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嫦娥

2017-08-01王哲珠

翠苑 2017年3期
关键词:吴刚后羿戏台

■王哲珠

嫦娥

■王哲珠

王哲珠,广东揭阳人。作品见国内各文学期刊,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 《老寨》《长河》等。

撩开布帘向戏台伸出脚尖那一刻,她就是嫦娥了,随着脚步挪移,人世的烟火渐淡渐远。脚下有风,四肢轻了,风托着她,往月的方向飘,月光渗入身体,她感到周身笼着清冷的光芒,台下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热烈的夸张的掌声和欢呼可以证明。今夜没有,掌声稀少、冷清,带着倦意,有那么一瞬间,她将之错觉成一阵叹息。她稍稍一顿,出了戏,她不是嫦娥了,绝望感攫住了她。

这种情况好些年前就开始了,她仍像第一次那样疼痛在意,又对自己的疼痛与在意懊恼。一直以来都一样,戏多是为神灵或祖先唱的,各个节庆,各种神灵的诞辰,某个出息过的祖先的祭日,神像或祖宗的香炉远远对着戏台,欣赏浪漫化的人间悲喜,少则一夜,多则几夜连续演。也不一样了,现今能清楚地看见放神像和香炉的棚子,戏台和神棚间看戏人稀拉极了,确实是对着神或祖先唱。有时,恍惚看见神像动了,似乎在颔首,或有一阵烟,是某个祖先在漂荡,每每这时,她就感觉声音散了。多年前,神棚和戏台之间挤满人,戏台上望下去,一片半仰的脸,虽然看不清楚,她也知道那些脸带了热切的期待,像展颜的花,为她绽放。神和祖先不怕被挡住的,总归看得到。

她极想忽略戏台和神棚之间那一段的,但那段空虚清清楚楚,摆得很整齐的椅子,不整齐的人,显出疲态的老者,未成人的弱小者,偶尔路过的好奇者,站着的随时要转身的样子,坐着的带了倦意。她不知自己为什么看得这样清楚,戏台下的灯不亮。神棚前倒围了些人,她知道,插香的是老人,拍照的是年轻人,跑跳着的是小孩,她的唱腔和乐声是烘托节日气氛的好背景。也有很多镜头对着戏台,对着她,但她清楚,他们只想证明自己的热闹与足迹。她不该想这些的,她是嫦娥,俗世起落何必入眼。自我提醒让她再次陷入悲哀,唱腔带了悲意,嫦娥高冷的味道淡了,她极力撑持着,心里很明白,戏散场之后,又将有一段时间被沉重的颓丧笼罩。

我是嫦娥。她泪要下来了。20多年前第一次对自己说这话后,这成了她的意识,无需要再开口,她与嫦娥的相遇即是相融。在那之前,她饰演过无数美人,西施、貂蝉、杨贵妃、王昭君、班婕妤……每个角色她都喜欢,这些女子是世间亮丽的色彩,演绎着她们,世间会变得美好。直到有一天,她饰演了嫦娥,奔月那一刻,她相信有某种高于尘世的活法,相信有两个世界,一个关于外面的,一个属于自己的。如果说之前饰演的是人间奇女子,嫦娥则是精灵,从人间到天上,后又游离于人间与天上。嫦娥将她带离尘世的笼子,她将嫦娥邀至人间,给予呼吸,那时的她,无法想象这种相融会有任何改变。

只有他是不变的,总坐在第三排或第四排中间的位置。据他说,在那个位置,舞台上的灯光打在演员身上,看起来刚刚好。他总是来得很早,先到后台,她在化妆,从镜子里看见他走进来,朝她点点头,是鼓劲的意思,她冲他笑笑,她感谢他,但不需要鼓励。然而近些年,他的点头变得重要了,她习惯上妆时盯住镜子,候着他的身影。包括戏开演前的掌声,多年前,他的掌声和身影淹没在热闹里,可有可无的样子,现在,他那么显眼。多年来,他坐在那,总是半抬脑袋,一动不动,保持这个姿势直到戏散场,散场了他也不走,立在台下一角,等她卸妆后出来,他迎上去,微微一笑。他不评价她的演出,她也不用他的评价,怎么样她自己知道。

戏台前突然热闹了,是一群外地旅游者,聚集成一团,不知在听她的唱腔还是听导游讲传统戏剧知识,她回过神,声音突然敛起来,又圆又亮,带了凉意的银色光芒从身上绽放开。游客们开始拍照、录视频,有很响的赞叹声、掌声。很快,游客们退开,在导游的指引下拥向神棚,关于那个神像,导游有太多故事可讲。

没人在意嫦娥。

她思绪飘了,收也收不回。她突然很想看着他的眼睛唱,他跟她说过,她在台上的每一刻,他都盯着她的眼睛。

她第一次作为主角登台即获好评,观众反应热烈。年轻的她已懂得谦逊,微微一笑,说是她角色讨巧,演的多是有名的美人。说的是没错,重点是她把美人演出了神,演出了味道。连演好几个美人后,她收获了一批捧场者。他是那批捧场者中普通的一个,和别人一样,准时追她的戏场,和别人一样为她鼓掌,恰到好处地热烈,直到她演了嫦娥。她第一次演嫦娥那场,他没有鼓掌,瞪大双眼,努力想将她和嫦娥区分开。戏散场后,他立在后台边,等她卸妆。穿着日常衣服的她,在他眼里仍然是嫦娥的样子,他有些慌了。她礼貌地点点头,他终于找回声音,说,她演的嫦娥跟别人不一样,是真正的嫦娥。她是喜欢这话的,胸口甚至微微一震,别人只会夸唱腔好、扮相美之类的,不会说这种话。她笑,你是懂戏的。他摇头,我不懂戏,是感觉。她故意笑问,真正的嫦娥什么样?

我不知道,反正这么觉得。他竟有些羞怯。

她胸口又是一震,也是一个固执的人。很好,她想。

他成了那些捧场者中最特别的一个。有时,她接的戏很远,他也会随过去,骑了自行车,戏开场之前在附近闲逛,戏散场后,给她带本地有名的小吃小点心。她仍是演美人,特别是嫦娥。她自认是嫦娥,当然演不腻——不,她就是做自己。而他,一次次重复看,不倦么。

你这么专门追着看,太麻烦了。她说。

正好四下走走,平日没机会这样专门出来的。他说借这些机会,邻近县镇都了解仔细了。对于倦不倦的问题,他没有回应,似乎没有回应的必要,她反而有些愧。

随的时间长了,两人熟识了。若到陌生地方,演戏的空隙,他会用自行车带她四下逛。每到一个地方,他总能找到安静又古意的地方,在街巷间缓缓穿行,偶尔在某间小店或某个小摊前停下,或有本地的特色小吃,或有精美的小玩意,给她带上一点。她侧身坐于车架,半展了手臂,半仰了脸,风拂过指缝和眉梢眼角,有时,错觉两人这样一直往前走,会走到时光尽头去。他挑的街巷极好,很少碰见人,她可以安心地将帽子摘下。出来之前,他远远等在一个地方,她走过去与他会合。好在唱戏时是浓重的装扮,擦掉油彩,换了日常衣服,再戴上宽檐帽,很难被人认出。

很久以后,她一直不明白当时的自己,怎么会觉得可以这样一直持续下去,人世安好,她只管好好地做嫦娥。她定是不自知地骗着自己。某一天,他们来到镇郊一棵古榕下,他停住自行车,看着她。后来,她一直后悔当时没有随便提个不相干的话题,或避开他的眼睛,她是感觉得到他眼神里的异样的。他开了口,一切不一样了。

他先喃喃说喜欢她演的嫦娥,她说很多人喜欢。他急急地说跟别人不一样。她说因为他看到的跟别人不一样。想改口已来不及,他极快地点点头,是不一样。他以极大的勇气说出那句话,喜欢演嫦娥的她,也喜欢不演嫦娥的她,她自己。忘了那天怎么结束谈话,怎么回去的,只是他再约她出去,她犹豫了,两人间多了些什么,欲言又止。他意思明显了,也更用心了。

她母亲也知道了,暗中去他寨子打听,暗中观察过他,委婉问了剧团的人,结论是满意的,开始在她面前说他的好话。比起戏台,她母亲更愿意把女儿交给他。

可她不愿意。

为什么?母亲反复追问,他也一次次以不同的方式想弄明白。他不好?他很好,长得好,品性好,家境好,重要的是对她好,还懂得她。夜深人静时,她问过自己为什么。她努力想一些放弃的理由,想不到,就那么拖着,舍不得放弃坐在他车架后满巷穿行的日子,他提了点心带笑走近前的样子是动心的。母亲骂她,她也骂自己,但就是没法拉住他的手,走进他想要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她演完《嫦娥奔月》,掀开后台的布帘朝他招手,他走近前,她还带着妆,说,因为你不是后羿。这理由像个锤子,在他脑袋敲了一下,他有些发蒙,半晌,摊摊手。但他懂她的意思,没有为自己辩驳什么。他觉得她走得太远了,但没有说。那时,他仍是存了念想的,她终归要回头,重新返回日子里。

一连几年,她仍是嫦娥,从未回头,但已接受人间没有后羿,可机会没有留给他。用她一个好友的话说,理由是神经质的,她是他的嫦娥,怎么可以和他走进烟火,从他的嫦娥变成俗世女人,她害怕。她说对不起,若和他走进烟火日子就没意思了。他有些凄凉,和别人就可以吗?她竟点头,对别人无所谓,但我在意你。她甚至有这样的意思,希望他忍受不了她的自私,远远离去。

她最终拉了别人的手,在戏外走进俗世生活。

他还能说什么。

她是嫦娥,除了她自己,他是最明白的,她怎么能失去他。

她第一次扮演嫦娥那夜,月很亮,戏台下灯很亮,都看着戏台上的嫦娥,没人注意天上。戏散后,剧团的人都入睡了,她回到戏台,戏台搭在池边,有半截延伸向池里,戏台前有一片宽阔的平场,所有的灯灭了,万物安静,月光漫天漫地,她走到戏台边沿,浸在月光里,想象着了戏衣,水袖挥起,轻转身,低吟哦……她就是住在月上那个精灵,刚刚随月光飘然而下,在人间游走。

戏散场后很久,她才想起当夜观众的欢呼与掌声,剧团的人向她祝贺,说欢呼和掌声都是给她的,她觉得不是,是给嫦娥,又觉得不能给嫦娥,嫦娥不需要这些。剧团的前辈告诉她,今夜这场对她非常重要,她演出了属于自己的角色,从今夜开始,她将慢慢长成一个像样的角。之前,她虽然演过很多美人,且演得不错,但只是不错,演得不错的人有不少的。提到她,都知道她不错,但没有一个脱口而出的角色,今夜之后,嫦娥这角色将与她联系在一起。她是幸运的,作为新人,这么快找到属于自己的角色。更重要的是,她遇到这样的好机会,今夜是在县城演的,观众极多,且很多是老戏迷,懂戏的,他们的掌声是有东西的,她的名声由县城传开去,将是带着光芒的。

那一夜是意义重大的,在这一夜之前,她喜欢唱戏,但只是喜欢,好友曾问她为什么喜欢,她想了想说,因为没有更喜欢的东西。说完就发呆,世界对她来说飘浮不定,她在其中晃晃悠悠,既揪扯不住世界,也揪扯不住自己。这一夜之后,她突然发现,自己是爱唱戏的,不,不是唱戏,具体是什么她说不清楚。反正,周围的世界稳定了,脚下有了某个撑点,有种从未有过的安稳与清朗。她想找个人说说,想了一圈,没有。

她甩起水袖,身随音转时,再不期待向谁倾诉,嫦娥本无处可诉。

那场戏之后,她有了一个外号,嫦娥。原本不认识她的观众直接喊她嫦娥,不问她的名字,原本认识她的人改口喊嫦娥。她接受了这个称呼,又自然又愉快。当然,从小熟悉的人还是喊原名,佳容。对这个名字,她突然难以接受,感觉蒙满人世的尘土,“嗯嗯”应着,含含糊糊,好像声音也蒙了尘。发展到后来,人家喊她佳容,她都要恍惚一阵,在确认佳容与嫦娥间摇摆不定。

她开始收集嫦娥的故事,版本很多,然而大同小异,同样地让她失望。那些故事的主角总是后弈,嫦娥是依着后羿成为故事的,因为后羿这个英雄,嫦娥才有了光芒与灵气,对于嫦娥,很多讲故事者甚至颇有微词,嫦娥离开了后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抛弃了他,是自私的,言下之意是配不上后羿。她情绪激动起来,配!做什么嫦娥就是配后羿的……她看到对面莫名其妙的脸,及时刹住话。

后羿是英雄,嫦娥有什么,长得美吗?长得美的女人很多。也有不服气的,和她辩。她也较了真,声调扬得很高,嫦娥奔月!

奔月?奔月又怎么样?

对方疑惑不解的样子让她冒火。

奔月了不得。她甩下这句话,走开。

望着她的背影,别人相信她不是入魔就是蛮不讲理。

几乎所有的讲述里,都将嫦娥与后羿的爱情当成嫦娥的亮点,奔月则是嫦娥悲剧的开始。她一听到这意思就不耐烦,忍不住跟别人辩,甚至吵。好友笑她尽做些无谓的事,别人怎么看就怎么看,急什么,想什么没必要说出来,没人要你说,说难听点,不定有人想听。她会做人的话,附和几句,皆大欢喜。再不济安静就是。

安静还以为我同意那些无聊的看法。她仍在赌气。

同意又怎样,不同意又怎样?再说,凭什么认定别人那些看法就是无聊的,你的是特别的?

好友话重了,但她无话可应,再说,也是因了这份直接和清醒,好友才显得特别。半晌,她嘀咕着,是没必要说出来。但顿了顿,她仍忍不住说,嫦娥奔月那一刻才是最美的,没有奔月的嫦娥算不得什么。

又来了,还较这份真。好友“哧”地笑了。她顿时后悔不迭。

多年过去,她觉出当初的可笑,懂得将话深深埋好,但对人世多了份说不清的傲慢,当然,她自己是不承认的。开始有人说,她演的嫦娥美是美,只是太冷,像月光,抓摸不着。她知道,他们要的不是这样的嫦娥,但她的看法从未变过,奔月成就了嫦娥。

是这样的吧。戏散了,她抬起头对月轻语。人间繁华,灯光喧嚣,月淡成薄薄的影子。

是的。月上的嫦娥冲人间的嫦娥点头。当年,升天奔月那一刻,嫦娥出生了,在那之前,她只是后羿的女人,只是美丽。嫦娥知道人间有这样的诗句,嫦娥应悔偷灵药,有太多人为她遗憾。她曾极想表明从未后悔,没有奔月就没有嫦娥,如何能后悔。人间为她叹息,为她的寂寞。她是寂寞,但她想问,又有谁不寂寞。她年年岁岁俯视人间,一代又一代,人们多么喜欢挤在一起,几乎所有节日都要找理由挤在一起,或者说,因为挤在一起,才有了节日,他们是这样害怕寂寞。因为害怕,他们同情她,这份同情让她更加寂寞。

但她感谢世间,千百年来,人们讲述她,借她吟诗,为她作文,寄她以相思,不管那里面有多少人们自己的看法,都在延续她的生命,她生命的元气赖此而生。

漫长的岁月里,她并不像人们想象的,整日抱着玉兔,在月上百无聊赖地晃荡。她一直很忙,不停游走于人间的故事、诗词、文章、相思、睡梦、幻想之中,或变做点缀,或成为主角,或化为背景,甚至变成某种隐喻或媒介。她很乐意,虽然充满了误会,但这仍是嫦娥的意义所在。

近些年她越来越虚弱,因为越来越闲,人世间的繁华已渐渐超出她的理解能力,想起她的人一年年少下去,孩子们不相信她,年轻人不需要她,她不再适合现在的故事,她所理解的诗词与相思,人世间变得多么稀少,她的元气一年年损耗,寿命不会很长了。

最大的转折点是人类登月,人世为此欢呼,他们有了征服另一个星球的野心与希望。时隔多年,她想起来仍慌乱不已,当人类的脚踩上月球——人们已淡忘月亮、月儿、月牙之类的叫法——她失去了栖生之地。从此,她变得含糊不清。

她久久看着人间那个立于戏台边的嫦娥,戏台灯已灭,周围的灯火清晰地照出它的窄小破旧,戏台周围如此热闹,节日的面目早已改变,但节日时人们挤在一起的习惯丝毫未改,人流在戏台四周涌动,戏台像一艘失去作用、不合时宜的孤舟,巨大的寂寞包围了天上的嫦娥,也包围了人间的嫦娥。

当年,剧团解散的晚上,她带着化妆包和嫦娥的戏服跑到山上,周围的世界失掉了实在感,化成含糊的影子晃来晃去,晃得她也成了影,脚尖踮着风,一路半飘半晃。剧团解散的风声已经传了很久,连续好几年,剧团接到的大型演出极少,在小乡村间跑动,剧团的吃饭成了问题,没有演出时各自回家,想法谋生,偶尔聚一起排排戏,靠原先的感情维系着,陆续有人退出,或转去唱通俗歌,或办乐器培训班,或帮人导演歌舞晚会,或干脆把过去整个甩掉,做起了生意。退出时伤感是有的,但也看得开,日子是往前跑的,总有些东西要过时要丢开,留下的则回应,也总有些东西是不能丢掉的。都有理的,退的自退,留的自留。留的其实很清楚,剧团已经在慢慢散,那个点终归要到来的。

那座小山顶上有片平坡,视野很好,是她最喜欢待的地方。圆月很亮,她相信它在等自己。她打了电筒,对镜细细化妆。化完妆,关掉电筒,换上戏服,仰面对月立好,相信此刻嫦娥美艳不可方物。她甩起水袖,开腔低唱,与月光对和。嫦娥的舞台就该这样,之前,她无数次想象过,戏台应该露天,不亮半点灯,嫦娥在月下生动流转,观众远远绕于周围,不出声,不动杂念,她甚至侈望,那样的情景下,他们会懂得嫦娥奔月。

听到声音时,丈夫已唤了她好几声,她愣了愣,目光终于从月光里抽离,看见立在几步远的丈夫和儿子,儿子喊了她,将她彻底拉回人世。她点点头,转身对月,深长地叹口气,慢慢脱下戏服,摘下头饰,动作极细,好像戏服和发饰是身上的一部分,每脱去或摘下一件都是连筋带肉的剥离,满身痛疼。

丈夫默默等着她,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他不懂得她,更不懂得嫦娥,但她演戏时,他留出空间,任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演绎。他和她隔着沟,但他是她烟火人世里的支撑点,每次她对他充满感激时,她就更深地感到自己的自私与幸运,也更深地感到自己的不幸。

那天晚上,一家三口往回走的时候,丈夫没提起剧团,竭力谈家里的琐碎,并尽量让孩子参与谈话。刚才她立在月光下的样子太遥远了,他想把她拉回烟火里。

回到家孩子睡下后,他走向阳台,她跟出去。夜已经深,小区的灯光蒙蒙的,树影安静。丈夫开口了,让她趁机退出,剧团解散虽是无奈的事,对她来说也算一个机会,可以自然而然地退,在评价还很好的时候退是明智的。

她突然觉得丈夫其实是极了解她的,知道就算剧团散了她也不会轻易退出。虽然了解,他仍来劝她,这又让她悲哀。

丈夫说了一个安排,退出后,他为她开一家高档的精品店或服装店,由她经营,从此生活精致充实。丈夫是有这个实力的,多年前就有这意思了。她再次感觉到屈辱,双臂用力抱住双肩,忍住杂乱的情绪,不开口质问丈夫,对于她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精致?他将作为嫦娥的她置于何地?她咬住嘴唇,深呼一口气,让自己清醒,当初,她要的就是这样的他。

第一次看她演嫦娥,丈夫就迷住了,从此一边照顾她,一边到她家提亲,一次次重复,直到她接住他的手,走进他的日子。她很清楚,他迷的不是作为嫦娥的她,而是佳容,好看又实在的凡间女子,这恰恰是她嫁与他的理由。他不可能是后羿,她也不必成为他的嫦娥,他也不会妨碍她成为嫦娥,这种关系像米饭,单调而实在,但令人安心,她可以好好地当嫦娥。

看着她和丈夫牵手,一直在台下看着她,在戏散后等着她的他难以自解,他曾疑惑地评价她,说她是个奇怪的女人,极端现实和极端不现实的结合体,世故到极致又天真到极致。不久,他也成了家,但仍追着她的戏走,仍然在散场时给她以微笑和点心。

关于丈夫的提议,她没有任何回应,丈夫也没再提。不久,她加入另一个小剧团,她虽有了年纪,但名气还在,浓妆仍盖得住脸上的岁月,身段还是苗条的,她的加入令小剧团有些夸张的欣喜,对她托以重负。

有那么一段时间,小剧团有了不错的起色。

在那个小剧团里,她继续演各种美人,当然,最重要的是嫦娥。她演了无数次嫦娥,但老戏迷说百看不厌。她还排了些新戏,根据她多年的经验,加上一些老友的指点,新戏有强烈的爱恨情仇,复杂的人间悲喜,加上她撑场,吸引了老戏迷,也吸引了不少新戏迷,那段时间,小剧团的人产生了戏剧要复兴的错觉。也许是这样,她才会想重排嫦娥的故事。

重排的戏叫《嫦娥》,剧本故事由她自己编,她不放心任何人。为了置换全新的服装和配饰,布置更有档次的背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去拉了赞助。赞助极快地拉到,数目比预想还要大,都期待着她的新嫦娥。但戏出来后,嫦娥新得几乎让所有人受不了。

《嫦娥》有着令人惊艳的开端,直接从奔月开始,后羿的英雄故事已无关紧要,他只在嫦娥后来的回忆里出现。奔月以后,是嫦娥在月宫里的故事。奔月之后,她不再徘徊惆怅,思念人间繁华与后羿温情,她在月宫里经营自己的世界,传说中冰冷的月宫光华夺目,成为天上一道风景。重要的是重塑了另一个主角,吴刚。吴刚原为天上大将,犯天条之后被贬至月宫,千百年来独守月宫,哀叹不止,他的叹息使月宫渐渐荒芜冰冷,终成无声无息的广寒宫,他在广寒宫永无休止地沉睡,沉睡的间隙是沉重的长叹。

嫦娥的到来让吴刚彻底清醒,他把所有哀叹的时间用来凝视嫦娥,他想和她一起经营广寒宫,属于他们两个的。嫦娥拒绝了,说她经营的是自己的广寒宫。她将吴刚带到那棵独特的桂花树面前,说,砍倒它,让它重新生长。吴刚疑惑地看嫦娥,它是砍不倒的,永远。

我知道。嫦娥说。飘然而去。

吴刚开始砍那棵桂花树,无休无止的。若有歇息的时候便是他凝视嫦娥的时候。

玉兔曾很疑惑,他可以成为你最好的伴。

嫦娥叹气,我不需要这样的伴,连你也不知道我。

也没有必要这样吧。玉兔仍是不解,要有个限度的。

嫦娥苦笑,我不是为考验,不是为自己,他将不会再叹息,若他找到别的东西,当不会再砍树,也不会再沉睡。

玉兔不解,观众更加不解,对这样的嫦娥极端不满,甚至有大骂的,骂这个嫦娥神经,当然,主要是编故事的人不对。

她自己极满意这个故事,加上有资金的支持,整个戏呈现出精品气质,总拿这个戏压轴,只要有机会就演,这戏还在省上拿了个挺重要的奖,她以为即将走出一条路了。但观众不喜欢这个戏,看的人越来越少。只有他每场必到,每场同样聚精会神。那个戏终于没有再演,她唱回之前的嫦娥。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上台时总不知不觉地走神,要注意台下的观众,注意观众席里的他,注意不远处的神棚和香炉,她不再是纯粹的嫦娥。

真正的嫦娥,她夜深人静才唱,对着月,一个人默默演。每次演完,她总对月站立良久,她相信月里的嫦娥会喜欢她重新排的戏,她对月问,你肯定跟我一样,更喜欢这个故事。

嫦娥轻浮于月光中,看着那个痴执于自己的人间女子,点头,是的,我喜欢,从来没人这样演绎过嫦娥。但嫦娥知道,这样的形象传不下去的,千百年来流传的都是人们喜欢的嫦娥。

近来,嫦娥越加虚弱了,玉兔那些灵药已不起作用,玉兔拼命想研究出一种新灵丹,她笑玉兔看不透,明知道不是灵丹救得了的,人间成就了我,我这条命也是人间的。她走到桂树旁边,吴刚仍在砍树,动作疲惫不堪,但没有停下的意思。她叹,你还在砍?没找到更好的事?吴刚摇头,现在,砍树的吴刚才是吴刚。嫦娥默然点头,也是。

持续好些年了,记得她和相信她的人越来越少,她也渐渐接受越来越稀薄的自己。人间那个嫦娥如此执着倒让她感慨不已,很想告诉她,已有新的嫦娥,人间将那些叫飞船、卫星、探测器的东西送往月宫——不,在它们到来的那天开始,月宫其实就不存在了,当然,还有玉兔。人间需要新的传说。

她累了,漫长的岁月里,她不停被讲述,被演绎,被幻想,但极少真正地了解,他们替她说的都不是她的话,她已厌倦。她希望人间那个嫦娥也忘了她。

今晚也许是最后一次唱嫦娥了。她额角起了层虚汗,这个小剧团再也支撑不下去,已经说好,下个月再演一场就散,那一场人家定好了,要喜庆热闹的十仙庆寿,不要清冷的嫦娥,她开始气得发抖,但很快清醒,没错,人家要的只是热闹,没有人要看什么阳春白雪。她冷静了,静得胸口发痛。她错了一个调,后背发凉,意识到走神走得厉害,台下稀稀的几个观众没人发现,连他也没什么反应。她忍不住看着他,他的坐姿已失去之前那份热情,他也在走神么?她没想到自己会眼前一黑。前几天他和她谈过了,说他过段时间要升了,以后工作会很忙,可能很难抽出时间了……她截断他的话,恭喜他即将高升,恭喜他这两年春风得意,说工作是最重要的,不能为她的戏浪费时间。他想再说什么,她急急把话题扯开。她看到他眼里浓稠的悲哀,忙垂下眼皮,害怕他在自己眼里也看到些什么。这些年,他就这么追着,像守一个未出口的承诺,耗尽所有力气。

她控制不住声腔里的寒凉了,揪扯不住思绪,以后,她是佳容了么?将过着完全属于佳容的日子。孩子快大学毕业了,再过几年,她该带孙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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