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问题碎笔
2017-08-01杨文丰
■杨文丰
苹果问题碎笔
■杨文丰
杨文丰,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已出版生态伦理散文集 《自然笔记——科学伦理与文化沉思》(《蝴蝶为什么这样美》和《自然书》等。多篇散文被选入高中《语文》《大学语文》等全国10余种教材。曾获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六届在场主义散文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等。
在这个并不干净的尘世,真、善、美往往身不由己,命运多舛。
——手记
苹果从伊甸园跌落人寰之前,就染上了暧昧的男女关系
在苹果还没有从神学笼罩的伊甸园跌落红尘之前,作为物质意义的苹果树,已形同村妇般朴实,摇荡着椭圆形锯齿边的叶子。节令的风一吹,就花开满树,即便不全白,也白中犹带少女脸庞的红晕。球形的果或椭圆形的果,皮色或红或黄或青,表里不一。味甜抑或略酸。在希伯来语里苹果还被称作“香果”“芬芳之果”。是上帝把关不严,遂使伊甸园里长得好好的苹果沦落人寰蜕变为精神之果、是非之果、苦难之果——披满神学色彩的“禁果”,亦玄亦实的问题之果。
我一直不太明白,上帝何以在创造如此圣果的同时,还要让苹果与男女关系挂上钩。上帝在第五天生产出苹果,第六天才创造出亚当夏娃,这充分说明苹果比人更有地位、更值得重视,只是上帝何以要创造出万恶之源的教唆犯——蛇呢,且让蛇诱使亚当夏娃偷吃禁果呢?还获得知善知恶的灵性?西方神学上的这个话题,是否也具有我们东方国度“既生瑜,何生亮”的意味?
我同样不太明白的还有派生如此暧昧、诱惑,教男女关系半遮半掩的苹果,在广阔的欧洲,还能正大光明地鲜亮在神学的圣画里。从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到比萨大教堂,在西欧许许多多教堂的壁画上,屡见不鲜的,不是圣母玛丽亚手托一只红苹果,就是圣母将苹果递给圣婴。看来,不只是凡人、百姓才需要苹果、向往苹果、抵挡不了苹果的诱惑。
从客观物质意义上看,男女关系的最高境界绝不是苹果,也难于臻及苹果的美丽浑圆。尽管如此,苹果却依然能象征乡村般朴素的爱情、征服的爱情、大行淫荡的“爱情”。“爱情”两个字还能不比苹果沉重吗?还能不比长大苹果的日月更辛苦吗?爱情可以像苹果那般承受那肥、那药吗?而苹果却是可以剪枝的、刮皮的,尽管如此很伤神、伤身和伤心。范超先生在《苹果史》里说,一个人鼓足勇气对另一个人轻轻说一声“我爱你”,就至少消耗了三个苹果的能量。又说,在伊丽莎白时期,女子们喜欢把削了皮的苹果置于腋下,浸满香汗之后,送给情人嗅闻。这种香汗淋漓的“爱情苹果”,惟热恋中人方能享用。
在西方,“苹果”这词与“恶”也早有联系。男女之事,在禁欲主义横行的中世纪,与堕落有关,与淫荡有关,与风云有关,更与原罪有关。中世纪所谓的“她还不懂苹果之事”,意谓她仍是纯净的处女。西方曾讹传中国古代把露水夫妻野合之地叫作“苹果床”。德国作家玛莉安娜·波伊谢特在《植物的象征》一书里说:“直到今天,从中国到欧洲,从美洲到澳洲,给予或抛出一个罪恶的苹果,都意味着毫不含糊的那事之问与答,这实在是个意义自明的象征。阿里斯托芬就警告过人们别走进舞女的家,以免被娼妓的苹果打中,不得不干淫荡的勾当。”
宿命不能享有最良好生态环境的美丽苹果
世界上水果按产量排座次,第一是香蕉,第二就是苹果。但从生长的地域之杂、之广来看,苹果也确实算得上是地球上最普及、最大众化的水果。
既然是诱惑之果,苹果自然是美丽的,也无法不美丽。
令我至今念念不忘的是那一只美丽的红苹果。
那是初夏的午夜,很静谧、也很神秘的午夜。我开了电视。原来正播农业节目。一只非常、非常美丽的红苹果,从原野深处,从绿叶丛中,披满斑驳阳光地朝我,就红过来。“红苹果是土地给我们的最美丽的馈赠!”我脑海中,随即就闪现出这个想法。
红苹果有自己独特的外表肤色——朝阳般的纯色,红得水灵但却不溢淌;红苹果更是圆出了自己的特点——圆润、滋润、丰盈、丰满却又是肉质并不颤动的圆,是婴孩那胖乎乎、红扑扑的圆脸的圆,还犹同长篇小说《红日》所形容的那刚刚发育成熟的姑娘的脸蛋,更似穿紧体牛仔的姑娘圆实饱满的美臀。
植物学家认为,植物犹人,也会呼吸。在东方,人们更普遍认为,植物的气息,就是植物的呼吸,就是生命的展示。拥有呼吸,且有食粮意义的水果——苹果,还能不是圆润的生命吗?
苹果的生长,对寒与热、光和水、本来需要特定的“待遇”。
苹果原本是“生活”于欧洲、北美和亚洲的温带水果。苹果的生长区域,一般要求最冷月平均温度为-10℃至10℃。我国苹果多栽培在年平均温度8℃至14℃之地。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玛·奥斯汀在散文《缺水之地》中说:“降雨量决定了大地季节的变化。”其实,降雨量一样能制约苹果的栽培。苹果的生长要求年降雨量500mm至800mm。这便是我们太湿润的岭南无法成为苹果生长区的原因。苹果还要求每年至少要有1500小时的阳光。成熟季节的前一个月,秋风摇荡的苹果园,日照倘若不足150小时,苹果将难于着色。
苹果落叶之后,进入休眠期,还可忍耐-30℃左右的低温。苹果能忍耐轮纹病、炭疽病,能忍耐苹果小食心虫、红蜘蛛、卷叶蛾、苹果天牛和苹果小吉丁虫等大小虫豸。迫于环境,苹果已修炼出了良好的忍耐能力。
苹果对生活条件的要求,还谈得上高吗?
但是,今天地球上的苹果已普遍丧失了本该有的生活环境,这成了不争的事实。古罗马作家普林尼的《博物志》中,描述过30个苹果品种,还附有详尽的园艺种植方法,让我们读出,即便是在上古,苹果的生存条件也不好。工业文明成了洪水猛兽,对大自然的掠夺增长几成几何级数,对农业文明的成果——犹带宗教神光的苹果之威胁、之伤害,自不待言。甚至还有人打着苹果卫士的旗号,实行迫逼的行径。
作家肖复兴在散文《关于苹果》一文中写道,在北大荒做知青时,苹果在冬天很难贮存,即使存入菜窖,也避免不了冻黑、冻烂。秋风压境之时,大地上的卷心菜开始抱心,出于“好奇”,试行将苹果植入卷心菜的菜心里,让卷心菜叶把苹果包住。春节到了,从菜窖抱出卷心菜,剥开,一个个红彤彤的苹果随即滚将出来,居然一点没冻,咬上去脆生生的。不知肖先生以为如何,依我见,此行为委实有悖苹果及卷心菜的生活法则,乃违反 “自然伦理”之所为,是“人”的作为。
记得,还是那个夏夜,在美丽的红苹果朝我红过来之后我就萌生了一个“不洁”的想法:我竟至今还没摸过苹果树,我一定要摸摸苹果树。我不想更多地说自己这种“人类中心主义”的想法如何如何,只是这摸摸苹果树之想,几成了我的心头“夙愿”。2002年金秋,正是苹果飘香的季节。我们一帮大学同窗在西安搞毕业20周年聚会。在八百里秦川,在驱车前往武则天陵的塬上,抬望眼,我不禁仰天长惑,那离公路不远处,一片秋阳中,竟也是一片苹果园。那园中的苹果竟一个个皆身裹纸袋。惊问秦人其故?答曰:乃“药衣”,与雨衣类似,防止粉尘污染,防御“药雨”侵入。又说,那袋上写着的“财”“喜”“宝”类墨字,经阳光一作用,就可在苹果上留下字痕……当时,抚摸苹果的还只是我的目光,忧郁的目光。我真正亲手抚摸上这非同寻常的苹果树,还是翌年盛夏从西安奔赴咸阳机场的途中。那是在咸阳机场附近一个收费站旁的苹果园。我开门下车,马上两条腿走过去,马上让双手与苹果树——圣经中具有创生意味的圣树,生命之树,产生了平生第一次接触。至少对苹果树来说,是不太那个的“亲密接触”。树上的苹果,一个个已经青熟,悬浮在枝叶间,被污染空气所包围。我只有喟然长叹。我想,这些苹果,若生长在秦汉唐宋元明清,也比现在好。那时,明月清洁,石白气清,水甜雨纯,气候宜人,更宜苹果,即便病害,也绝对没有今天这么多、这么现代。
在今天,即便想为苹果创造好的生活环境,其目的也绝不是为了苹果,只是为了经济利润,为了人类自己。
伊甸园既已失落,美丽的苹果就注定得生活在险恶的环境中了,这成了宿命……
巨无霸苹果的寓言
行文至此,我突然想出一个寓言画面:我们人类,乃至地球,其实已被罩入了一个巨无霸的苹果,这个奇特的大苹果,中空,宛如充气气球,外表面不但绿,而且绿得透明,薄似一个大 “纸袋”,“袋”内壁则写着一个个“人”字。你背负青天朝下看,这些“人”字,都成了“入”字。
对于钟情苹果的文艺家来说,将“人”写入苹果,是向往,也是怪癖,或许也是宿命。在塞尚眼里,苹果是圣者,是磁力,尽管年老体弱、贫病交加,他仍经常将两个苹果摆在床上,蘸着窗外塞纳河的涛声作画。耶鲁大学的研究人员认为:“苹果有使人兴奋的效果,甚至能够防止惊慌。”或许正是因为此,席勒一进入苦思苦吟状态,就会拉开胸前的抽屉,深深地吸一口里边的烂苹果气息。饱受失眠之苦的大仲马据说每天早上7点钟,都会专程到凯旋门下吃下一只苹果。高尔斯华绥让情感浇注小说 《苹果树》,蒲宁让思绪注入作品《冬苹果》,巴乌斯托夫斯基在小说里,将莫扎特为临终盲厨师演奏的场景,放在苹果花开的清晨……
文艺家对苹果如此痴迷依恋,并非只是苹果出自伊甸园,苹果有无与伦比的美质,苹果有药用价值,更多的,还是和苹果里某些东西产生共鸣……
牛顿手里的那只黄绿条纹的苹果,究竟是上帝给人的科学启示,还是人间灾难的肇始,尚需时间证明。1666年,逃避瘟疫肆虐回到故乡伍尔索普的剑桥大学学生牛顿,根据树上一只苹果落地而生的灵感,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人们总以为那棵苹果树已死于一场暴风雨。但最近,英国约克大学的基辛格博士却撰文披露 “牛顿的苹果树”还活着!不知是出于对科学的虔诚还是由于心理荒诞,牛津大学几位科学家专程赶赴牛顿故乡,对这棵富有传奇性的苹果树专门搞了“碳14年代测定”,结果与基辛格博士的结论相符。英国人主办的《物理杂志》,旋即发表了这个发现。
一棵在1820年的暴风雨中,在万有引力作用下訇然倒地的“牛顿的苹果树”,居然还活着,居然在新世纪的阳光中,依然枝繁叶茂,年年硕果,这不能不算是神幻的事情,极富新闻性的话题。一时间,被冷落日久的牛顿故乡,顿时人满为患。“科学香客”不但以争睹这棵与其他苹果树其实并无多大差别的“牛顿的苹果树”为幸,居然一个个还垂下理性的、高贵的头颅,甚至躺至“牛顿苹果树”下。
这些“科学香客”是值得警惕的朝圣群落。他们比其他香客潜伏着更大的危险,因为他们打着科学的旗号,来自科学的“圣地”,还多是思想解放的年轻人。
倘若我们这个世界到处都被苹果树占领,到处都挤满“牛顿苹果树”,那么可爱的人们会更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和有所前进吗?
苹果被视作权力的象征
我在这里继续前面的寓言画面:……有人从标明“入”的地方进入巨无霸苹果之后,就走啊走,希望走至果心。可如同卡夫卡小说中的K想入城堡又总无法走进城堡一样,总无法走近果心。后来,人便悟出果心是走不近了,因为,这苹果本来是空心的。这苹果尽管无心,却能让你进入,能将你笼罩,就已体现了一种权力!
何谓权力?权力是吞并一切的气度,是威慑生灵的意志,是强制他人顺从的愿望;是一旦乌有,群体却反而无法适应的习惯。权力是下向性和仰望性的对立统一。权力如苹果,能够自小而大地鼓胀。
阴阳合一终是权力的本质吗?权力有美丑之分吗?有善恶之分吗?善权力行善是权力的本义。善权力行恶是权力的腐败。恶权力行善是权力的伪饰。犹同“打着白天的名义,黑夜在公然掠夺”一样,恶的权力,在今天,依然打着善的旗号,在招摇过市。曾记否,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之所以成为计划经济时期中国城乡民众的精神食粮,便是出于专制权力的“赐予”。勒邦在《乌合之众》里说:“佛陀、耶稣、穆罕默德不都对人类的灵魂施加了甚为深远的专制统治吗?”勒邦说得高远而深刻。
作为品牌,苹果无疑又体现了现代社会所创造的商品权力。苹果牌牛仔裤、苹果牌T恤,最成功的是苹果公司总裁乔布斯弄出的 “苹果电脑”。乔布斯捣鼓成的这个来自农场的大丰收意念,不但形象甜蜜、液汁饱满、浪漫沉甸,而且充满了年轻人的激情。
散文家韩小蕙在寓言散文 《一只金苹果》里写道:苹果专利拥有者上帝,大抵欲考验一下人类,某日将一只金苹果置于联合国总部的大门之上。闻讯而来的官员、大亨、聪明人、笨人、靓女、男人、孩子,纷纷企图以自己的身份作为权力,以求占有这个金苹果,结果将联合国总部“吵成了雨后蛤蟆坑”。
尘世苍茫,大地辽远。苹果以其完美的球形成为统治者权力的象征,其实源头甚远。据《植物的象征》介绍,在希罗多德(约公元前484年~430年)所记载的波斯国王薛西斯一世的王宫那里,1000名贴身护卫的矛尖上挑着的全是金苹果,而9000名御林军的矛尖上挑着的则个个都是银苹果。100年后,这个权力象征终于对亚历山大大帝产生了影响,也从“战友”那里引进了这个象征。至于德国,象征皇权与王权的“帝国苹果”,更是同时体现了苹果的神圣和尊严,直到君主制的终结。
戌马一生最终却落得“无权一身轻”的彭德怀元帅在弥留之际,曾沉静地对家人说过这样的话:“我死了以后,把我的骨灰送回家乡,不要和人家说,不要打扰人家。你们把它埋了,上头种一棵苹果树,让我最后报答家乡的土地,报答父老乡亲……”
这是我阅读过的看似轻淡然却最能让我情感震荡的关于苹果的文字。“一篇读罢头飞雪”,我禁不住霍然而起,面北窗伫立,良久沉默。
美国19世纪著名牧师亨利·沃德·比彻尔,居然说苹果是最民主化的水果。我至今也不甚明白,民主与苹果及权力,究竟还有何种深层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