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为什么认定“沈从文”是“他的敌人”?(上)
2017-08-07王锦厚
王锦厚
(四川大学 出版社,四川 成都 610041)
吴宓为什么认定“沈从文”是“他的敌人”?(上)
王锦厚
(四川大学 出版社,四川 成都 610041)
这是一个叫人惊讶的题目,然而,却是一段活生生的史实……其中似乎不乏秘闻。
探知其中的秘闻得从他的《文学与人生》说起。《文学与人生》是吴宓先生“毕生心血之凝聚和理想之寄托”,可以称之为百科式的著作,不仅是文艺学,创作心理学,比较文学,……且包含了哲学、美学、伦理学等。从上世纪二十年代末撰写到九十年代出版,几乎经历了70余年,乃至生前未能见到书的问世。可谓遗憾,可谓幸运。
二十年代,吴先生任教清华大学研究院,他就为高年级的本科生及研究生开设《文学与人生》的选修课,同时在北平一些大学兼授此课。抗战时期,他执教过的西南联合大学、成都燕京大学,武汉大学等校,都曾开过此课。据他的女儿吴学昭讲:1948年冬,考虑到今后未必再有机会讲授这门课程,便将讲义撰写成文,写完之后,并亲笔誊写,亲手装订成上、下两册。1949年4月,由武汉匆匆飞往重庆想去峨眉山出家为僧,随身携带很少的物品中,就有这部《文学与人生》的讲义。文化大革命中,他将这部讲义交由一位学生保管。后来,这位学生坚决不肯将它交还。直到党的三中全会后吴宓先生的冤案得以平反。清华大学校史办会同吴学昭,请早年受业弟子李赋宁教授、王岷源先生根据底稿校勘,整理,并翻译了书中的英文,交由清华大学出版社作为清华丛书之三,于1993年8月正式出版。
在书中“阅读萨克雷《英国18世纪幽默作家札记》”一节,谈到与《红楼梦》一书的异同时,赫然写道:
Mr.吴宓 in his life experience,and in his literary writings,has meant to carry on and introduce,to express and crease,this conception and ideal of Women and of Love,as Thackeray conceived and formulated them.So,he(Mr.吴宓)is bound to be misunderstood and attacked,both by his friends(E.G.Mr.吴芳吉)and by his enemies(E.G.Mr.沈从文);both by the practical men of society and by the moral idealists of a traditional and conservative type.
吴宓先生在他的生活经验中,以及他的文学作品中,曾想继承与介绍,表现与创造这种对女性、对爱情的概念与理想,正如萨克雷所设想与表述的那样。所以,他(吴宓先生)必然会被两方面的人所误解与攻击——他的朋友(如吴芳吉先生)和他的敌人(如沈从文先生);既被实际的社会人士误解与攻击,也被传统的和保守型的道德理想主义者误解与攻击。
吴宓先生竟在自己最重要的著作中公开认定“沈从文先生”为“他的敌人”,实属罕见,而且奇妙。这一认定,到底意味什么?其中又有一些什么秘密值得我们去追寻呢?
吴宓是一个公认的道学家。无论是在个人的行为上,还是对文艺作品的看法上。对于以道德“劝说”,“训诲”,是非常反感的,厌恶的。他说过:
文学不以提倡道德为目的。而其描写则不能离于道德。文学表现人生,欲得全体之真相,则不得不区别人物品性之高下,显明行为善恶因果关系,及对己对人之影响,其裨益道德,在根本不在枝节,其感化者凭描写而不事劝说,若乎训诲主义(lyida cticism)与问题之讨论,主张之宣传,皆文学所忌者。(吴宓:《评歧路灯》1928年4月23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16期)
1929年他做了一件令业内人士震惊的事:那就是与原配夫人陈心一离婚而另寻新欢。此事在学术界、教育界闹得可谓沸沸扬扬,一直持续发酵,支持、反对、谴责……应有尽有。吴宓说到的“好友”和“敌人”,就是代表!
好友碧柳(即吴芳吉)对于吴宓的婚恋反映强烈,多次写信给吴宓,批评,规劝,甚至谴责,我们虽然不能看到碧柳的原信,但从吴宓日记中留下的片断,即可得知一斑。不妨引录如下:
三月二日星期日(1930年)
阴。星期。上午剪发,阅《翻译》课卷。
下午二时,接碧柳来函,殊为愤慨。盖碧柳仍以宓离婚为非,责数宓罪,而又欠款不还,反使宓自向新月书店提取书款,实属无理。按碧柳乃一Romanticist with a strong moralistic poise,而宓则为——Moral Realist,with poetic or romantic temperament。碧柳虽日言道德,而行事不负责任。以宓生平与碧柳关系之深,待遇之厚,则碧柳对宓离婚事,应极力慰藉宓,而对外代宓辩护;今外人未闻责言,碧柳反从井下石,极力攻诋,以自鸣高,可谓仁乎?且宓之注重义务,注重事实,对心一处置之善,帮助之殷,断非碧柳所能为,亦非碧柳所能喻。彼其同情心一,尤具虚说,而藉此机会诈取宓之钱财,尤为无行。岂宓犯离婚之罪,别人皆可乘火打劫以剥夺宓蹂躏宓乎?是不特无理,且极无情者矣!碧柳如此待我,反自居密友,屡言报恩,外似多情多感,实则巧诈虚伪。呜呼,我又何言!
3—5访陈仰贤于燕京大学姊妹楼。原拟向之诉说我之种种气愤痛苦,略得发抒安慰。乃陈似不欲闻,但求为讲中国诗。又言叶君为世中之“完全人”。彼之生活一切,均拟效法叶君。至询及宓事,则谓彦对宓无情,此事早成过去,尚何足挂心云云。宓窃思女子心理大率如是,陈之爱叶,亦属痴极,毫不顾事实。而对宓则同情已减。今后宓亦不再寻陈作深谈矣。是日乘人力车往,道极泥泞。(《吴宓日记》1930—1933)
毕竟是好友,吴芳吉、吴宓二人后来终于达成谅解,和好如初。
“敌人”沈从文则别具一格地表达他对此事的见解:以自己的特长,写了一篇题为《自杀》的短篇小说。1935年9月1日,《大公报·文艺副刊》和《小公园》合并为《大公报·文艺》。就在改版的这一天,头条发表了沈从文的《自杀》,讨论“道学家的革命”(所谓革命就是“离婚”、“自杀”)这种“流行传染病”,应如何“治疗”的问题。
作品通过“美与惊讶”的情节,写被同事称为幸福的刘习舜一天的故事。上完课回家和太太讨论朋友赵愚公的“离婚”“自杀”,是一种流行的“传染病”,“目前似乎还无法可以医治这种病”;又到公园赴约会,从“自杀”桃色案件的“遗孽”,十二岁的小美女吸引了众人的眼球,引起了“惊讶”,又说到“自杀”;约会回到家中,夜晚撰写应约“为什么要自杀”的文章时与太太的情爱。其中一些对话:“社会那么不了解我,不原谅我,我要自杀”,几乎是吴宓对朋友说过的原话。吴宓读后,非常愤怒,认为是在影射自己、讽刺自己,便向沈从文提出抗议。沈从文很快作出回答,写了《给某教授》,刊发于9月15日《大公报·文艺》。声称自己“无兴趣攻击谁”,(此话与事实有出入。《一个天才的通信》不就攻击了鲁迅和创造社么!)并非针对吴宓,只不过是辩解,且以傲慢的态度、“训诲”的口吻说:
我那文章本来只在诠释一个问题:即起首第二行提到的“爱与惊讶”问题……我目的在说明“爱与美无关,习惯可以消灭爱,能引起惊讶便发生爱”。
……
我的年龄学问比你少得多,可是对于观察人事或者“冷静”一点也就“明白”一点。我很同情您,且真为您担心。从您看我小说而难过一件事说来,可以知道您看书虽多,却只能枝枝节节注意;对于自己恋爱或教书有关的便十分注意,其余不问。您看书永远只是往书中寻觅自己,发现自己,以个人为中心,因此看书虽多等于不看(无怪乎书不能帮助您)……如今任何书似乎皆不能帮助您,因为您有病。这种病属于生理方面,影响到情绪发展与生活态度,它的延长是使得您的理性破碎。治这种病的方法有三个:一是结婚;二是多接近人一点,用人气驱逐您幻想的鬼魔,常到××,××,与其他朋友住处去放肆的谈话,排泄一部分郁结。三是看杂书,各种各样的书多看一些,新的旧的,严肃的与不庄重的,全去心灵冒险看个痛快,把您人格扩大,兴味放宽。我不是医生,不能乱开方子,但一个作者若同时还可以称为“人性的治疗者”,我的意见值得你注意。(沈从文:《给某教授》《沈从文全集》17卷,第194-195页)
这里沈从文为“治疗”吴宓这位道学家所得的“流行病”开出的药方也就是研究者日后引用的“人性的治疗者”的来龙去脉,也就是吴宓视沈从文是“他的敌人”的导火线。因为问题似乎没有那么简单,恐怕还有更深层的原因。这不得不追寻到《大公报·文学副刊》的创办及变迁。
“五四”前后,政党、社团兴起。为了宣传自己的主张,宣传自己的学说,于是大办报刊。新月派人马一直十分重视抓报刊,特别是报纸的副刊就是一例。朱光潜说:
在现代中国,一个有势力的文学刊物比一个大学的影响还要更广大,更深长。(朱光潜:《论小品文(一封公开信)——给〈天地人〉编辑徐先生》《朱光潜全集》第三卷,安徽教育出版社)
沈从文出道不久就一心想办刊物,他在给朋友的信函及自己的文章中,反复地说过:
我成天都想有一个刊物办下去,不怕小,不怕无销路,不怕无稿子,一切由我自己来,只要有人印,有人代卖,这计划可以消灭我的一生。……我只想办一个一星期一万多字的周刊,就找不到一个书店出版。(沈从文:《致王际真——朋友已死去》1931.2.27,《沈从文全集》18卷132页)
一个文学刊物在中国应当如一个学校,给读者应有的是社会所必需的东西。(沈从文《论“海派”》《沈从文全集》17卷57页)
刊物纯文学办不了,曾与林同济办一《战国策》已到十五期,还不十分坏,希望重建一观念。(沈从文:《复施蛰存》《沈从文全集》18卷390页)
在中国报业史上,副刊原有它的光荣时代,即从五四到北伐。北京的“晨副”和“京副”,上海的“觉悟”和“学灯”,当时用一种综合方式和读者对面,实支配了全国知识分子兴味和信仰。(《编者言》1944年10月2日天津《益世报·文学副刊》11期)
看,沈从文对办刊物是何等的热衷,用心又是何等的深远。沈从文早在二十年代末就和胡也频、丁玲在上海先后办了《红与黑》副刊和《红黑》、《人间》月刊。
吴宓回国执教东南大学时,就和吴先骕、梅光迪等人一道办起了宣扬、提倡白璧德人文主义的《学衡》。但他不满足于《学衡》的编发,早就想在报纸办副刊。于是致函《大公报》的张季鸾。从他的日记中可以看出:
十二月五日星期一
阴。风。上课如恒。前日在城中函张季鸾,谓以季鸾之政治,与宓之文学,若同编撰一报,则珠联璧合,声光讵可限量。而乃为境所限,不能合作,各人所经营之事业,均留缺憾。宁不可伤也乎?是日上午,又草拟《大公报·文学副刊》编撰计划书,寄季鸾。自荐为主持编撰《文学副刊》,不取薪金,但需公费。不为图利,但行其志。且观结果如何,能不负宓之热心否耳。
第二天便得到张季鸾复函。日记中这样记载的:
十二月六日星期二
夕接张季鸾复函,谓《大公报》各项原可如意改良。宓等如能竭力相助,极为欢迎云云。宓现决经营《文学副刊》,拟日内赴津面商一切。4—6访陈寅恪,亦极赞成宓主编《文学副刊》,谓此机不可失,并自言愿助宓云云。
十二月七日星期三
下午侯厚培来。再接张季鸾快信,促宓星期五赴津面商一切。决即前往。
晚,7—9访 Winter,饮我以酒。宓以《文学副刊》事告Winter,Winter欣允竭力相助云。
又函景昌极,拟约其来此助宓办《文学副刊》云。
十二月八日星期四
上午草拟《办理〈大公报·文学副刊〉待商决之各问题》,备携至津与季鸾等商定。
十二月九日星期五
晴。晨七时许,出,至东车站,乘8:25A.M.特别快车($2.50)赴天津。
十一时,抵天津老车站。先在车站附近之清真羊肉馆内草草午餐,即至四面钟大公报馆。坐待久之,张季鸾始起。又介见胡政之(霖)商谈编撰《文学副刊》事。
五时归大公报馆,续谈所商之事。卒定结果如下:(一)宓之职务为《大公报》编撰每星期之《文学副刊》,兼为《国闻周报》撰译长篇文,每月至少一篇。(二)《大公报》月给宓酬金二百元。系包办性质,凡特约或投稿人之酬金,及购书邮寄各费,均由此二百元中取给。归宓担负。又议决办法如下。(三)由宓月以百元,转聘景昌极,住清华助宓编撰。其《文学副刊》之通论及《国闻周报》中之长篇文,景所作者,亦可充替宓所担负之篇数。此外谈话甚多,不悉记。
7—8张、胡二君邀宓至菜根香酒馆便餐。毕,送宓至北洋饭店二楼25号室居住($2.75由《大公报》付账)。二君去后,宓作函致景昌极,询其意向,极盼其能来京相助。
9—10至大公报馆,与张、胡二君言别。以景函交其代发。又晤张警吾、张立卿等。归至北洋饭店25室,读新月书店寄赠各书。汽管热甚,久久始寝。喉哑神倦,诚所谓自寻苦恼、自增牵累也。
十二月十日星期六
晴。晨八时,出北洋饭店,至大公报馆,留片言辞。即至老车站,乘9:15A.M.特别快车回北京。
经过如此一番紧锣密鼓的奔波筹划,1927年12月23日天津《大公报》刊出《文学副刊》出版预告:
自一九二八年一月二日起,每逢星期一,增出《文学副刊》一版。特请名家担任撰述投稿。内容略访欧美大报文学副刊之办法,而参以中国之情形及需要。每期对于中外新出之书,择优介绍批评;遇有关文学思想之问题,特制专论;选录诗文小说笔记等,亦力求精审。
1928年1月2日《大公报·文学副刊》正式和读者见面了。第一期刊发了吴宓起草的《本副刊之宗旨及体例》:
(一)本报今兹增设文学副刊。略仿欧美各大日报之文学版(littérature et critique)及星期文学副刊(Literary Supplement;Review of Literature)之体例。而参以中国现今之情形及需要。盖以日报杂志之内容不外政治与文学,而二者实关系密切。广义之政治,包含经济实业教育及国民之各种组织经营活动。广义之文学,包含哲理艺术社会生活及国民凡百思想感情之表现。政治乃显著于外之事功。文学则蕴蓄其内之精神,互为表里,如影随形。政治之得失成败因革变迁,每以文学之趋势为先导为枢机。而若舍政治而言文学,则文学将无关于全体国民之生活,仅为文人学士炫才斗智消遣游戏之资。是故欲提高政治而促进国家之建设成功,应先于文学培其本、植其基、溶其源。而欲求文学之充实发挥光大,亦须以国家政治及国民生活为创造之材料、为研究之对象、为批判之标准。更就狭义之政治与狭义之文学而论,征之中西往史,无分专制共和,凡在国运兴隆民生安乐之时。文学与政治常最接近而相辅相成。而当衰亡离乱之秋,则文学与政治牵背道而弛,各不相谋。吾人望从事于政治者毋蔑视文学,并望努力文学者能裨益政治。凡此均指广义。如上所说,惟文学亦自有其价值与标准,不可不知耳。总之,本报注重政治,而尤着眼于国民生活之全体,故设各种副刊。而今兹对于文学特为加意改良,努力从事。国中爱读本报之人士,幸其指教而助成之。
(二)本报文学副刊每星期出一期,每期一版。其内容约分十余门,各期互见。除主要之二三门外,以材料之优劣精粗为去取之权衡,不以门类为重。但总括之,可分四大类:一曰通论及书评。二曰中西新书介绍。间附短评。三曰文学创造。诗词小说等择优登录,笔记谈丛之类亦附此中。四曰读者通信、问答及辩难。各门体例及范围,不须详说,当于内容见之。
(三)本报之宗旨为大公无我。立论不偏不倚,取公开态度。愿以本报为国中有心人公共讨论研究之地。此宗旨亦即文学副刊之宗旨。文学副刊之言论及批评,力求中正无偏,毫无党派及箇人之成见。其立论,以文学中之全部真理为标准,以绝对之真善美为归宿,以古今中西名贤哲士之至言及其一致之公论为权威(Authority),以各国各派各家各类之高下文学作品为比较,以兼具广博之知识及深厚之同情为批评之必要资格,以内外兼到,即高尚伟大之思想感情与工细之技术完美之形式合而为一、为创造之正当途径,以审慎之研究、细密之推阐、及诚恳之情意、为从事文学批评及讨论者所应具之态度。更释言之,则重真理而不重事实,论大体而不论枝节,评其书而不评其人。但就此册作品之文字及内容以推勘评判,而不问作者之为人及其生平行事如何。诗词小说等之选录去取,惟以其作品之精美程度为断。登载与否,其间绝无表彰此人推重此人或专提倡此体标榜此派而压抑其余之意存。本报文学副刊,既系大公报之一部,又非一人编撰,且又极端欢迎社外投稿,故其绝非代表某党派之主张或某个人之意见,自无疑义。即对于中西文学、新旧道理、文言白话之体,浪漫写实各派、以及其他凡百分别,亦一例平视,毫无畛域之见,偏袒之私,惟美为归,惟真是求,惟善是从。此须郑重声明于始,而望读者鉴谅者也。综上所言,本报文学副刊之宗旨及态度,为纯然大公无我,而专重批评之精神(critical attitude)。虽然文字讎仇,自古为烈,抑扬褒贬,怨毒所丛。自本真诚,人疑诈伪,虽矢坦白,亦类偏私。既不得人人而赞扬之推崇之,则或因失望而致愤懑,亦人情之常。故西方多有主张对于现今新出书籍及文学作品之批评,作者以不署名为善者,(Anonvmous Reviewing)亦自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本报同人以为文学固非宣传之资,不可有训诲之意。然在其最高境界,文艺实可与道德合一。本报常思提倡树立大国民之态度,及忠厚仁爱之诚意。故文学副刊,无论讨论辩难,决不流于偏狭之意气,决不登谩骂攻诋之文章。于创造文学,则不取专务描写社会黑暗及人类罪恶之作品。于文体(Style),则力避尖酸刻薄讥讽骂詈之风尚。此则本报文学副刊于无成见无一偏主张之中,所具之微意也。
(四)欧美各大日报之文学副刊,每期必有最近一星期中所出版之新书书目,分类汇列,而详记其书名作者、及出版书局、发售价目,择尤撮叙内容,并加评断。新出杂志及小说,亦在其中。但中国习惯不同,交通不便,实难仿行。今兹本报文学副刊,虽有此意,惟不能每期编列新出书目,仅能就本报同人所见及所得知者,为读者批评介绍。且篇幅有限,故重选择。极望国内外各书局各出版社各报馆各个人,以新出之书籍报章,多多寄赠本报,以供介绍批评。此事既甚便利全国之读者,而于该书之销售流行,亦大有裨。至若在本报文学副刊登载广告,尤易接近一般好读书愿购书之人士,出版界及著作界幸其注意。按以上乃指国内出版之书籍而言。至若欧美日本新出之书及出版界消息,较易知晓,但若于种类繁多,不及具录,且亦不必多录。故本报文学副刊拟但择其极重要者,及与中国有特别关系者,而论列之。余悉从略。
(五)本报文学副刊既愿为全国文学界之公开机关,故所有各门,均极端欢迎社外人士投稿。而通论及长篇小说,尤为重视。来稿文字及通信地址,务祈书写清楚,直寄天津大公报馆收。来稿需酬报者须先声明,本报亦可酌奉酬金。长篇稿于决定不登之时即寄还,短篇恕不奉还。文字偶尔笔误及引书叙事有误者,本报得迳行改正。至署名一照稿上所写者,真名别号听便。
(六)本报文学副刊力求与读者发生关系,后幅专为读者而设。读者惠寄之书函,当择尤选登,但力避标榜及诋评之习。又设问答一门,凡读者如有疑难,倘承下问,当就本报同人所知,并徵询专门学者。详为解答。惟问题须为新颖正大而关系重要者,若平常检书问人即可得知之琐屑知识及事项,恕不答复。凡读者对于本副刊之文字,如有辩难之作,本副刊亦极愿登载。遇必要时,且请原文作者另篇解释答复,一同录布。若读者与读者藉本副刊之地位,互相通信辩难,结文字因缘,尤增趣味而资切磋,并所欢迎。但辩论宜重主旨而持大体,不可流于支离琐碎。又切戒谩骂诋毁,此类辩难之作,概屏不录,亦不答复。凡读者通信问答辩难之文既蒙赐教,即经登录,亦不给酬。
(七)以上所言,仅其大略。一切应俟逐渐计划改良。尤望读者不吝赐教,是为至幸。
吴宓《文学与人生》的“通论”则分别在1928年1月9日二期、1月23日四期、2月18日七期刊登。这个“通论”,清华大学出版的《文学与人生》没有选入,或许是整理时不知道它早已在《大公报·文学副刊》刊发过。因此,全文引录如下:
文学与人生(一)
文学以人生为材料,人生藉文学而表现,二者之关系至为密切。每一作者,悉就己身在社会中之所感受,并其读书理解之所得,选取其中最重要之部分,即彼所视为人生经验之精华者,乃凭艺术之方法及原则,整理制作。藉文字以表达之,即成为文学作品。此尽人所知晓。惟其间有数事,似为今日吾国人所宜注意者,爰分述之。
文学之范围本无一定。广义之文学,包含所有书籍著作之有可读之价值者,哲理政治历史等等皆在其中。如圣亚规那St.Thomas Aquinas之神学大全,Summa Ttcologtae如卢梭之民约论,如达尔文之择源论,如孟森Mommsen之罗马史,皆文学也。中国之红楼梦、儒林外史、七侠五义、施公案等尤为文学。而十三经、二十四史、六朝隋唐人翻译之佛经,宋明诸子之论学语录等,尤不能排斥于文学疆域之外。此就广义而言之者也。若夫狭义之文学,或称纯粹文学,则但取直接表现人生之实况者,而弃其虚空论究人生之真理者,此亦未尝不可。但在纯粹文学中,更不宜妄生分别,有入主出奴之见。如新旧及平民贵族文学等之区别,岂可适用为抑扬去取之标准。西洋现代生活与中国古代生活,同为实际之人生。帝王卿相学士文人倡优皂隶以及工人教徒军阀政客,其在文学上之价值相等,均可用为材料,但视作者描写如何耳。总之,吾人决不可以己意中之文学标准妄定文学之范围。盖标准乃用以衡量各个作品之高下,而明示文学创造之方法与其鹄的者。今若不论标准,不分别审究作品之价值,而迳谓内容描写某时代某种生活之书均非文学,均在应行屏弃摧毁之列。此实未见文学之全体,未明文学之真相者也。近今中国与西洋接触,政治社会经济思想种种变迁,人生之经验遽增,人生之情况益繁。故中国文学之范围不得不随之而扩大,应合中国古今及西洋古今人生之经验而为一。居今日而欲创造及评论文学,均当以中外东西古今新旧人生之总和,及中外东西古今新旧文学之全体为思想之对象,为比较及模仿之资料。乃若故步自封,限于一隅,尊己而蔑人,是丹而非素。己身为渊博之学者。则谓诗中每字每句均应取材于典籍。而不问情感之真挚与否;己身为达官贵人,则谓洋车夫及农民生活不宜入诗,而不问其描写之工力如何;己身提倡某种主义,则谓前此之文学,均为专制君主骄奢贵族歌功颂德,或为资本家及帝国主义助虐张目,而不细究其作品之内容及作者之意旨;己身富于情感,喜作抒情诗,则谓凡文学以感情为主,说理叙事均非文学。此等议论,吾人目前见之极多,不胜列举。盖皆由不知文学之范围实与人生之全体同大,而未可以一时一事限之也。
(本节完本篇未完)
文学与人生(二)
人之本性,原甚复杂。其所秉赋,有本能,有直觉,有理性,有意志,有感情,有想像。人之生活及行事,实为以上各种同时运用活动之结果。文学中所描写之人生,亦为本能直觉理性意志感情想象联合所构成。人性固有所偏,然理性强者不乏想像。意志强者非无感情。其他类推。就一人所行之事言,于此时或专重理性,于彼事或纵任感情。又以此人与彼人较,其本性中之理性感情等成分之比例各不同。然就其人之一生全体论之,未有不兼其上言各种性行之原素者也。是故文学描写人生欲得其真。必同时兼写此诸种性行原素之表现于事实者。如所写之人纯为意志或感情所支配,则其人不啻傀儡。其书毫无文学趣味,但足宣示作者之主张见解而已。古学派(一译古典派)之伦理的主张,乃以各种性行原素之调和融洽,平均发达,适宜运用,为修养之鹄的及人格之标准。然希腊罗马文学中之上品,如荷马之诗,苏封克里之悲剧,以及桓吉尔(Virgil)之诗,其描写感情想象非不强烈,岂仅专重理性者。中世之基督教文学,似重意志。然亦不能废理性及感情。后来之新古学派及伪古学派,特重一偏之理性。致有浪漫派之反动,专务提倡感情及想象。写实派继浪漫派而兴,復趋他一端。专主以冷静之头脑,观察社会人生之实况,详细描写,不参己见。其所重者乃为科学之理性。自然主义变本加厉,专重本能及冲动。最近对于自然主义之反动又起。将来趋向尚难预言。统观西洋文学之全史此兴彼仆,各派循环递代。实足证明专重性行原素之一之文学决非正当,亦不能持久。其始也补偏救弊,为时世所需要,受众人之欢迎,其弊旋即由此而生,所长即其所短。其情形有如欹器独乐,倾覆旋转,当倾向于中心,欲归于静止,而不能。又如调色和味,注此挹彼,终难得所求之色,或匀正之味。而于其经过中。则遍见各色,备尝见各色,备尝各味焉。既知夫此,则吾人今日,对于已往之各派文学,俱应充分欣赏,并择己之所好者,自由仿作。然决不可专举注重性行之一原素之某派文学,归为批评之标准,创造之模范,而不许他派文学之存在或处同等之地位也。
于此宜注意者。文学界中有天演淘汰适者生存之公例。而各派之文学作品,其地位及权利同等。凡能历久而传于后者,必系伟大之作,而劣下之作品终归淘汰。文学史上兴灭起伏之陈迹与各派文学作品本身之价值毫无关系。不得以甲派先出,乙派后兴,遂谓凡属甲派之作品其价值均在乙派作品之下也。又不得以今日所流行者偶为丁派,遂谓丁派为文学之正宗,而以前之甲乙丙各派悉应废止蔑弃也。总之,吾人研究文学,不可过于注重文学史上之各派,更不可惑于其名,而资为去取。每一文学作品。自其作成之日,即永久存在。迄于今日犹存,古至今之文学,为积聚的,非递代的。譬犹堆置货物行李,平列地面,愈延愈大。并非新压旧上,欲取不能。吾人今日之文学财产,乃各时代各国各派之文学作品之总和,非仅现今时代(或本国)所作成者而已。有财而不用,反谓无财,推以与人,或毁之而自安于贫穷,是诚愚不可及矣。
文学与人生(三)
文学既系作者人生经验之表现,故世无绝对主观亦无绝对客观之文学。每一作品中主观客观之程度或成分,应视其作品之种类体制性质目的而定。例如史诗必须客观,情诗自宜主观,戏剧则当以客观为主观。述论哲理,宜凭客观之理性。而作书函或演说,意在动人,则宜用主观之感情,斟酌于主观客观二者之间而得其宜。此固古学派最高之鹄的,而未易言也。浪漫派最重主观。以“表现自我”为口号,欲纵任一己之冲动欲望及感情,听其自然发洩,不加制止。叙述一己之奇特感想,以及谬误之行事,不事讳饰,其所重惟在对己能诚。然人乃社会环境经验与其本性相合而产生之物。人莫不受前古或同时之影响。诸多年少浪漫之人,当谓吾性奇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吾之思想感情不与人同,一切是吾独创。然细考之,实未必然。如卢梭幼读布鲁特奇之英雄传,长读李查生(Richardson)之小说,而其谓科学文艺发达足使风俗衰败之论文,(一七五○年)乃采其友狄德罗(Diderot)之意见。如雪莱(S elley)尝奉古德温(Goodwin)为导师。如济慈(Keats)则以斯宾塞(Spenser)为模范。而如拜伦之与自然亲近,视人类如仇敌。此不过其对于社会家庭失望愤恨之一种表示。其厌世之深,正显其爱世之切也。夫人既不能与社会绝缘,与人类隔离,则不能有完全之主观,不受他人丝毫影响。表现之时,阖可偏重自我。然欲所表现者为完全纯粹之自我,实不可得也。
写实派与自然派最重客观。一则曰:吾但就吾观察所得者而实叙之,不敢参以己见。吾之材料方法,皆与科学家所用者无异。吾所描写者,一人之声容衣饰,一物之颜色形状,悉本事实,惟真是崇。再则曰:吾为艺术而作艺术。吾非欲提倡某事,亦非欲褒贬某种人物,吾但注意吾作品之佳妙而已。虽然,人生材料至极繁博。今欲写入书中,自难遍收而无遗漏,其不能不加以选择者势也。选择之际,自必有一定之标准,凭此以为去取。此其选择之标准,非主观而何?且实际之人生常为迷乱而无序,写入文学或艺术,则必加以剪裁修缮,斟酌改变,增减分合,重行排列而整齐之,使合于艺术之形式及需要,然后读者方能知其事实之因果,人物之关系,而与作者同其感想。此种整理之工夫,又非主观而何?
是故文学虽为模仿人生,然非印版照像之谓。文学中所写之人生,乃由作者以己之意旨及艺术之需要,选择整理而得之人生,且加以改良修缮,使比直接观察所得者更为美丽,更为真切,更为清晰。知乎此,则浪漫派之表现自我,与写实派自然派之惟真是崇,为艺术而作艺术,并属一种理想。不惟尚多可议之处,且决难实现。而吾人今日不当以此或彼为一切文学去取抑扬之标准,更不待辩而明矣。
我原封不动将吴宓的开场白引录,其目的不是评论其论正确与否,而是说,他如此论述,如此行文,给自己留下了后患,给了人以口实。因为早已有人把他看着眼中钉了。
但《大公报·文学副刊》出版反应仍然较好。吴宓日记有记载:
“昨罗振玉函赵万里,谓《文学副刊》议论明通云云”。又张季鸾函言叶公绰甚佩《文学副刊》云云。四月二十一日,吴宓再赴天津与张季鸾胡政之晤谈,“渠等对《大公报·文学副刊》内容甚满意”。又从陈寅恪处得知:“《大公报·文学副刊》编撰之事,众已知吴宓所为。只有努力,精选材料,不惧不缩、不慌不急、以毋负自己耳。”
《大公报·文学副刊》,每星期一出版。1928年1月2日至1934年6月1日,共出版313期。除吴宓1930年8月初至1931年9月底游学欧洲期间,托浦江清君代理(从130期至194期)外均由吴宓编辑。
吴宓赴欧期间,胡适辈便趁机下手《大公报》副刊的人事安排。吴宓在日记中有这样记载:
一九三一年六月十二日
晚归,阅《大公报》万号特刊,见胡适文,讥《大公报》不用白话,犹尚文言;而报中季鸾撰文,已用白话,且约胡之友撰特篇,于以见《大公报》又将为胡辈所夺。且读者评《文学副刊》,是非兼有;宓在国外,未为《文副》尽力,恐《大公报》中人,不满于宓,而《文副》将不成宓之所主持矣。又胡适文中,讥《大公报》中小说,为讦人阴私。若指潘式君,则殊诬;且潘君方遭冤狱,胡不营救,且施攻诋,以视Zola之于Dreyfus,何相去之远耶?念此种种,及中国人之愚妄,破坏本国文明,并吾侪主张之难行,不胜闷损,久不成寐。
胡适在1931年6月12日《大公报》万号特刊上发表的文章题为《后生可畏》。文章赞扬《大公报》“改组”后,已从“一个天津的地方报变成一个全国的舆论机关,并且安然当得起‘中国最好的报纸’的荣誉”,“爱读《大公报》的人”,“期望他打破”“中国最好报纸的纪录,要在世界上的最好报纸之中占一个荣誉的地位”。要做到这点,他提出了值得“注意的”三点:
第一,在这个二十世纪里,还有哪一个文明国家用绝大多人民不能懂的古文来记载新闻和发表评论的吗?
第二,在这个时代,一个报馆还应该倚靠那些谈人家庭阴私的黑幕小说来推广销路吗?还是应该努力专向正确快捷的新闻和公正平直的评论上谋发展呢?
第三,在这个时代,一个舆论机关还是应该站在读者的前面做响导呢,还是应该跟在读者背后随顺他们呢?(胡适:《后生可畏》(胡适文集)1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11月版)
显然,这完全是针对吴宓的。
吴宓敏感到自己不能主持《大公报·文学副刊》了。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胡适与张季鸾和沈从文的关系都非同一般。张季鸾是胡适的“好朋友”,且早就在为《大公报》出力。1929年1月1日就为该报撰写了《新年的梦》的社论。
1935年,《大公报》因揭露当局黑暗,遭到打压,胡适立即致函张季鸾予以支持和鼓励,信中说:
民国十二年,曹锟贿选将成,我在杭州养病,即和北京朋友商量,将《努力周报》停刊。今回此间若有分裂举动出现,《大公报》会无幸免之理。《独立》又岂能苟存?尊函所示,极所同情。我办过三次刊物,《每周评论》出到三十六期被封,《努力》到75期停刊,《独立》居然出到180期,总算长寿了。(胡适:《致翁文灏》、《胡适书信集》中69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9月1版)
1936年6月9日致翁文灏信中写道:
但因报纸所载确息太少,故不能作长文痛论此文。本星期日《大公报》论文由我作,拟明日作一文,津、沪同日(十四日)发表。(胡适:《致张季鸾》同上)
胡适极力鼓励他“不要绝望”。
在张季鸾逝世后所发的吊唁电,更可以看出两人的关系。吊唁中说:
《大公报》主笔张季鸾逝世,“我的朋友张季鸾逝世,实在是国家的一大损失,我很难过,特致电慰问。——当时重庆各报。《胡适书信集》(中)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9月)
如此非同寻常的关系,安插一个自己的亲信去主编《大公报》副刊,可谓轻而易举。更何况胡适辈早就想在报纸办副刊,在有影响的《大公报》办副刊,此时安插沈从文去,不正是机会吗?沈从文去《大公报》办副刊是可以发挥他们希望的作用的。夏志清作过透彻的论述。他说:
沈从文跟那些教授作家(引者:指新月派教授作家)能建立友谊,主要因为意气相投。到一九二四年,左派在文坛上的势力已渐占上风,胡适和他的朋友,面对这种歪风只有招架之力。在他们的阵营中,论学问渊博的有胡适自己,论新诗才华的有徐志摩,可是在小说方面,除了凌淑华外,就再没有什么出色的人才堪与创造社的作家抗衡了。他们对沈从文感兴趣的原因,不但因为他文笔流畅,最重要的还是他那种天生的保守性和对旧中国不移的信心,他相信要确定中国的前途,非先对中国的弱点和优点实实际际的弄个明白不可。胡适等人看中沈从文的,就是这种务实的保守性。他们觉得,这种保守主义跟他们所倡导的批判的自由主义一样,对当时激进的革命气氛,会发生拨乱反正的作用。(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台湾东海大学版)
果然没出吴宓所料。很快,忽奉馆函告《大公报·文学副刊》着急停刊。
1933年8月张季鸾便邀请杨振声和沈从文编《大公报》文艺副刊,31日,沈从文、杨振声一道设午宴,邀请朱自清、林徽音、郑振铎等出席,商讨《大公报》开启文艺副刊事宜;9月10日,沈从文便以《大公报》名义举办茶会,邀请周作人等共商创办《大公报·文艺副刊》;13日,又向朱自清约稿……9月22日,编委会组成,成员除沈从文,还有杨振声、朱自清、林徽音、邓以蛰、周作人。副刊每星期三出版,至1935年8月25日,共出166期。虽然暂时没有撤换吴宓,但却由沈从文另起炉灶办起了一个与吴宓主编的《大公报·文学副刊》相对立,同时存在的《大公报·文艺副刊》。这个副刊被司马长风列为文坛大事记。直到1933年9月1日《大公报·〈文艺〉副刊》和另一副刊《小公园》合并为《大公报·文艺》。在合并的第一号发表了沈从文的题为《自杀》的小说,给吴宓以讥讽、“训诲”……最终将吴宓赶出了《大公报》副刊。从此《大公报·文艺副刊》完全由胡适、沈从文辈所掌控。沈从文是非常得意的。1933年9月24日,便致函哥哥沈云麓,说:
《大公报》弟编之副刊已印出,此刊每星期两次,皆知名之士及大学教授执笔,故将来希望殊大,若能支持一年,此刊物或将大影响北方文学空气,亦意中事也。(转引吴世勇:《沈从文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1版)
由此可以看出沈从文的意图。朱光潜说得更明白。他说:
在解放前十几年中我和从文过从颇密,有一段时期我们同住一个宿舍,朝夕生活在一起。他编《大公报·文艺副刊》,我编商务印书馆的《文艺杂志》,把北京的一些文人纠集在一起,占据了这两个文艺阵地,因此博得了所谓“京派文人”的称呼。(朱光潜:《从沈从文先生的人格看他的文艺风格》1980年第五期《花城》)
《大公报·文艺副刊》虽然由沈从文直接掌握,但背后始终有胡适的影子存在。从沈从文与胡适的互动即可清楚可见:
1933年10月22日,胡适致函沈从文。
从文:
我没有法子给你写文字,只好让一篇小说给你。作者姓申,名尚贤,是贵州人,才廿三岁,今年考北大没有取上。《独立》上登过他的几篇文字,有两篇是小说。这篇是他送稿独立的,或因为知道他是很穷的,所以我想让你们收买了去。请你看看,若不合用,请早点还我。
匆匆问双安
适之廿三、十、廿二
1934年11月17日邀胡适下午6点到锡拉胡同东玉华台参加《大公报·文艺》副刊宴会,主要商量“若这刊物还拟办下去将怎么办的事情”,并约胡适为《大公报·文艺副刊》纪念徐志摩逝世三周年特刊写文章。
1935年1月5日致函胡适希望写文章,说:“这个刊物着手时,便含有‘逼迫能写文章的写文章’的意思,且希望大家能把《新青年》时代的憨气恢复起来,以为对社会也许还有益处。”
1935年3月15日《北平晨报·红缘》副刊发表题为《多产作家沈从文先生》,沈非常气愤。17日致函胡适,要求声援,信中说:“为社会道德计,此种毁谤个人风气之不宜存在,实亦极显然之事!先生于此等事,必有意见,盼作一文章,质之社会。”
胡适辈就这样清除了吴宓这个异己,让沈从文彻底控制了《大公报·文艺》。《大公报·文学副刊》易人,给吴宓以致命的打击,他特别伤感、特别难过。伤感、难过的是《学衡》杂志、《文学副刊》咸遭破毁,“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的言论阵地几乎全部被占领;“所得诗友诗文佳作,再不能随时刊登,与世同赏。”这才是吴宓和沈从文结怨的深层原因。
沈从文主编《大公报·文艺》至1936年3月29日,出版119期后,虽然由萧乾负责,但其影子仍然在,直到解放。沈从文将《大公报·文艺副刊》作为阵地发起了“京派”与“海派”,“反差不多”,“反对作家从政”,“《看虹摘星录》”,一次又一次论争,宣扬胡适辈的“自由主义”主张。……向左翼作家有形无形地进行攻击,同时又充分利用“周刊时间短,发行量远比一般杂志大的优势”,刊登青年人的作品,扩充自己的队伍。
抗战胜利后,回到北平,沈从文更是大抓《益世报》《北平晨报》等多种报纸的副刊。在主持这些《文学副刊》时,就充分运用了《大公报·文艺副刊》的经验。他说:
副刊从一较新观点起始,是二十三年天津《大公报》的试验,将报纸篇幅让出一部分,由综合性转为专门,每周排定日程分别出史地、思想、文学、艺术各刊,分别由专家负责,配合当时的特约社论,得到新的成功。尤其是《文艺副刊》,由周刊改为三日刊、日刊,国内各报继之而起,副刊又得到新的繁荣。若干新作家的露面,使刊物恢复了过去十年对读者的信托与爱重。(沈从文:《编者言》1946年10月30日天津《大公报·文学周刊》第11期)
沈从文主持《大公报·文艺》的工作得到香港及海外不同政见者的吹捧,司马长风在他的《沈从文编〈大公报·文艺〉》文中说:
在沈从文主编大公报文艺的年代,中国的文学正处于一个奇异多变时代,一方面以中共为背境的左翼作家,正在配合第三国际“人民统一战线”搞国防文艺,另一方面以林语堂为主的一群作家,专提倡幽默小品,而“新月派”作家,自徐志摩死后已风流云散,而大公“文艺”则细水长流,灌溉着一片葱绿的园地。(司马长风:《新文学丛谈》昭明出版社有限公司1975年8月初版)
夏志清在其著作中说:
胡适们对沈从文的信心没有白费,因为后来胡适致力于历史研究和政治活动,徐志摩于一九三一年撞机身亡,而陈源退隐文坛——只剩下了沈从文一人,卓然而立,代表着艺术良心和知识分子不能淫不能屈的人格。……
到一九三四年他接编《大公报》文艺副刊时,他已成为左派作家心目中的右派反动中心。(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214页)
从以上的叙述。不难看出,《大公报·文学副刊》由吴宓主持而易为沈从文主持《大公报·文艺》,实在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一场争夺舆论阵地,争夺话语领导权,争夺青年的斗争,研究者们是否应该多加关注,多加研究,这对认识吴宓、沈从文、胡适……都会有好处的,对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也会有益的。
(责任编辑:陈俐)
2017-05-30
王锦厚,男,四川大学出版社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