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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里的猫

2017-08-01常聪慧

黄河 2017年1期
关键词:老猫西林母亲

常聪慧

“我就要动身去了,去茵纳斯弗利岛……”

——叶芝

她只记得昨晚又是极不愉快地入睡。挥之不去的烦恼贯穿了整个夜晚,从破碎不安的梦境中醒来时,她觉得浑身疲乏。如果谭西林知道她在和那只“猫妖”生气,一定会笑喷。

这一次,谭西林把她约在一处低浅的河滩。在炎烈的阳光照耀下,满滩浑圆的鹅卵石闪着白光。河谷两岸,是黝深的杨树林,阒寂无声,高低不齐的树身投下大片湿气蒸人的阴影。整个河滩覆盖在层层叠叠的灼热里。河水早已断流,现在河床里流淌着的是永无止境的时间和懒洋洋的岑寂。

她回想早晨那场梦境。梦里,她和谭西林在法院争夺女儿“露露”的抚养权。谭西林慷慨陈词,逻辑严密,条理清晰,用词精准,极力向法官和陪审团表白他是一个好父亲。她从来不知道谭西林口才如此好。而她这一方,未战已败,那位事先拍着胸脯口若悬河的年轻律师,居然变成了一颗鸡蛋,在宽大的桌子上打着滚,比划着各种大小不一的圆圈以及八字舞。法庭禁止女人说话,一旁的法警用红笔在她脸上画了个圆,然后像判决犯人那样在中间打了个叉,早晨涂在嘴唇上的美宝莲口红像胶水,紧紧粘住了她的嘴巴。她目眦欲裂,唔唔粗喘,一脸渴望凝视着高高在上,面无表情的法官。她的律师继续在桌子上转圈。法官一抬手,举起了法锤——“啪”。发出“啪”的,是李冬生出去晨练关防盗门的声响。她惊出一身冷汗。心脏狂跳,身体的每一处毛孔都向外沁着有理不让讲的冤屈。失意几秒后。突然她就好笑起来,她与谭西林婚都还没结,哪有什么女儿。梦境中的律师还在旋转,转到现在脑子还在晕,恍恍惚惚,用李冬生的话说,是整个人装进牛皮口袋,没了感觉。

自从三个月前李冬生到她那里,谭西林就搬了出来。他们平时各住一方,只在每周末见面,俩人感觉还不错,更像,更像是约会。她甚至有些感激李冬生突如其来的闯入,使得一眼望到底的生活出现变数,谭西林退隐为一道背景,却又因是背景而无比重要。

车身在炎热熏烤下,显得疲惫不堪。他们坐在车内,仿佛两个观光客。她闭上眼,想象李冬生走出家门,踌躇半晌,仍是摁下电梯向下的按钮。轿厢打开。电梯间空空荡荡,犹如一具热带雨林中的巢,潮湿、闷热,空气里隐隐浮荡着不洁净的味道。她想象李冬生踏进来的一瞬间,必会下意识望向梯顶,并且小心翼翼贴近壁角。他仍不习惯坐电梯,自七岁那年爬树险从高空摔下来后,他就一直惧高。他不相信头顶那根粗缆。她想象在不锈钢四壁镜子样的逼视下,李冬生从骨子里到脸上毫无遮掩的胆怯。刚住进来时,李冬生曾尝试过走楼梯,但在第八层时,心脏不堪重负,当场倒在了楼梯间,如果不是小区警卫室有监控,抢救及时,李冬生此生只怕要销户了。“没了倒好。”李冬生在病床听罢她的埋怨,把头扭向另一边。那次壮举,生产出四页总计八千九百六十二元七角二分的药费单据,和两粒据说是德国技术的仿真烤瓷门牙。药费从她的银行卡上划支,门牙镶嵌在李冬生的嘴里。她记得李冬生到她这里后说的第一句话,李冬生说“我找不到感觉了。”

感觉。感觉是什么东西。她的父亲李冬生有时固执得可笑。刚来她这里时,她带他坐公交车,认识周围医院、商场的路线,车上人多,他竟坚持不坐别人让出的座位,硬是站了一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冷着脸坐在本应是他坐的老人椅上。李冬生从不在小区买油盐酱醋和其他生活用品。“好蓑” 。他常这么形容小区内的超市以及其他服务设施。好蓑,是方言,翻译成普通话应该是“差劲”的意思。李冬生祖籍南方某个依山伴水的角落,但他从未到过他的家乡,唯一一次最近距离的接近是出差抵达临省,他敛容整衣在江风四起的游轮上,郑重其事冲空荡荡的家乡方向鞠了一躬。她想象着李冬生当时如何在满船人的围观下,煞有介事地参拜。母亲生气时,总会嘲笑李冬生是“诗人”,各色,不入流,生不逢时没有生在李白杜甫那样“伟大”的年代。在母亲无限广阔的想象中,唐朝才是李冬生这样弱不禁风又满脑子糊涂念头的书生行走的时代。

她始终认为母亲的突然去世,与李冬生的不应务有关,那样绵柔的性子,凡事将就又迂腐。母亲去世前几个月,从宽敞明亮的柳林小区住回了老房子。那一带,是安插在现代化楼宇间的陈腐之物,老旧的四层筒子楼,没有单独的卫生间、厨房、集中供热,院子里永远堆砌着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东西。尽管市政每年定期在外墙涂抹红漆、白灰,也遮不住一副邋遢架式。远远看,像是要坍塌的,已经从骨子里深度变了质的松糕。只差吹一阵强风,或者轻轻踩上一脚,就会化为粉碎。这几排老家属院几乎家家都是常年外租的。因为产权不明,曾几番被动议改造,却是动不起来。这次政府似乎下了大决心,列为重点拆迁。母亲怕临谈判时吃亏,便搬了回来。

搬家时她回了趟家。李冬生还是老样子,没有多说什么,接过她的包放进卧室。母亲站在昏暗的屋子中间,像进错家门似的迷惑,不停地走来走去,搬动、摸索那些家什,似乎确认那确实是平日用惯的老东西。一直到离开家很久,她都在想,这次搬家肯定是哪里不对了。开始,她认为是环境的改变而不习惯,后来她想了很久突然明白,那只是表面的,真正不对劲的地方,是母亲,一副张张慌慌的样子,与之前一家之主的从容与武断判若两人。而当时她并没有想很多。离家前,她蹲在阳台收拾几个花盆。搬家时没注意,肥硕的麒麟掌被重物挤断了,三分之二与本株分离,剩下的偏在一边,蔫头搭脑没有精神。她找了一个旧花盆,小心地将断下来那部分培在沙子里。阳光勉强穿过模糊的旧玻璃,将小小的阳台弄得影影绰绰,混沌一片。窗户还是以前的铁钢窗,新刷的油漆味让人脑子芯隐隐作痛。她庆幸不用在这里久待马上就要离开。中间那扇窗户久经风雨有些变形,拉手以下有一道缝,透过那道缝隙,寒冬犀利的冷风准确无误地一拳砸在她的鼻子上。

据邻居说,母亲其实没受多少罪,从发病到去世就两天,很快。母亲在医院刚咽气便被拉到火葬场。她得知消息,连夜打車赶去,在大门口,一眼看到母亲站在红色的琉璃瓦屋顶正往远处眺望。她喊了一声“妈。”母亲惊讶地低下头,望见她,莞尔一笑,抿抿被风吹乱了的鬓角,朝她扬扬手,似是召唤又似是让她回去。再笑笑,忽然像是被风吹破了水面,晃了两晃,转眼就散了。“妈——,妈——”泪水溢出了她的眼眶,跌跌撞撞跑进殡仪馆。

李冬生一个人枯坐在椅子上。母亲在桌子上,退缩进一张相框里,黑白分明的颜色使她的容颜比往日更清晰。晦暗幽冷的气息盘旋在屋内的角角落落,明亮的阳光只在门口逗留片刻便折身而去。她站在李冬生面前,咬牙切齿地质问,“李冬生,我妈死了,你为什么不哭!”李冬生茫然抬起头,仿佛没从什么想法中回过神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李冬生似乎从她记事起就是这副表情,永远是一张被惊扰了的脸。退休多年似乎仍沉溺在文物的迷流里。他曾是一名好的文物专家,但他不是一个好的社会人。民间文物鉴定正值风生水起,那些老专家们退休后反比在职时更被人争相追捧。一张文物鉴定资格证放在哪个拍卖所,什么也不做就月进斗金。许多同时代的老专家都成了“老白金”,而李冬生手里什么也没有,他委屈地说,他们那时不兴办证,那批人办了证的肯定是伪证。她狠着心嘲讽,何以见得别人的证就是伪的,那是因为你没跟上潮流,不主动与社会接轨。

但是李冬生很久很久前一定不是这样的。在许多年前的一个中午,她倒腾书柜里经年未动过的大部头,无意中从金史里掉出一张发黄发脆的纸片,上面一行一行娟秀小楷:

我就要动身走了,去茵纳斯弗利岛,

搭起一个小屋子,筑起泥巴房;

支起九行芸豆架,一排蜜蜂巢,

独个儿住着,荫阴下听蜂群歌唱。

……

题目是《茵纳斯弗利岛》,作者叶芝,笺后落款人“美英”。句子是那么美,容光焕发像夜晚一样漆黑,月光一样明亮,就像清风水光中行走的白龙马。她轻轻读出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耳膜处轻轻“扑扑”拍打,麻酥酥的,一直传导下去,渐渐在她心里勾勒出一幅图,有小河、柳林,还有露出一角有着小院儿的平房。另外一重世界在她面前打开。那天的阳光虚脱光滑,亮亮地摊在窗玻璃和水泥地面上,蝉叫得很响。她四年级了,懂不少东西,她知道那叫做“诗歌”。这不是母亲的字迹。她的母亲叫“李新娥”。

她没有将发现告诉母亲。她悲哀地明白,母亲永远不會是有那种情怀的人,更不会是被李冬生层层珍藏的信笺的主人。她在让人虚弱的阳光中,懵懵懂懂猜测:这是一首“情诗”。她幻想出一段如梦如诗的爱情。是的,爱情。李冬生在她自小到大的生命中,犹如一张如影随形却因纸张粗糙而晕染不清的字画,曲曲弯弯糊糊涂涂,许多事情回忆起来竟是年代不详。她想不起。记忆清晰的是母亲,线条明朗,从不拐弯拖泥带水。没有人提示,那一刻后,她无比心痛地认识到,丈夫“李冬生”与父亲“李冬生”其实不是真正的“李冬生”。真正的李冬生活在“梦幻岛”。他是自甘被放逐的岛主。当父亲“李冬生”使她失望时,她是多么的憎恨,因为李冬生的岛上根本没有她的席位。

李冬生永远也不知道,他叛逆的女儿替他保管过一个大“秘密”。

她曾经是有过期待的。但是她没有能力期待更久。李冬生在母亲去世不过短短一年时间迅速再婚,她愤怒一阵后,便漠然了。那个家有四五年她没有再回,断了与李冬生的联系。直至今年四月,李冬生深夜来电,声音里说不出的苍老与迟疑,叫了一声:妮儿。她起初没有听出是谁:“喂?哪位?”电话那端无声无息。她又连续问了几声。惊醒了一旁的谭西林。问是谁。她回答不知道。“大半夜的,是谁开玩笑吧。”谭西林睡意朦胧搭过来一条手臂。她细细倾听,对方无语,也不挂断电话。没来由的,她心里“别别”狂跳,晚春的季节还没热起来,她却出了一头汗。现在,这个世上,大概只有李冬生会喊她小名儿,叫她“妮儿”了。“你是——”她试探着,不想打破那层隔膜。对方没应答,“咔嗒”挂了电话。

整整有两天,谭西林不停在她耳边发出嗡嗡声:“去看看吧,毕竟是生养自己的亲生父亲。”她最终去看了,并且很快返回,同回的还有李冬生和他那只叫“花花”的老猫。

晚饭后她回来,李冬生没有在家。厚厚的防盗门关闭发出“咔哒”声,蜷卧在布艺沙发靠背上的“花花”头都没有扭转,只简简单单微抬了下,随后又埋入前臂窝内,同时省略的是一只猫惯常发出的“喵”叫。它似乎知道回来的不是它的正牌主人,便懒得答理也懒得奉承。她将手包恐吓似的扔在它身下不远处。老猫巍然不动。她又无名火起。屋内静极。同样热。一定是李冬生又没舍得开空调。“好蓑,那会跳多少字。”一向安静的李冬生,偏偏对她的钱看得很重,对她平时用惯的日常开销斤斤计较。当真是老来性情大变。李冬生对生活看得如此之重,也是导致谭西林多心,最终坐卧不宁卷铺盖走人的诱因之一。老娘地下有知,肯定笑得花枝乱颤。

“咪——”,那只黄色花斑老猫突然叫了,声音里有某种抗议、不满或者是警告的意味,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不喜欢时的态度。她瞅了它一眼。老猫依旧盘在沙发背上,姿势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黄色毛绒绒的身子下是柠檬色青翠绒布,两种拼色撞到一起,看上去有着静态的协调,像极前年和前前男友在博物馆参观油画展时所见的,一幅俄罗斯人画的油画。那幅画作标题为“午后”,画框里充斥着大团色泽艳丽的色块。整个参观过程,搞美术的前前男友不断驻足点头,而她却没看出所以然,只觉得大量浓、艳的色彩元素突兀地鼓出平面,冲击着视觉。她说不上喜欢,只觉得不自在,她喜欢中国水墨画的素淡舒展。而前前男友对此嗤之以鼻。所以最终他们散了伙,风轻云淡的,自然而然,也记不起谁先不再联系的谁,总之对自己压根不喜欢的东西,谁也挡不住走向疏离,却也不是厌恶,只是再也亲近不起来,至今地下室仍留着前前男友几幅画和一块色迹斑斑的画板,她偶然翻腾东西看到,依旧毫无感觉。母亲在世时,明令禁止任何动物进家。她同样。但现在这只大模大样躺在她家沙发上的外来者,不但毫无惧意,而且公然对她表示藐视。这可是谭西林百般劝说,才被她同意赞助的布艺沙发。谭西林说,住在这里,眼睛所到之处没有一件属于他购置的家具,他很没有感觉。感觉,瞧,又是感觉,这年头人人和李冬生一样,分外重视自己的“感觉”。

黄斑大猫无声无息,她知道它没睡,放松时它的肚子里发出舒舒服服的“唔噜,唔噜”声,此时听不到。它在她这个人类面前装假寐。从进门第一天起,它就在装,人五人六,一副凛然高贵派头。她看不得。从冰箱拿出半块西瓜,坐在对面,一边用勺慢慢崴着吃,一边仔细观察。这猫头耳尖白色的粗壮毛发直立,露在外面的左耳灵敏警惕,随着她的移动不意觉察地调整方向,注意焦点始终对准着她,好像她随时会发出攻击。这猫见到李冬生时,在腿边偎来绕去,一副柔弱无骨娇滴滴的猫形猫状,对她,那颗猫心时时防备。来家三个月,仍是喂不熟。她不知道它的习性,也没兴趣,一如对李冬生后娶的那个新娘。她领回李冬生时,只有一人一猫,李冬生对那女人只字未提,也没提他那几年的生活情况,她没问,没兴趣。父女之间因显而易见的冷淡而产生各自退守一步的默契。这样挺好。这些年过去,仿佛她这个人一眨眼变成现在的,她没想再能从李冬生那里指望什么。

半个瓜吃完,李冬生还没有回来。老猫在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强做出的镇定已是汲汲可危,一颗浑圆的黄猫头心思不定地晃来晃去,像是不断重新对焦,又像是想摆脱某种束缚。动物毕竟是动物,天生的敏感,却也是低端本能的敏感,敌不过人类成心使坏。趁李冬生不在,故意逗弄这头总是一副傲慢脾气,分人下菜的小怪物,蛮有意思。暑天空调屋里,切开的西瓜散发一股甜浸浸的果味清香,她贴着瓜皮刮下一大勺瓜瓤,伸向它,嘴里像李冬生那样“啧啧”召唤。老猫一愣,全身僵直。她用瓜碰碰白色猫须,再次“啧啧”。老猫突然就暴怒了,弓身跃起,嗓子眼儿“呜——哇——”一声,一爪拍来,瓜块飞向她的白裤后跌在地上,老猫袭击成功后,迅速逃离现场,远远跳下沙发,弓身,长嚎,尾巴起立,毛发炸起。这番动作发生在眨眼之间。她惊叫一声,空着的左手下意识扯了张纸巾擦拭,随后感到右手腕疼痛,低头瞅去,一长道抓痕正向外渗出血珠。

她气急败坏将手中的勺子扔去,老猫迅速缩起身子,贴着地板,一道飞雾似的窜向李冬生卧室。她追上前去,沿途将可以抓在手里的轻软东西不断袭向老猫。老猫躲进床缝,她够不到。气急败坏从阳台拿来衣杆,向里捅,哇——一声恐惧愤怒的惨叫,她忙停手,听不到声音,轻轻试探着拨拉,碰到一件软体,但里面不再发出一丝声响。像消失了一样寂静。而这寂静却是紧张的,紧得空气绷绷做响。看来老猫选择了抵死沉默,以沉默对抗她的暴力。这沉默是有力量的,在她一怔当口狠狠击中了她。什么嘛。她干嘛和一只猫较劲。她知道她不恨这只猫,尽管它时常表现出人类的表情特征,比如藐视,比如不屑,比如盘踞在李冬生膝盖上,转着圈圈踩踏出一块平整之地时那种傲慢的依恋,好像一个屈尊纡贵的贵妇。这些都不是。不过是一只猫而已,这只猫却不能被她看到,看到就不由火气大发。那种娇滴滴的猫样,像极李冬生房间照片里那个女人。那女人偌大年龄像是没有骨头支撑,依偎在李冬生胸前,怀里抱着黄猫,猫眼半眯,长尾搭拉半卷出一个弯儿,猫与人皆给人慵慵懒懒的感觉,全然一副姊妹相。这哪里是一人一猫,分明是两只下到凡间蛊惑人的妖精。她的骄傲阻止她询问那个女人是不是叫做“美英”。她是最恨这张照片的,李冬生实在过分,居然将照片公然摆进她家,与桌子正中央母亲的遗照平起平坐。看见就冒火。

一下子,她松懈了,软软坐在地板上,伸起胳膊將母亲的照片从桌上拿下来。母亲一脸宁静,站在时间的窗口凝视着她,眼睛明亮而平和。这张照片是母亲很久之前办居民卡需要一张两寸照片时,在照相馆顺便拍的,一向万事急躁的母亲在这张照片里居然十分的从容,十分的庄重,十分的像一个大气的母亲和妻子。她不知道母亲当时在想着什么,摄影师竟然捕捉到这一瞬间。这间照相馆后来两年后在城市改造中被拆迁了,如今矗立在原址上的是一座小区,当年挂着红字国营招牌的老店以及深入店内,那股多年沉积的端正森凉之气一起荡然无存。母亲静止在秋风宜人的那一天,既通透又豁达。她痴痴端详。

李冬生就在这时候走近门口。她没有听到防盗门响,抬起头,与李冬生讶然相对。还未容他们彼此回神,躲在床底的老猫嗖地窜了出来,一声凄惨长叫,扑向李冬生脚边,伸出爪子快速勾住裤管,向上爬去。她很清楚猫爪尖利,怕抓伤李冬生,忙起身驱赶,下意识用母亲相框挥去。

“别——”李冬生喊。

还是慢了,砰,一下,老猫被狠狠拍出半米,嗷地嚎叫一声,翻出几个滚儿。她这时才后悔起来,拿起相框左右翻看,嘴里念叨:“老娘没事,老娘没事,吓着你了吧,对不起,对不起……”,母亲的相框结结实实毫发无损,她心虚地举起来,冲李冬生讨乖,“没事,没——”

李冬生根本没有看她,径直走向墙角蜷缩成一团的老猫,老猫示威地发出呜叫,抬爪拍开李冬生伸出的手。李冬生像个绝望的情人,蹲下身子,向猫敞开双手,不停“啧啧”,保持一个姿势不停唤着。老猫继续在嗓子里发出呜呜拒绝声,慢慢那股愤怒减弱,变成委屈的嘤咛,终于身子塌下来,任由李冬生一把抱起。李冬生看也不看她一眼,走进房间,将房门在她眼前轻轻关闭,并插上插销。

李冬生因为一只猫,生了她的气。这还是李冬生吗?她低头打量,镜框里的母亲依旧端庄得体无动于衷。

李冬生不再和她说话,她在家的时候,他几乎总是蛰伏在自己屋内,偶然碰到她在家,总是躲躲闪闪办完事又匆匆回屋。那老猫更是不见踪迹,不出声,不出现,食盒与大小便用的猫盆全不见了,大概被李冬生拿进卧室。她恨恨不已,并且愤愤不平:总归是她的房子吧,总归是她在外打拼多年,没用你李冬生一个子儿自己买的房子吧,总该至少对她表示一下关心吧。忽然之间,多年形成对李冬生的怨恨、鄙视、疏远全部浮现,她又像多年前父母争吵,或者说是李冬生被母亲痛骂抱头鼠窜,而家里围了一堆劝架以及看热闹的人时,那个躲进湿淋淋的雨地里,独自哭泣倍感孤单的小女孩。大家都沉浸在自己受伤的情绪里,没有人顾惜她的感觉。

天越发的热,热得人发昏,进入八月中旬了。谭西林电话渐稀,每有应答都匆匆忙忙的,他最近在忙出国的事。李冬生继续与她冷战,她又无奈又窝火。近几日家中开始出现异味,起先是酸腐,后来让人无法容忍的刺鼻。她趁李冬生不在家,决定进他房间看看。拉开门,一股恶臭直撞出来,逼得她忙重重地关上。那味道像是什么东西死在里面,不会是那老猫吧?再怎么糊涂,李冬生总不至于将死猫留在屋里吧。她从卫生间拿块毛巾掩鼻,再次进入李冬生房间。屋里没有多大变化,让人不安的是,老猫躺在床上,像人一样伸开手脚直直地侧卧,连尾巴都是直直放在身后,双眼紧闭。她咳嗽一声,老猫一动不动。不会是真的死了吧。她不敢用手碰它,走出去,拿起晾衣架,忍着恶心再次进来,走近床边,又愣了,老猫没了踪影。那说明老猫还活着,刚才是装死。她放下心来。用不着仔细寻找,恶臭来源找到了,李冬生将猫盆放在窗台上,大概是为了老猫从床上跳进去方便。真是变态。她骂一声,放下毛巾、衣架,搬起猫盆,连盆带里面的沙土扔过楼道自家垃圾筒,将黑色垃圾袋紧紧扎口。这会儿她才敢顺畅呼吸一口气。楼道里空气是热的,粘搭搭的,不清不楚让人脑子时不时短路似的,但总算是干净的。她进屋时,眼角余光似乎看到安全通道口有什么东西一闪,转头时,又什么也没有看到。

后来,她知道她晃到的是什么,是那只和她八字相克的老猫。

李冬生回来后,看到里外房门大开,来不及脱掉另外一只鞋,扑进卧室,看到床上空无一物,当即脸色大变,他嘴里“啧啧”叫着,在屋内四处寻找。随后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爸,爸,鞋带,鞋带!”她喊。

电梯大开,李冬生毫不犹豫踏了进去。轿厢内的李冬生全身绷得直直的,个头显得高了很多,扭曲的皱纹使整张脸充满生气,与往常谦卑的形象大不相同,是被侵犯了的凛然。头顶白炽灯光线凝固在电梯里,反射着冷光。他目光平视,不含带任何情绪和倾向,冷峻严肃地看向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她睁大眼睛,停在电梯门外:这不是“李冬生”。

或者说,这才是一直被李冬生“关押”在内心监狱里的“李冬生”。

20分钟后,打着手电,她在小区灯光黯淡的围墙边找到李冬生。他坐在花坛水泥沿上,低垂着头,浑身松懈。身边没有老猫。

她咳了一声,喊:“爸。”

李冬生抬起头,眼神无力虚浮,刚刚在电梯里还是那么富有穿透力,生机勃勃的表情,在20分钟的时间里融解了,挥发了,那个突然爆发,显出“真身”的时刻消失了,重新又自我封闭,恢复成任人摆布,可圆可扁的可怜邋遢老头儿。

她应该走过去,轻拍他的背,然后拉他起来,或者以母亲的嗓门和气势逼迫他振作精神。事实上,她只想像李冬生年轻时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站起来,仓惶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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