她眼角的余光不时扫到驻足观赏她的人,这些人擦肩而过后,走着走着就不动了,眼睛仿佛在一幅可人的画上停歇。

婉丽高挑个儿,白皙的脸儿嵌一双撩人的大眼,鼻梁挺直嘴唇丰润,肢体曲线婀娜;而儿子却与她反差甚大,小小的年纪,已胖成奇观,却偏要依着自己的性子,执意要吃汉堡,鸡腿,喝可口可乐。小家伙一下咬住汉堡,又四围猛啃几口,把个口腔塞个爆满,一堆食物僵在嘴里,弄得小眼翻白。慢点,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都是你的。好不容易把嘴里那堆食物咽进肚子,小家伙喘了口气,笑着说,真好吃,太好吃了。婉丽原本不会嫁儿子他难看的爹的,之前也谈了几个,其中一个高大白皙,家里是当官的,已经到了谈婚论嫁了,那小子突然讲,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把工作辞了,在家待着。他怕婉丽出门,被人家看到,看出麻烦来。婉丽想,我活了20多年,也没惹啥麻烦,这家伙有病,疑心病,以后不定会滋生多少不安来。罢了罢了。日子又慢慢过去,也有机会,却总无精打采,一个偶然相遇,让她结缘县国土局伍副局长,长相虽难看些,可有官位撑着,难看也变的经看了。丈夫到底是副局长,待人接物颇有分寸,做事能贴到你心里去,他跟婉丽讲,大地置业来谈土地时,他积极撮合,屁颠屁颠为他们跑,他跟对方讲,在这个项目上,我没有条件可讲;但我私人有个想法,在小城,我和我老婆工资都很低,又没有别的渠道弄钱,拿了好处费会吃牢饭的,这点工资不说孝敬双方父母,儿子上好的幼稚园都难,一月两千多啊!所以呀,看能不能把我老婆调你们项目部去,薪水高点,我们这个小家日子可能会好过点。婉丽于是顺理成章就在项目部做了兼职副经理,薪金不错,平日里按点上下班,办些经理交办的杂碎事,过着没有担当的日子,倒也轻松。只是和丈夫相处了这些年,心里总觉得不太顺溜,但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婉丽和儿子说着小话的时候,忽然发现一道目光直射过来,斜对面那个男人的眼神毅然而执着,婉丽眼睛碰了一下,忽而就垂下了眼帘。这个男人的气质在小城极为难见,目光对碰那一瞬,婉丽的心咚咚乱跳。他起身,看来是要走了,但他没走,而是从临桌拖了把椅子,坐到了她们身边。这是你的孩儿吗?他问婉丽。是啊,是啊,婉丽回答得极不自然,一副发窘的样子。小家伙这时停下了吃喝,小眼睛费力地睁开,似要看清眼前这位叔叔。这孩怪逗人的,他对婉丽讲;又对孩儿说,小家伙,吃的好香啊,吃饱了吗?小家伙望望即将空了的托盘“嗯嗯”不住地点头。你不是本地人吧?婉丽问。哎,不是,在这里办点事。他看了看婉丽,接着说,这个小城真美。美在哪里呀,我真看不出。婉丽说。美不美是一种自我感觉,我走过一些地方,唯此最美。男人诡谲一笑。静默了一瞬,忽地起身,好了,就不打扰了,走了。婉丽目送这个男人的背影,心想他说的美是指这个县城,还是我?她吃不准,但是刚才那一幕着实让她陶醉。

婉丽一大早去上班,见照壁前有一人坐在两块砖头上,旁边撂一担子,左筐儿是棉絮,右筐儿放些锅碗之类的东西。她问这人,你干嘛坐这里。这人穿戴也还齐整,看上去也还文质彬彬,见有人上来理会,也就起身笑着说,我那里断水断电,没得去处,只好担着东西到这里来。婉丽想,这就是搬迁公司讲的钉子户了。你不觉着你特别了吗?婉丽说。我没觉着有什么特别,我只想要回属于我的合理的东西!这人说着点着一根烟。你不觉着你说的合理的东西过分了吗?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要的是合理的,政策能对得上吗?婉丽说。我不管政策,也不管别人,我只能管我自己。听到这里婉丽没辙了,也没再理睬那人,径直走进后厢自己的办公室。她给上面打电话,上面说已经给她们安排了人来处理这桩事,并给了她一个联系方式:欧阳明,18971647899。婉丽照着号码拨过去。电话通了,谁呀,对方的声音透着一种慵懒,好像还在床上。欧总,我是芦溪项目部的丁婉丽。哦,有什么事吗?婉丽听着这声音有些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是谁。芦溪项目离进场还剩两天了,一钉子户在那里赖着不走,如果再不清掉,后续的拆除再后面的进场都会受到严重影响,更可气的是这家伙居然把

什挑到项目部耍赖呀!你别急,丁总,你把他领到我这里来,长海酒店206室。

青河水把芦溪县城分成南北两地,南边儿是县里的衙门,学校,商铺,是县城中心;北面儿基本是居民区。长海酒店座落在南边靠西的地方,筑如白宫,挂牌五星,是县城标志性建筑。旋转门外的门童是一外籍黑人,黑皮肤配着白色服装形成很大的反差,但这个样子和酒店的外观浑若一体,显出长海酒店的尊贵。婉丽带着钉子户过来了,钉子户挑着担儿,气喘吁吁。门童对婉丽很客气地把左手一伸,婉丽就顺着进了旋转门。钉子户挑着担子试图从旁门入内,却被门童拦下了,门童的手指指萝筐,又朝外摆摆,示意他把担子放在外面,他听从门童把担子放在回廊靠墙的地方,也不碍着行车道。哪知门童过来把他身体碰一碰,指着远处透景围墙,他明白了,他的东西不适合放在这个场合,要放到更远的地方,也就是院墙的根边儿。他挑着担子沿着倾斜的甬道走下去了。边走心里边不舒服,店大欺穷啊,门童都是这般态度。

婉丽按过门铃,门开后,婉丽惊了一下,眼前的欧阳明不就是那天快餐店里碰着的人吗。请进!是那种磁性厚重的男低音。跟着婉丽的钉子户也吃了一惊,他被眼前这个挺拔男人的面相震住了。他们被让进套房的客厅。两对沙发的中间搁一茶几,欧阳明把泡好的茶搁在他们面前,对着坐下了。我是欧阳明。芦溪项目部经理,你有事可以对我讲。欧阳明对钉子户说。可以吸烟吗,钉子户声音小小的。可以的,喏!欧阳明把烟缸移过去。我的情况有些特别,他们却不看这些,所以就谈不拢。现在把我的水电也切断了,我没地方去,就只好来麻烦你们了,腾个地儿给我。钉子户说完,小心地嘬了一口茶水。情况都很清楚了,就不多说了。这样,今天就给你通水通电,你就可以回去住了。能住多久呢?能住多久是多久。那项目呢,你们的。项目搁置。啊!在旁的婉丽惊呆了,心想这个项目已经投了一个多亿呀。你可以回去了,像往常一样生活,没人会打搅你。这是真的吗?真的。那请你把联系方式告诉我,我好有事找你。电话吧,这个电话就行,18971647899。你呢,有事可以找我,闲聊也行。欧阳明说着,笑了笑。钉子户从房里出来,走在铺有地毯的廊道上,心情异样的沉重,点起一根烟,慢慢走向电梯,门开后,他夹着烟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一个矮个男人,西装革履,一副文明派头,那人指着他的烟,“嗯”了一下,声音极重,接着又“哇啦哇啦”了两句。他就想到碰上日本人了,日本人让他把烟灭掉,他感到他的脸一红,就俯下身子把烟头按灭了,起身后,剩一半烟捏在手里。

钉子户从长海酒店出来,走在青河沿的人行道上,人行道上安置有供人休憩的长椅,他坐在长椅上,点燃那根捏在手上的残烟,透过缀着青绿的柳枝,注目青河。青河上偶有一些货运小船,还有一些供游人漂流的竹筏,阳光下,显得寺庙般的安静。他心里却在倒海翻江。

说起来,钉子户还是县一中的名人,叫田亮。他是省城师范专科的毕业生。数学应用方面较有特长,常在中学数理学报上发表论文,在县城名气很大。他在教工寝室培优数学,到他这儿来补习数学的还要走门子,学生们坐在折叠凳上专心致志地听讲。家长愿意为儿女通往清华、北大的路上撒钱,逢年过节他的寝室还堆满了腊鱼腊肉,家教让他成为县城的中产阶级。他置下了这栋拆迁区的平房,加盖了披厦,还做了装修。有一天,一个姓魏的学生家长来跟他讲,现在芦溪的旅游很火爆,县城的服务配套设施少,要是能在这方面动动脑筋肯定赚大钱。这个家长是搞公安的,田亮是机灵人,他拿这栋平房的房产证到银行贷不到款,他走向了投资公司,投资公司说,年息1分2,100万,一年连本带息112万。他几经盘算,最终拿房子作了抵押,在县城办了家洗浴店。开张后,魏公安的话果真得到了应验。这个洗浴店就像个印钞机。他每天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哪知危险却悄然而至。那天地区公安突击搞了一次整治行动,从他店里抓了几对按摩男女。他也被喊去问话,侥幸回来后,罚款让他辛苦积攒的存款荡然无存。尤其是被抓的人中有一人被政府判了6个月刑拘,这个人出来后,找他赔偿损失,主要是经济上的,连罚带赔,这下田亮彻底栽了。投资公司的还款期也迫在眉睫。

欧阳下午去项目部做了交割。婉丽迎来了她的新上司。这个不到20平米的办公室,原来就装着她和经理两个人,经理因为工作调动走了,由她代理了十几天,偏巧这十几天中就遇上钉子户这个麻烦,现在好了,主事的来了,那座山也推平了,她又可恢复到原来的轻松自在。她和原来经理的桌子是拼着的,平素因为她是下级,又没有多少事要办,坐在那里显得不知所措,有一点小小的煎熬。上司走后这十多天里她独自拥有这间办公室,没有羁绊,显得轻松多了,工作就是这样的,隔着门你就在工作,门开后,你可能就在吃闲饭了。有时候,她跟老公谈起工作上的不自在就是谈这个,合署办公。她说就像个被看管的孩子。惹得老公大笑,嘿嘿,这个世界没有闲饭好吃的。

今天婉丽起了个特早,天还蒙蒙亮,就到楼下给老公和孩儿买了早点,把油条和豆浆放到桌上,看看时候还早,又到卫生间把大人和小孩换下的衣服搓洗干净,看看时候不早了,才出了门。这时候,街道上满是行人和车辆,新的一天开始了。她还是来晚了,欧阳明已经做完了卫生,且办公室也变了样,两张办公桌被一组沙发从中间隔开,办公时,虽然面对面,却已是遥遥相望了。愿为你效劳,嘿嘿。笑声中溢出的是真诚的温暖。给你添麻烦了,婉丽微笑着说,内心有说不出的快意。她发现欧阳明把进门的座位留给了他自己,像似一个副手或一个应侍,而自己的桌子却在上首,距门远远的,便不自在了。她说欧总,这样摆怕是不合适吧。这是我的主张,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你看啊,有3点,人家一进来就看见一幅画,我感觉你就是一幅画,恕我冒昧这样理解,心情就比较好;次之,我可以好生的接待访客,处理问题;这第三嘛,外面事情会比较多,我出门方便,两步就走掉了,你说这样摆放妥不妥。说着欧阳明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婉丽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放下坤包,定睛一看,茶也泡好了。不好意思,也不知道你平时是不是喜欢喝茶,就擅作主张,为你效劳了。婉丽只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有点手足无措。为掩饰慌乱便无话找话说,那个钉子户已经妥协了,县城里街谈巷议,都夸你有本事呢!欧阳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还有很多事在前面等着呢,待会儿把项目部的人集中起来,开个会,布置一下项目开工的事,你看呢?

临近中午,项目部来了几个人,一个脖子上戴黄灿灿项链的男人,婉丽认识,便与之招呼:哎,刘总,你好!好,好,丁总好!刘总看着副座位上的欧阳明,问婉丽,这位是?我们项目部新来的欧总,一把手。噢,噢,刘总不住地点头,然后对欧阳明说,果然一副真人像,厉害厉害!接着向欧阳明介绍随他来的人,这是我们拆迁公司的汪总,非要亲自来表示对你的感谢。汪总是个光脑壳,鼻翼右侧有一道很深的疤痕,估计过去是吃过苦头的。汪总笑笑,对欧阳明说,谢谢了。欧阳明把他们让进沙发,自己坐他们对面,婉丽给他们泡茶,被汪总拦住了:不客气,不客气,我们此番来,主要是感谢,谢谢你们帮助我们把拆迁工作做完了。但不能就这样说完就完了吧,总得有个仪式吧,今天中午我在长海酒店订了酒,你们务必赏光哟!可以的,欧阳明说。还有你们项目部那些人,方便的话,都一起来吧,桌子是可以加的。其他人就算了吧,我和丁总去就行了。好吧,我们走。说着话,汪总起了身,刘总有些调皮地对婉丽说,化化妆,打扮得漂亮些哦!我们丁总不需要化妆都好看!欧阳明回敬了一句。刘总有些尴尬地讪笑着,大家也都嘻嘻哈哈地笑着出了门。

长海酒店餐厅999包间被汪总包了,一桌19席。欧阳明他们入席才知道,拆迁公司来了一帮人,县里一些相关的人员也来了,有工商、税务、公安、城管。大家进来后,被安排纷纷就座,唯独婉丽座位右侧椅子空着,婉丽左边的欧阳明不动声色,看那空位为谁而留。菜在转动盘上放了七八盘,汪席长没有发话,大家都没有动筷,抽烟的有事干,不抽烟的遭烟熏,这桌酒席有些人平生都没见着,熏一熏也没多大关系。汪席长时不时地跟旁边的欧阳明赔礼,说再等一等吧,他不来,我们动筷不好。这是礼节上的事情,欧阳明也不介意,只是笑笑。酒席迟迟未开,桌上的人开始烦躁起来,每个人来时都设想自己是席上的主宾,现在却要等主宾。桌上的菜有些是点着火的烧锅,煮起来热气蒸腾,暮春时节气温也赶得上是初夏,在座有些讲文明的还系着领带,就把动物本性释放出来,脱了外套,卸了领带,有些索性把衬衣也脱了只剩下背心,文明人变成了野蛮人。欧阳明没感到有什么不合适,他穿的是真维丝的白T恤和一条薄牛仔裤,此时的温度对一个休闲装束的人来讲,可谓恰到好处。他笑着问旁边的婉丽,你还好吧。婉丽说,还好,但我不喜欢这种场合。可能需要适应,不然薪水怎么会来呢,欧阳明调侃。婉丽对眼前的三教九流或污秽百态,早已难得忍受,经欧阳明这一调侃,开心极了,她喜欢看眼前这个男人。这时,最后一位客人终于露面了,他身着黑色夹克装,黑矮黑矮地踱过来,被引到了婉丽旁边的空位上,还没等汪席长介绍,一些熟悉他的人就操起筷子行动了,汪席长示意大家安静一下,他对黑矮黑矮的人说,伍局,今天委屈你了啊,没有安排主席,见谅见谅!今天主席是天子门生,欧阳明,欧总。怎么叫天子门生呢,清华大学出来的,是不是可以叫天子门生呢,当年他击败了多少多少万人,是不是啊?在座的呀,我不是说你们啊,也是说我自己,只知道饿了就抢吃,等伍局已经等来了,再给我一个开场白多好,就是不给,难道再等一分钟就饿死人了?不是不是,我们只是吃点小菜,大菜不敢动,他手下的一个喽 说。是啊是啊,我们吃点无关紧要的菜,那些先动筷子的附和着说。今天是伍局先说,还是欧总先说?汪总到底还是懂得江湖上的规矩。让官员坐了次席,总得礼让一下,不然得罪了地头蛇,强龙也得不到好,以后如何还有业务做?汪总就不要客气了,我说,欧总说不都是一样嘛,欧总是弟妹的上司,先说后说有那么重要吗!伍局长说着,小胖手凌空挥着,大家吃菜,吃菜。欧阳明没有动静,但他略一思考就明白了这个矮矮黑黑的伍局长是婉丽的丈夫。于是,他起身举起酒杯敬了他们夫妻。席间轮流地推杯换盏。白酒像溪水一样倒出,倒进宾客的肚里。席间,汪总不间断地同欧阳明耳语,欧阳明把他的话在脑海里链接了一下,大意是,兄弟没正经念过书,吃的是打架饭,局子里常进常出,吃过的苦全县的人都知道,好不容易混成这个样子,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若不是仗着你老弟的能耐,我这单生意钱虽然挣了,但名头却拆烂污了。我手下这帮人脑子就一根筋,成天只知道打打杀杀,一点弯也不会拐,遇上不怕死的就没折了。酒喝到一定程度上,脖子上套着粗金链子的刘总发话了,婉丽小姐跟老公,伍局喝一个呢。婉丽说,我不会喝酒。来了我们汪总的席上不会喝也得喝,你说呢,伍局。婉丽的丈夫,国土局的伍副局长和和气气地说,内人不会喝,就不要勉强了吧。那可不行,我还没见过坐上来不喝酒的。说着,这老兄拎着酒瓶朝婉丽走过去,兀自把婉丽面前的饮料倒入口中,接着倒入满满一杯白酒。怎么样,怎么也得巾帼不让须眉吧。在场的都没吭声,汪席长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要这样搞嘛。伍局长把婉丽面前的酒杯放到转盘上去。刘总见此,忙说,伍局,你把杯子放上去,谁喝?老子喝。说着就端起那杯酒准备仰脖倒进去。欧阳明把他的手腕捏住,另一只手把杯子抢到手里,说,你喝多了。刘总说,我没喝多。你没喝多,拿丁总的饮料杯随便喝,在座的有谁见过不经人家同意就去喝人家杯中物的?没见过,没见过。零零星星有人回答。欧阳明说,我只见过夫妻之间可以这样做,或者有亲密关系的也可以,你占了哪一条?刘总,回到你座位上去吧。我提议,借丁总这杯酒我们祝贺芦溪项目如期开工。说着把那杯酒往地下弧形一倒,大家鼓起掌来。

伍副局酒喝高了。下午3点多钟酒席才散,回到家里,身子重重地倒在床上那一瞬,他觉得特别舒服。他醒来时已是黑夜。他和婉丽是分被子睡的,他把手往那个薄被子里一伸,一团肉体就等着他去撩拨,此刻他想做那事,手便伸过去了。他发现触到的不是肉身,分明是粗粗糙糙的衣服。他说,今儿你不光身子睡了。婉丽有光身子睡觉的习惯,今天却破了例。过来,我们做一做。今天算了,我有些累。我想做。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累了。不行,伍副局长把婉丽身子扳过来,手去摸她的乳房,却被胸罩隔住了。你尊重我一点好不好?说着婉丽背过身去。被荷尔蒙点燃的伍副局,此刻脑袋和身子一起燃烧,他坐了起来,我求你了,让我搞一搞。背着身子的婉丽无动于衷。伍副局长又不好动粗,良久,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你是不是有心事了,婉丽。莫瞎说,跟你生了娃,有啥心事。反正我觉着你有心事,有些反常,是不是中午那桌酒惹你不高兴了。说起那桌酒,侧着身子的婉丽索性坐了起来,靠在床头,她穿着泡泡纱的浅紫色睡衣睡裤,她用手抹了抹眼睛,好让自己精神一些。她说,你看那个姓刘的已经欺到我头上了,他也不经过我的准许,喝掉我的饮料,你在干嘛?他又给我的杯子倒满酒,你又在干嘛?唉,我是担心呐!你有啥担心的?伍副局长这时也起了身,靠在床头,从床头柜上拿着开了的中华烟,抽出一支燃上。你担心个啥!这还用我说?你的尊严搁哪去了,人家这样对待我。你要节制了,老公。有时候,我看见家里平白无故摆放的这些烟酒,我就替你担心,好自为之吧。说着,婉丽身子一滑,躺下了。伍副局也没理会,靠着床头,顾自抽烟,脑子里空空的。职场上,烟酒是司空见惯,酒桌上插科打诨也是司空见惯。酒桌上他也与人家的婆娘嬉戏,现在轮到他了,也应该算得上司空见惯。两支烟入了肺,他厚着脸皮钻进了婉丽的被子,婉丽的身子僵尸一般纹丝不动。等到老公忙活完了,她便起身去了洗手间。

芦溪项目开工后,欧阳明一直在忙,长酒有他的房间,可他很少去住,他多半睡的是折叠床,白天折叠后靠在办公室不起眼的地方。他经常去现场,回来时总是大汗淋漓的。如果在办公室呆着,地方上工商、税务、公安、城管等衙门的事也要接洽,婉丽从心里恨自己不能援上一手,帮他一下。欧阳明似乎察觉到她的心意,总是解嘲地说,这些都不是要紧的事,你看,我白天工作,晚上照旧看些闲书,说着,拍拍书柜上每天增加的书籍。有一次,公安局来了两个人,欧阳明把他们让到沙发上,喝茶,吸烟,一个姓魏的说,欧总,你们施工围墙怎么做的是透景式的,这个不利于防盗啊。盗贼的觊觎,会增加一些工作难度的。欧阳明笑着说,这个啊,两位警官,审定施工的图纸是这样的,乙方照图施工,我看了现场和你的感觉一样,透景总会引起一些企图哇,所以我们临时又增加了一些比如像八荣八耻之类的正面宣传栏弥补一下。说着,欧阳明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两包好烟来,一人一包递了过去。魏警官把烟放在茶几上,不是那个事,人家大城市,你看看,都是做的实体围墙。欧阳明陪着小心说,那是大城市唦,我们是小县城,风还没刮过来,见谅,见谅。婉丽听后,心里噗哧笑了。好不容易送走两个警官,欧阳明若无其事地看起施工图纸来,婉丽过去给他的茶杯续上水,说,欧阳,你小小的年纪,怎么我发现什么困难都难不住你。这难吗,丁总,这个年龄的人在战争年代都当了军长、师长,麾下都有几万人马了。婉丽觉得刚才自己的称呼不对,改了一下,欧总,我有一事不明。欧阳明不再看图纸,说,你说。

那天,在快餐店,你吃完了怎么又坐过来了。欧阳明顿了顿说,丁总,你记得我当时说的话吗,我说,这个小城真美。

董事长在省城给欧阳明打了电话,让他周末去参加自己的家宴。董事长姓尹,高中没毕业就进了江湖,父母都是省里的干部,帮衬他杀出一片天地来。当年欧阳明辞了公务员到他那儿落草时,他一看文凭,连连点头说,你这尊菩萨我就是供也要把你供起来。欧阳明调侃说,是养也要养起来吧。喜得尹董事长食指伸出来,直点直点的,对对对,养起来,养起来。想想似乎有些不对,便说,欧阳先生,我明人不做暗事,还需要查证一下,如果你真是清华的,明天就上班。说着,便让助理去电脑上查。不一会儿,助理过来了,老板,他是清华大学建筑系的,5年制。尹董事长有心让他挑大梁,他总是推脱说,不搞不搞。你搞部门经理,薪水也会高很多的。欧阳明说,不搞不搞。尹董事长拿他没辙,也便算了,平常忙的时候,也顾不上他,闲时,想起他来又很迫切,生怕弄丢了似的,把他找来喝酒,关系很融洽。芦溪那个项目出了点事,尹董事长试探了一下,你帮我去处理一下怎么样,我请你酒也喝了不少,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欧阳明也不违拗,爽快地同意了,但有一个条件,事情处理完,我还是回来干老本行看图纸。行,你说了算。

周末很快就到了。礼拜五下班时,婉丽问他,周末你怎么安排,又是单过?他看了看婉丽说,回省城,他们约我喝酒。嘿,业余生活还挺丰富的咧,婉丽笑说,原打算周末让项目组的同事陪你去芦溪古镇踏踏青的,下周吧,看你有没有时间。应该没问题,在小地方呆着,多的就是时间。那就说定了,我就布置下去了!

婉丽出门时,看见一辆黑色奔驰轿车停在外面,开着窗,司机坐在驾驶室里玩手机,音响里低低的音乐只有两句歌词进了她耳里,满街都是寂寞的朋友啊,有一点伤悲……

正是下班的时辰,城关镇的道上车辆和人流拥堵不堪,坐在前排的欧阳明心如止水。他想,1000多年以前,苏轼和秦观他们游历于此是不是也会有如此景观,当然,那时是马车代步。他脑袋里甚至还联想宋代的服饰到了这些流动的人群身上会是一种什么景象。他内心把玩这一切,汽车的停滞,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品味这个有古人遗足的小城。周末,有这么多县城的人要出去游玩,又有那么多天南地北的人要进来观光。出去的想看看外面浮躁的纸醉金迷,进来的想探寻苏秦当年的足迹,返璞归真,寻上一些野趣。所以,车子在狭窄拥堵的道上走不动,像田梗上两头死磕的牛一样,谁也无法前行。这座县城,前些年县里、地区、包括省里都想着要申遗,但仅凭苏轼、秦观几个被古时工匠雕刻的字,一直未能成功。但宣传机器转动以后,全国各地有些文化的人或因会议,或因其他于周边办事,顺其自然,哪有不来光顾之理。这些观光客一边享受长海酒店的顶级服务,一边去古镇山涧探幽,日后有些谈资。

婉丽在去幼儿园的途中接到老公的电话,有个饭局得晚点回。原打算接了儿子,再去菜市场买条鳊鱼、熟食和青菜,一家三口吃一顿,现在看来不成了,索性拽着儿子进了那家快餐店。还是那个座位,她和儿子坐下后,竟然发愣了,斜对面原来欧阳明坐的位置是空的,她的脑袋也空了起来。良久,她问儿子,想吃点什么。儿子两眼眯成一条缝,快乐地叫:汉堡、炸鸡腿,还有薯条和可乐。好,好。婉丽和儿子吃的时候,发现陆续进来的男人都在她们附近的空位上就坐,以往,她是没这种感觉的。以往在路上行走,路人走过去,回头再看一眼,她认为很正常,她对自己的相貌和服饰一点没怀疑过。今天,她感觉到周围坐着的尽是男人。这些人吃一口汉堡或鸡腿,就朝她瞥上一眼;有个男人把刀叉碰到地上,捡拾刀叉的时候,又看她一眼。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座位是空的谁来坐都是一样,自己是不是太自信了点。今天没人扯把凳子坐在她的旁边,凑过来与她对话。孩子吃着他喜爱的东西,像个小猪似的在汉堡上拱来拱去,圆圆的汉堡成了一把残缺的锯。婉丽无来由地空虚,给欧阳明发了一条微信:嗨,在干嘛!很快那边回了话,还堵在县城呢,道上满是车辆和人群。她噗哧一笑,再微信过去:满街都是寂寞的朋友。对方微信过来:什么意思?婉丽:你车上司机放的歌,周末愉快!

省城内环有个湖泊,叫平湖。湖泊北面有近两公里的观景长廊,紧挨长廊的是地产商花巨资打造的平湖公园,宽约500米,长约2公里,公园内,树木茂盛林阴小道穿梭其间,小道上有供人休息的木制靠椅,往北面出了公园,是一条通往东西主干道的两车道,道路另一边是一排精工打造的透景式铸铁围墙,围墙内就是这座城市最顶级的住宅区,号称平湖天地。在内环寸土寸金的地方,开发商打造的是只有四层楼的低矮建筑,可以想见,它的稀缺与尊贵。临湖第一排是别墅,中央是四层楼的洋房,当时这里的独栋别墅要价200万,尹董事长没那么多钱,后来被同行窜掇着,咬咬牙,按揭买下了。

天色向晚,道两旁的玉兰状的路灯也睁开了眼睛,黄黄的光亮被夜色涂了一下,变得柔和了些,奔驰车从喧嚣的主干道驶入后,变得悄无声息,车辆在小区大门前停了下来,司机把手中的感应器对着栏杆的控制点一按,栏杆升了起来,接着驶过了地下停车场,到了尹董家下面的电梯前。

欧阳明按着电梯的上升键,门一下就开了,他走进电梯还没回过神来,电梯门又开了,尹董在家门口笑眯眯地等他了。菜肴已经齐整地摆上了圆桌,尹董的妻子跟一个厨师模样的低声嘀咕了两句,那人跟大家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尹董这时招呼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女,请上座吧,邢专员、魏老师。欧阳明上桌后,拿起茅台给他们倒了酒,没等尹董开口说话,欧阳明便说今天到晚了,让贵宾久等,我深表歉意,自罚一杯。说着仰脖一杯酒。邢专员说,小兄弟,就别客气了,吃饭嘛,早点晚点,没多大关系。是啊,是啊,大家附和着说。尹董举起酒盅,看看邢专员,又看看大家,说,来吧,今天在家里弄了几个小菜,没别的,就是喝个小酒,聚一聚,我们把它干了吧。席上男男女女也都应承着把小酒盅的酒干了。这时尹董夫人发话了,邢专员、魏老师还有欧阳,这道凉菜,澳洲红龙,刺身可是难做的呀,高档餐厅做得好,一桌就一个,10来个人吃,一人一筷就没了,今天我买了两只,专门请厨师来做,份量足,听我们家小尹说,这东西下酒好,你们多吃点。怎么难做呢,弟媳妇。邢专员边吃边问。哎,就是,那年我去了趟青岛,在一家海鲜餐厅点了它,端上来一看,肉被扯得一砣一砣的,上面还有血丝丝,看着一点食欲都没了,你看这一条条铺着多好看。原来是这样!邢专员笑着又夹了一筷。你那吃的是大排档,邢专员自然没有这方面体验。怎么样,邢专员,弟媳妇又给我们上了一课。席上欧阳明顾自饮酒吃菜,他们谈起社会上一些八卦,也不加理会。酒喝得很尽兴,两瓶茅台除邢夫人和魏老师沾了两盅,其余的全灌进了男人们的肚里。

餐毕,他们上了楼上观景平台喝茶,两个女人收拾桌子。喝茶的时候,尹董跟欧阳明讲,邢专员对你很器重啊,要挖我的墙脚。邢专员喝着茶,观赏着远处的湖水,湖水被密集的景观灯反射,波光粼粼的。想让你给他当秘书。欧阳明没有吭声。我想,你在我这儿,我还没有捂热呢,但为了你的前程,也只好这样了。欧阳明对尹董说,专员的心意我领了,我这人从来没想过入仕。还是在你这里吃点专业饭吧。尹董对邢专员说,专员,你看,工作做不通啊。这没什么,人各有志嘛,说着看了一眼欧阳明,又说,入仕,我不知道你会走多么远,至少我还要工作若干年,你是个苗子,平常培培土,浇浇水,成长是没有一点问题的。算了,茶余饭后嘛,你们说呢?尹董连连点头,茶余饭后,茶余饭后。

欧阳明回到公寓已经快夜里10点钟了,这是尹董优待借给他的一套房子,水电物业全是公司买单。他洗了个澡,发现饿了,在尹董家,喝喝液体,吃点菜,不经饿。他下楼走到大街上,街角路灯下,一对夫妻守着板车在招揽生意,经过改装的板车上面放着煤炉,粉面、青菜都置放在玻璃箱里,他要了一碗炒面,坐在了小板凳上。没事干,想起婉丽给他发的微信,暗自笑了一下,发了一条过去:我在大街上,只寂寞,没朋友。嘻嘻。对方发过来一个表情包。他看了一眼正在劳作的男的,黑瘦黑瘦的,头发都花白了,旁边的女的,跟他一样,在拾掇着什么。省城大街上很热闹吧?婉丽又来一句。热闹何来寂寞呢?他回了一句。看来热闹是表面的,寂寞是内心的。歌词写得好。该有个人了,对方又来一句。有人就不寂寞了吗?回这一句的时候,他一阵酸楚。那男的把炒粉递给他,他端着粉吃起来,三三两两的人路过,看一看,又走了。乡下来的吧,他问了一句。哎,是,是。家里田荒了,上这里来?娃在这念书,种田供不起,再说呢,也可以照应娃一下。说着,他突然慌张起来,几个城管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盖帽、制服上的纽扣在路灯下闪闪刺眼。这里不让摆摊,知道吗?为首的胖子说。知道,知道。男的,女的一起应声,两颗苍老的黑白头点如捣蒜。这时,平板车开过来,为首的胖子指挥同伙把东西抬走。两个老人不住地哀求,看着他们的板车被抬上车,他们就跪下了。欧阳明坐在板凳上,兀自吃着炒粉。哭爹叫娘声中胖子转身对他说,你起来一下。怎么啦,他端着碗,坐着不动。请你抬抬屁股起来一下,说着指指他坐的小板凳。怎么,连小板凳也不放过呀。欧阳明脸上挤出一点笑。你这人怎么说话带刺呢,要小凳怎么啦?胖子脸上一下隆起了横肉,两眼凶成了三角。不要这样看我,跟你讲,今天不光是这小凳你拿不走,搬上车的东西也得倒腾下来还给人家!说话间,那跪着的两个老人如见到救星,死命地磕头。你是在跟谁说话呢?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我是一个在路边吃炒粉的,看见我的父母为了这点不值钱的家当,给人下跪磕头,我难道没有责任唤起你的同情心?城市卫生和环境是要保护,但也要人性化操作呀!你看看,这对老人,这个样子,要他们不要在这摆摊,摆到规定的地方,不就行了吗?你把这些东西拖走,你们也用不着,拆了或者烧掉,这是煎熬他们的心呐!胖子听着听着心肠一下软了,侧身看看还跪着的两个老人,便说,起来吧,以后再不许这样搞了啊!话一落地,欧阳明就抓住车上的栏杆翻身上车,和车上的城管一道把板车搬了下来。胖子临走的时候,轻轻拍了拍欧阳明的肩膀,笑着说,你是个人才,人才。欧阳明说,哪里,哪里,还是你开恩!说完,对两个老人说,老师傅啊,听城管的话收拾收拾回家吧。

欧阳明是被尹董的电话弄醒的。昨晚他看小说看得很晚。他到新华书店就是买小说,一买一提兜,过去念书的时候,买一本书要 半天,怕影响了吃饭,现在买一提兜书会有某种快感。闲暇时就从竹书架上抽一本,不论厚薄从前言看到跋,把十几万字的小说看完,他也该睡觉了。刚要睡去,一个越洋电话打进来,副主席打来的,这家伙在阳光房闲着没事和他聊天,从听筒里感觉他还放着音乐,外国歌手唱的。现在大陆上的海归一般听的都是外碟,有的还听歌剧,看在异域浸泡时间长短,长的话,用母语讲话时,会时不时地冒出来几句洋话。副主席在国外呆的时间还不长,和欧阳明用普通话交流。副主席原是他们大学的学生会副主席,在大学里,他和欧阳明走的很近,欧阳明认为这小子日后肯定从政,进全国学联,共青团中央,最后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结果,一份美利坚的奖金券改变了他的信仰。现在书读完了,为美国老板效力去了。欧阳明和副主席聊着聊着已经很疲倦了,副主席捡了个八卦自我亢奋,他说,欧阳明,听说你铺下那位在政策银行升处长了,仅用了三年,三年呐!欧阳明没有搭话,他枕着处长睡着了。

尹董开一辆白色宝马,见欧阳明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说,昨晚没睡好?欧阳明用手抹了抹脸,又着重把眼睛揉了揉,说,还好,昨晚一个在国外的同学给我催了下眠。噢,一门出来的有的做官,有的留洋,唯独你在民间安得心思。你怎么知道我的同学有做官的。这一句把尹董问出尴尬之色,尹董很快反应过来,你们清华生每年就那几百号人,国家机关、省里、还有大型国企、地区一级的很难沾上边,猜也能猜得出,不当官留得住吗?邢专员看中你了,一去就是处级秘书。你却不仕,唉!尹董一下把车驶上了主干道,今天阳光很好,主干道上的隔离带鲜花盛开,道路两旁的高楼玻璃幕墙熠熠生辉。其实到哪都能挣到钱,我最近玩上了股票,按你们的讲法,是虚拟经济,这几天每天进帐——他用手拍了拍方向盘,一二十台,比盖房有趣多了。说着给自己点上一支烟。欧阳明默不作声,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景物。

尹董发现有些不对劲。嘻嘻一笑,欧阳,我有点炫富了哦。欧阳明也跟着笑了起来。车子又开进了尹董家的小区,停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欧阳,走,看看去。他们到一幢四层楼的洋房前停下,尹董在门前按了一组数字,门开了,两人进了电梯,尹董按了个2,电梯便在2层楼停住。

尹董用钥匙打开201的房门。走,进去看看。欧阳明随尹董进去,这是一套毛坯房,里面没有隔断墙,空旷旷的。尹董拉起欧阳明的左手,把钥匙往他手心一放,成,这是你的啦。欧阳明知道在大佬面前抵抗无用,大佬说,这是给你结婚用的,我要把你照顾好。俩人离开洋房走到宝马车前,尹董又把宝马车钥匙交给他,走吧,这是公司配给你的。在大佬面前任何话都是多余。他们就是这样,雇主与雇员话语无多,心心相印,财富与智慧巧妙吻合,一如远方天际的粘连。

项目部的春游如期而至。目的地也不远,就在南面的山里。这些平日里在图纸里挣扎的工程师们在太阳下散步。欧阳明的宝马车载着年岁较大的高工,后备箱里装着野炊食物。这些高工都是退休后被公司聘来的,其中一个姓林的白发高工说,我这一生都泡在工地上了,可我的孙子却没房子住,只有愚公移山了。这是他平常说的话,同事们也很理解他,传宗接代的思想让他远离家园在这里发挥余热。实际上,大家也都是彼此彼此。老年也好,中青年也罢,都是远离家乡,在这里孤苦伶仃地挣些寒酸钱。车后备箱装的食物是欧阳明和婉丽到集贸市场采买来的,他俩在集贸市场的行为很像夫妻伙,旁人是这么想的,欧阳明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个在他面前忙碌的女人,让他在采买过程中心猿意马,电影、电视以及他遇到过的人中就没有能与之相比的。他们在市场里买了各式各样的卤品,两人手上的东西已经难以提起,他说,再买些水果吧。在一个香蕉摊前,他看见一根扁担,他问摊主,这根扁担多少钱。婉丽笑得很灿烂,嘴唇像一朵牡丹。买了扁担,他担着食物往外走,婉丽调皮地把他背后的一端用力压了一下,前面的一头便翘了起来,他趔趄了一下,大笑。婉丽笑得更欢。

四月正是踏青的时节,远方飘来的种子,在山上错落扎根、生长,杜鹃、樱花、玫瑰在树丛中斑斓陆离。往山上走的时候,林高工从路旁树丛中采了根青棍当拐杖柱着,这样走着踏实。高工对旁边的人说,这山上有块摩崖石刻,还有一处苏轼故居和一座寺庙。摩崖石刻上有苏轼的题词,那寺庙呢,原是一座古庙,后来太平天国时期给毁掉了,现在只有一个亭子,供游人歇息的。旁人问高工,你来过的?高工说,没有。于是大家就想,高工肯定昨晚上网做了功课的。这芦山和山脚下的芦溪两岸,省、地区、和县三级政府都规划和投资,盘山道刷了黑,边沿还筑有护墩。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行走,不时有车辆从道上经过。前面道上的人滩成大块墨,弥漫得几乎断路,想是景区到了,手机声和笑声在墨里搅动,成了一道临时景观。大家在一块牌子下留影。牌子面板是咖啡红,上面写着,芦溪摩崖石刻。通往摩崖石刻的道上挤满了游人,挪步艰难。因为在这条道上每个人仿佛都是老人,老人的特征就是步行困难。摩崖石刻就只一点点,刻在地壳运动时产生的45度斜面上,苏轼的笔迹和篇章一样,让世人仰慕。离它远些还有一块小的石刻,刻有两字“俯仰”,落款年月被风化了。碑文依稀可见“知”和“溪”两字,粗略判断是古代一个县令所为,忠君忧民的情怀具有现实意义。婉丽在欧阳明旁边,看见欧阳明的脑袋一直伸着。苏轼的身影穿越千年是可以让脖子僵一阵的。婉丽笑问他,苏东坡真的来过。他把脖子松了开来,侧过脸说,来过。我看过苏轼传略,他经过的地方有芦溪,这是可以确定的。有一些人去看一间草房,通往草房的是一处密林。天气晴朗,阳光在密林中走来走去,林中的木凳上都有人聚集。食品袋在林间飞舞的时候,牛肉的香味便浓烈开来。草房旁边竖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苏轼故居。进去看了后出来,婉丽又问欧阳明,苏东坡在这里住过?这回欧阳明笑了,不一定,你看马路上连标志牌都没标,说明权威单位不认定。即便权威单位做出的鉴定都存在质疑,比如曹操墓穴。林高工在旁边听了,不住地点头,有道理,说的有道理。围在一旁驻足观看的人也赞同地点头。随后,他们在林间空地上聚餐,地上铺了一大块塑料布,几个年轻的工程师把带来的食品和酒水饮料往上面一放,就开始剥落食品包装袋。欧阳明提醒大家把废弃物归堆,做到文明旅游。摊了一地的鸡鸭鱼肉、番茄、黄瓜、香蕉等等五颜六色;他们开着香槟酒,欧阳明的主意,尽管开起来费力,但“砰、砰、砰”的响声很有气氛,如放鞭炮,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很热闹。中途,欧阳明去上了一趟厕所,在洗手池碰到婉丽从女厕出来,旁边没有人,只有树上的野鸟在啁啾。他倆挨得很近,欧阳明也不知自己怎么啦,情绪了一下,嘴唇碰了一下婉丽的脸,像酒后的放纵。倆人的脸颊顿时像红红的山东苹果。

芦山不高,快到山顶时,就看见一处仿古亭阁,建在一块较大的广场上,山路边沿就是石阶,拾级而下就进了广场。广场平整,黄土见天,茅草遍地,似有古韵。广场上的人默哀似的,仿佛要寻出古庙的残痕瓦砾。在亭子上,风一吹,欧阳明的面色已平静。他眺望远方,山涧横空卧出一条青色的小溪,自然界的美景让他有种想要倾述的欲望,他看看身旁没有婉丽,便四下张望,看见婉丽在广场边一棵松针树下站着,那棵松针树异样美丽。

回来的路上,欧阳明收获了一条短信,你吻了我。对于美,他无畏接近,道德只是一张纸,在美来临的时候,畏缩不前才是不道德,他已经抵近了美,便不会放手。今天快乐吗?他回了一句。嗯。对方回复。这就和道德无关了。彼此禁锢才是不道德。嫦娥和西施,天上人间,他没见过,而在他的眼里,婉丽之美叫他刻骨铭心。

这天,拆迁公司的刘总领着一伙人来到工地,他们把两辆旧卡车横在施工进出口的大门,混凝土罐车和拖砌块的车辆被堵着进不去,排了一公里多的长龙。附近闲着没事的人们过来围观,人越聚越多,建筑公司的黄总和刘总在理论,起先还比较客气,接着就脸红脖子粗地吵起来了,只见刘总把衣衫一脱,脖子上的金项链在阳光下耀武扬威,建筑公司前前后后也来了一批人,眼看就要干仗,这时县里的警察赶到了。魏警官把他们两人拉开,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黄总说,他们蛮横不讲理,强行要活干,我们不给。魏警官说,是吗。对拆迁公司的刘总说,人家没给你活干,干嘛抢着要?!嘻嘻,我们不是活不下去吗,要能活,谁愿意来工地干粗活。魏警官说,找活干也得人家愿意给呀,你说是不是,协商解决,不可以走极端,你看你们这个样子,严重扰乱生产秩序,影响极坏,已经涉嫌违法了,你懂不懂?就凭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我可以铐你。刘总讪笑着。魏警官接着说,一个地方要讲安全,讲和谐,做事既要讲经济效益,也要讲社会效益。我说的意思是盖房子是件好事,好事就要把它办好。这一通话有所指。黄总说,那是,那是。心想,这警官来也不抓主要矛盾,处理问题第一要务是把堵门的车挪开;第二,遣散人群;第三,再来议事。现在车还堵着,人群还在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这可如何是好。魏警官说,甲方来了没有?通知甲方管事的来。就有人打电话到项目部。黄总小心翼翼地跟魏警官说,是不是让他们先把车子挪开。魏警官说,挪开就没现场了。黄总说可以拍照。魏警官不再搭理,心想,时间越长,影响越大,效果越好,你们这些外乡佬,连骨头渣子都要啃。

欧阳明正在案头写周安全生产会的讲话要点,原本项目是打包给了建筑单位,但真正在安全上出了事,合同会在压力之下成为废纸。欧阳明深知预则立,不预则废,必须尽到甲方责任。电话来了,现场被堵了门。他关了手机,从墙上取下安全帽正待出门,婉丽问他上哪去。他说,去工地。工地怎么啦?没什么,过去看看。我也要去,好吧。那个吻起了作用,欧阳不再拒绝。宝马开了起来,婉丽问,工地到底怎么啦?眨眼工夫就到了,到了你再看嘛。

现场人山人海,货车摆起了长龙。婉丽吃惊道,唉呀!乖乖,别怕别怕。欧阳把车停在警车旁边,俩人下了车。来到堵门的地方,欧阳明对魏警官说,政府,怎么把你老给惊动了。这是囚徒语言。魏警官听后,想笑不敢笑,强作严肃的样子,对刘总说,就凭现在这个事态,我就可以把你请进局里接受调查。调查不调查先放一放,这车是你的吧?欧阳明对刘总说,快把车挪开。刘总看看欧阳明,迟疑了一下,欧阳明拉开门,跳到卡车的踏板上,看看钥匙还插在锁孔里,便一屁股坐在驾驶位上,正欲发动,刘总过来忙说,下来下来,我们不敢劳你大驾。两辆卡车像闸门一样让了出来。刘总对欧阳明说,你这样做,总得给个说法吧。欧阳明眼看着一辆辆货车鱼贯而入,说,这是说话的地方吗?

长龙消失了,但围观的人群并没散开,不少人继续涌了过来。其中一个小伙子问,这个项目你们到底谁是负责的?欧阳明接话,是我,怎么啦?!我想问,你们能不能按期交房?小伙子说完,那堆人便哄闹地说,对对对,能不能按期交房。应该履行合同,按期交房。这是你说的啊,你叫什么名字?欧阳明。好好,到时候不能交房,我找你扯皮。我们都来找你扯皮。人群闹哄哄地说。

人群散了以后,欧阳明对魏警官说,这里就不烦劳你了,我来解决,改天我到你局里接受调查,你说呢?魏警官笑着说,你还真是个人才!好吧,你们协商好啊,刘总、黄总。

坐在宝马车上,刘总自言自语地说,这车多气派啊,我们全县也没几台,啧啧,还是读书的好哇,要啥有啥。这车是公司的。哎,大公司出手就是大方啊。欧阳明手机响了,魏警官打来的,欧总,周末把你车借一下,我的小兄弟结婚要用,行不?这有什么行不行的,你拿去用好了。放下电话。刘总说,如果遇到讲排场的事,你能把车借给我用吗?可以的,你到时候吩咐一声就行。那我在这里先谢谢了!刘总把身子向后靠了靠,对身旁的黄总说,黄总,今天的事对不住了啊。黄总没有吱声。

现场的事婉丽看在眼里,不由得在心里感叹:海潮般的人群,眨眼工夫就退去,一个人竟能这样化腐朽为神奇,似上帝的使者,集智慧与圆滑于一身。她的心更加奋勇地向欧阳明靠近。

善后是在项目部经理办公室里。婉丽接着看欧阳明的表演。

欧阳明坐在一把木椅上,隔着茶几,对坐在长沙发上的俩人说,本地人想为项目做点事,积极性是应该肯定的。老黄,像装卸砌块之类的粗活就让给他们干算了,总是有定额的,你把现在做的活转给他们公司,不够的,他们自己想办法。签一个转包合同,合同重要部分有两点,力资费开口或闭口你们两家商议定,这是第一点;安全责任由你们两方负责。刘总,我说的意思你明白吗?你的人,现场出了安全事故,一碗都是你的,建筑是高危行业,你们要有哭爹叫娘的心理准备。这是我的意见,我想你俩都不是主事的,回去后,你们双方都拿出意见,签个合同,这个合同可是具有法律效力的。你们看,我的意见如何?俩人不住地点头。临了,刘总说,欧总,我有个要求。你说。晚上我们大家一起吃个饭,把魏警官叫到,今天这个事闹的。他有些歉疚的样子,算做赔罪吧。也行,都在这个地盘上混,交流交流还是可以的。我来请吧。欧阳明的低音很重,神色不容争辩。送走那俩人,他的腰一下子被人从后面抱住,他知道是婉丽,他轻轻解开婉丽的手,不要这样,这是在办公室。回头一看,婉丽哭了,没有声音,只有泪水。

婉丽回到家里,老公来个电话,说晚上有个饭局。饭局几乎见天都有,婉丽已习以为常。觥筹交错,歌舞霓裳;复又地摊夜酌,没有转钟,立体皮囊不可滚进窠巢。想起初始的那次奇遇,婉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年春末夏初的一天,城关镇有一场集市,在县城西头一大块空场地上,这天时逢狗市,方圆几十里的乡镇狗贩们把一群一群活物倾倒在这里,狗吠四起,天空破碎。

空地分成两边,中间是人行道,左边一长溜摆着农民自制的土特产,如布鞋、衣帽、铁器还有树上地下生出的农作物;右边则是狗市,小狗被关在笼里,大狗或用铁链栓在木桩上,或被主人用绳牵在手里。赶集的人在中间的甬道上行走,男男女女,有说有笑。那天,婉丽与邻里姑娘一道在阳光下赶集,一边耳闻狗吠声,一边观看土狗,俩人说说笑笑,心情和阳光一样灿烂。那天她的衣着也很艳丽,穿着小碎花的长裙,上身还套着短短的浅红色春装,裙摆敞开一条缝隙,随着走动,裙袂飘飞,她这美丽模样让集市上的人流顿时改变了方向。男人们看了一个个目瞪口呆,一个牵狗的大汉竟然忘记了手中的狗链,他牵着的一条狼一般的大狗兀自窜出,向婉丽猛扑过来。众人惊叫,婉丽吓傻了!说时迟那时快,从斜刺里冲出一黑脸汉子,迎着奔腾而来的凶狗撞了上去。

救护车把黑脸汉子送去了医院。

不遭狗咬,便遭人咬。婉丽做饭时,第一次有了这种想法。把孩儿安顿好后,婉丽开始看韩剧。她从来不曾像剧中女主人公那般猜忌丈夫,相反,却让她无数次幻想与高富帅相遇,哪怕一次相遇,她也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命运终于开了一道缝隙,让欧阳这样一个韩剧中的主人翁来到她的身边。

矮胖的男人回来了,脸膛黑红黑红的,眼珠被烧酒泡得像两粒石榴籽。男人一屁股躺在沙发上,两脚翘在茶几上,点燃香烟,很舒服地吸进一口,又吐出来。

曾经的英雄气概被岁月磨蚀成一团烂泥,婚姻的一张红纸又如何拯救。洗一下,早点休息吧。婉丽说。男人顿时抖擞起精神,把烟摁灭在烟缸里。以为一如往日的程序,男人沐浴后躺上了床,女人也会上床。而这晚,男人在床上苦苦地等待,韩剧还在继续,男人的汗毛已经直直竖立起来,开始焦灼,韩剧还没有停歇的意思,他索性起床,到客厅关掉了电视。

婉丽洗净,无声地睡在床上。男人的手已成了燃烧的火棍,戳将过来。女人把伸向乳房的手一把推开,不行不行,我可能已经怀上了。男人的手还在继续,上回不是也可以吗?女人说,上回是上回,我们已经冒过风险了。男人无奈地把手缩回,全身被欲火烧得蜷缩一团。

连续几天,乙方都有人来找,先是财务部长,接着是副总经理,这回是总经理亲自出面,奔驰车停在项目部门口,欧阳明接待了乙方老总。还是进度款的事。对欧阳明这个层级来说,就是对工程量予以确认,在进度款的单子上签名交给总部。一般来讲,总部财务接到单子后交给尹董签字,即可拨款下来。但迟至今日,乙方一分一毫进度款也没收到,致使事态恶化并逐步升级。欧阳明向乙方老总表示了歉意,说会尽快给予回复。乙方老总显示一副上吊的模样,五六千万呐,供货商和欠薪民工会要我的命,会将我埋葬的!欧阳明说,这样这样,你关掉手机,我给你找个地方躲一躲,长海酒店怎么样?只有如此了,我的妻儿也得进长海。行,长海只要能装下。

在省城平湖边的长椅上,欧阳明和尹董坐着看湖,湖面上空不时有野鸭飞过,湖的对岸矗立着高楼大厦。尹董说,自从搬到这个地方,我今天还是头一次来这里歇息。你的产业大,没精力顾上。现在,我却破产了。唉,红楼梦中讲,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哎,忽儿,楼倒了,客散了。欧阳明没有吱声。在那只股上,我加了10倍的杠杆,几天时间,几个跌停板,跌掉了我七年的心血。盖房子的钱你也动了?动了!当时那情况,投进去就挣钱,比盖房子快多了,谁知道股市会一泻千里!你公司的负债率是多少?我想,应该在90%以上了,完了。你还能够组织到钱吗,包括所有的不动产。欧阳,你什么意思?听我的,再组织一批资金,继续做这个项目,房地产的涨势很快就会来临。这是你最后一根稻草。你何以作出这种判断?股市回落,股民手上捏着大把钞票,在寻找新的投资方向,商品房看的见,摸得着,我有这种预感,下一拨楼市高潮即将来临,你把记在我名下的商品房拿出去,你所有的不动产都抵押出去,把芦溪项目完成。好吧!尹董无奈地说。欧阳明拍了拍他,打起精神来,人生总会遇到坎坷的,你的公司现在还处在正值阶段,有的是机会,去做最后一次冲锋吧。

这天下班,欧阳明回到长海酒店,他在吃自助餐的时候,接到婉丽的电话,她在房门外等候。欧阳明放下餐具,就上了楼。出来几天,婉丽微信、短信不断,想知道他的去向,他瞒着实情只回复有事,回来后又去处理工地上的事情。现在,婉丽下班后追上来了,他一个劲地说抱歉,他拿钥匙开锁的时候,婉丽从后面紧紧把他抱住,他的背后像敷上了一条热毯。门一关上,婉丽一下把他扑倒在地板上。他在美丽面前失去了力量。相互之间一切都是软性的凶狠游走。这个春末的天气适宜燃烧。

工地上出了事故。因外置电梯开关失灵,导致电梯厢体脱轨,里面的民工和货物一道凌空飞出,又纷纷从高空坠落。欧阳明赶到现场的时候,警察正在把尸体装入尸袋。现场全是白大褂和警服。他们被警戒线圈在里面,欧阳明撩开红线就往里冲,被警官拉住,他刚想争辩,这时魏警官连忙上前一步跟那警官说,让他进,让他进,他是建设方代表。欧阳明看看被摔落的电梯,又看看摆放一旁的尸袋,他的眼睛顿时被阳光刷黑。地区的警察急匆匆地赶到,省城的警车也正往这里赶。

欧阳明跟着省里来的警察走了。警察说,先了解一下情况。晚上,在警局看电视的时候,央视女主播说,事故相关人员已被控制,接受调查。第二天,他又被转进一家旅馆。

婉丽老公回家已是晚上快九点了,进门的时候,气色就不好,他把皮鞋一只一只踢出去,换上拖鞋,身上没有酒气。婉丽问他吃晚饭没有。没吃。我就去把菜给你热热。他想了想说,热一下可以,我想喝点酒,你也来陪我喝。婉丽下厨房热菜,老公选酒,他记得晋升副局长时,他把所有的工资积蓄都取出来了,那操办的场面比婚礼还要竭尽全力,当时留下一瓶五粮液,他一直记得这瓶喝剩的液体,虽然经过几次迁徒,他依然记得这瓶酒存放的位置。它是他入仕的纪念。他最终在一个角落处把它找了出来。那瓶酒虽然身处角落,却因其不菲的价值而不被遗忘。

倆人开始对这瓶珍藏版痛饮起来。几年的夫妻生活很少有这样的把酒酿夜,副局偶尔会拿酒与婉丽碰一盅,多半都是一盅一盅的自饮,看他的脸在喝酒过程中黑中泛红,灼烧的眼睛复又如石榴的颗粒。婉丽原以为一些风言风语会传到丈夫耳里,丈夫会跟她摊牌,她一直在等。想不到丈夫说的是,我这辈子知足了,我碰得头破血流也知足了,因为我遇上了你。

酒喝完以后,婉丽拾掇碗筷,饭桌。伍副局一直在桌边坐着,吸着名贵的中华牌香烟。白天的事情一直像一股力量在拽着他难受。纪委把他找去,问他到这里有什么想说的。他说不知道。拿出一包红双喜的烟,从中抽出一根点着。纪委的同志也很通情达理,这样,你回去以后把芦溪花园的容积率写个解释性的报告,给你两天时间。他坐了两站公交下车后,在水果摊上买了一挂香蕉去看望父母。父母跟他一样黑矮黑矮的,见儿回来喜出望外,他心里一凉,在外处事,一年中难见父母几回。临到要走了,他把母亲拉到一旁,妈呀,我也没啥孝敬你的,说着拿出一张卡来,你跟爸吃好点,穿暖和点。

凌晨5点钟的时候,他掩上家门,沿着楼梯拾级而上,在通往楼顶平台的走廊有一架铁梯,他顺铁梯而上,顶开天窗,上到了六楼的平台,这时的天空上星星还在他眼里,他此时一定还想回头,出来时忘了去看一下儿子,泪水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一头扎了下去。

婉丽做了引产手续,犹如患了一场重病。服用药物比吃饭还多,身体日渐消瘦。

十一

三个月后的一天下午,看守把手机还给了欧阳明,说,你没事了,可以走了。欧阳料想自己就会没事,他的基础工作做得跟迎接高考的功课一样扎实,施工质量、季节性保障措施、各项安全措施、项目部安全会议、工地安全会议,所有与工地施工的安全环节都有详细记载,更何况他只是建设方前置的一个项目部,很少有建设方会把项目部设置在施工现场的。

这几个月说是接受调查,还不如说是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休养,吃吃饭,看看电视,他还让看守帮着买了10多本小说。他刚打开手机,电话就打进来了,还是海外留洋的那位老兄。怎么,你获得自由了。你不睡觉打个么电话。关心你 ,看来袖手旁观还是好些,我料定你没事。怎么会没事,工地死了那么多人。你没事就行了,欧阳,我听说你所在的那个芦溪县,最近一段时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尸体雨。我不知道呢。你们那个地区的伊专员早晨从长海酒店跳楼,刚巧坠落在一个做晨练的房客身上,那房客被他像马一样骑着当场毙命。网上评论说,这些腐败官员活着时搜刮民脂民膏,死了还在欺压老百姓。从那天开始,这个县陆陆续续有不少官员纷纷跳楼。老百姓出门都要打伞,不论晴天、雨天都打伞,毕竟伞的面积比脑袋要大,不信,你出门看看去。你怎么也像洋人一样搞起了黑色幽默。没有,这还是轻的,你下铺的那位处长也走了。你说什么?他死了,他拿根铁索把自己绞死了。啊!欧阳明一惊。说起来,他的死还与你们公司有关,他帮你们老板提供贷款帮助。你名下的房产、小车都是他送你的!他曾经跟我讲过,让我守口如瓶,他说你蛮自尊!欧阳明脑子被轰得金星直冒。

欧阳明给婉丽打了个电话,说从旅馆出来了。婉丽让他在原地不动,说,我很快就来接你。婉丽从出租车上下来,身边还牵着个黑胖小孩,此时的婉丽瘦如柴棍,两只大眼在凹陷的眼眶中噙着泪滴。欧阳明一手拎着书袋,一手去抱小孩,晴天的街道上散落着打伞的行人。在出租车上他问婉丽,工地现在怎么样了。婉丽说,老板们都被抓进去了,工地停工了,但天天都有一群人在工地上打起横幅,“我们要住房!我们要回家!”他们还执意要找你,说是你承诺的。

欧阳明无可奈何地笑笑,说,放我出来,原来是把我扔给他们。

单国荣,湖北省作协会员。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中篇小说《鞋匠万老爹》《父辈的爱情》先后获得冶金部文学奖一等奖、武汉市文艺基金奖、湖北省楚天文艺奖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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