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礼”之间的徘徊与抉择

吴礼玲

摘要：《雷雨》作为曹禺的处女作，在其发表之初就引起了极大的轰动。细读作品，不难发现这部作品将各种“原型”都完美融为了一体：周朴园与侍萍之间上演的“负心汉与痴情女”的原型，繁漪所体现的美狄亚的欲望与复仇的原型，繁漪与周萍以及周萍与四凤之间纠缠发展的乱伦的原型。本文主要针对《雷雨》中繁漪与周萍、周萍与四凤之间的不伦之恋的原型做深刻探究。

关键词：乱伦；繁漪；兄妹恋；原型

一、杀父娶母：历史的重演

在《雷雨》中，周萍与繁漪再一次上演了“母子恋”。“母子恋”作为一个历史的母题，不管是在西方还是东方，都有其肥沃的土壤。索福克勒斯的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讲述了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的悲剧故事。俄狄浦斯王的悲剧意在告诉世人命运的不可掌控，即使俄狄浦斯自己有意识地逃离，也终究逃不出命运这张无形的大网。但俄狄浦斯王“弑父娶母”的故事却成为了文学作品中一个典型的原型，莎士比亚的代表作《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的叔叔克勞迪斯杀兄娶嫂这一行为便是这一原型的演化。

在中国，同样地也存在着“母子恋”这一原型，这在《诗经》和《左传》中已有了大量的反映。《左传·桓公十六年》记载，卫庄公死后，宣公继位，卫宣公便娶了他的庶母夷姜为妻子，生公子急子。急子成年后卫宣公为他娶了齐君的女儿为妻，但宣公一见这未过门的儿媳妇，便被其美貌迷倒，随后便将她纳为妾，称为宣姜。宣公死后，其子顽又娶了宣姜。《诗经》中《君子偕老》、《雄雉》等篇则讽刺了宣姜放荡不淑，以及宣公一家的不伦关系。《左传》中还记载了大量“叔娶嫂”的婚姻关系，由此可见，“子娶母”、“叔娶嫂”等不伦行为在当时并不罕见。在顾颉刚先生的《由“烝”、“报”等婚姻方式看社会制度的变迁》一文中可知，从父系氏族社会到奴隶社会，妇女都是氏族和宗族里的一笔财产，因此为了守住这笔财产，从别的家族里嫁过来的女子若丈夫已死，那么弟兄辈、子侄辈，甚至孙辈都可以娶她。这种现象的出现主要是为了宗族繁衍后代的需要，女性被看做是以一种原始的“生产人”和氏族的财产的形式而存在的。随着社会的发展，“烝”、“报”的现象依然层出不穷，但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男性贪恋美色。从俄狄浦斯王到《左传》，“娶母”多与王位的更替有关，很大可能是新统治者必须借助女方氏族的权力来巩固新政权，高尚如俄狄浦斯，不可能因为垂涎伊俄卡斯忒的美貌而娶她，他的“娶母”只是继承先王留下的所有遗产，包括权力和女人。因此，俄狄浦斯必须娶伊俄卡斯忒来稳固自己的王位。由此，权力与乱伦便成了一对难舍难分的孪生兄弟。

在《雷雨》中，周萍与繁漪之间的不伦关系即是“杀父娶母”这一原型的再现。周萍身为周家的长子，拥有周家的财产继承权，繁漪身为他的后母，且只比他大七八岁，那么他们之间发生不伦关系的可能性非常大。首先，年轻气盛的周萍从乡下来到周公馆，看见繁漪这样的大家闺秀必然心生爱慕；其次，周萍与繁漪之间年龄相近，以及繁漪对爱情的渴望都激发了周萍的追求之心；最后，周萍心里极强的占有欲在潜意识里告诉周萍不管是周公馆的财产还是繁漪，在周朴园过世以后都将会属于他。即使现在周萍在周家还没有绝对的掌控权，但作为长子继承人的他，一旦继承家业，在周家就会掌握绝对的实权。他对繁漪的感情，一方面是出自极强的占有欲，另一方面也对未来自己继承周家的家业需要繁漪的认可。当然，周萍与周朴园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上升到“杀父”这一白热化阶段，但“杀父”的想法并不是没有出现过在周萍的脑海中。“你忘记了在这个屋子里，半夜，你说的话么？你说你恨你的父亲，你说过，你愿他死，就是犯了灭论的罪也干。”①此话出自半夜周萍与繁漪谈心的对话中。由此可见，在热恋着繁漪的时候，周萍对于周朴园确实是恨之入骨。但终究周萍没有做出“弑父”的极端行为，原因有三个：一、周萍长期接受的封建礼教的教育，始终无法跳出“父为子纲”的伦理范畴，虽然对繁漪的爱让他憎恨父亲，但实质上他却不敢违逆父亲；二、四凤的出现使周萍的爱情由繁漪身上转移到了四凤的身上，那么“弑父”便成了多余的行为；三、周萍本身即为父权制的继承人，在他继承周家的家业之后，他将成为第二个周朴园，“弑父”的行为等于反对自身的利益，他是不会做的。因此，在四凤出现后，周萍为他与繁漪之间的不伦之情深深责怪自己，并千方百计地逃避繁漪。不管是对繁漪还是对四凤，周萍都只是出于一种冲动和占有欲，并不是出自真正的爱情。而他对周朴园的恨，也随着爱情的转移而慢慢变成顺从。因此，周萍与繁漪的这场不伦之恋随着周萍的移情别恋最终没有曝光，只以“闹鬼”的方式存在于黑夜之中，而周萍最后选择遵从“礼”而放弃繁漪，也使得“杀父娶母”这一情节未在现实中上演，但不可否认的是，“杀父娶母”的情结曾深深地存在于周萍的脑海之中，并一度让他陷入疯狂。

二、兄妹恋：亘古的错乱

《雷雨》中，还有另外一段乱伦之情，即周萍与四凤之间的兄妹恋，也非常值得关注。兄妹恋这个母题在远古时代就已存在。在汉代的石刻画像与砖画中，多有人首蛇身的伏羲和女娲的画像，且多以夫妇的画面呈现。关于伏羲与女娲的传说，更是众说纷纭，但在西南地区苗瑶等少数民族民间流行的传说中，伏羲与女娲不仅是夫妻，他们更是亲兄妹。现广西融县罗城瑶民口中保存的相对完整的传说指出，一个男子有一双十多岁的儿女，一天大雨倾盆，男子预测是天上的雷公发怒了，于是将雷公捉住，用铁笼子关了起来。第二天，男子要去集市买香料，预备将雷公杀了，嘱咐自己的一双儿女千万不要给雷公水喝。父亲走后，雷公苦苦哀求兄妹俩给点水给他喝，妹妹动了恻隐之心，将灶头上刷锅的刷把拿来滴了几滴水给雷公喝。雷公得到水，马上破笼而逃，留给兄妹俩一颗牙齿，并让他们种在土里，种子第二天就长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葫芦。父亲回家后得知雷公逃跑，赶紧打造了一艘铁船。第三天，雷公发洪水来向男子报仇，男子躲进了铁船中，一双儿女则躲进了葫芦里。洪水直涨到南天门，男子喝令天神给他开门，天神害怕了，命令水神退水。洪水即刻一退千丈，男子和他的铁船从高空直跌落到地面，摔得粉身碎骨。他的一双儿女因为躲在有弹性的葫芦里，所以安然无恙。但一场洪水却使大地的人类都灭种了，只剩下这一对兄妹。待他们长大后，哥哥想要和妹妹结婚，妹妹不同意。哥哥再三请求，妹妹说倘若哥哥追上她，她就答应结婚。于是他们绕着一棵大树使劲追赶，最后哥哥在乌龟的献计下，在追逐的时候转身而走，这样，没有防备的妹妹就投入了哥哥的怀抱，于是兄妹俩就结婚了。婚后不久，妹妹就产下一个肉球，夫妇俩将它切成小块，在攀登天梯的时候，一阵风吹过，细碎的肉球四处飘散，到了地面，就变成了人。这一对兄妹，便是壁画上的伏羲与女娲。在传说中，人类的再造始祖竟然是一对亲兄妹，由此可见，文学中的兄妹之间的不伦之恋其实早有神话的原型。endprint

在《雷雨》中，周萍与四凤之间的感情可以说是以伏羲与女娲之间的感情为原型的，但不同于神话单纯，周萍与四凤之间的兄妹恋掺杂了更多的非爱情因素。周萍对四凤，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四凤的青春活力、单纯美好，给深陷与繁漪的不伦之恋而无法解脱的周萍带来了希望，并迅速吸引了周萍的注意。周萍认为他与四凤之间才有可能结出爱情的果实，并且自认为是爱四凤的，但实际上他只是将四凤作为搪塞繁漪的借口，四鳳带给他的只不过是完全与繁漪不一样的新鲜感。对四凤而言，周萍作为周家的大少爷，展现给她的是成熟、多金、痴情的一面，未经世事的四凤自然抵挡不住他的诱惑。如果周萍与四凤只是单纯的少爷与侍女之间的相恋，那么几十年后他们极有可能就是现在的周朴园和侍萍。但命运给他们开了一个玩笑，周萍与四凤竟然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他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相恋，却在四凤已经怀上了周萍的孩子的时候得知了真相。再一次地乱伦之情让周萍难以接受，也让单纯的四凤无法承受，因此，他们的结局只能是死亡。

伏羲与女娲是兄妹，周萍与四凤也是兄妹，伏羲与女娲结婚生下孩子，最后成为人类的再生始祖，但四凤与周萍的孩子却无法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因为兄妹相恋在人类还处于蒙昧和未开化的时代，是可以被接受的，但中国经过了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封建礼教所提倡的伦理观甚至比感情还更为重要。周萍无法把持自己与繁漪陷入了一次不伦之恋已经追悔莫及，未曾想过四凤竟会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上一代的恩怨纠葛直接导致了下一代的悲剧。周萍不仅看到了发生在自身身上的悲剧，也看到了发生在周朴园身上的悲剧，而这种悲剧也许多年后会再次发生在他的身上。

以“兄妹恋”为原型的情节常常出现在各类文学作品当中，但结局一般都是山重水复之后发现这对“亲兄妹”其实并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他们之中必有一个是养子，这样，这对兄妹之间感天动地的爱情便柳暗花明地符合礼教规定和能够被世人接受了。但曹禺的《雷雨》却反其道而行，从周萍与四凤的从初识到相恋，最后被证实二人之间是兄妹而无法结合，这不仅是一个爱情悲剧，更是一个亲情悲剧，读罢令人惋惜。

三、结语

《雷雨》中的乱伦原型有二：周萍与繁漪之间的乱伦是以俄狄浦斯“杀父娶母”为原型的；周萍与四凤之间的乱伦则是以上古神话伏羲与女娲亲兄妹结婚生子为原型的。但时过境迁，在封建社会的末期，这两个原型演绎在周萍与繁漪以及周萍与四凤的身上，已经刻上了权力的纠葛、礼教的束缚等烙印，但故事情节却更加引人深思。

注释：

①曹禺：《雷雨》，华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64页。

参考文献：

[1]曹禺.雷雨[M].华夏出版社，2003年版.

[2]索福克勒斯著.罗念生译.俄狄浦斯王[M].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

[3]袁珂.中国神话传说[M].世界图书出版社，2012年版.

[4]左丘明.左传[M].岳麓书社，1988年版.

[5]陈进.欲望与复仇——美狄亚原型在现代中国[J].大连海事大学学报，2011年8月，第10卷，第4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