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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死亡与精神死亡的良性互动

2017-08-05廖志翔—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7年7期
关键词:祥子骆驼祥子

廖志翔—

摘 要:“三起三落”是《骆驼祥子》的写作主线。为了使祥子形象“活”起来,并达到使其走向个人主义末路的写作目的,老舍既让虎妞、小福子二人深度介入祥子生活,又让二人在祥子眼前死亡,以致祥子精神殆尽。老舍让肉体死亡与精神死亡实现了良性互动。

关键词:《骆驼祥子》 祥子 死亡写作艺术

一部经典作品永远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它带着先前解释的气息走向我们,但经岁月的沉淀和打磨,当它重新出现在读者面前时,就会让我们眼前一亮,就如卡尔维诺在诠释“经典”这一定义时说:“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我们越是道听途说,以为我们懂了,当我们实际读他们,我们就越是觉得它们独特、意想不到和新颖。”[1]

在以往的研究分析中,有人认为老舍把自己写作的愉快、追逐职业作家之梦的着迷与坎坷投射进了祥子“三起三落”之中,使“三起三落”这条线有了实在的情绪,有了内在生命,并指出这种相类经历的复合书写使《骆驼祥子》在老舍生命中占据了“自叙传”的意义[2]。即便持这种看法,但我们不可否认在描写祥子与虎妞结婚之前的1-14章内容中,祥子没有实在灵魂,没有外在生命活力。笔者相信不少人都有这种感受。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呢?窃认为,这正与老舍勾勒祥子“三起三落”的故事情节有关。

老舍因把自我投射了进去,与祥子的距离太近了,他的注意力在人物心灵与感情的历程,也就着重表现了祥子与车的深厚情感。祥子爱车如命,但车毕竟是物品,没有生命力,与祥子无法沟通、交流,祥子的情感、语言、动作等都是单向性的,车无法对祥子作出回应或反馈,而且又没有其他人与祥子有太近的距离,产生不了互动感,只呈现了祥子对车的单向迷醉,于是祥子单一、单薄的形象就凸显了出来。在与虎妞结婚后,祥子虽依旧嗜车如命,但有虎妞等人物参与进去,与祥子有了交流和沟通,祥子有了自己的个性,就“活”了起来。人物的参与只是让祥子“活”起来的关键因素,其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表现祥子走向末路的目的。那么怎样运用人物来实现这个目的呢?老舍的办法是让参与的人物死亡,让祥子的情感结构的各个层次的复杂性在变化的情境或动荡的命运中得到考察,更明确地说,是让祥子的情感两极(爱与恨)在情境两极(顺境与逆境)中得到考察,在来回的极端考察中使其情感结构瓦解与崩溃以消解他原有的智慧勇力和品性,最终完成祥子走上末路的目的。简要概括有:虎妞的死亡,小福子的死亡,祥子的死亡。這几者间的关系比较复杂,笔者做下简略探讨。

我们从小说的第十五章说起,这一章老舍开始写祥子与虎妞成婚及婚后生活,直到十九章以虎妞难产致死而结束。从作家创作实践上说,怎样让读者感官或心灵受到刺激而使形象生动,他们往往遵循着一个二律背反的原则,那就是既把人际关系拉近,又把心理距离拉开,所以我们在小说中常看到感情发生冲突的人往往是夫妻、父子、兄弟、朋友、战友之间,或是志同道合、患难与共、有共同理想、共同爱好的人之间,因为这些人在同一件事的抉择与看法上暴露了他们之间的心理距离越来越大。老舍以结婚的方式让虎妞参与到祥子的生活中,这就拉近了两者人际关系的距离,人际关系的距离一旦缩小,对于老舍来说就有利于拉开心理距离。形象的心理距离是一种内在的差距,有时它以外在的语言或动作表现出来,内在的心理距离和外在的动作效果是同步增长的。具体到祥子和虎妞之间心理距离的表现,我们来看几个例子。在结婚后,祥子明白虎妞并没有怀孕,虎妞却说“要不这么怨你一下,你怎么会死心塌地的点头呢!我在裤腰上塞了个枕头!哈哈!”[3]笑出了泪来,而祥子却憋闷了好几天,他感到窝心,愤怒,觉得自己脏,便在澡堂里把全身烫得麻木通红;在拉车的问题上,虎妞让祥子找自己的爹刘四爷做靠山,“作个买卖去”,不让祥子拉车,而祥子一听头上的筋都了跳起来,“我不会!赚不着钱!我会拉车,我爱拉车!”[3];虎妞要在祥子身上找到失去了的青春,满足自己生理需要,但祥子觉得“家里的不是个老婆,而是个吸人血的妖精!”宁愿在外拉车而不愿回家……心理距离逐步拉大,最容易使冲突戏剧化,效果得到强化。祥子与虎妞在诸多问题的看法上不一致使之产生永远无法在心灵沟通与契合的后果,祥子形象的生动性就强化了。此外,心灵距离的逐渐拉大最终导致祥子对车的“爱”这层单一的感情结构的稳定常态开始打破,使其情感处于“极端”状况,即祥子对虎妞产生了“恨”。但老舍没有让祥子对虎妞的“恨”在祥子与虎妞共同生活中突显,他把祥子的这种“恨”放在了极端逆境中去考察,进而发现感情结构深处的秘密,即以“虎妞的死亡”来表现了祥子的“恨”。具体到文本来说,老舍描写虎妞难产的场景时,并不是写经三天三夜挣扎的虎妞与死神搏斗的情形,也不是写祥子看见虎妞如此难堪而极端痛苦、无援无助的悲苦之情,却去写巫婆陈二奶奶的愚弄、行骗、无知、滑稽和恶毒,对于这个场景描写,蓝棣之先生认为这是祥子厌恶他的婚姻生活,他对虎妞充满了仇恨,“祥子实际上是想借那位女巫来掩饰自己对于虎妞的真实意图。他下意识里是想虎妞死的。他早就想摆脱了,他看不出除了虎妞死去之外,还有别的方法可以解脱。”[2]他的这种看法我认为很有道理,因为当虎妞死后,祥子以反常态的形式出现在读者面前。首先一个身边至亲的离去他并未感到悲伤,其次虎妞死后祥子在拉车时遇到他的岳父大人刘四爷,当刘四爷听到自己的女儿已死内心是愤怒而悲痛的,但祥子前所未有的强硬语气压住了刘四爷并不搭理刘四爷的话扬长而去,他心中尤其痛快,身上尤为轻松——“祥子又活了,祥子胜利了!”[3]祥子不仅不为虎妞之死悲伤,反而把虎妞的死当作自己的复活和解脱,这就反证了祥子多恨虎妞啊!(祥子看夏太太和妓女“白面口袋”心里都有一惊,可见虎妞对他留下的阴影之大,这也可作为祥子对虎妞之恨的佐证,在此不加作论述)但老舍并没有沿着这一条直线层层深入人心,因为任何单方向深刻性都是有限的,真正的深刻往往不在于单方向的延续,而在于反方向的张力之中。因此老舍又把祥子放在了极端顺境去考察其情感,即让小福子参与进来。

老舍对祥子与小福子相处过程描写所用笔墨是较少的,正因为少才尤为精妙,因为他在寥寥数语之中写了出了“爱”。当祥子刚把虎妞的棺材埋好回到家,小福子随后便进到房间暗示想跟祥子一起生活,这就有些反常了,为什么虎妞刚去世小福子就迫不及待表达了这种想法呢?在这一层上,老舍写得相当隐晦,给了读者极大的想象和思考空间。笔者认为在虎妞死之前两人就已经有了感情,虎妞的死为其提供了吐露心声的契机。在祥子第一次病倒在家中休养时,小福子便时常过去看看,祥子觉得心中憋闷和小福子说上了话,这时虎妞一定看出了端倪,出于嫉妒和自我保护,便破口大骂小福子:“来吊棒!好不要脸!”[3]由此看来祥子和小福子在虎妞生前都掩藏着这种感情,直到虎妞去世后才显露出来。当小福子向祥子暗示之后,我们看祥子的内心反响多么强烈啊,“她满身都长了疮,把皮肉都烂掉,在他心中她依然很美。” [3]在虎妞身上的“恨”转变为对小福子的“爱”,老舍把祥子的情感放置到了另一极端,但老舍还要强化,他顺势而推,把这层“爱”给祥子的内在动力以外化的方式表现。祥子去投奔曹先生,让其给他个好主意,“顺着曹先生的主意去作事,而后再有小福子的帮助;他打外,她打内,必能成功,必能成功,这是无可疑的!”[3]把一切准备妥当,祥子感到爽直痛快,“祥子,没她可不行。他的身体、精神、事情、没一处不需要她的。”[3]祥子的“爱”已经到了情感的最高层、至高点,正在这时老舍又把一个反向张力的极端逆境向前推,把祥子放到其中来考察:小福子的死亡。

在之前的情境极端的转换与变化中,祥子的情感极端也随之作了相应转换和变化,但这一次以“小福子的死亡”再次进行考察时,祥子已做不出任何回应。老舍设置“小福子的死亡”这一逆境,让祥子这一“人物和环境闹别扭,让人不舒服,走投无路,大祸临头,使人物处于一种危机灾难之中。”[4]小福子一死犹如山崩地裂,电闪雷鸣,他的情感结构受到严重瓦解与坍塌,所有情感随之魂飞魄散。

“人被宣称为应当是不断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个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查问和审视他的生存状况的存在物。”“成为一个‘有责任的(responsible)存在物,成为一个道德主体。”[5]然而祥子原有的智慧勇力和品性随小福子的死亡消失殆尽。这一次他没有大怒也没有大悲,而是“回到车厂,懊睡了两天。”从此丢弃全部生活志向直至堕落,“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他狡猾,因为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3]祥子成了一个不会“查问和审视他的生存状况的”、没“有责任的”、更无“道德”的人间走兽。老舍在这里让肉体死亡与精神死亡形成良性互动,以他人肉体死亡层层刺激致使祥子精神死亡,做出了自然得天衣无缝般的艺术表现。

参考文献

[1] (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M].黄灿然,李桂密,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5.

[2] 蓝棣之.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80-86.

[3] 老舍.骆驼祥子[A]//老舍小说全集(第4卷)[C].舒济,舒乙,编.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

[4] 孙绍振.文学创作论[M].福建: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642.

[5] (德)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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