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羊羊的诗

■张羊羊

张羊羊的诗

■张羊羊

张羊羊，1979年生于江苏武进。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习作散见于 《钟山》《天涯》《十月》《山花》等。有诗集《绿手帕》、散文集《庭院》等出版。

一

我喜欢西红柿和草莓

如果能把一颗草莓

种在西红柿里

我就合并了爱

在我南方的田野

一朵小小的婆婆纳

就开满了春天

在那里

我摘下眼镜

掉了须发

除去衣裤

缩小，连牙齿也不要啦

光溜溜地

回到妈妈的体内

再也没有了分离

母与子

“你这孩子，怎么办呢？

白头发越来越多……”

妈妈，对不起

我把自己用得这么旧了

你每一次叹息

两个节气更挨近了

我已霜降，你已大雪

轮回的春分

我还躺在你臂弯做一回婴儿

你有一部分

还在贪睡的猪旁

你手里洗净的胡萝卜

像一朵晚霞

你的镰刀

你的草帽

你浮在碧绿田野的手势

是我大半生的诗篇

片 断

五岁时，我就

去另一个村庄

给爸爸打散装的老酒

路不远

只要绕过半个河塘

四五棵杨树

和几只知了

找回的三分零钱

可以买一根赤豆冰棍

我舔呀舔呀

杨树上的知了越发渴了

五岁时，我脚底有力

喜欢上奔跑

和狗，和落日，和田野的风

等我学会了散步

我的初恋都快四十岁了

我有时做菜忘记放盐了

我已很久不吃冰棍

开始惦记给流浪的狗

一碗热汤

葱 茏

今天我没想叙述树

乌桕，木槿，紫楝

我想起它们的孩子

三好学生般

在我的文具盒里午睡

它们洁身自好

铅定了心

点着粉红色的童花头

纠正说过的话

葱茏像一个亡旧的词

它们说过的大雁

找到了别处的天空

它们说过的种子

醒在了另外的季节

它们年少单纯

纠正不了大人们的话了

我分外想念

妈妈给我零花钱的日子

她不老

给了我太多

再也索要不来的责备

墓 园

那些沉睡的，曾经

滚烫过的心

又连在了一起

仿佛一条古旧的河流

他们耳朵里长出树

口中爬出了蜘蛛

树叶间淌下几缕霞光

照见了

从前手握手的父子

他们长得那么像

两撇眉毛

就是清瘦又美丽的中国

我每年都会回来走走

那些年羊吃过的草

还是老样子

我带不走它们

就读读老中医的药方

仿佛它们另一个家

麻雀们明亮地起伏

一阵灰风，一阵灰雨

它们巨大的安静

清洗着我的茫然

我就忘记了

所有去过的地方

远 眺

我居住的南方，在

一些人的北面

北回归线上坐满秋天

有人说起红叶

有人说起红颜

我像个木匠一样写诗

打制着唐宋的椅

天气又快转凉

青蛙照镜子看见了蝌蚪

似曾相识

仿佛我从家谱寻找

另一个我的存在

张羊羊已与泥土无关

与香火无关

我只是远古祖先

心事的残存，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一个痛苦蔓延

的记录者，一个结绳记忆里

豢养的仆人、渴望落日下

一棵绛紫色野菜的真实

许多年前的傍晚

我有时已想不起

那条河水的流向

说不清水面上画画的，是晚霞

还是一只翠鸟的羞涩

两条小辫子一摆一摆地

把我从蔚蓝里甩远了

可我听得出蛙声，它还说着

水稻田里的方言

仿佛拔河的小伙伴

坏坏地一下松开了绳子

我的心软软的，像炊烟

倒在风里，有暖暖的恨意

有谁能比那一小块地更有学识呢

它可以长出所有的汉字

当我请来蜈蚣做梯子

爬上西红柿的屋顶

嘘，不知名的小虫儿说

许多年后的傍晚

记得这里有过多美的星星

醉不了

马兰的童花头上

蝴蝶在休憩

多漂亮的发结啊

她咯咯地笑……

婆婆纳也有梦

像蒲公英一样放风筝

从前，三只昆虫的演奏

酿满故乡的黄昏

我喝一杯就醉了

从前，说到这个词语

我就悲伤

当鸟儿的眼泪

斟满一碗故乡的清晨

我醉不了

二十只马桶下面

有我香甜的水井

一根牙签，是我

最后的竹林

我醉不了

松动的牙齿

卡住了祖先的牛

时间脸谱

扁豆花开了

那么多好看的眼睛

很快风会吹满紫镰刀

我们牙齿咬住果实

仿佛敲响秋天的钟

妈妈嫁妆里的木梳子

在拔她的白琴弦

在我的国家，我

过上了一种北京时间

在我的故乡

我舌尖上的晚餐水果

它们的姐妹

正在遥远西部的阳光下洗浴

这世间所有的时间

加起来等于零

它们被轻轻安放在

火山、冰川、峡谷

或者我这里的平原

我的孩子和我的爸爸

他们拉起锯子

牙齿正咬上我这根中年的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