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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街

2017-08-01范小青

翠苑 2017年3期
关键词:小西镜子书记

■范小青

桂花街

■范小青

范小青,江苏苏州人,1955年生于上海松江。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全国政协委员。1980年起发表文学作品,以小说创作为主,至今共创作、发表、出版作品一千余万字。长篇小说代表作有 《城市表情》《女同志》等。长篇小说《城市表情》获全国第十届 “五个一”工程奖。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七 又是蒋主任

林又红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又点了枝檀香,让自己彻底静下来,歇了一会。她开始做早就打算要做的事情,将自己的衣物、化妆品、书籍材料等彻底地整理收拾一下。这些年来,在联吉氏做事,几乎就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更不可能静下心来打理属于自己的空间。

没有想到的是,一开了头,简直就无法收场了,衣物已经堆得到处都是,还占据了宋立明和小西的大部分地盘,把他们的东西都挤到了橱柜之外。

林又红这才发现,原来宋立明早已经买了许多百纳箱布盒。林又红以前偶尔也从电视购物节目中看到过这些大小不一的百纳箱,现在这许多盒子,就在她眼前,从大到小,叠罗汉似地叠在墙角,父女俩的衣服,还有其他的用物,大多都请到了百纳箱里,也没有好好地叠平放整齐,许多衣服皱成一团。

林又红甚至还扒拉出一堆买了就没穿过的新的旧衣服,心里又好笑,又感慨,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做减法。林又红下楼去,打算到门口喊收旧货的师傅来收一下,忽然又想到那天物业上看门的那个妇女说物业罢工的事情。林又红留了个小心,注意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小区的保安都在正常工作,有站门岗的,也有在路上巡视的,一个巡岗的保安走到林又红前面,林又红看到他佩着的胸卡上有“队长”两字。

这保安队长站定了,跟林又红打个招呼,然后又奇怪地说:“我记得你是姓林嘛。”

林又红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随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是姓林呀,我从前姓林,现在还姓林嘛。”

那保安队长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说:“就是嘛,我说你姓林,他们偏说你姓蒋——”

林又红一听个“蒋”字,顿时头又大了,只听那保安队长又说:“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你是居委会的蒋主任,我跟他们说,我就算瞎了眼,也不会把你认作什么姓蒋的。”

林又红赶紧追问:“你认得蒋主任吗?”

保安队长皱着眉想了想,摇着头说:“我,我不认得蒋主任,没见过,桂香街居委会的人,我只认得一个老书记——”

他一提到老书记,林又红赶紧又问:“听说前两天那位老书记帮助丽都花园调解物业和业主的矛盾了,怎么样了?”

保安队长说:“那是不用说的,老书记出马,事情肯定搞定的,你都看见了,今天我们都正常上班了。”

也就是说,在今天以前的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正常上班,只是林又红不知道、不关心而已。现在一切恢复正常,对林又红来说,如果不是因为煤气灶的问题,等于一切都没有发生。

但一切毕竟是发生的,尤其是老书记,在大家嘴里能干如神的老书记,竟然得了这么重的病,也不知道现在病情怎么样了。

林又红没打算再和保安队长多说什么,这些年她几乎不在小区内走动,她和他们几乎完全是没有交往的,她朝这保安队长微微点了下头,打算走开了,那保安队长又主动说道:“可惜呀,老书记病重了,都说没几天了,想想前两天还帮助我们解决矛盾,说倒就倒下了——”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自我安慰说:“幸亏老书记早有打算和计划,她早就安排好接班人了,就是他们说的蒋主任,就是他们误以为你是蒋主任的那个蒋主任。”

又是蒋主任。

林又红倒有点不甘心了,这“蒋主任”怎么时时、处处都会出现?林又红忍不住问:“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蒋主任是怎么回事?”

见林又红的口气有点急,保安队长摇了摇头说:“我们其实不知道蒋主任,也没有见过蒋主任,只是听说有个蒋主任——”

林又红愣了片刻,谁都不知道蒋主任,又谁都知道蒋主任,这蒋主任,真是很奇怪啊——只不过,蒋主任再奇怪,和她也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林又红走到小区门口,没有看见每天坐在那里等候生意的收旧货大婶,问了一下门卫,门卫指了指不远处说:“你到那边看看,她好像去菜场了。”

林又红往菜场方向走了一段,忽然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她真是想找收旧货的大婶吗?完全可以等星期天让宋立明去处理,她什么时候变得对家务这么重视、这么认真,或者,她根本就不是去找收旧货大婶的,那么,又是什么心理在推着她过去?

那个方向,是什么方向,有谁在那里等她吗?

林又红猛地感觉心里一惊,立刻停下脚步,可惜已经迟了,夏老太已经出现了。

夏老太的固定位置,就是街心的那两棵桂花树。这两棵桂花树已经有几百岁了,长得根深叶茂,每年秋天,桂香不绝,不仅桂香街一带的居民闻香而坐,其他社区的百姓群众也经常结伴而来,赞赏不已。

原本这个地方只是街心比较宽敞的一个过道而已,自从桂花树移栽到这儿,这儿就成了桂香街社区居民的聚集之处。后来居委会又在这里添置长椅、石桌,添置了运动器材、报栏画廊等等,自然而然就形成了桂香街的街心公园了。

夏老太坐在老桂花树下,老人和老树相映成趣,老而鲜活,可林又红多少有些惧怕和忌惮这位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精神病的神神叨叨的老太,想赶紧避开。可夏老太已经在朝她招手了,喊道:“蒋主任,蒋主任,你过来一下,我有事要告诉你——”

林又红可不敢理睬这个夏老太,不能再上她的当,迈开步子赶紧走。

夏老太的声音却紧紧地追上来了:“蒋主任,我告诉你,你的老东家,玩具厂的刘厂长,托我带信问你好噢——”

明明是一句疯话,可不知怎的,林又红心里“咯噔”了一下,脚步也停下来了。又从哪里冒出个老东家,又是什么玩具厂,难道是夏老太在向她传递什么信息?这老太太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精神病人发病胡说,还是确有所指?如果是确有所指,那是不是夏老太在告诉她,蒋主任原来在玩具厂工作?

怎么绕了半天,又绕到蒋主任身上去了?

真是挥之不去。

林又红性情耿直,不愿意一直被人误会下去,一急之下,也不找收旧货的大婶了,她要直接到桂香街居委会去找蒋主任,把蒋主任拉到夏老太面前来。

尽管眼前晃动着小陈那张极不真实,又令人生厌的脸,但她还是要硬着头皮往那里去。

小陈并不在居委会,居委会里只有一个比小陈还年轻的女孩在值班,她坐在窗口的电脑前办公。林又红问她其他人到哪里去了,那女孩惜语如金,朝她笑了笑,却不说话。

还是在那里排队等办事的一个居民告诉她,老书记住院了,大家都去看望和陪护老书记。又说,小金本来肯定也要去的,但是今天是正常工作日,肯定有居民来办事,找不到人,会骂人,所以留下她值班。

这居民也够坦率的,找不到人会骂人,不就是说的他自己吗?那居民也知道自己是自打耳光,干脆自嘲说:“我如果来办事,居委会没有人,我肯定要骂人的,骂人算是客气的。”

林又红十分反感,又多嘴反问道:“不客气会怎么样呢?”

那女孩这会儿朝林又红看了一眼,就这一眼,林又红感觉她是蛮高兴的。果然,她终于开了金口:“林总,你还是来了——我,我姓金。”

林又红对她说的这短短的几个字,一下子竟有诸多的疑惑。首先,她怎么会知道她是“林总”;其次她说“你还是来了”,感觉味道不对;再次,她完全没有必要告诉林又红她姓什么。只不过林又红没想再和她去争长论短,只是说:“我想问一下,你们的蒋主任叫蒋什么?”

小金又金口难开了,只是摇了摇头。

林又红生气说:“你们自己的主任,你都不知道叫什么?笑话!”

小金脸色紧张起来,嘴闭得更紧了。

林又红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们的蒋主任,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个情况?”

小金仍然闭嘴摇头。

林又红和小金说话这一会工夫,稍稍耽误了排队办手续的一个中年男人,他不高兴了,嚷了起来:“你们是说话还是工作?”

小金赶紧低头办事,林又红觉得这居民口气十分蛮横,回嘴道:“有时候工作就是说话。”

那居民也不买账,说:“可我们不是来说话的,我们是来办事的,你们居委会,就是替我们办事的,不能用说话代替办事!”

小金似乎有点担心林又红接受不了这种说话的方式,又出来说了一句:“林总,你别跟他们计较,他们从来就是这种腔调,从来不会好好说话的——”

林又红却毫不客气地对小金说:“我现在已经不是林总了,请你别喊我林总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小金脸红红的,胆怯地看着林又红,小声地说:“那,那,我可以,可以喊你,那我,我应该喊你林——”下面又不敢说了,紧紧地闭住了嘴。

林又红不想再和他们啰嗦,无论是小金,还是居民,她都不适应他们的做派,林又红果断地转身离去,不料还没走出门,就被一条粗壮的胳膊挡住了。一个大汉从天而降,竖在了她面前,朝她一打量,问道:“你是新来的主任?”

林又红赶紧摇头摆手说:“不是不是,跟我没关系。”

那大汉说:“那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们人呢?”探头进去看看,“怎么只有一个人在办公?”

有个路过的居民停下来,朝他看了看,说:“齐三有,你别闹了,今天真的没有人。”

这叫齐三有的男人顿时气愤起来,嗓门也更大了,批评道:“居委会干部怎么可以这样,他们都出去了,都不管我们了,那我的事情谁负责?”

林又红听口口声声地粗话,心中十分厌恶,根本不想接他的话头。可不知怎的就偏偏管不住自己的嘴,又脱口问道:“他们在医院陪护老书记,怎么,你有意见?”

这齐三有仍不讲理,急吼吼、气哼哼地说:“陪老书记归陪老书记,老书记生病我也着急的,我也希望老书记早点好起来,我的事情老书记会帮我解决,可是现在我有急事,谁来解决——我家的下水道堵了——不是堵了,是又堵了,什么名堂,三天两头堵,家里臭死了,老婆都被熏跑了。”

林又红咸 (闲)吃萝卜淡操心的脾性又上来了,完全不关她的事,她却又多嘴说道:“下水道堵了,你找管道工疏通呀,你找居委会干什么?”

齐三有朝她翻个白眼,呛她说:“亏你想得出,我找管道工,一开口多少钱,动一根皮老鼠就要收多少,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找两次管道工,我一家就不要活了。”

林又红被他呛得无语,也呛得措手不及,以她的认知,下水道堵了,肯定求助专业管道工,怎么又跑到居委会来了呢?林又红脱口说:“可是居委会干部都会通下水道吗?”

那齐三有蛮横地说:“那当然,居委会干部什么都会,什么都得管,不然怎么叫居委会!我告诉你,就算我有钱,我也不会请管道工,操,这就是居委会的事情,我不找你们找谁?你新来的,根本就不知道情况,我有事情从来都是找居委会的,你们不能不管,从前老书记就好,一喊就到。”

他挂着两条粗胳膊,站在林又红面前,分明是要等着林又红跟他走。林又红往后退了退,说:“我不是新来的,我根本就不是桂香街居委会的干部。再说了,我也不会通下水道,我去了没用。”

齐三有明明无理,却是一副有理走遍天下的腔调:“谁也不是天生就会通下水道,老书记这么老了,还帮我家通过呢。”

林又红不由得气愤起来,厉声说:“明明知道老书记这么老了,身体这么差,还让她帮你通下水道,你良心上过得去?”

齐三有还强硬道:“那是老书记主动要去帮我的,我不喊她,她也会去的——”

林又红更生气了:“亏你还好意思说出口,你真有脸,人高马大一个大男人,自己不动手,居然让老太太帮你,你什么人啊——所以,我今天告诉你,别说我不是居委会主任,就算我是,我也不会去你家帮你通下水道!”

她也算是豁出去了,无非就是听这个蛮横不讲理的人再多“操”几声。却没料到这气焰嚣张的男人,听她这么一说,气焰顿时瘪下去了,张着嘴,傻愣愣地朝她看,好像没听明白她说的什么,愣了半天,回想过来了。一旦回想过来,他也不“操”了,突然间“扑通”一声朝林又红跪下了。

林又红哪里料得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变,她也根本无法对付这样的状况,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跪在她面前,不仅跪下,他居然还号啕起来:“主任啊,书记啊,我求求你,我求求你,行行好,跟我走一趟吧——”

林又红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但是坚决强调说:“我不去,我不是主任,也不是书记,再说了,我不会通下水道,通下水道是专业活,得有技术的。”

那齐三有哀求说:“你去了就知道,我不是求你帮我通下水道,我求你帮我去看看,看一看你就知道了。”

林又红说:“不去!”

齐三有说:“你不去我就不起来,一直跪下去。”

林又红知道自己碰上无赖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这么眼泪鼻涕地跪在自己面前,实在是让她如坐针毡,五心烦躁,一气之下说:“走走走。”拔腿就往外走。那齐三有连滚带爬起身紧紧跟上,在后面一迭连声说:“谢谢主任!谢谢主任!主任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和刚才那个满口粗话的判若两人。

林又红见他一口一个主任,严正地说:“我告诉过你了,我不是居委会的干部,你别喊我主任,你再喊,我不去了。”

齐三有诺诺道:“是,是,主任,我不喊你主任了。”

一路上有人跟那齐三有调笑说:“齐三有,老婆跑了,这么快又搞到一个,还蛮标致的,蛮白的哦!”

那齐三有追上几步,和林又红说:“别听他们胡扯,他们没文化、没水平的,都是傻B——”

林又红又好气又好笑,说:“还说人家没水平,你很有水平哦——”

齐三有赶紧讨好地点头道:“就是,就是,我们都是没文化的,主任你别和我们一般见识。”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莲花巷的中段,齐三有抢前两步,指着路边一排旧平房中的一间说:“主任,到了,那边就是我的店。”

沿街面一字排开有几个小店面,都是前店后屋的房型,前边齐三有家的店招又脏又旧,写着“齐三有油焖面”几个字。这边隔壁的一家叫“桂花杂粮糕”,林又红正好路过,随意朝里边望了一下。齐三有立刻不满了,说:“哎,主任,哦不,不主任,你看人家干什么,你是来帮我解决的——”

齐三有话音未落,从“桂花杂粮糕”店里冲出来一个中年妇女,长得还算清爽,却是满面愁容。齐三有一看她出来,赶紧挡在前面说:“罗桂枝,你别横戳枪,主任是我请来的,你的事情先靠边站站,忙完了我的,才轮得到你。”

那妇女也不好惹,根本不买齐三有的账,但她也不和齐三有狡辩,却盯着林又红说:“你是主任?你是主任怎么到现在才来,非要等到我们都玩完了你才来?”

虽是个女的,却也和齐三有有得一拼,林又红莫名其妙,劈头盖脸又被责怪一顿,来气说:“你搞清楚了,我可不是你可以随意谩骂的对象——”

齐三有一听,赶紧说:“是的是的,她可不是主任,罗桂枝,你跟她说不上话——”

罗桂枝冷笑一声,说:“她不是主任,那她跑我们这里来干什么?我们这地方,除了居委会的人,还会有谁来看一眼?”

林又红仍然气不过,说:“既然只有居委会的干部才会来关心你们,你不仅不知道感谢,反而用这种态度对待他们?你还好意思说没人会来看你一眼,就你这种人,谁会愿意来看一眼!”

罗桂枝闷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林又红一番,又反击说:“看起来,你是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哦,你当然不能适应我们说话的方式,可是真正的居委会干部,就是这样和我们打交道的——”

林又红怎么会服软:“打交道?怎么打交道,你们的所谓打交道,就是互相谩骂?”

她俩纠缠上了,一旁的齐三有急坏了,跳着脚说:“你们搞什么搞,怎么变成你们两个的事情了,我的事情谁解决?”

从罗桂枝的店里又出来一个年轻人,眉清目秀,文质彬彬,挡到罗桂枝前面说:“妈,别求他们,咱们家的事,谁也帮不了,只有靠我们自己。”

刚才还气势汹汹尖嘴利舌的罗桂枝一瞬间眼睛就红了,眼泪滴了下来,抽泣着说:“靠自己,怎么靠啊,罗立,你可怎么办啊——”

罗立说:“妈,你放心,我一定有办法!”一边说一边拉着母亲回店里去了。

林又红发现齐三有也愣怔住了,问他:“他们家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碰上什么难题了?”

齐三有又是咂嘴又是摇头,说:“本来一家开个杂粮糕点心店,做做吃吃也过得去了,还做得蛮有名气的。偏偏那老子赌上了,欠了巨额赌债,拍拍屁股丢下这母子跑路了。现在债主天天上门追债,那真是屁滚尿流,日子是没法过了——”说了几句,才发现自己错了,赶紧道:“操,说他家的事干什么,我家的事还没解决呢——”

硬是将林又红带到了自己店门口,林又红往里一看,齐三有的面店很小,只放得下三四张桌子,从天花板到地板到墙面,从桌子到板凳到桌上的餐具,全都布满了油腻,人未进店,一股恶臭异味就已经扑面而来。

店里有一扇小门通往里边,从门外往那里边看,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没等林又红的眼睛适应这样的环境,就从那黑咕隆咚的地方冲出一个满脸铁青的女人,拖着一个大箱子,直往外奔。紧随她身后又追出一个年轻男人来,紧紧拽住女人的手臂说:“嫂子,嫂子,你不能走,大哥吩咐我看住你的——”

那女人回头赏了他一个耳光,一边用劲掰他的手,一边骂道:“什么东西,要你看你就看啊,你是看门狗!”

那年轻男子死活拽住不放,嘴上说:“我是狗,我就是看门狗,嫂子,你走了,大哥要、大哥要——嫂子,你实在要走,等大哥回来再——”他正万分焦急,一眼看到齐三有和林又红站在面前了,立刻喜出望外,赶紧把女人送到齐三有面前,交给他,由齐三有来拽住她,一边对齐三有说:“大哥,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我都坚持不住了,你看你看,嫂子都把我的手臂掐烂了——”一边伸出手臂给他们看,一边又歪了歪嘴说:“吸,脸上好疼,脸上、脸上有没有——”他摸着自己的脸,林又红一看,果然的,脸上也抓出了血痕。

齐三有只顾着紧紧拽住老婆,并不理睬这个小弟哪里受了什么伤。他腆着脸对老婆说:“老婆,老婆,你别生气,现在好了,主任来了。”

林又红刚要纠正他,他赶紧朝林又红合手一拜,说:“主任主任,我老婆要回娘家,扔下我和两个小孩,你帮我劝劝她吧。”

林又红生气说:“你不是说下水道堵了吗?怎么又变成夫妻矛盾了?你们平时说话都这么随意吗,不顾事实,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齐三有一手紧紧拽着老婆,一边请林又红进屋看看,一边可怜巴巴地说:“两个都是事实,两个都是事实,下水道堵了,屋子里被臭水淹了,但是已经被我疏通了,水也退掉了,可我老婆还是要走——”

林又红走近店门口,朝里看,地面上倒是没有水了,但是污水淹过的痕迹还在,呛鼻的臭味简直能把人熏倒。

那老婆又用劲掰齐三有的手,一边咬牙切齿地说:“再不走要被熏死,不熏死也要被你个废物气死。”

齐三有一边自打嘴巴,一边检讨:“老婆,老婆,是我废物,是我错了,我一定改,我一定会让你和小孩过上好日子的,你——”

那老婆指着店里地面上的污迹,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这就是你的好日子!”

齐三有说:“我马上洗,我马上洗——”赶紧把老婆又送到林又红面前,说:“主任,主任,求求你帮我拉住她。”

可能是因为“主任”来了,那老婆的脸色多少缓和了些,自己甩开了齐三有的拉扯,说:“你放开我,我不走,既然主任来了,今天就当面把话说清楚了,说清楚了我再走。”

齐三有小心翼翼地试着放开老婆的手臂,一边看着老婆的脸色,老婆果然没再要走,但仍然气鼓鼓的,指着齐三有说:“我告诉你,不是我嫌弃你,我和孩子闻臭气也就算了,算我们倒霉——”她回头向林又红诉说:“主任,你知道的,我们家开的是面店,这样的店能有人进来吃面吗?”

围过来看热闹的邻居都哈哈大笑,一个说:“嘿嘿,现在的人吃香的喝辣的,说不定吃腻了,想来尝尝臭味呢。”

另一个也取笑说:“就是嘛,不是有好多人喜欢吃臭豆腐吗,那边小吃一条街的臭豆腐,就是在大粪水里泡出来的哦。”

再一个说:“你干脆改成齐三有臭油面,说不定生意会好起来呢。”

齐三有气得吼了一声:“我都要家破人亡了,你们还来取笑。”挥着拳头冲上前要揍人。

那老婆说:“你还有脸和别人争个高低,人家说得没错,卖吃食的店,满屋子臭味,谁会来?”她大概是对齐三有彻底失望了,又回头找林又红说话:“主任,其实我们家的小店,开了好多年,从前生意一直蛮好的。我们都是做回头客的,附近的人都知道齐三有面店不光面好吃,至少是干净卫生的。我们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不会用地沟油,不会用毒辣粉,不像那边小吃一条街,全都是乱来的——只有不知道的人、只有外来客会去那里上当。我们桂香街社区的居民,包括周围的人,都知道那地方不能去,会来我家的店,我们小本经营生意一直蛮好的。可是从去年开始,下水道就一直堵,生意做不下去了——”她忍不住哭了起来,边哭边继续说:“主任,你都看到了,我们一家四口,就靠这个小面店活着,店开不下去,我们死路一条。”

在齐三有老婆的抽泣声中,大家渐渐安静下来了,似乎是等着林又红想办法拿主意。可林又红哪有什么主意和办法,只是大家都盯着她,她不可能一甩手走掉,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有先看看情况再说。她憋住气,跨进店面,又朝里屋过去看看。

里边的这一间小屋,就是他们的家了,除了两张床,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就算有家具,也搁不进去。当林又红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种昏黑的时候,她才发现,屋里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六七岁的孩子。

两个孩子十分安静地坐在小矮凳上写作业,外面大人的吵闹他们好像完全听不到,对他们完全没有影响,他们都光着脚,地上的污渍沾在脚上,他们也完全没有在意。林又红屏住气进去,凑近了看看他们的作业,作业本上老师打了好多红五星。她想和他们说几句话,但实在是憋不住气了,赶紧退了出来,对齐三有老婆说:“你的两个孩子多好,你们吵架,他们还在安心做作业,虽然家庭条件不好,可他们的学习那么专心,功课那么好,你忍心把他们丢开自己一个人走吗?”

那老婆气道:“那好,我把孩子带走,让他们天天闻臭气,我也受不了。”她一边说,一边又用凶利的眼神把齐三有想辩解的话逼了回去,齐三有只得可怜巴巴地看着林又红。

林又红尽管心里不情愿,但到了这一步,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家庭破碎。老话说,宁拆十座桥,不破一桩婚,虽然齐三有的婚不是她破的,但是如果他们婚姻破碎,至少她是个没有担当的见证人。想到这儿,林又红只得硬着头皮对齐三有老婆说:“如果你走,再带走孩子,那你就是把你老公一个人扔在臭味里。你其实完全知道,你老公很在意你和两个孩子,你和两个孩子就是他的希望,就是他的全部,你们走了,把他的全部希望、把他的未来都带走了,你忍心吗?”其实她自己也觉得这些话说得实在是干巴巴的,甚至冷冰冰的,像是在背书,完全没什么感情色彩。

可哪里想到,就她这干巴巴冷冰冰的几句话,竟把齐三有的老婆说哭起来了,她边哭边说:“主任啊,你这是说到我心上去了,我哪里放得下他们?可是这日子,实在是难熬呀,三天两头,一个家就泡在臭水里,我洗呀涮呀拼命搞卫生呀,刚刚搞干净一点,它又淹了,你叫我、叫我怎么办——”

林又红想了想,说:“我不是太懂,下水道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你这是平房,不存在楼上有杂物堵塞,会不会是你们家的水道弯管那儿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齐三有一听,说:“弯道那里,我们怎么看得见,我们眼睛又不会拐弯。”

林又红说:“你家有没有疏通管道的什么工具?”

齐三有赶紧拿来,又发牢骚说:“我光是买工具,就花了不少钱,谁为我买单啊?”

林又红觉得这齐三有的思维很奇怪,你自己开店,当然你自己买单,还能有谁应该为你买单。可齐三有就是这么想的,他自问自答道:“我发票都留着呢,这都要你们居委会报销的。”

林又红实在想笑,但刺鼻的臭味呛得她想吐,实在笑不起来。齐三有把一根弯道管交给她,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齐三有硬往她手里塞,她接了过来,却傻了眼。她怎么会用这种东西?齐三有还在旁边催促:“主任,主任,你搞呀!”

街对面居民自办棋牌室里打麻将的居民也都过来看热闹了,幸好有个知道那弯管怎么用,过来帮林又红。几个人一搭手,弯管捅下去,一会儿果然捅出东西来了。大家上前一看,是一块超大的肉骨头。

林又红说:“齐三有,你自己看看,这么粗的骨头你就往水池里扔,你这是自己堵自己,自己害自己——”

齐三有认错说:“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不文明,害了自己。”

可是围观的邻居又七嘴八舌起来,反对齐三有的说法。

一个说:“主任,你是个外行,根本不是因为齐三有的骨头,这不是齐三有一家的事情。”

另一个又说:“我们莲花巷这一大片的下水道,早已经成了化粪池了。”

再一个说:“主任,你到我家去看看,我家才真正需要你帮忙——”

齐三有说:“你们闭嘴,今天主任是来解决我家的困难,你们先靠边站站,等我们的解决了,下次你们再找主任。”

齐三有老婆上前扒拉开大家,对林又红说:“主任,你都看到了,你都闻到了,每次一堵,至少一个礼拜,臭气消不掉,等到臭气消得差不多了,又堵了——”

林又红说:“喷点空气清洁剂,气味会好一点。”

齐三有一听,顿时翻脸说:“空气清洁剂?我告诉过你,我穷,买不起空气清洁剂,请不起专业人员。你什么意思,一提再提,提了又提,你是嘲笑我穷,还是告诉我老婆我没本事啊?”

他不讲理,林又红也上火了,跟他计较说:“我好心来帮你看看的,你什么态度,这副吃相,谁愿意来帮你?”

齐三有竟蛮横地说:“你还说我什么态度,你对居民什么态度?你居委会干部就这样对待居民?”

林又红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帮他搞通了下水道,还帮他劝了老婆,感谢的话一句没有,居然还指责她的态度,居然还是不尽的埋怨、责怪。她简直不知道这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心是怎么长的,差一点脱口跟他对骂:“什么东西,什么货色,哪一天你老婆带上孩子离开你,那是你活该!”

当然,话到嘴边,她没有说出来。

毕竟,她是林又红,她不是居委会干部。

她转身快速离开了这个臭烘烘的地方,那齐三有却追了上来,说:“主任,主任,你生气啦,我哪里做得不对,你怎么生气啦?”

林又红实在是哭笑不得,这些人,她是完全不能理解,完全不能接受。骂人求人,都可以在瞬间完成;红脸黑脸,也都能片刻转换,这会儿你从他诚恳的态度上,哪里看得出刚刚还指着她的鼻子骂人?

齐三有似乎完全看不出别人的脸色,还追着说:“主任,我送送你吧。”

林又红心灰意懒,完全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纠葛,她无力地摆摆手,转身离去,听到他在背后嘀咕:“咦,生气了,我哪里得罪她了。”再次追了上来说:“主任,主任,我问一下——”

林又红生气地喝断他,再一次严正地说:“齐三有,我跟你说过了,我不是主任!”

齐三有笑眯眯地说:“嘿嘿,主任,你还难为情,其实你不用谦虚的,你们居委会的人,我们个个管叫主任的,那个姓陈的黄毛丫头,我们也喊她陈主任,她还应得“噢噢”的,一点不难为情,你有什么好谦虚的,主任——”

林又红头也不回往前走,齐三有又在背后说:“好吧好吧,我不喊主任了,那我问你姓什么总可以吧?”

林又红说:“你问我姓干什么?”

齐三有说:“咦,下次好来麻烦你呀,我都不知道你姓什么,我有了困难怎么找你呢?”

林又红气得说:“你一定要知道我姓什么,好,我告诉你,我姓无!”

齐三有高兴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是吴主任——吴主任,你是口天吴吧?”

林又红说:“不是口天吴,是无事生非的无,是一无所有的无,是无聊的无——”

这下子难到齐三有了,他挠着脑袋,奇怪地说:“无?怎么会有这个姓,还有姓无的人,我从来没有听说,有姓无的吗?”

林又红说:“正因为天下无此姓,所以,你口中喊着的这个无主任,就是根本没有这个主任,你懂了吧?”

齐三有傻傻地盯着她,看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什么叫无主任,只好在背后冲着她的背影喊:“无主任,我跟你说好了啊,有事我再来找你啊。”

八 病故

宋立明五点半到家了,他单位是朝九晚五,下班五点出发,开车回家,路上半小时,一向都是十分准时的。宋立明一回来,家里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小桂的脸色放松了许多,做事的动作也欢快起来,小熊更是骨头轻得窜前窜后,紧紧追随着宋立明的脚后跟,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欢乐声。

宋立明到厨房看了一下,小桂已经把拣洗切等工序都完成了,宋立明围了围裙,开始炒菜,很快,晚餐就差不多做好了。这时候小西也应该到家了,可是一等再等,小西却没有回来。林又红让宋立明打小西的手机,打过去没人接。林又红着急了,问宋立明小西是不是经常晚归。宋立明小心地看了看林又红的脸色,试探着说:“没,也没有,平时还是——”

林又红不等他说完就担心道:“平时都是正常回来,今天这么晚了不回来,手机也不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宋立明知道自己揣摩错了,赶紧又说回来:“不过,有时候,有时候,也会迟一点的——”

林又红又急着说:“经常晚归?有原因吗?你都不知道说说她,一个初中生,怎么不按时放学呢?”

宋立明立刻检讨说:“怪我,怪我——”回头看了看小桂,说:“其实,其实,小西还是蛮守纪律的,小桂比较清楚——”

小桂张了一下嘴,但是没有说出什么来,连宋立明都猜不透林又红到底想听哪样的消息,她就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宋立明说:“要不,我出去找找?”

小熊听宋立明说“出去”两个字,顿时兴奋起来,上蹿下跳,以为要带它出去溜了。宋立明正要训斥小熊,就听到门铃响了,小桂赶忙过去开了门,正是小西回来了。

小西的眼睛又红又肿,眼泪还挂在眼角,一看到父母亲紧张而惊讶地盯着她,小西赶紧解释说:“我是被影响、被感染的,刚才走过那里,大家都在哭,我也哭了。”

林又红顿时心里一紧,似乎有了什么预感,赶紧问:“怎么啦小西,出什么事了?”

小西说:“是居委会的老书记,去世了,那边围了一大堆人,大家都在那边哭——”

林又红只听到脑袋里“轰”的一声,头晕目眩,坐下来缓了缓气,就听到小桂“啊哎哎”地乱喊:“啊呀呀,我怎么办呢,我还要找老书记帮忙呢,我怎么办呢,啊呀呀,啊呀呀——”

林又红拿出手机看了一下,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电话还没被她删掉,赶紧打过去,小陈接了电话就说:“是的,老书记已经走了——”

林又红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说:“真——的?这么快就——”

小陈硬呛呛地说:“真的就这么快,现在我也不用去求你了,你不用去看她了——”

林又红被顶住了,闷了半天,见小陈并没有挂断电话,林又红小心地问:“老书记她,有没有说什么,有没有——”

小陈说:“什么也没有说,我告诉过你,我去找你的时候,老书记已经不能说话了,现在,就更不能说话了——”

电话这才挂断了。

林又红又愣了一会,看到小西在盯着自己,赶紧告诉小西:“居委会的老书记,就是那天晚上来帮我解围的老太太——”

小西说:“我早就认得她,以前我们放学都在小摊那里买麻辣烫,她不让我们吃,说是不卫生。我们不听她的,她就守在摊子前面,不许我们买,结果她还被人家打了——”

林又红急得跳了起来:“小西,你竟敢吃地摊上的麻辣烫?你难道不知道桂香街小吃一条街的绰号吗?”

小西说:“哎哟,老妈,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学校同学都知道,老师也知道,我们住在桂香街社区的同学,都是他们的嘲笑对象——”

林又红说:“你知道你还敢吃?”

小西说:“肚子饿呀,特别是星期五,小桂阿姨不来,我们又放得早,爸爸下班再晚一点,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再说了,麻辣烫,还真好吃哎,吸——够味够劲够爽够——”

林又红又急得嚷了起来:“小西,跟你说过多少遍,桂香街小吃一条街的东西、任何东西都不能吃,你太无知,太任性——”她不忍心骂小西,转身去责怪宋立明:“宋立明,你明明知道星期五小桂不来,小西放学又早,你就不能早一点回来?”

宋立明也不为自己辩解,认错说:“我是尽量早的,可是有时候——唉,我知道了,知错必改,知错必改,以后一定早回。”

宋立明一检讨,火药味立刻就消散了许多,小桂却火烧屁股似地坐不住了,赶紧走了。小桂走后,小西对林又红说:“老妈,小吃街每天那么多人在吃,不安全的可不只是我一个人——”

林又红没有回答小西的话,吃晚饭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宋立明和小西都小心地看着她的脸色,设法了解她的想法,然后哄她高兴。宋立明先尝试着说:“那个什么,俞晓,俞晓那边,你要是不愿意,老张那边,也已经催了我几回了,急着等你的回音——要不,先去老张那里看一看情况,了解一下——”

小西比她老爸灵光,立刻指出宋立明的错误:“老宋,你揣摩错了,老妈可不是为自己的工作不高兴——”

宋立明道:“就你聪明——”

小西说:“老宋你要这么说,我也不反对,反正我是比你聪明,我确实了解我老妈,她莫名其妙心烦着呢。不过,据我的观察,恐怕老妈自己都搞不太清自己在烦什么呢。”

在联吉氏工作,那是一个字,“紧”,现在松下来,却变成了另一个字,“乱”。短短的几天时间,俞晓、赵镜子、浦中秋这一拨的事情,桂香街居委会这边,老书记、小陈、居民、小贩、城管,等等等等,重复叠加,搅成了一锅粥。当然,林又红心里很清楚,乱中之最乱的,是江重阳。

江重阳突然冒了出来,而且,离她那么的近,近到她站在自家的窗口,都能感觉到那个工地上的气息,那顶该死的安全帽,一直在她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心里乱糟糟的,正在想着怎么才能把这个“乱”清理掉,手机响了,是赵镜子打来的。

明明前两天林又红才出言不逊气了她,拔腿就走,甩门而去,可这赵镜子向来大人不计小人过,这会儿果然又不计前嫌,主动找来了。只是林又红心气不顺,并不懂得感激,反而没好气地说:“又想干什么?”

赵镜子温和地笑笑说:“恶声恶气的,才下岗几天,就真成下岗女工、广场大妈啦——算啦算啦,不跟你计较态度,我找了个喝茶的地方——”她也不跟她再啰嗦,干脆地说:“地址发给你,你爱来不来。”

电话挂断片刻后,地址果然发过来了,林又红哪有不去之理。

刚才赵镜子在电话里说让她“爱来不来”,林又红以为还有别人,结果过来一看,只有赵镜子一个人等着。林又红进去坐下,气哼哼地说:“鸿门茶宴。”

赵镜子坐到林又红正对面,平和地看着林又红,可是不知为什么,林又红却从她的平和中,感受到一股压力,一股奇怪的气息,感觉赵镜子似乎要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个什么讲究来。

林又红直言道:“说罢。”

赵镜子温和地笑道:“林又红,你总是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这里可是专门为你摆的消气茶宴呢。”

“消气?”林又红一听,心下十分奇怪,追着问:“消什么气?你怎么知道我有气?你知道我有什么气?”

赵镜子动手给林又红加了茶水,说:“我向来就是你的跟屁虫哎,你在桂香街放个屁,我在疗养院就能闻到。我闻到了我就不能不闻不问罢,我就这个命,我命里就是你的丫鬟,我有什么办法?”

林又红听她提到桂香街,更觉奇怪,似乎赵镜子已经知道她这两天在桂香街的遭遇。林又红说:“原来你不是闲得无聊找我嚼舌头,你是有的放矢,醉翁之意不在酒。”

赵镜子又笑了笑,完全不在乎林又红的嘲讽,或者说早已经习惯了林又红对她的霸道。

林又红喝了茶,又理了理思绪,心情也渐渐地平复下来了。本来么,桂香街也好,居委会也好,小陈也好,疯疯癫癫的夏老太也好,还有那个不知道存在不存在的蒋主任也好,根本与她毫无关系,她纠结个啥呢。

这两天的莫名其妙和心情不爽,完全是她多管闲事的结果,真是咎由自取。可是,如果她自己都不必纠结,赵镜子又来多管什么闲事呢?

多管闲事一向可是林又红的专利哦。

果然就听赵镜子说:“听说你心情不爽,看看有没有我能够帮上忙的——”

赵镜子是听谁说的呢?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值得谁在背后夸大其词、到处传言吗?一想到因为这些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就把自己搞得乱糟糟的,林又红心里十分来火,我还真就不信了,一个居委会,一个疯老太婆,能耐真有那么大——

心念至此,林又红忽然下命令似地对赵镜子说:“赵镜子,你给我去找,玩具厂,找姓蒋的——”

两个人的关系亲密无间,直来直去,向来有话直说,有屁直放。但即便如此,赵镜子听到林又红这劈头盖脸不清不楚的一顿,既摸不着头脑,也无法不接受,说:“咦,林又红,你这是要托我办事吗?可是求人办事,说话怎么是这样的态度呢?”

林又红反击说:“我态度不好吗?我只是声音大一点而已,只是——”

赵镜子“扑哧”一笑说:“我听说,你最近受刺激了,而且还是受了一个病人的刺激,你上了一个神经病的当,嘿嘿,聪明过人的林又红,竟然——”

林又红本来心里烦躁,还遭了赵镜子的嘲笑,恼怒说:“你是来看我笑话的,赵镜子,没想到你是个落井下石之人——”

赵镜子使劲忍住笑说:“行了行了,别胡思乱想了,我一直就是我,一直就是赵镜子——说吧,要找谁,说清楚点。”

林又红说:“说过了,玩具厂,姓蒋。”

赵镜子说:“玩具厂?姓蒋?这信息也太简单了,你还得多提供一点哦,是哪家玩具厂?”

“不知道!”

“姓蒋,叫蒋什么?”

“不知道!”

“多大年纪?”

“不知道!”

“嘻嘻,什么都不知道——男的女的?”

“不知——应该是女的。”

赵镜子实在忍不住笑起来,说:“应该——应该是个女的,这也算信息——哈哈哈,林又红啊林又红,难道你一离开联吉氏,智商就降到零了?”

林又红说:“废话少说,你到底找不找姓蒋的?”

赵镜子赶紧说:“找,找,一定找,挖地三尺也要挖出个姓蒋的来——”一边拿起手机,两个拇指飞舞了一下,信就发出去了,朝林又红笑道:“等着吧,先喝茶——”

林又红这才端起茶杯喝茶,赵镜子撇了撇嘴说:“喂,找姓蒋的归找姓蒋的,我们正经事归正经事谈啊,上次跟你说的,浦总想和你谈谈金钟宾馆那事情,你到底需要考虑多少天,没完没了了?到底怎么说?”

林又红一直还沉浸在寻找蒋主任的冲动中,甚至都没有听清赵镜子在说什么,茫然地朝她看了看,赵镜子脸色正起来了,认真地说:“难道找个什么姓蒋的,真的比自己的前途还重要——”

林又红知道赵镜子一心催促也是为了赶快答复浦中秋。可林又红也不是什么善茬,她想知道的一切,如果赵镜子不肯告诉她,她也决不会按照赵镜子的意图行事。何况那天和赵镜子见面一走了之之后,碰上的尽是桂香街居委会这些破事,竟把她的心情搞得乱糟糟的——现在林又红心里似乎十分清楚,只要一天不把蒋主任找出来,不把事情搞清楚,她的气息就不会平复,所以立刻就说:“你先帮我把姓蒋的找出来,我才答复你。”

赵镜子笑着摇了摇头:“古怪,古怪,不是提前更了吧。”

正说笑着,那边的信息已经返回来了,果然有速度,赵镜子一看,笑道:“南州市区及县区范围,共有玩具厂78家,姓蒋的也有几十人,问要找哪家玩具厂哪个姓蒋的?”

林又红说:“不知道。”

赵镜子说:“算了算了,别找了,你这完全是在赌气——我问你,你的关于姓蒋的这一点点信息是从哪里来的,可靠不可靠?”

林又红一张嘴又赶紧闭上了,她要是说出是从神经病夏老太那儿听来的,岂不又要遭赵镜子一顿嘲笑?她也知道,自己是一时意气用事,即使真的要想找蒋主任,怎么也不能听信夏老太的话。

赵镜子见林又红不吭声,也不再嘲笑她了,改口劝她说:“算了算了,你找什么蒋主任呢,和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你还不如——”

林又红一听,顿时警觉起来,“蒋主任 “三个字,她从未在赵镜子面前提过,她只说过 “姓蒋的”,赵镜子怎么会冒出个“蒋主任”来?忍不住脱口说:“哼哼,这‘蒋主任’可真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啊,我都没说‘蒋主任’,你倒知道‘蒋主任’,说不定你还认得‘蒋主任’!”

赵镜子说:“你开什么玩笑,我要是认得蒋主任,我再假装帮你找姓蒋的,我干吗,我吃饱了撑的玩你?”

林又红说:“反正,赵镜子,你有猫腻。我不知道你和谁有猫腻,但是你今天找我喝茶,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赵镜子说:“哎呀,林又红,你可以改行去当侦探——”看着林又红不怎么好,赶紧又说:“你还真生气啊。”

林又红口气冷冷地说:“没生气,就是想把事情搞搞清楚。”

赵镜子说:“找蒋主任,对你真有那么大的意义吗?就算你找到她,你准备干什么,你告诉她,老书记走了,居委会没有人了,请她去桂香街居委会上班,当主任——”

林又红说:“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蒋主任这个人——”

赵镜子说:“既然你连有没有蒋主任你都不能断定,你追着一个虚幻的东西不放干什么呢?”

林又红说:“我就是想不通,几乎没有人见过蒋主任,但为何人人都会当着我的面提到蒋主任,甚至连你,一个完全、完全——?”

赵镜子说:“完全不相干,是吧?”

林又红说:“你觉得相干吗——”话音刚出,心头忽然一闪,脱口而出:“赵镜子,怎么样样事情都有你,你不是不相干,你是很相干。从前,在我们几个人中间,什么情况都是你掌握,我们个个蒙在鼓里。现在你又来了,自从联吉氏关闭,你找我找得好勤快呢,你到底是受人之托还是别有用心?”

赵镜子依然沉着冷静,不动声色,慢腾腾地说:“随你怎么说都行,随你怎么想也行,反正你要想抛弃我,那是不可能的——”

林又红道:“那是,我到今天才领悟过来,原来都以为俞晓粘人,现在看起来,俞晓和你比,只是小巫见大巫。”

赵镜子微微一笑说:“我今天收获大呀,一下子成大巫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是你和俞晓的影子嘛,今天忽然翻身做主人了——”

林又红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有道理的,不客气地说:“赵镜子,原来我以为你赵镜子就是镜子里的那个你,现在我忽发奇想了,你恐怕根本就不是镜子里的你!”

赵镜子仍旧平静,说:“那你觉得我是谁呢?我这面镜子,难道是面照妖镜?如果真是照妖镜,我就拿来照照你吧,你真的需要照一照自己的嘴脸了。”

林又红气道:“我什么嘴脸?我什么嘴脸?”

赵镜子说:“你心里乱糟糟的,烦,是因为居委会的人纠缠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林又红猛一心惊,顿时脸色大变,根本顾不上什么蒋主任了,脸色铁青地说:“赵镜子,你知道他回来了?”气急岔了,喘息了一下,才回过来,急切地说:“他回来了,他是不是早就回来了?你们都知道,瞒着我一个?”

赵镜子说:“奇怪,江重阳回来不回来,与你有什么关系?就算我们知道,为什么要瞒着你,你和他有什么关系?要想了解江重阳的情况,这话由俞晓说还差不多,毕竟人家是俞晓的前夫,而不是你的。”

林又红又被狠狠地噎了一下,半天没有回过气来。

赵镜子又说:“再说了,你说江重阳回来了,他出去过吗?他是到哪里去的呢,难道你都知道吗?”

林又红再一次闷住了,这几年,江重阳到底怎么了,他到底在什么地方,难道他一直都在南州?林又红不能相信,如果他一直在南州,怎么会一点音讯也没有?赵镜子有城府,可以按捺得住,可是难道连俞晓都能忍得住不提起他,一次不提?

赵镜子总算拿住了林又红,但她并没有得意之情,却反而心事重重,说:“你看看,你一下子又暴露了,江重阳还在你心里!说什么居委会烦你,说什么蒋主任烦你,让你心烦意乱的,到底是什么!”

林又红再也憋不住眼泪。

赵镜子说:“林又红,我提醒你,江重阳虽然单着,可俞晓现在也单着,你虽然心里只有江重阳,但你身边毕竟有老宋,以老宋对你的情义和忠诚,你会伤害老宋吗?”

林又红说:“赵镜子,你闭嘴!”

赵镜子说:“我不能闭嘴,我得告诉你,既然你永远不可能伤害老宋,那你就死了江重阳那条心——”

林又红任凭眼泪淌下来,嘴上喊道:“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应该是我死心,为什么你这么偏袒俞晓,这对我太不公平——”

赵镜子口气宽厚,言词却变得激烈起来:“不公平?你想想啊,我们三个,我和俞晓,都单着,你呢,丈夫疼,女儿宠,到底谁对谁不公平?”

林又红终于彻底想清楚了,说:“你请我来喝茶,就是警告我,江重阳又出现了,但我必须离他远一点,是不是?赵镜子,你放心,我不仅会远离江重阳,我也会远离你们。老马这几天正在曼谷等我,我要到联吉氏的泰国分部去工作了!”

这回轮到赵镜子目瞪口呆了。

林又红扬长而去。

九 阴魂不散的蒋主任

老马没在泰国。

林又红也不知道老马在哪里。

只是在此后的两三天里,林又红拉黑了赵镜子和俞晓的手机,让她们兴风作浪去吧,让她们自作多情去吧。

她得想一想自己的未来了。

既然下决心要从赵镜子、俞晓那些混乱的纠缠中脱离出来,她就得义无反顾地找一个和她们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新单位。

林又红把自己关在家里,认真做了几天的功课,对食品行业的发展趋势和前景作了预测,一直到第三天,她才出了门,去了一趟自己的老东家市食品药品检验局,又找熟人了解一些情况。回来的时候,路上就有人朝她点头,笑,说:“蒋主任,好几天没看见你了,你出差了?”

林又红点头不是,摇头不是,真不知为什么,几天过去了,这个“蒋主任”的阴魂还没有散去?她只有赶紧地逃离这个阴魂缠绕的街区。

一看她加快脚步,后面竟有个人追了上来,是个中年的男人,追着林又红说:“蒋主任,蒋主任,我家的低保为什么到现在没有批下来,都已经报上去两个月了——”

林又红只好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蒋主任。”

那人奇怪地追到林又红前面,直愣愣地盯着她的脸看。看了半天,也疑惑起来:“你不是蒋主任?那到底是谁搞错了,谁说你是蒋主任呢?”

旁边一个人过来插嘴了,他朝林又红努了努嘴,又对那居民说:“你听她的,她不想承认,是因为她不想到桂香街居委会做事。”

那中年男人一听,眼神顿时暗淡下去,嘀咕说:“老书记不在了,主任又不肯来当主任,那我的低保更不知什么时候能解决了,我家可怎么办——”停了脚步,不再追着林又红了。

林又红到了丽都花园自己家的那幢楼下,又被一个中年妇女挡住了,急切地说:“蒋主任,蒋主任,你终于回来了,我守了你好几天了——”她见林又红张嘴要说话,又赶紧地解释说:“不管你认不认自己是蒋主任,反正我们居民都知道你是蒋主任,我们有困难,只能来找你,你躲不掉的。”

林又红见她要拉开长谈的架势了,赶紧说:“你还是快到居委会去吧,他们有主任,姓陈,你找陈主任就是了。”

那妇女顿时又喜出望外,谢过“主任”,赶紧走了。

望着这个妇女的背影,林又红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虽然第一次听到“蒋主任”,是从夏老太嘴里喊出来的,但是夏老太是个精神病人,不会有人真相信她的话。以林又红的直觉,在夏老太之外,还是有人在故意放风,故意让大家误会她就是蒋主任,或者,误会她是新来的主任。

会是谁在放风呢?除了桂香街居委会的人,还能有谁呢?如果真是他们,那他们用心何在?是病急乱投医,老书记走了,蒋主任不见了,得找到一个主任来给他们当家做主,或者他们想让大家知道,居委会还是有人负责的,也或者,另有什么隐情呢?

到现在为止,在桂香街居委会,她只接触过三个人,老书记,已经不在了;小陈,是个小妖精;还有那个永远坐在窗口办事的小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他们能有什么企图、什么阴谋呢?

虽然林又红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她必须再到桂香街居委会去一趟,她必须去和他们说清楚。否则她就不能在这桂香街社区的任何地方出现,一出现她就是蒋主任,她就得管那些破事,就没完没了地陷进去了。

林又红是个急性子,明明已经到了家门口,却转身就走,往桂香街居委会去了。

今天居委会的人比前几次多了些,除了服务窗口那两个工作人员,里边的办公室里,也多了几个人。林又红径直往小陈那间办公室去,走到门口,就听到里边有人在高声说话。

说话的人嗓音似乎有些沙哑,但分贝却很高:“小陈,小陈,我都跟你说了无数遍了,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跟你说,你怎么就听不进劝呢?”

那小陈似乎没有什么精神,有气无力地说:“余老师,我听劝的,我听的。”

那余老师说:“你听的,你哪里听了?你想想看,你比比看,我女儿,考博,第一年差一分,我劝她放弃了,读书蛮辛苦的,女孩子,读到研究生也可以了,可她坚决不肯,第二年就考上了,那可是第一名啊,何况,她跟的那个导师,很厉害的,男生都考不上的——小陈啊,你要好好向我女儿学习学习。”

小陈又应承说:“余老师,我学的,我认真学的——你不相信,我背给你听——进百家门,认百家人,知百家情,解百家难,还有,四必访:孤寡高龄人员必访,下岗失业人员必访,大病伤残——”

余老师打断说:“这是居委会的工作要求,谁让你背这个了,背你的公务员考试题目去——”

两个人说得入神,林又红到了门口她们也没发现。余老师明显不高兴,声音又抬高了几分:“你学什么呀,天天坐在居委会,能有什么出息。”

小陈说:“余老师,我到居委会工作,就是图个轻松,压力小一点,时间多一点,就是为了考公务员呀,你看,我天天在看书呢——”她一边说,一边扬了扬手里的书。

余老师哼了一鼻子说:“你是在看书啊,你是在做梦吧。”

余老师过去把书拿来,抖开来一看,原来小陈拿一张封皮包的是一本网络小说,名字就叫《梦回唐朝》。

林又红忍不住笑了点声音出来,那两个人才发现了她,同时“哦”了一声,同时站了起来。

林又红赶紧向余老师自我介绍说:“我姓林——”

余老师说:“不用介绍,不用介绍,我们都知道你——”赶紧上前和林又红握了握手,说:“我姓余,我从前是当老师的,大家喊我余老师,我现在是桂香街居委会的副主任,分管——啊啊,不说我了,你先说吧,林主任——”

林又红这回不马虎了,马上纠正说:“怎么喊我林主任呢?”

余老师说:“喔哟,老糊涂了,喊错了,对不起,我们喊主任喊惯了,看到谁都喊主任,呵呵,应该是林总——”

虽然余老师的解释合情合理,但林又红内心总是隐隐觉得这个喊法实在不妥,不能含糊下去,就直接说:“既然知道喊错了,以后就不要再错了。另外,我现在不在联吉氏了,也不是林总了,你们就喊我老林吧?”

余老师笑道:“老林?你年纪还这么轻呢,不行不行。不过,喊你小林吧,你觉得把你喊低了,你不可能跟小陈同辈呀。这倒难了,到底喊你什么呢?”

林又红无奈,觉得这居委会的人,个个一根筋,正想着,听到隔壁房间的声音大了起来,好像在吵架了,余老师说:“都调解几次了,还是调解不成,又要吵起来了,我过去看看。”

等余老师一走,林又红问小陈:“余老师为什么动员你不要在居委会干?”

小陈说:“哎呀,余老师是好心,她的女儿有出息,她就觉得我不求上进,余老师说得不错,我真是不求上进,可我没有资本求上进呀,我脑残,我弱智,我笨死了,看书我怎么也看不进去。”

林又红愣了一愣,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又说:“你不是说要照顾——你妈的身体怎么?”

小陈也愣了一下,脱口反问说:“什么?我妈的身体怎么啦?”

林又红说:“咦,你那天告诉我,你是为了照顾你妈才选择到居委会工作的,年轻人这么孝顺,不多见——”

小陈赶紧说:“噢,是呀是呀,我在这里上班,离家近一点。”

林又红总觉得这小陈说话虚头虚脑,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捉摸不透,不过反正自己又不会和她共事,才不会去为她烦心,她直接问小陈:“现在老书记走了,蒋主任也不见,余老师是副主任,是不是余老师负责?”

小陈吐了吐舌头说:“按道理应该这样,可是你找余老师说话,她不会承担的。”

林又红说:“我不需要她承担什么,只是希望你们居委会的干部不要再在外面造我的谣。”

小陈做了个夸张的表情,说:“谁?谁敢造你的谣?造什么谣了?”

林又红冷冷地说:“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就是你们,故意放风,让居民都误以为我是主任。”

小陈耸耸肩,歪歪嘴,说:“咦,刚才余老师说了,这里的人,都习惯喊人主任,喊顺了嘴了。”

林又红说:“你别揣着聪明装糊涂,我总觉得你们是心怀叵测,有什么阴谋诡计——”

小陈说:“林主任,你也太看高我们了,就居委会这几个鸟人,加起来也抵不上你一根毛,我们搞你的阴谋,有那能力吗?”

林又红说:“你嘴里就没有一句真话,我不和你说了,我找余老师——”说着就要往隔壁办公室去。

小陈说:“你到隔壁去看看,她肯定不在了——早就躲掉啦——”

林又红说:“躲谁?躲我吗?我有什么好躲的?”

小陈说:“她怕你罢。”

林又红说:“你总是这么莫名其妙,余老师怕我干什么?”

小陈说:“她不是怕你干什么,她是怕你不干什么,她没有勇气面对你,不像我,我无所谓——”

林又红说:“我搞不懂,你们桂香街居委会的人,怎么个个奇里八怪,个个——不说了,不想说了。小陈,我再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们说的那个蒋主任,到底有没有来过,到底有没有蒋主任?”

小陈说:“其实,林主任你应该知道的,重要的不是蒋主任。到底有没有蒋主任,到底是不是蒋主任,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居民想要主任,居委会也想要主任,这才是最重要的。”

林又红奇怪地说:“难道居委会没有书记、主任,上级不考虑吗?”

小陈说:“街道办已经物色好几个人了,都不肯来。我们桂香街社区,你知道的,又大,又难搞,太复杂,没人肯来,就算对居民工作有热情的,到了桂香街,也会被气跑的,不气跑,就会被气死——”

林又红见小陈说着说着就口无遮拦,她有些生气地说:“请你尊重死者,老书记明明是病死的。再说了,老书记生前,对居民这么热情,要是她听到你这么说,她才会被你气死——”

小陈赌气说:“不是气死,也是累死,桂香街,这么麻烦,好好的人,谁愿意来?”

林又红堵她说:“你不也是个好好的人吗,何况你还这么年轻,你不也来了吗?”

小陈赶紧摆手:“别,千万别说我,我不仅不能算个好好的人,我甚至连个正常人也算不上——”

林又红不相信小陈的话,到隔壁看了一下,余老师果然不在。她又回过来,对小陈说:“既然你们现在没有领导,你好歹是个主任助理,我就把你当领导了,我正式向你提出,希望桂香街居委会不要再误导群众,不要再让群众觉得我是什么蒋主任——”

小陈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又恢复了原来的那种赖皮状态:“你既然不是蒋主任,你为什么要怕别人喊你蒋主任?难道喊着喊着就真的成蒋主任了,就改姓了?”

林又红板着脸严肃地说:“不是改不改姓的问题,是大家会误以为我真的在居委会工作。昨天有个叫齐三有的人,开饭店的,居然叫我帮他去通下水道,真是荒唐,真是离奇,和你们的误导有很大的关系——”

小陈又笑了,这回笑得厉害了,前仰后合的,边笑边说:“那你明明不是蒋主任,人家叫你去你就去啊?”

林又红气得说:“是,我多管闲事,我,我犯——”话到嘴边,眼前忽然一闪,闪过的是当年面试联吉氏的时候,她挖苦老马,让老马改姓范——真是时光飞逝,物是人非,感慨不已。

小陈道:“一喊就到,那真像是老书记了,只有老书记会这样。哎,这就奇怪了,我们这些人,在老书记身边工作,都学不来老书记的风格,你和老书记只接触过一次,就得了真传?”

林又红说:“你也别再话中有话,暗藏什么企图,今天我既是来正告桂香街居委会,也是来跟你们说声再见的,我已经有了新的单位,以后不会再纠缠在你们这里了。”

趁小陈愣怔的那一刻,林又红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林又红一走出居委会大门,早已忘记自己已经拉黑了赵镜子的手机,直接就打了赵镜子的电话,也不管赵镜子在干什么,方便不方便,就大声说:“喂,你上次说的,浦总那里,有个金什么的宾馆,怎么说?什么时候可以见面谈?”

赵镜子压低声音说:“林又红,你说话轻点行吗?我在开会呢——是金鼎集团下面的连锁宾馆,正在建设中,暂定名字叫金钟宾馆——”

林又红心里毛躁,打断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安排时间见面谈吧。”就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赵镜子大概从会场出来了,电话追过来说:“林又红,怎么话没说完你又挂电话了,你大概一辈子就是这样的腔调、这样的作风了——”

林又红说:“你这一辈子也就只能当我的出气包了。”

赵镜子说:“又受了谁的气了?”

林又红脱口说:“蒋主任!”

一向不怎么爱笑的赵镜子也失声笑了起来:“这蒋主任像牛皮糖啦,怎么也甩不掉?”

林又红愤愤说:“不是牛皮糖,是无中有,有中无——找不到蒋主任,我就是蒋主任——”气话说过了头,自己也笑了起来。

赵镜子说:“你从泰国回来啦,你去泰国也用不着拿手机连续通话三天三夜吧——”

林又红说:“哼,你知道我拉黑你就好。”

赵镜子说:“怎么又来吃回头草了——”

林又红打断她说:“我为什么不能吃回头草?我又不是老马——”

赵镜子说:“那就好,浦总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后天晚上,记住了,后天,星期六——你别又多想,不是浦总搭架子,更不是有意耽误你,这会儿浦总人还在东京呢——”

林又红说:“我有必要知道那么多吗?”

赵镜子说:“知道你心眼小,才告诉你的,刚才我给他打电话,一听说你愿意见面谈了,浦总马上提前赶回来,地址到时我会发给你的——这下放心了吧,蒋主任!”

林又红“嘿嘿”一声,挂了电话,心情总算平复了一点,理了一理思路,先恢复了赵镜子和俞晓的联系,再把小妖精的那个老是来骚扰她的手机号码拉黑,得意地笑了笑,想,让你再来烦我。

十 突发的凶案

回家到卧室还没来得及换上居家服,就听到宋立明在客厅里喊:“又红,又红,你来看!”

林又红心里莫名其妙地一惊,立刻跑出来,宋立明手指着电视机,她一看,画面是桂香小吃一条街,街上十分混乱,很多人都在大声吵嚷,有人大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另一个喊:“城管杀人了,城管杀人了——”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记者气喘吁吁,刚刚赶到了现场,立刻追着这几个喊话的人采访:“请问,出事的时候,你们在现场吗?你们看到怎么样的情况?”

这几个喊话的人一看到记者的话筒和摄像机,立刻四散开来。记者无奈,走到街边坐着的一个老人面前,采访说:“老人家,你看到事情经过了吗?”

老人说:“你们来迟了,人已经送进医院了。”

记者问:“打死了吗?”

老人“哼哼”说:“死了就不去医院,去火葬场了。”

记者再问:“情况严重吗?”

老人说:“后脑勺一棒子,你说严重不严重?”

记者说:“凶手呢?”

老人朝街的另一头看看,说:“警察捉住了——”

远远的,果然有几个警察押着一个人往前走,四周围了无数的群众,记者扛着摄像机拼命追赶,女记者摔了一跤,“哎哟”了一声,男记者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只顾自己往前奔,女记者迅速从地上爬起来,追赶上去。

终于在他们上警车前追赶上了,记者转到正面,电视镜头一扫,那个被警察扭住的凶手的脸出来了,林又红失声叫了起来:“是夏老三?!”

夏老三被几个警察扭着,又跳又闹,大喊大叫:“冤枉啊,冤枉啊,我没有打他,他们陷害我——”

警察紧紧扭住他,给他铐上了手铐,夏老三继续叫屈:“你们不能冤枉好人,他们陷害我,你们警察也跟他们是一伙的——”

一个警察喝道:“打人的棒子就在你手上,棒上还有血,怎么不是你?”

另一警察道:“难道有人把棒子塞到你手里?! ”

夏老三声嘶力竭道:“不是我,不是我——他们害我——我今天确实是拿了根棒子的,但我是自卫的,他们商量好了收拾我,被我知道了,我才防范的,他们人多,而且是有预谋的——”

警察说:“怎么预谋,预谋让你拿棒打人?”

夏老三说:“这根棒子不是我的,我的棒子没有这么粗的,他们乘乱换了一根,塞在我手里,那时候我头上也挨了一下,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抓住了。”

一警察说:“夏老三,你编故事呢。”

夏老三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我当什么城管啊,我过的什么日子啊,风里雨里,天天辛辛苦苦执法,天天被人骂,被人暗算,我是作死啊,我被抓了也是活该——”

林又红心里也跟着暗称活该,忽然眼前一闪,好像看到小西在画面里,正和一个同学一边吃着烤肉串,一边看热闹,画面一闪而过,小西已经不见了。林又红急得问宋立明:“小西呢,小西到哪里去了?”

宋立明喊了林又红来看新闻,自己就忙着做菜去了,听到林又红问小西,又赶紧过来说:“小西今天不回来吃晚饭,学校晚上有活动——”

林又红说:“不回来吃晚饭,去吃小吃街的烤肉?”

宋立明说:“不会吧,你怎么知道?”

林又红气急败坏说:“我在电视里看到她了——”赶紧打小西的手机,没有人接,林又红慌慌张张地往外跑,宋立明说:“饭都好了,你到哪里去?”

林又红头也不回说:“我去去马上就来,你先吃吧。”

宋立明也不挡她,说:“那你去吧,不着急啊,回来要是凉了,我再热一下。”

林又红跑到桂香街小吃一条街,平时这个时候,正是小吃一条街最热闹、生意最兴隆的时候。可是这会儿却没有一个小吃摊开张的,街上人仍然很多,大家聚集着,议论着,还不断有闻讯赶过来的居民,围着地上的一摊血迹,叽叽喳喳议论着、嚷嚷着。

居委会的余老师、潘师傅、小陈、小金他们都在,林又红猛一看到他们,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们。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小陈眼尖,已经看到她了,立刻迎了上来:“林主——哦——”她好像不敢再喊她林主任,赶紧改口说:“林老师,城管和摊贩又打了,这次打得厉害了——”

林又红说:“我看到电视新闻了。”

小陈道:“对不起,林主——老师,刚刚我们听说要出事,我打你手机的,一直没打通,你一直正在通话中,发给你的短信你大概也没收到,可能你手机没电了——”

余老师和潘师傅他们也过来了,他们都盯着林又红,好像在等她说话。林又红一下子发现又被圈进来了,被大家这么围着,她不能一走了之,何况这是她自己把自己送过来的,她本来是要来找小西的——

但是,林又红在心里问自己,你真是来找小西的吗?

林又红想了想,觉得首先要搞清事实真相,但是事情发生时这几个人都没在现场,他们都是听到消息后才赶来的。只有小陈住得最近,来得也快,小陈说:“我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们打成了一团,围着看的人更多,根本看不清里边什么情况,后来就听到‘哎哟’一声,等我好不容易追进去,就看到那个人倒下了,满头是血——”

林又红说:“是夏老三打的?”

小陈说:“我没看见是谁打的,但是夏老三手里捏着一根很粗的棍子,棍子上还有血——”

余老师说:“那就完蛋了。”

林又红又想了想说:“警察抓夏老三的时候,他怎么说?”

余老师说:“那时我们都到了,他当然是喊冤枉啦,可是铁证就在他自己的手上,还没来得及扔掉呢。”

林又红奇怪道:“从他打人到警察来,应该有一段时间,他怎么不扔掉棍子呢,留着提供罪证自首吗?”

余老师说:“气焰嚣张呗,夏老三是城管队里最凶的一个,这个人人都知道,这里的摊贩个个恨死他,又不敢拿他怎么样。”

林又红说:“既然人人都怕他,他还拿棍子打人,岂不是太猖狂了?岂不是无法无天了?”

大家都面面相觑,小陈似乎想说什么,也没敢开口。过了半天,余老师才说:“这条街上,城管和小摊贩的矛盾,一直没有解决好,而且越来越厉害。老书记在的时候,最大的心病就是这个,老书记奔前奔后到处找人想办法解决,可是实在是难,也实在是力不从心,当时我们也不知道她已经得了这么重的病——”

林又红又觉奇怪,说:“可是城管和摊贩的事情,不该是居委会管的吧?像这种食品街的矛盾,到底应该是谁管呢?”

余老师说:“管的可多啦,城管、卫生、防疫、公安、工商、税务、谁都可以管,谁都应该管,但事实是谁都不管,谁都管不了——所以老书记着急呀,在桂香街社区的地盘上,无论什么事情,居委会都有责任的呀。”

小陈也忍不住插嘴道:“这条街三天两头闹事情,不是食品卫生问题,就是占道违章经营;不是城管和小贩打起来,就是小贩和小贩打起来;不是小贩和小贩打起来,就是小贩和顾客打起来;总之就是一个“打”字——”她见林又红皱了皱眉,赶紧又补充说:“其实我们桂香街居委会,工作都蛮卖力的,其他工作我们都做得蛮好的,就是因为这条街在我们社区范围,害了我们桂香街社区的名声,我们的努力全都白费了,老书记如此卖命工作,到死也评不到先进,一票否决。”

林又红听了,头都大了。余老师赶紧阻止小陈:“先别说那么多了,林、林,那个——你看我们现在怎么办?”

林又红果断地说:“肯定先去医院,人是最要紧的。”

四个人赶紧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医院时,伤者还在抢救,家属一看到有公家的人来了,立刻扑上来,一下子就抱住林又红的腿。

林又红也奇了怪,一起来的四个人,就她是个无关的人,她怎么就偏偏要抱她的腿呢。

林又红被她抱了个趔趄,小陈上前,把自己的腿伸给她,说:“你还是抱我吧。”

那家属瞪了小陈一眼,边哭边骂起来:“人都被你们打死了,你们还,你们还——你们都是合穿一条裤子的——”

余老师说:“你别吵闹,我们一听说,立刻就赶来了——”

那家属继续抱住林又红的腿,“呸”一声说:“你们猫哭耗子,你们——”

林又红说:“你说话轻一点,声音大了,影响医生工作,影响抢救病人。”

那家属一听,果然放低了声音,但仍然不依不饶说:“你们要负责的,杀人抵命,杀人犯在哪里,你们要是敢包庇——”

正纠缠着,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那家属一看到医生,又从地上跪着过去抱住医生的腿大喊:“医生,医生,救救我儿,我儿才19岁——”

医生说:“你起来——”回头看了看林又红等人,问:“你们是——”

余老师说:“我们是社区居委会的。”

医生皱了皱眉说:“居委会?居委会来干什么,以为这是夫妻拌嘴呢?这是人命关天,他单位的人呢?”

余老师说:“他是个流动摊贩,卖小吃的,没有单位,一定要找单位,只能说居委会就是他的单位。”

医生倒愣了一下,才说:“那,那就把情况跟你们说一下,手术是成功的,生命暂时没有危险。但是到底能不能醒,会不会成为植物人,现在还说不准,要看接下来两三天时间——”

家属本来已经放开了林又红的腿,这一听,立刻又去抱医生的腿,哭道:“医生,医生,不能植物人啊,千万不能植物人啊,医生,救命啊——”

林又红把那家属扶起来,说:“医生说了,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那家属两眼一瞪,骂道:“你什么居委会,什么东西,你欺负我没文化,你以为我听不懂,植物人是什么,植物人就是死人,植物人比死人还难弄,死人死了就可以不吃不喝,植物人死了还要喂他吃喝,还要用医疗费——”说着说着,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掉下来,哭天喊地:“我的妈呀,我的天呀,我的儿呀,我的——”一伸手就抓住了林又红的衣襟继续道:“我不要植物人,我不要植物人,你还我儿来——”

小陈也来气了,上前扒拉开她的手说:“你既然说植物人不如死人,那就让医生不要救他罢,让他死了算了。”

那家属一听,竟愣住了,半天回不过气来。

余老师赶紧批评小陈:“小陈,你废话那么多,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得齐心协力抢救人命,你别再胡说八道!”

那家属终于回上一口气来,忽然想明白了,说:“我不要死人,我要活人,哪怕是植物人,也是活着的好,我不要死人——”又朝他们四个一一作揖说:“我知道,你们是好人,那些狗日的,打架的时候都哄他,怂他,现在跑得一个不见,只有你们来看他——”

医生到值班室歇了一会,回过来看到他们仍然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口,跟他们说:“你们回去吧,反正今天也看不了,已经告诉你们,没有生命危险了,家属留下就可以了。另外,手术费用只预付了百分之十,我们是救人要紧,先做了,你们明天一定要补齐,先交5万元定金——”

那家属再次哭喊起来:“5万?医生啊,5万?你要我的命啦,我身上连50块都没有了,你要我5万块,你叫我去偷去抢我都搞不到5万块——”

医生说:“这是你的事情,我的事情是治病救人——”又朝林又红指了指,说:“既然居委会承认是你儿子的单位,你找他们想办法吧。”

正吵闹着,余老师的手机响了,余老师一接,脸色顿时紧张起来,说:“喔哟哟,周书记,你都知道了?”赶紧摁了免提,对林又红说:“是街道的周书记——”

电话那边周书记严厉的声音立刻传了开来:“余老师,你们怎么搞的,出了这么大事,竟然不向街道报告?”

余老师凑到手机边说:“周书记,周书记,不是我们不报告,我们正在医院看伤员的情况,现在——”

周书记打断余老师说:“区政府办公室打电话给我了,区长看到电视新闻了,要直接到现场处理问题,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们人呢?我打电话到居委会,一个都不在居委会——出这么大事,你们都不在岗,太不像话!”

余老师脸涨红了,不知怎么回答了,林又红觉得周书记的话让人很不能接受,她忍不住凑到余老师的手机前说:“周书记,居委会干部都在医院等待伤员的消息,伤员能不能抢救过来,是第一要紧的事,伤员的抢救情况,决定这次事故的性质,这个时候,区领导也好,市领导也好,来不来,都不能决定问题的性质。所以,居委会干部没有坐等在居委会恭候领导——”

那边周书记一听林又红的声音,觉得陌生,立刻问道:“你是谁?”

林又红说:“你别管我是谁——”

周书记虽然不满意林又红的态度,但大事当前,顾不上计较,处理紧急情况要紧,赶紧问:“你那边伤员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林又红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

周书记立刻抢着说:“没有生命危险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你们可能还不知道,事情已经迅速在网络上传开了,网上已经骂翻了天,从城管骂到市领导,骂到党和国家政府,这才是最需要紧急处理的问题——”说得太急,呛了自己,咳嗽起来,咳了半天也不能平息。

余老师小心地朝林又红摆了摆手,对着手机说:“周书记,我们马上回居委会——”

小陈却不买账了,虽然隔得远远的,但她仍然冲着手机喊道:“为什么都是我们居委会的事情,你们不找城管,不找工商,不找小贩,只管找居委会,毛病啊,居委会好欺负啊!”

那边周书记已经挂断了电话,只听到一阵忙音:“嘟——嘟——”

回来仍然是4个人上了一辆出租车,小陈上了车还喋喋不休道:“余老师,这根本不关我们的事,我们还去医院看了伤员,还垫付了医药费,他们政府有哪个部门有人来过,我就回家睡觉,我才不去居委会——”

余老师急得说:“哎哟,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这个时候出事,这时候居委会就没个领头的,叫我怎么办,我还得,还得——”还得干什么,她没有说得出口,咽了下去。

小陈“哼“了一声说:“肯定又是政府部门互相推诿,最后只好又跑到居委会来开会解决问题,真是笑了话了,好像居委会真成了政府了——居委会算什么政府,别说工资少得可怜,连个身份都没有,连个合同工都不如,却要代替政府受过——”

余老师见小陈当着出租车司机的面乱说话,赶紧制止说:“小陈,住住嘴,歇一会吧,今天还不知要加班到什么时候呢。”

那出租车司机却出来搭话说:“你们还别说,现在还就居委会管点用,我家门前的空地上,天天有人偷倒垃圾,叫城管,屁用;叫卫生,屁用;叫谁也是屁用,只有居委会出钱,请人来把垃圾清理掉,倒一次,清一次;倒一次,清一次,搞到最后,偷倒垃圾的人也不好意思再倒了——”

司机的话,虽然给了他们一点安慰,只是小吃街伤人的事情实在闹得太大了,再加上网络的推波助澜,大家心情都很沉重。车子到了桂香街,大家下车,余老师什么话也没说,带头往居委会去。潘师傅也默默地跟在后面,小陈在车上说要回家睡觉的,这会儿却站定在那里犹豫。林又红更是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余老师和潘师傅也不回头喊他们,林又红和小陈停了一会,相互看了一眼,抬起脚步跟上了余老师。

他们回到居委会不久,果然区长就带各个部门的人赶到了,周书记大概只认得余老师,就向区长介绍了一下,区长觉得奇怪,说:“怎么只有一个副主任,你们书记主任呢?”

小陈抢在前面硬呛呛地说:“书记死了,主任走了。”

区长立刻都转向街道周书记,等待答复,周书记满脸窘色,赶紧解释说:“桂香街居委会的情况比较特殊,老书记去世十分突然,是有原因的,因为她生前隐瞒了病情,坚持工作,是倒在岗位上的,原来物色的一位主任,来了一天就走了,再怎么动员也不肯来——”

区长脸色很不好看,责问周书记:“不肯来?不肯就不来了?这么无组织无纪律,是你们街道的干部吗?”

周书记赶紧说:“不是的,不是街道干部,是干部我们倒可以下文了,就是一个下岗女工,你拿她没办法的,组织纪律对她没有用的——”

区长又说:“那就让两个重要岗位空着?”

周书记急着说:“这几天我们又物色了好几个人,可是,可是一听到桂香街居委会,都不愿意——”

区长气得直摇头说:“周振兴同志,没想你们基层工作搞成这样,太不像话了,难道基层的事情就真的没人管了吗?”

周书记被训得昏了头,不敢顶撞区长,又把怨气往下撒,对着余老师说:“既然没有书记主任,你副主任就是负责人,出了事情,你要负全部责任的!”

余老师的话又被小陈抢去了,小陈反唇相讥说:“区长、书记,请你们搞搞清楚,你们来的这地方——”她用脚敲了敲地皮又说:“这地方,是居委会,不是城管大队,不是工商局,不是派出所,更不是区政府、街道办事处——今天小吃街发生的事件,该谁负责也该不到居委会负责,更不要说一个没有书记主任的居委会——”

小陈虽然说话难听,但话糙理不糙,区长对小陈的话,多少听进去一点,回头指了指被他一一喊来的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向周书记说:“今天区里相关部门的负责人都到了,时间不早了,也不再挪到你街道办开会了,就在桂香街居委会开个现场会,把这个难解的题破一破吧。第一,要有结论,要赶紧向网民有个明确的交代;第二,要杜绝以后再发生类似事件——”

大家坐了下来,区长直接就点名说:“工商,你们先说说——”

工商的那个立刻说:“区长,不关我们的事,他们没有进行工商登记,就不是我们的事!”

区长愣了愣,又说:“公安上呢,你治安是怎么管理的,打成这样,无法无天了?”

那公安的也赶紧说:“我们接警后用最快速度赶到的,一点时间都没有耽搁,这个都有记录的——”

他完全是在转移话题,果然就移到城管那儿了,然后又从城管转移到街道,周书记一脸愁云说:“区长,桂香小吃街的情况,不是我们街道能拿得下来的,这样您不是不清楚,我倒是建议,区里能不能专门成立一个小组——”

区长生气说:“怎么,现在这么多部门还管不过来,还要再成立一个部门?哪家牵头呢——”

根本不像是在解决问题,倒像是在玩游戏,七嘴八舌,互相争执、推诿,有的又瞎出主意。林又红听了一会,心里十分气闷,不想听了,走了出去。那伙人争得厉害,谁也没有注意到林又红,只有小陈悄悄地跟了出来,跟林又红说:“你看到了吧,这样的现场会,可不是第一次,无数次了,今天恐怕至少也得开到半夜,是挺辛苦,但都是白开——让余老师和潘师傅跟他们耗去吧。”

林又红点了点头,问小陈:“今天这样的事件,最后会怎么处理,那个夏老三真那么猖狂,如果有人包庇,恐怕真会出大事——”

小陈说:“现在谁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怎样,没有真相,根本不能解决问题,只有任随大家在网上越炒越厉害——”

林又红想了想,对小陈说:“真相肯定是有的,只是我们不知道,但肯定有人知道。”

小陈撇了撇嘴,没再说话,林又红知道她的意思,没人能去把真相搞清楚。

小陈刚才明明说让余老师和潘师傅和他们耗,这会儿却又转身要回进去,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余老师耗不起,还是我顶着吧。”

林又红穿过小吃街往回去,这里人已散尽,显得十分冷清。有些不知情况的外来的食客还在寻找往日的小吃摊,发现全部停业了。林又红走出一小段,有几盏路灯忽然灭了,整条街上黑咕隆咚的。林又红隐约看到前面有个蹒跚的身影,似乎有点眼熟,追上前一看,果然是夏老太。

夏老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两眼发直,和第一次在这里碰到她、拦住她请她帮忙到银行取钱的那个夏老太,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了。看到林又红站在她面前,夏老太两眼茫然,完全认不出她来。

林又红吃惊地说:“你不认得我了?”

夏老太表情麻木不仁,一言不发。

林又红赶紧说:“我,我,我是——”她竟然不知道说“我是谁”了。

夏老太仍然茫然地看着她。

林又红只好说:“我,我是蒋主任呀,你不是一直喊我蒋主任的吗——”

“蒋主任”也没能让夏老太清醒过来,林又红再说:“你别着急,那个被你儿子打伤的人已经救过来了,没有生命危险了——”

听到“儿子”两字,夏老太茫然麻木的眼神中,又多了一层狂乱,她喃喃地含糊不清地说:“儿子?儿子?谁的儿子——”一边嘀咕一边往前走,走了几步,又说:“不对,不是那里——”又折过身来往后走,走了几步又停下了:“不对,不是那里——”

林又红心头一酸,夏老太疯了,夏老太真的疯了。

前天她还生气自己被一个疯子耍了,可此时此刻,夏老太披头散发的背影,像一支尖箭,刺在她的心头上。

为什么我的心会为一个疯子而痛呢?

林又红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忽然就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十来个人,黑压压的一片。林又红吓了一大跳,脱口道:“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

这些人都默默地站着,一时没有回答她,林又红借着路灯光仔细看了看,从穿着打扮上看,有的就是小吃街的小贩,还有两个穿着城管制服的。林又红奇怪他们不是刚刚打过,怎么又站到了一起。再一看,那个做杂粮糕的罗桂枝和开面店的齐三有竟然也在其中。

林又红只认得罗桂枝和齐三有,只好对着他们问:“你们想干什么?”

齐三有说:“主任,我跟你说过要出事的,你不听,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也不怪你啦,我们这种烂人说的话谁会相信,除非、除非——”一边说一边向前跨了一步,看他的样子,好像又要下跪。

另一个人冷笑一声说:“你跪下呀,你跪呀,哼哼,做梦吧,跪下来也没有人相信你。”

林又红赶紧挡住齐三有下跪,然后自己往后一退,说:“齐三有你好像有下跪的习惯啊,上回你家下水道堵塞,你就跪过,今天小吃街打架,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跪是什么意思呢?”

齐三有说:“主任,主任,说实在话,本来我们是指望着老书记的,只有老书记能够帮到我们,给我们一点希望,可是老书记走了,带走了我们那一点点希望——”

林又红奇怪说:“齐三有,你明明是‘三有’,你跟这些‘三无’有什么共同利益吗?我觉得你的希望和他们不一样,你应该希望他们生意不好,你的生意才会好嘛。”

齐三有说:“主任,你的想法不对的,我和他们是绑在一起的,只有小吃一条街名声好听,才会有更多的人来桂香街,我的面店也才会有更多更好的生意。现在小吃街出事了,万一被彻底取缔,我的店也差不多完蛋了。”

林又红愣了一会,不能说齐三有说的没道理,但是有道理的事,也未必就能好好解决。这会儿区长正带着人在商量呢,可是他们能解决吗?按小陈的说法,这样的调解会不知开过多少回了,为什么就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呢?

齐三有见林又红不吭声,赶紧又说:“主任,主任——”他见林又红皱起眉头,又解释说:“我可以不喊你主任,你也可以不是主任,但是今天晚上这件事情的真相,如果不搞清楚,小吃街肯定会被政府取缔,不仅是我的生意受影响,这么多人要丢饭碗了——”

林又红说:“真相不就是夏老三打人么,夏老三会不会打人,你们都清楚,平时那么猖狂——”

齐三有支吾着说:“其实,其实——”似乎不敢往下说了。

罗桂枝虽是女流,却比他有胆,站出来说:“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人不是夏老三打的,夏老三平时虽然吃相难看,活像个凶手,可是他和大家还是一条心的,他不会下这样的毒手的——”

林又红说:“无论是不是夏老三打的,都要有证据,公安也好,法院也好,都要以事实说话。”

罗桂枝说:“我们是想找证据的,但是主任你知道,我们这帮乌合之众,扶不上的刘阿斗,有了证据也不知道是证据,拿了证据也不一定会用,所以我们——”

林又红立刻说:“你是希望我去搞清楚事实真相,为什么又是我?为什么你们老是觉得我应该——”

齐三有和罗桂枝是异口同声地说:“不是我们觉得你应该做,是我们觉得你会去做的。”

林又红赌气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觉得我会去做?为什么我要跟你们纠缠不清——”

齐三有可怜巴巴地看着林又红,腿虽然没有跪下,那眼神却已经跪下了,嘟囔着说:“因为,因为——”

罗桂枝嫌齐三有腻歪,接过去说:“其实我们看得出来,你不是真的要摆脱我们——”她的眼神忽然扫到了林又红的身后。林又红头皮一紧,回头一看,是宋立明找来了,林又红一看手表,竟然已经快十一点了。

宋立明看到林又红,才松了一口气,说:“你怎么还在这里,我打你手机才发现,你手机落在家里了,你说出来找小西的,小西早就回家了——”

罗桂枝一看这情形,赶紧让大家撤了,临走时,齐三有朝林又红抱拳一拜,宋立明说:“他是谁,又有什么事找你麻烦?”

林又红没有说他是谁,宋立明也不再追问。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习惯,一般林又红不愿意多说的事情,宋立明从来不会多问。他们回到家,林又红忍不住数落了小西几句,让她以后碰上这样的事情躲开一点,太危险,小西却无所谓,嬉皮笑脸的,还拿出手机晃了晃说:“千载难逢的,我才不躲开呢,场面好惊险,像武打片,我还用手机拍了呢,嘿嘿——”

林又红赶紧要过小西的手机,打开视频看了看,说:“你这个,没有拍到打架的具体过程呀。”

小西说:“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打过了,只拍到后面的一些——”

林又红有些失望,刚想把手机还给小西,忽然看到画面中有个年轻的男子也在用手机拍视频,忽然心里一动,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到现场的呢?他如果到得早,他会不会拍得比较全面呢?

但是她不认得这个人是谁,她急于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可千万不要是一个一闪而过的路人。

在小西的手机上,这个人的面目太模糊,基本上看不清长什么样子。林又红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越着急,宋立明也不安起来,过来问:“怎么了,你这么着急?”

林又红在头脑里搜索了一下,没有搜索到有用的人,朝宋立明看了一眼,忽然说:“老宋,你能不能想办法联系一个电视台的人,我现在想去一下——”

宋立明惊讶地说:“现在?你看看时间,都几点——”他见林又红态度坚决,赶紧住了嘴。

林又红催促说:“你联系呀,你打电话呀。”

宋立明显得十分犹豫:“可是,其实,我也没有很熟的人——”

林又红立刻板了脸说:“老宋,你不肯帮忙?”

宋立明赶紧说:“帮的帮的,可是,可是,你让我想想,到底找谁,这么晚了,打扰别人,总是有点——”他一边往卧室去,一边回头对林又红说:“我找我的本子——”

林又红奇怪说:“你手机通讯录里没有吗?”

宋立明好像有点心虚,说:“不是太熟的人,手机里没存——”

林又红不说话了,耐下心等着宋立明去联系人。等了好一会,也不见宋立明出来,等不及了,到卧室门口一看,宋立明倒是在打电话,但是样子鬼鬼祟祟的,声音压得很低。换了平时,林又红肯定立刻进去戳穿他了,但这会儿她却退了出来,没有打扰宋立明,一直等到宋立明出来,告诉她人联系上了,值夜班的一个主任,姓孙,可以直接到电视台新闻部去找他,林又红这才开玩笑说:“是个女的吧?”

宋立明顿时红了脸,辩解说:“不是不是,是男的。”

林又红说:“男的你脸红什么呢,莫名其妙?”也没太往心上去,心上有更着急的事情呢。

宋立明又犹豫了一下,才说:“他是社区医院何护士的丈夫,何护士愿意陪你过去,一会儿她开车来接你。”

林又红“哦嗬”了一声说:“老宋,你人脉真是广啊。”

宋立明赶紧说:“哪里有,我也是看你急,我才厚着脸皮去求人家的,人家——”

林又红说:“好了好了,别解释了,你这个人,永远是越解释疑点越多——”

果然不多会,就听到楼下有车声了,林又红下楼一看,小何护士已经到了,赶紧上车往电视台去。到了那边,小何的老公孙一光已经在等了,但是态度并不热情,也不和她打招呼,甚至都不和自己老婆说话。听林又红说想看一看当天的晚间新闻,他也不言语,沉默着就翻了出来重播给她看。刚播了一段,林又红就激动地指着画面喊了起来:“这里,这里——暂停一下,暂停一下。”

暂停下来的画面上,果然有个年轻人抓着手机在拍,林又红又喊:“能不能放大,能不能放大?”

人脸放大了,林又红一看,又喊了起来:“就是他,就是他!”

小何在一边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林又红,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林又红已经感觉到自己今天一惊一乍,又喊又叫的,从前干得叱咤风云时,也没这样急吼吼的。

小何见她找到了要找的人,总算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小心地问:“林总,你要找的就是他?你认得他?”

林又红说:“不认得,但确实是他在拍视频,有了他,就好办了。”

林又红想向台里借带子回去用一下,但孙主任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了,拒绝说:“这不行,不可以外借的。”他大概觉得口气还不够重,又加强说:“我们从来不能把台里带子借给别人,除非是破案需要。”

林又红赶紧说:“我正是破案需要。”

孙一光朝她打量了一下,说:“你是哪里的?需要有市公安局的介绍信才行,或者平级的检察院、法院,当然,纪委也可以,你是哪里?”

林又红说不出自己是哪里,无计可施,看到小何在向她使眼色,看懂了,一边说:“好吧好吧,我打个电话给你们领导试试行不行?”一边在小何的掩护下,用手机偷偷地拍了几张照片,将那个用手机拍视频的人脸拍下来。

两人出电视台的时候,林又红问小何:“你先生好像不大高兴?”

小何有些尴尬地说:“他这人就这样,喜欢摆脸。可能这样的事情在台里是有规定的吧,这样可能算违规了吧?”

林又红说:“可是这是电视台公开播出的内容,又不保密的,只要家里的电视设了回放功能,就能回看到的。”

小何不作声了。

林又红这才感觉自己有点过分,太过自私,明明是自己给人家小何护士带来麻烦,还惹得人家丈夫不高兴,却还这么振振有词,赶紧赔不是说:“对不起何护士,给你添麻烦了。”

小何微微地红了一下脸,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

林又红回到家时,时间已经很晚了,宋立明还在等她,见她回家,也没问她事情顺利不顺利,就说:“累了吧,洗洗睡吧。”

林又红说:“辛苦小何了,你方便的时候,再替我谢谢人家!”

宋立明没有应答,低着头赶紧拉被子铺床。

林又红有些奇怪,又有些不爽,说:“我这么晚去电视台,又这么晚回来,你都没问问我出了什么事。”

宋立明说:“习惯了吧,从前你都是这么晚的。”

林又红说:“可我现在不是下岗失业了么?”

宋立明笑道:“你怎么会下岗失业,你总是会忙起来的,你现在就忙得好像重回联吉氏了嘛。”

林又红半开玩笑半挖苦说:“你向来是举重若轻,拿得起,放得下。”

宋立明说:“嗨,这是我们家的常态嘛。”

林又红说:“现在是新常态了,你不能用老眼光老办法对付新常态哦。”

宋立明对她的话外之音似乎一点也不敏感,新常态是什么,他不关心,也没想打听,只是说:“无论新常态、旧常态,你都能对付得了,我对你,太有信心了。”

林又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你倒有大将风度,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宋立明仍然“嘿嘿”道:“是泰山崩于前而好色不变。”

林又红说:“好色?说到个色字,你看你看,脸都红了,老实人就不要装酷扮帅,装不像的。”

宋立明说:“我老实人吗,我才不老实呢,嘿嘿——”

林又红笑道:“是呀,现在的世界很疯狂,现在的世界很混乱,无论哪一款的,都会有人买。”

宋立明笑道:“当然啦,我就是个商品,再差劲也总会有人用得上,你可以用苹果,人家一百块的手机,照样有人用。”

林又红道:“口气蛮自信嘛,是否已经有人用上了哦。”

宋立明脸一红,“嘿嘿”一笑,似乎要想掩饰什么,赶紧过去铺床,脸上一直红红的,眼睛也不敢看林又红,低声说:“前几天,那个,对不起,不知怎么的,出洋相了,今天再给个机会吧。”

得到林又红的许可暗示,宋立明赶紧开始做准备。忙了半天,明明看到林又红已经躺在床上,他却左右磨蹭着。实在没什么可磨的了,走到床边,对着林又红,林又红发现他的眼睛一直回避着她。林又红也没有强求的意思,宋立明却忽然一拍脑门说:“喔哟,门要锁上。你平时忙的时候,晚上小西一推门就进来了,小丫头习惯了,不讲规矩。”

赶紧爬起来去锁上房门,再回来,刚要躺下,又“喔哟”一声:“窗帘——”

林又红早就感觉出他的状况,他也确实很努力很积极,但可能实在是力不从心,她体贴地说:“算了吧,我今天累了,改天吧,我们有的是时间。”

宋立明偷偷地松了一口气:“那是,你只要不像从前那么忙了,我们天天有时间,来日方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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