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是走夜路的人
2017-08-01贝西西
贝西西
阿南放下电话,望着窗外,突然她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仿若看到了几年后的母亲。就像医生在电话里向她描述的,几年后的母亲已到了老年痴呆的第三个阶段,没有自主意识,像个动物一样在屋里爬来爬去。但她不知为什么,觉得母亲就算变得动物一样,却像是到了另一个境界,让人莫名产生一种向往。
她看到母亲身上闪着微微的白光,周围是斑驳而肮脏的污垢。母亲被关在一个房子里,墙上地上甚至天花板上都是一些看不清的垢迹,但母亲是母亲,肮脏是肮脏,仿佛与那个环境毫不相干,那些污垢丝毫近不得她。
这种感觉很奇怪。
阿南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回家,回家后想带母亲去理发,但是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如在家里自己给母亲理一下好。似乎又到了超市,想起那一次带母亲去超市,挑选水果时稍没留神,一抬头母亲就不见了,便丢下水果慌忙去找,却见母亲跟在一个女人背后,一边抿着嘴微笑,一边看人家从冰柜里拿食品。一时间让她想起,她还是个孩童,牙牙学语的时候,母亲好像也是那样跟在她身后,看她跌倒或者爬起来。
她站在几米远外望着母亲,虽然只有几米远,却觉得那么遥远而隔絕,像漫漫的路。她心里幽幽升出一种巨大的悲痛,绝望弥漫开来,知道母亲把那个女人当成自己了。母亲已经忘记她的样子,会将任何一个女人当成她。她在心里自问,再过几年的话,母亲还会认得自己么,还会记得有一个女儿吗?
走过去,她牵起母亲的手,咱们回家吧。母亲一看到她,紧紧捏住她的手。母亲的头脑里已反应不出她的样子,什么也记不住了,但心里可以感知到面前的这个人,是那个和自己有着密切关系的人,知道这才是自己的女儿,而不是那个站在冰柜前的女人。母亲微微笑着,紧紧拉着她的手,乖巧得如孩童一般。
出了超市,她与母亲横过马路,母亲力气非常大,捏着她的手,捏得她有些生疼。远远看到有车子过来,自己不动,也死死用一只胳膊抵着她的腹部,不让她向前走一步。让她觉得很好笑,想起多年前母亲走路的样子。那时母亲还年轻,一个人甩着胳膊,只顾往前走,旁若无人,脚踩在地上很踏实,脚后跟稍有点向里扭,显得铿锵有力。如果有人叫母亲,母亲只是侧一下头,身子是绝不会转过来的,似乎任何人也不能阻止她要去的地方,任何东西不过是浮云而已。而现在呢,还隔着几十米远,看到一部车子,便拉住她停下,强硬而迅速,等那车子过去再穿过马路。母亲的手像铁钳一样钳着她的手,使她终于感知到母亲心里所生出的恐惧。
而在她的记忆里,母亲是少有恐惧的……
1
阿南小时候,母亲曾经抓住过一只猫头鹰给她做玩物,那时她与母亲住在一个大院里,大院在一个村子里,是一家乡办企业,院里只有几户人家。那只猫头鹰是如何闯到她家门前的呢?她实在不得而知,只记得母亲抓住了它,用一根绳子系住它的腿,放在门前的一个小花园里。夜晚睡觉时,她听到猫头鹰在窗户下扑闪着翅膀,一下,一下,又一下。
第二天傍晚,她看到大院围墙上蹲着一只大猫头鹰,便想那会不会是小猫头鹰的亲人呢?那晚小猫头鹰仍旧扑闪着翅膀,并发出咕咕的声音,像有一种怨闷似的。第二天清晨起来,她看着小猫头鹰,突然间落下两行清泪,喂给它的食物动也没动,似乎力气也没有了,但仍一下一下动着翅膀,眼睛打瞌睡似的闭着。她感受到了小猫头鹰的痛苦,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甚至在低头的一瞬,看到自己脚下也系着一根绳子似的。四岁的她便小心地蹲下,解开小猫头鹰腿上的绳子,看着它哀哀地一点一点挪走……
从此以后,阿南知道猫头鹰是一种孤独的动物,是一个夜行者。母亲抚摸着她的头说,你说的对啊,猫头鹰是走夜路的人。与月亮为伴,又没有那样多的表情来表达自己,只有夜晚空旷的孤独。
小时候,她非常喜欢画猫头鹰,而且总是画成彩色的,这样猫头鹰看上去便不再孤独,或者让它蹲在开满花朵的树上,那样也会很热闹。她觉得猫头鹰是善良的,看起来有点危险,却毫无攻击性,只是在夜里安静地俯冲,飞翔或者降落,履行一个生命基本的职责。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也像一只小猫头鹰,不喜欢太刺眼的阳光,只喜欢躲在阴暗里,感觉比较安全一些。
阿南小时候一直和母亲生活,父亲总是在外地出差,半年或者一年回来一次。小时的她老是记不住父亲的样子,只记得有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人一直在满是白霜的路上赶路,走啊走的。早上睁开眼,父亲竟然真的回来了。那时她已经上小学,记得父亲戴着一顶毡帽,眼睛亮闪闪的,如同真的在梦里赶了一夜的路,眼睫毛上还有露珠呢。她躺在热烘烘的被子里,脸蛋儿微红地看着父亲,父亲也在笑眯眯地看她。
阿南想罢父亲又想母亲,她小时候母亲的样子,在记忆里总是一个个影子,而无任何一个明确的表情。唯一有点印象的是,母亲若垂下眼帘,嘴角一旦抿起来,那就是母亲有了恻隐之心,但是一种什么样的恻隐之心,她也不得而知。
现在想来,那样的大院其实是寂寥的,时间像蚕抽丝一样漫长。夏日的傍晚,住在大院里的几户人家将钢丝床搬到外面,或者找几块木板铺在院里,一直歇凉到凌晨四五点才回屋去。有人拿着扇子,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扇着,忽然啪地在腿上一拍,那是被蚊子叮咬了。墙头上常常有一只乌黑的野猫轻巧地走过,或一动不动地看着大院里的人,眼睛墨绿,发出幽光。但并不影响人们高谈阔论,男人在高声谈论着时事政治。每当这样的时候,她就使劲地想,母亲的形象是什么样的?可就是想不起来,仿佛母亲在人群中,在与人交往时淡化成了影子。而只有母亲在做一件事,在行动的时候,人们似乎才记起这个人。除此之外,母亲真的只是一个影子,谁也不知道这时候她究竟在哪里,如水滴一样隐没在人群中,或者她就在那里,却让人无法记起。
母亲不算是漂亮的女性,作为一个母亲显得太硬朗了,但作为一个女性,在那个年代里又是清新自然的。她记得,家里的镜子后面曾有过母亲的照片,扎着两把小刷子似的头发,眉目灿烂如星,有一股明亮的单纯气,微微笑着。但那笑仿若带着一股惊奇,如同孩童看到春天树上第一颗嫩芽时的表情,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春天似的。
小时候每天母亲都要给她梳头,于是她每天可看到母亲那张照片,母亲一边将她的头发紧紧扎成两个小辫,一边不停地叹气,嫌给她头发扎得还不够紧,再重新将她的头发散开来扎,以致最后扎好的小辫勒得她头皮生疼,太阳穴都有点暴起。
那时的母亲,非常热衷于自己的工作,阿南小小一点儿,大约还不大会说话时,便被送到村里一个老奶奶家待着,老奶奶有过五六个孩子,自然也不会把她当回事了。她不知这是不是自己的记忆,抑或是她的幻想?大冬天光着脚丫,站在农村的土炕上,在窗户边嚎哭着,涕泪汹涌,被风一吹,蛰得脸生疼。为什么她总是要哭,她也不知道,好像她被世界给扔下了似的。她曾将这样的记忆告诉母亲,母亲说那是真的。母亲说,每次去看她,都是这样的。她非常奇怪,自己怎么会在还不大会说话的时候就有了记忆呢?
到她再大一点,能够记起的事情是母亲常常为了工作忘记给她做饭。她记得太清楚了,那样的午后,放学后却发现家门紧锁着,母亲不知去了哪里。她只有到老奶奶家,站在门前搓着脚尖,老奶奶便将她领进屋去,给她盛碗饭吃。这时的她非常难为情,盖过了饥饿感。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就能忘記自己还有一个孩子,好像这个孩子不存在似的。傍晚母亲回来时,与几个同事走进大院,脸上微微含着笑,轻声与人交谈着,是那样轻快,那样明朗。那一瞬间给她的感觉,好像母亲从来没有过孩子。
那时的母亲,在她工作的乡办企业里非常有威望,还是乡上的妇女代表和区人大代表,人们都亲切地叫她“蓝主任”,掌握着所有临时工的去留与升迁。那些村子里的姑娘媳妇都渴望到乡办企业来,因为除了种地再没有别的收入,只有农闲时靠在乡办企业打工赚点钱,买一些生活日用品。再早些农业学大寨的时候,更是能看到母亲矫健的身姿,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母亲的形象才鲜明生动起来,像面旗帜一样被人记住。
母亲是从什么时候起改变的呢?阿南慢慢想起来了,是从离开那家乡办企业以后。可母亲是如何离开那家乡办企业的,好像又成了一件模糊的事情。那时父亲已经回来,不再经常出差了,一家三口在大院里度过一段少有的快乐时光,此后父母便渐渐有了争执。有一次她与父亲回老家,他们的老家在这个城市另一端的一个村庄里,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显得特别遥远而漫长。他们穿过一条夹在玉米田中的小路,风吹得玉米沙沙作响,那是秋天的玉米,已长得一人高了,结满玉米棒子。玉米田很大,她与父亲一直走,却始终走不完,月亮皎洁地挂在空中,给玉米田涂上一层乳色的清辉。她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面,父亲对她说,咱们回老家吧,你看那厂里的人怎么欺负你妈呢,人家在阴地里使手腕儿,你妈还死不承认。你看那么大的太阳,明知你妈那样子,还让你妈晒纸。这是她记事以来,父亲第一次当她一个成人一样,跟她推心置腹地说话,让她记忆犹深。
那时她大约八九岁,脑海里便浮出一个片断,母亲已经怀弟弟七八个月了,在大太阳下戴着一顶草帽,铺晒一张张黄浆纸。那是库房里存放的一些雨天被淋坏了的纸,有太阳的时候拿出来晒晒。可那是临时工干的活呀,她不清楚为什么要由母亲去干,而且是在夏日的午后。凭她八九岁的智力,是完全想不清楚这些问题的,她很快就忘记了,热情地投入要回老家的畅想中。因为父亲给她描述了许多关于老家的趣事,比如有吃不完的黄瓜和西红柿,比如有很多堂哥堂姐和小朋友同她一起玩。而不像在这里,村里的孩子总是骗她的东西,并不真心和她交朋友。
她沉浸在对未来生活的想象中,无比兴奋,甚至想不起母亲失去一生唯一的一份工作时的表情,她对未来生活的向往迅速掩盖了一切……
2
但回到老家的生活,并不像阿南想象的美好,甚至让她很不适应,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开心。老家的一切她几乎都不喜欢,整个村子总让她有一种肮脏感,肮脏得很奇怪,混沌而又真实。
没过多久,弟弟就出生了。弟弟的出生使她更加无人问津,母亲对她这个女儿更少关注了,她仿佛一棵生长在角落里的植物。像村里所有的孩子一样,在街上逛来逛去,夏天泡在池塘半是泥浆的水里,到太阳西下的时候,一路踩着无数癞蛤蟆留下的脚印从田埂边鱼贯而过。很快,她发现了一件让她懊恼的事情,她头上竟长虱子了。那时的孩子长虱子,虽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仍让她感到羞愧,觉得自己不该长的。让她痛苦不堪,认为硬是父亲将她和母亲拖入这样的生活里,又肮脏又生虱子。父亲知道后,找来一种白色粉末的药给她消灭头上的寄生虫,先在头发上倒了很多的油,再将类似石膏粉的药末撒上去。她顺从地低着头,头皮一片蛰疼,火烧火燎的。母亲怀抱弟弟站在一边看着,全然一副与自己无关的样子。是的,母亲真觉得和她自己关系不大,母亲与父亲一生传递给她最重要的信息,便是你要为你自己负责,没人会为你负责的。
阿南觉得那时自己对母亲有一种恨,但那恨是在心底深处的,是不是真恨也不很清楚,只记得她是那样抵触生活,可又无能为力,只有将抵触的力量再回到身体里攻击自己。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母亲为自己后来的病埋下了伏笔,生完弟弟后的母亲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有些暴力了,常常一不留神就对着她的背给一掌。力气是那样大,一掌击在她背上,差点让她晕过去。有一段时间,她怀疑母亲是恨自己,可又不能确定究竟是什么使母亲变成了这样,使她这样恨自己的孩子?
母亲的反常让她产生一种感觉,母亲心里有一股子怨气。事业心一向很重的母亲,突然间失去了一切,成为一个家庭主妇,而那种失落和不满又不愿表达出来,便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了。父亲对母亲的关心是非常少的,他一直都想让母亲和他回老家,而不是待在那个乡办企业。住在大院的时候,父亲经常为回不回老家和母亲吵闹,女人从来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他就应该随他回自己老家的。她记得他们吵过很多次,甚至连暖瓶都摔了,将家砸了个稀巴烂。现在,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在他看来回到老家,也是为了母亲和她好,但却是母亲悲剧的开始。几年过去,当弟弟稍大一些,上了学前班的时候,母亲、她和弟弟的户口,也终于落到了村子里。村里给他们分了一些地,从此母亲又变成一个农民。
母亲和父亲结婚以前也是农民,后来因为能干,便去了那家乡办企业上班,不再跟种地打交道。而现在母亲又从头开始,拎起农具学种菜,种西红柿、黄瓜、卷心菜和豆角。当弟弟上小学她上中学时,女性美的符号已慢慢从母亲身上褪去,也就是从这时起,她从母亲身上看到一股狠劲儿,从早到晚闷在地里,哪怕太阳落山父亲下班回来,仍在地里埋头干活,从来不去想给他们做饭。她很不理解,地里到底有什么呢,让母亲痴迷得不知回返?每次都是父亲下班回来,到地里把母亲喊回去的。喊回去以后,一家人才开始忙忙乱乱地做饭,吃完饭也差不多该睡觉了。很久以后她明白,对于母亲这样一个好强的人来说,失去收入就觉得在人前低人一等。这也是母亲一生的悲哀,总认为自己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过上好生活,得到别人应有的尊重,而事实上正好相反。
已经上中学的她,有时从母亲身上闻到一股在地里干了一天活的汗酸味后,也会帮母亲去地里干活,但那一片片的地看了,让她生出无限的茫然和无望来。母亲却非常有信心,仿佛只要自己努力,那预想的美好的就在前方等着她。
为什么父亲没有想过给母亲找一份工作呢?
这是阿南多年以后心里產生的一个念头,如果父亲与母亲真爱过,真了解母亲的话,当时为什么不帮母亲找一份工作呢?别让母亲辛苦而孤独地在地里劳作。她记得有个晚上,月亮已经出来了,清亮亮地照着,母亲一个人还在地里栽菜苗。她清楚地记得那是辣椒苗,母亲一棵棵栽过去,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似乎栽不完不罢休。她等母亲回家,站在不远处望着猫腰干活的母亲,突然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恐惧,觉得母亲真的辛苦而孤独,可她心里又非常清楚,自己靠近不了母亲。母亲强大的意识已远远将一切隔离在身外,那种对劳动纯洁的信任让她懂得,母亲只有通过行动才能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那个夜晚,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剧烈地难过,连胃都一阵阵痉挛,在田边轻轻呕吐起来。母亲窝在地里的黑影,使她想起小时候的那只猫头鹰。母亲曾说过,猫头鹰是走夜路的人,可她不也是一个走夜路的人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发现母亲常常一个人说话,或是在做饭的时候,或是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或是在走路的时候。自言自语的,津津有味的,完全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与周围环境里的人毫不相干。有时你已经站在她面前,问她在说什么呢?她也只是抬头看你一眼,丝毫不感到难为情,然后笑一笑沉默了。
每当这时,父亲在她心里就变得丑恶起来,让她想起一家人要出门的时候,父亲总是对母亲的穿着打扮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好像母亲已经远远不像样子了。这一点让她恨透了父亲,是你让一个女人跟着你回老家的,你没本事让她过上体面的生活,还要嘲笑她的穿着打扮,就像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似的。母亲意识到了父亲的不屑,但她还是十分坚信自己,按照自己所想的那样去穿戴。也就是从那时起,她知道父亲对母亲已经没有了感情,这也使她对婚姻生活充满失望,觉得感情是一个多么靠不住的东西。
阿南记得,那时姥姥常来看他们,每次来了看到母亲在地里下狠劲儿,连午饭也不回来吃,就焦急地说,日子不是这样过的,不是这样过的呀。一遍又一遍催促她,到地里叫回母亲来吃饭。但渐渐地,她推翻了自己的感觉,觉得母亲在地里下狠劲儿并不完全是辛劳,还有一种别人包括她体味不到的亢奋。亢奋的时候,在母亲的世界中所有人都离她远了,独自走在一条别人看不到的路上,沉迷得废寝忘食。
每次姥姥小住罢要走,她去送的时候,姥姥都会泪眼婆娑地说,要给你爸说,一家人过日子要一心啊,不能这样子。你妈这样子,我看了心里难过得很。姥姥已经七十来岁,眼窝深陷,不停地用手揉着眼泪。她却完全理解错了,只当是姥姥舍不得离开她们,便不停地安慰姥姥,我和我妈过一阵子就去看你。姥姥听了看她一眼,大概在想这孩子还小,连她说的话都听不懂。
3
父亲与母亲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呢?父亲与母亲又是怎样走到一起的?
阿南知道母亲与父亲在那个时代都是晚婚的,一个是因为家里的成份问题,条件好的姑娘不愿意跟父亲,而父亲也比较挑剔。母亲则是那个时代女性中最能干的人,她所在环境里的男人大约她也是看不上的。当时母亲已经二十九岁,姥姥全家人都在为她的婚事着急。在这样的时候,碰到父亲该是母亲最大的满意了吧?她记得母亲用一生少有的带着微甜的表情,向她讲过这样一句话:“你爸当初到纸箱厂来看我时,那么多人都在我面前说,呀,那个人个子怎么那么高啊?”母亲说的时候,就像心里有朵白色的花绽放似的,慢慢地慢慢地开上来,一直开到脸上,清冷而温和。她很奇怪,其实父亲的身材并不高,也不过一米七三的样子,难道是父亲的气质给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仔细想来,母亲与父亲一定有过一段非常美好快乐的时光,母亲此后的下半生大概都是为纪念那段时光而活着的。
父亲与母亲结婚不久,就被单位调到内蒙工作,两人便聚少离多了,丢下母亲一人在大院里生活。后来有了她,便与她相依为命。
在阿南的记忆里,父亲在外地工作的日子许是非常快意的,与蒙古族人大碗喝酒吃肉的岁月,练就了他豪爽的酒量,也结交下很多朋友。过了好几年,她已经上学了,父亲终于从内蒙调回这个城市,父亲的归来使她觉得有了依靠,日子过得平静而安乐。有一次,一家三口在公园里照了一张像,父亲与母亲坐在椅子上,她却站在椅子上,样子开心得不得了,将脚憨顽地跷起来,那是她少有的一张被笑沉浸的照片。
但是没过几年,父母便因为回不回老家开始吵架,吵架常常是在晚上,父亲与母亲吵完以后,就去院子里歇凉,母亲一个人躺在床上生闷气。父亲和她坐在木板上,月亮远远地挂在当空,有几粒星眨着眼。她看看父亲,再望望漆黑的屋里,蜷起身子睡去。
回到老家,弟弟出生以后的一段时间,父亲又开始出差,一走就是几个月。那时她与母亲住在老家村子边上的一个院落里,因为回到老家没有房子住,村里还没有分给他们盖房的宅基地,只能借住在一个同族亲戚的院落里。亲戚全家人都在城里上班,院子空落落闲着,他们住进去也算有个照看。院子很大,后院里满是竹子和灌木,夜半时总有莫名的鸟在叫,再后面是一片片的荒地,一到夜深人静,大人小孩都不敢从院子外的小路上经过。
阿南和母亲、弟弟三个人,在那院里住了整整两年,晚上守在昏黄的灯下,蜂窝煤炉子上的水壶烧开时,地冒着白汽。那时弟弟尚小,夜里断不了咳嗽,母亲便在雾气里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打弟弟瘦小的背……
不对!她感到自己的记忆又发生错乱了,他们一开始并非住在这里,而是住在一个四合院里。她仿佛和母亲一样,总是跳过那些琐碎不堪的记忆,选择并且忘记了那些记忆。起初他们真的是住在一个四合院里,那是同门中的堂叔堂婶住的地方,他们借住了一个堂叔的一间房子。四合院的生活是这样的,特别是在家长里短的农村,妯娌间的勾心斗角是免不了的。有次该是婶婶收了母亲晒在窗台上的腌豆角,婶婶却硬说是自己家的,母亲气不过就同婶婶争辩起来,争辩着便大吵开了。母亲觉得婶婶蛮不讲理,最后婶婶泼了脸说,你住着我家的房子,还有理得不行了?母亲睁大眼很奇怪,这是什么道理啊,不能因为住你家的房子,那豆角明明是我晒的,就说成是你的了?父亲回来听了,闷着脸半天不吭气。这样的事情又发生过两次,父亲便决定搬出去住,搬到了村边上的这个院落里。
过了一两年,父亲终于不再去出差,从工地回来时还带回一只小狗,名字叫小黑。小黑因为在工地上吃得好,帶回来很长时间不能适应,常常拒绝进食,直到有天被父亲揍了一顿,才委曲地开始吃那些喂给它的馒头。但是很遗憾,小黑和他们没有生活多久,就在一个晚上横死在院中,有人给它喂了一只被药毒死的老鼠。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动物死亡,死得冰冷而僵硬,带着一种哀怨气。
当弟弟上学前班时,她家终于在村子里批下宅基地,盖房子了。房子盖好后,父亲买了几大捆鞭炮,连放了三天,庆贺不用再看人脸色,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房子带给了他们欢乐,也带给了他们沉重,为盖房欠下一屁股债,直到几年后村里卖地,分给他们家一笔钱,所欠的债才算还清。
住进新房以后,渐渐地阿南发现母亲多了一个举动,每天清晨总是顶着薄雾,在新房门前的池塘边一个人默默走动。她悄悄跟过几次,发现母亲轻声说着话,仿佛是在向一些人讲道理,而那些道理在现实中她和谁也讲不通,可是不讲又闷得慌,只好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讲了。母亲独自讲道理时,从她的表情上能感受到,她所沉浸的那个世界,是多么简单、明亮、向上,让她都产生一种向往,想去母亲的世界里看看。
有一天大清早,刚刚六点多吧,她看到母亲又沿池塘边缓缓走着,像往常一样嘴里絮絮叨叨的。池塘边是刚松过土的堤垄,母亲一脚不稳打了个趔趄,她看着很是担心,在背后轻轻叫了一声,妈,你要小心点儿。这一叫,把母亲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着她,仿佛不认识似的,又仿佛被她偷看到了什么秘密。母亲愣了一下,然后想了想,什么也没说,顺着池塘边回家了。
母亲早晨的情形,阿南谁也没有告诉过,尤其是父亲。这时父亲已很少和母亲沟通了,即便沟通也无济于事,有很多道理和母亲是讲不通的。母亲越是发狠地下地干活,便离父亲越远。母亲以为这种不靠别人活着的方式让她活得自尊,却恰恰是这种方式使她远离了父亲,甚至包括自己的孩子。或许在母亲心里,她认为谁也不能理解自己,只有劳动可以给她一种安全感,也是她赖以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那是一个黄昏,父亲下班回来,在村子里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弟弟,就跑到地里找到母亲,问弟弟去哪里了?没想到母亲一脸的茫然,让父亲顿生一种不祥之感,是不是弟弟丢了?同门里所有的亲戚都来帮忙找,找遍了整个村子,又找到村外的路边,在昏黄的路灯下,一个个急得满脸是汗。直到晚上九点多,才找到丢失的弟弟。原来弟弟跟上一个江湖卖艺的玩去了,多亏那卖艺的老头是个好心人,在不认得他们村子的情形下,带着弟弟在碰到弟弟的路口一直等着。看着失而复得的弟弟,母亲的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可也未能使她的心收回家里。
但土地也回馈了母亲,常拿着几个肥美的辣椒从地里回来,喜滋滋地对她和父亲说,你们快看看,看看这辣椒长得多大。父亲与她只是敷衍了一眼,没有半句赞叹,母亲激动的表情立刻低落下来,拿着辣椒讪讪地到了厨房。第二天天蒙蒙亮,母亲就又下地去了,占水源给菜苗浇水。菜田里的水井很紧张,一定要赶早去占,不然得一直排队等候,误了给菜苗浇水的最佳时间。秋天收获的时候,母亲热情洋溢地扛着一袋袋辣椒,从地里回到家中感叹道,这一袋辣椒足有五十斤。父亲和她依旧表现得冷漠,想想一袋辣椒卖一二十块钱,还必须一大早用三轮车拉到早市上卖掉,这样大的辛苦值得吗?
她和父亲也会帮母亲干活,但只是帮,并无任何热情。当父亲对繁重的农活流露出恐惧时,母亲便用眼角看着父亲,如同一个母亲看一个几岁的小孩,然后发出一声不屑的叹息。母亲明白,只有她对土地有热情,父亲只是一个有着正式工作和城市户口的人。
这一幕迟早会出现的,阿南后来常这么想。在她上小学四年级,母亲一头闷在地里种菜并对土地充满希望的时候,有天早晨父亲又骑着摩托去上班,像平时上学一样捎带她一段路,带到村外的十字路口后,父亲停下摩托对她说,不远就到学校了,今天你自己走上去吧。那个阿姨和我上班是同路,在一个医院工作,我顺便捎上她一程。那个所谓的阿姨,早等在十字路口边,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头发烫成一个大大的波浪,在脑后盛气凌人地盘起来,换给母亲一辈子也不可能。父亲让那女人坐到摩托后面,轻轻地搂住他的腰,一踩油门就开走了。她远远看着,当时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刚刚上四年级的她,还不清楚那种感觉意味着什么,只是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
她小时候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并没有把事情告诉母亲,但那情景像记忆里的一枚针,让她刺骨地铭记住了。父亲大约是感觉到了什么,又捎带几次后再没捎带过那个女人。
4
当弟弟上小学时,村子里的地已卖得差不多了,一个人仅剩下几分,母亲在地里干活的时间少多了,但对土地仍一往情深,总想着在剩下的一点地里种点什么。有时拿菜去换点零花钱,有时完全是种给亲戚们吃的,几乎所有的亲戚都吃过母亲种的菜。每有亲戚上门来,母亲就提着筐和袋子下地去了,特别是姥姥家的表哥表姐来了,母亲都是带着他们亲自到地里,一口袋一口袋把菜扛回来,没有丝毫怜惜或舍不得,喜滋滋的脸上透着一种成就感。每当此时,母亲在阿南的记忆里就十分生动,完全是与自己生活在同一个环境里的人。
虽然母亲给亲戚们送菜非常慷慨,可对钱财却无比抠门儿,每一笔细小的开支都抠得很紧,似乎那钱是堤坝里的水,只要释放出一点点,便会溃出一个缺口,以致坝里的水一泄而尽,再也回不来了。常常表现在阿南的穿着上,母亲是很少给她买衣服的,总觉得她有衣服穿,可那些衣服都不是她喜欢的,要么是城里表姐穿剩的,要么是捡便宜买下的,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于是,当母亲给自己做下衣服时,她若觉得好看就想拿来穿,这时母亲会立刻变了脸,说那衣服是给我做的啊。让她非常尴尬,心里五味杂陈,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慢慢地就有了一种感觉,感到母亲之所以不给她买衣服,一方面认为她还小,一方面好像是在告诉她,我给自己做衣服是我付出了劳动,那新衣服是我用劳动换来的。
可是很多年过去,当她自食其力成人后,她总是给母亲买衣服,买了好多衣服,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喜欢给母亲买衣服。她有时问自己,是不是对母亲当初的一种报复?或者说是想告诉母亲,你在我身上付出了,也一样会有回报?现在拉开母亲的衣柜,一件一件挂在那里,全是她给买下的,有时手抚着那些衣服,心里会升起一种伤感。那些衣服母亲并不常穿,只是放在衣柜里看,直到得病忘记了一切。
说也奇怪,母亲和父亲自从回到老家,与以前的朋友同事就没了来往。特别是母亲,突然间如同一个没有过去的人,甚至连她都影响了,怀疑自己过去那些有关大院的记忆,是不是一种错觉?母亲曾经的那些同事朋友压根儿就不存在?母亲一直与他们生活在这个村子里,而大院的记忆只是一种幻觉……
母亲的病还要从父亲的病说起。
父亲脑出血时正洗澡,洗完澡半个身子就不能动了,话也说不出来。当时阿南并不在家,正在外地出差,等到她回来后,父亲已经住进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那天,当她与母亲站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等父亲出来时,她们等待的已不是一家之主,而是一个孩子。父亲从重病监护室推出来,一看到她就满含眼泪地扁起嘴,颇像她小时候的样子,仿佛全世界的委屈都让他受了。她的感觉没错儿,她和母亲等来的是一个小孩,已经不是她从前的那个父亲了。
父亲住院期间,母亲总是横穿半个城市去医院,提着给父亲做好的饭。每天很准时,几乎分秒不差地走出家门,然后坐公交车去,再坐公交车回来,照看家里捡来的一只小猫和一只小狗。她一想起来就懊悔,在父亲住院的四个月里,她很少回家看望母亲,现在想来母亲一个人丢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话,是多么可怜啊。有几次她回去了,却怎么也待不住,和母亲没说几句话,就迅速离开了。有一次回去,母亲不知去谁家串门了,厨房的门半开着,盆里扣着刚刚和好的面,大概是准备给父亲包饺子。自从父亲住院后,母亲每天都在为饭着忙,变着花样给父亲吃。
那时因为她还要上班,并不能天天在医院陪侍父亲,弟弟已经上了大学,一两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她不知道那四个月的煎熬,究竟使母亲的心发生了怎样的转变,反正是有些不对劲了。父亲出院以后,母亲常常表现得心不在焉丢三落四,去菜市场买菜,若是黄昏就有点迷路,费好大劲才能辨别过来。
父亲脑出血的后遗症,是半个身体不能动,说话也不大清楚。从医院回到家中,父亲最大的转变就是一刻也不能离开人,非常惧怕一个人待在家里,表现出一种令人生厌的依赖感。她若出门买东西,对父亲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了。父亲会小孩似的含糊不清地說,你不会回来的,你一会儿才回不来呢。然后哀哀地低下头,非常坚信自己的判断似的,让她一句话也回答不上。
对于母亲,父亲表现得更强烈,不许母亲出去,甚至去买菜也不行。如果母亲想要出去转转,父亲会骂骂咧咧的,有时还要摔东西。此时村里的地已经卖完,母亲已没有地可种了,以前她还可以在土地上找到自尊,现在只有靠父亲的养老金过日了。母亲似乎非常明白这一点,于是对父亲充满恐惧,只要父亲一发脾气,就乖乖地待在那里不吭声了。偶尔的反抗也是有的,却丝毫没有底气。她有时会为父亲的不讲理与父亲争吵两句,母亲却在一旁不停地劝她,你别说了,快别说了,他是个病人,不能再生气了。母亲的迁就使父亲像个顽童一样变本加厉,对母亲的控制达到了一发现不在便大发雷霆的地步。
就这样,她看到母亲一天天蔫儿下去,像棵冬天的蔬菜一样蔫儿下去,如果说以前母亲在她记忆里是一个影子的话,现在连影子也不存在了。母亲真正发病是那一年的除夕,正纷纷扬扬下着大雪,她和母亲、弟弟出去放鞭炮,鞭炮接二连三地炸响,炸得耳朵都发麻。母亲却愣愣地站在雪地里,看着鞭炮炸碎的纸屑满地落下,所有人都把耳朵捂了,唯有她无动于衷似的没有,静静地听着这一切,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接着就转身回屋去了。
回到屋里,看着电视里的春节晚会,问那是闹什么呢?这应是母亲记忆出问题的开始,再往后越来越差劲,连去姥姥家的路也记不住了。每次去姥姥家都要她一起去,否则就不能安全地回来,有可能半路上迷路。有次去一个超市买东西,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父亲和她正急着要去寻找,母亲被一个碰上的熟人送了回来,嘴里喃喃着,这是怎么回事啊,路走得好好的就搞反了。送走熟人以后,母亲丝毫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堪,而是坐在那里看电视,手里抓一把瓜子嗑起来,不一会儿脚下就嗑下一片瓜子皮。看着瓜子皮,像有点奇怪似的,然后站起来,拿笤帚去扫……
5
这几年,母亲变得越来越温和,一改年轻时候的样子,总是笑微微地看着你。此时因为城中村改造,家已搬到一个小区,住进了单元楼里。母亲的脑子却一天比一天坏,连她姑姑也不认识了,表姐也不认识了,甚至自己的名子都不识了。而饭量却大增,每天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东西,塞得腮帮鼓起两个大包。像个傻子一样,不停地往嘴里塞食物,有时咀嚼都顾不上,一入嘴便吞咽下去,噎得脖子一伸一伸地打嗝。
当母亲忘记一切后,父亲的生活变得难堪起来,阿南常常看着父亲想,他到底希望母亲得病呢还是不得病?如果母亲不得病吧,他怕母亲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如果母亲得了病吧,本已生病的他面临着还要去照顾母亲。父亲便在这种自哀自怜的矛盾中,一边怨骂母亲,一边艰难地生活。
她看着两位老人,有时会产生出一种奇怪来,以前她总以为母亲与父亲合不到一块儿,现在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形,身体已好起来的一瘸一拐的父亲,竟陪着母亲到太阳下行走,并非她以前认为的那样。母亲走着走着就忘了,忘记和父亲在一起,一个人自顾自地向前走去,父亲在后面跟不上就大喊,你能不能走得慢点儿?母亲听到了,便回头停下来,笑笑地等着父亲。她就看着想,他们总算和好到一块儿了,可惜的是一个腿脚还好,却失去了头脑,一个头脑没问题,腿脚却不能自如了。
她带母亲也去医院看过,医生问母亲,你是不是心里很闷?母亲摇摇头,不知该怎么回答。医生又问,你难过吗?母亲听了先不知所措,接着做出很难过的表情来。她接住医生的话,问母亲究竟咋了,是难过呢还是不难过?母亲的样子便奇怪起来,一边的脸像在笑,一边的脸像在哭,不知到底是哭还是笑。最后医生对她说,目前世界上对这种脑萎缩病还没有好办法,只能靠家人慢慢调理有所改善吧。听了医生的话她沉默了,便拉起母亲走出医院,母亲仿佛对医院非常讨厌似的,快快地走到她前面去,就走就嘟囔,咱回,咱回。
渐渐地,母亲越来越不能正常生活,舅舅的去世更使母亲陷入混沌状态。舅舅死后他们一家去吊唁,母亲似乎已经不认识舅舅了,表现得完全和自己没有关系似的,甚至看都没去看舅舅一眼,只是当舅舅的灵柩抬上灵车时,母亲才站在那里有所迟疑,回过身去愣怔了一下。原本,她不知该如何告诉母亲舅舅的死讯,因为舅舅是突发心肌梗塞去世的,但母亲的表现让她松了一口气。
从舅舅家回来,她观察了母亲一天,吃饭还是吃得腮帮鼓鼓的,觉得没事儿,就回自己住处了。第三天,父亲一个电话打来,她便感到不妙了,去了的当天晚上,母亲不停地去开屋门,说有很多人要进来。一会儿把门打开,一会儿又把门关上,着忙地看着屋门,仿佛真有人要进来。母亲的举动让父亲惊悚万分,两眼惑惑地疑神疑鬼,到后母亲又大哭起来,闹着要去舅舅家,整整折腾了一晚上。
她被折腾得没办法,第二天就带母亲去了舅舅家,指着舅舅的照片说,那就是我舅舅啊,你不是闹着来要看他吗?母亲反而不语了,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坐了一刻站起来,在照片上抚摸一下,就掉头催促她,咱回,咱回。
又去了一趟舅舅家,母亲的生活就更不能自理了,连交流也十分困难。阿南若对母亲说,把那件衣服拿过来,母亲会怔怔地看她半晌,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再往后,连她和弟弟也分不清了,可是在某一瞬间,又异常清醒地对她说,你小时候,给你捉过一只猫头鹰,你看见我绑它就哭了。她听到母亲说这句话,像太阳打西边上来一样,赶紧说没错儿没错儿,可是母亲再不接她的话,像压根儿就没说什么,又拿起食物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太阳光好的时候,父亲就带着母亲下楼去散步,母亲的身体远比父亲要好,刚刚散完步回到屋中就又要下去,闹得一瘸一拐的父亲气喘吁吁。母亲是那么渴望外面的世界,如果父亲不愿再陪她出去,就一圈一圈地在屋里打转,从屋子的北面走到南面,用手碰一下窗户再折回去,走得百折不挠津津有味。走着走着想起了什么,就停下来看看门,向父亲摆摆手,意思是再陪她出去。被母亲早转晕了的父亲,气咻咻地道,我不出去,我走不动了。父亲脸上现出万般无奈,他已经尽了全力,仍不能让母亲安静下来。母亲被拒绝以后也不闹,但是依旧转个不停,从屋子的北面走到南边,再从屋子的南边走到北面,到了南边碰一下窗户,到了北面碰一下桌子……
母亲被送进医院时,是在一个大冬天。那天下了大雪,父亲和母亲从楼上下来,原本下雪是不准备出来的,母亲却非常平和地对父亲说,咱到楼下转转吧,你要带上钱,我想买糖吃。父亲听了好惊喜,他很久没听到母亲这样正常说话了,于是穿戴整齐,一手牵着母亲,一手扶着楼梯下了楼。小区外面有一个超市,父亲与母亲慢慢挪到超市里,给母亲买了两包水果糖,一包是苹果味的糖,一包是透明蓝的薄荷糖,花花绿绿地很诱人。两个人往回走的时候,父亲给母亲剥了一颗最爱吃的薄荷糖,母亲吃得很满足,雪花不时落在脸上,就吃就对父亲说,甜,甜。
快到楼门的时候,母亲突然站住了,嘴里咀嚼着清凉的糖,父親上前准备按楼门的密码,一面伸出手去,一面对母亲说,你要是能好好的,天天这个样子,我天天给你买糖吃。这一天,母亲听懂了父亲的话,甜津津地点点头,接着向前走去,却不想脚下一滑,仰面八叉地倒下了,正好那里有一个保险杠,倒下时头碰在了保险杠上,手里的两包糖撒了一地。
母亲倒下去,就像睡过去一样,嘴里还含着一颗糖。送往医院的时候,母亲一直也没有醒来,医生们检查了很久,发现那块瘀伤并不严重,不至于让人长久昏迷不醒。所有的检查都做了,也弄不清楚为什么,直到阿南急匆匆地赶到医院。
她坐在母亲的病床边,守候两个小时后,母亲突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南,咱回,咱回。听到这句话,她一下涌出了眼泪,明白母亲昏迷不醒,是一直在等着她,等她接自己回家。母亲直直地看着她,目光像从一眼深不见底的井中发出的,完全不是来自母亲躺在病床上的身体里,然后从她身上穿过去,射向远处的一个地方。她便迅速办理了出院手序,决定接母亲回家。
那个漫长的夜晚,母亲的双手久久在空中抓着什么,又什么也抓不住,直到抓得筋疲力尽徒然地落下。当晨曦慢吞吞地爬上窗帘时,母亲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她,那一看使她明白母亲像在医院里一样仍能认得她。母亲抓住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她,接着又用力推开了,腾地坐起来叫道,走,我要走,别跟着我。力气之大,竟将坐在床边椅子上的她推翻在地,爬在地上哇哇哭起来。
母亲走了,没有了气息。
那一场雪下了很久很久,足足有一个星期吧,铺天盖地,没完没了。母亲的丧事办得匆匆忙忙,因为天寒地冻的实在不便大办,另外也害怕父亲受不了,仅两三天母亲就被送到殡仪馆火葬。火葬时,阿南看了母亲最后一眼,发现母亲是那么恬静安详,笑微微的嘴里像抿着糖,比年轻时还要笑得甜。就在母亲火化的头一天晚上,她奇怪地梦到了小时候的那只猫头鹰,在似睡非睡中看到它长大了一些,眼睛又圆又亮,毛色也变得光滑。腿上并没有绳子绑着,张开的翅膀是那样丰满有力,然后啪啪地振翅飞起来,在空中滑翔一阵消失了。
母亲火化后,去接骨灰的是阿南,她看着红绸里的骨灰,问自己那就是母亲吗?可别人的骨灰都是灰色的,母亲的为什么是白色的呢?当冬日的阳光从大玻璃窗上照进来时,表面上的一层甚至到了透明一般,连送出骨灰来的人都有点奇异,对她说奇怪啊,你母亲是不是一生食素?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了,还没见过这样的。
陪同阿南接母亲骨灰的,有弟弟还有几个亲戚,踩着地上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然后由弟弟捧着母亲的骨灰,走在几个人组成的队伍前面。不知怎么着,弟弟突然身子向后一仰,打个趔趄差点摔倒,手里的骨灰盒掉在地上滚了两滚,翻落的骨灰迅速与雪融为一体,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她愣了一下,赶紧手忙脚乱地弯下腰去收拾,曾见过别人的骨灰都是一种灰色的渣状,母亲的骨灰却是均匀洁静的白色粉末。她直起身来拍拍原就悲伤不止,此刻又吓得痛哭流涕的弟弟,重新蹲下去,将那些和雪混在一起的粉末捧起,小心翼翼地放回棕红色的骨灰盒里,她觉得这样也是蛮好的。
安葬母亲以后,父亲的身体又差劲起来,阿南陪着父亲的时候常常想起母亲,只是直到现在也解不开,母亲临终对她说的那句话,“走,我要走,别跟着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好像前面无比地美好,又或者面临极大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