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孩
2017-08-01谢志强
■谢志强
雪孩
■谢志强
谢志强,中国作协会员,浙江省作协全委委员、特约研究员。曾在新疆生活二十余年。迄今已发表小小说近2000篇,出版专著23部,其中文学评论3部,著有长篇小说 《塔克拉玛干少年》,获奖九十余次。
一
不用叫,天刚蒙蒙亮,儿子就起床,拿上凉馍,背起书包,上学,不是走,而是跑。生怕迟到了。
这一点,让我省心。我对儿子他爹说:多像你说的故事里的雪孩,趁太阳出来之前往回跑。
可是,儿子他爹挨了批斗,不久,儿子就赖床了,头蒙在被窝里。我催儿子:太阳晒到屁股了,赶紧上学。
儿子似乎畏惧学校了。他拖拖拉拉,很不情愿。有一天,我发现他的身上有沙漠的气息,还在他的头发上看见了沙子。我说:你逃学了。
于是,他说起雪孩。不是他爹故事里的雪孩,而是现实里的雪孩,班里进来了个插班同学,儿子给他起了个绰号:雪孩。
据儿子说:这个同学长得又白又胖,只是跟班上的男生玩不到一块,同学不愿跟他玩。他的爸爸进了“牛棚”(那年月,一不留神就成了牛鬼蛇神),大概是同病相怜吧?儿子跟他形影不离,一起旷课,一定是儿子模仿爹说的故事里的雪孩:朝着月光的方向奔跑,那里是塔克拉玛干沙漠。
儿子说:同学欺负雪孩。
我说:可以告诉老师啊。
儿子说:告了状,欺负得更厉害啦。
我说:大人归大人,小孩归小孩,大人出事,小孩不能欺负小孩,我跟你们老师去说说。
儿子说:我们的事儿,你别多插手,我再不旷课还不行吗?
随后,儿子差不多每天把雪孩挂在嘴上,还拿出一个橡皮擦,让我闻一闻(是什么花香?)儿子说:雪孩送给我的橡皮擦。
我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儿子说:大家都不跟雪孩玩,我要保护他。
我笑了。儿子又瘦又矮,上课坐第一排,排队站头一个,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有能耐保护比他大的同学?
儿子挥一挥稚嫩的拳头,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犯我,我必犯人。
我在儿子身上看见了他爹的影子。我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儿子舍不得用橡皮擦,总是拿到鼻子前闻一闻,吸一吸鼻子。橡皮擦的香气要被他吸光了吧?
有一天,儿子说:雪孩出洋相了。
我说:看你幸灾乐祸的样子。
他说:我没有幸灾乐祸,我悄悄地给他提示答案。
我说:就你耍小聪明?你回头了?你自己学习不咋样,还给别人提示?
雪孩的课桌,在他后面。雪孩上课开小差,瞅窗外树上的一只麻雀,岳老师课堂提问,点了他的名,他回答不上来。儿子说:老师还嫌我多嘴。雪孩的耳朵特灵,收听到我的提示。雪孩上课老是注意力不集中,脑子开小差。
我说:你可不要跟他学。
儿子做出一个端正姿势,说:我在鬼子炮楼下边,咋敢随便动。
我说:老师站在讲台上,你这个比喻不对,你要学好。
儿子他爹享受一种待遇,晚上可以不睡在“牛棚”里,他呼噜像开炮。他爹平时不大吭声。这时,他瞪了儿子一眼,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儿子嘀咕一句,扫兴地说:人家脑子又没开小差,我说别人,你动不动就落到我头上,真没意思。
我鼓励他,说:我的儿子学习多好,还向别人通风报信呢。
儿子委屈地学我的腔调,瞅着他爹说:还管我呢,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说:不能这样说你爹。
每天早晨,我一遍一遍催儿子起床。儿子像故事里正在融化的雪孩,他突然上学不积极,可能是他爹的影响出现在学校了,雪孩不也是受了爸爸的影响,在学校抬不起头吗?连参加红小兵的资格也没有。
终于,儿子放学归来晚了,已过了晚饭的时间,他背着书包,头发沾着树叶。我说:你又逃学了。
儿子说:你咋老是冤枉我?是雪孩挨斗了。
雪孩说了一句“要变天了。”同学联系到雪孩的爸爸家庭成分高,抓住一句话,进行了一场批判,说他妄图复辟资本主义——变天。
我说:小孩怎么模仿起大人了?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屋里没开灯,儿子他爹坐在夜色里抽莫合烟,他的身体里有战争年代留下的枪伤和弹片,逢了阴天就疼,像气象站。他说出一句:弄不好天真要下大雨,我这腰疼了,头疼了。小孩懂个屁,天气咋能和政治扯到一起?
儿子说:我也揭发批判了,故意扯些鸡毛蒜皮占用同学们的时间,我要保护雪孩。
儿子他爹不响,他爹挨斗后,打土坯,累得他夜里睡觉直打呼噜。儿子说:爸爸呼噜像打雷。
儿子沉浸在保护雪孩的角色里,一副英雄的姿势,他重复了三遍,雪孩挨斗的情景。只不过,细节略有差异。第三遍,他说:雪孩站在教室的讲台上,低着头,还给我送了个眼色,我觉得雪孩在口号声中,满脸流汗,像在融化,我就跳上去,揭发批判,占用时间,占用别人批判的时间。
我觉得莫名其妙,仿佛这两个小孩,趁着夜色,一起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奔跑。我说:亏你想得出?
儿子得意地说:同学们还说我表现好,反戈一击,站到革命这一边了呢。
大礼拜天(农场10天休息一次),太阳还没出来,儿子就出门,声称约了雪孩一起进树林带掏鸟蛋。
半上午,岳老师突然来家访。儿子他爹仍旧在土坯场上打土坯(牛鬼蛇神不休息)。岳老师问起我儿子在家的表现。
我说:这些日子,不知咋了,就是爱睡懒觉,像睡不够,以前,不用叫,天没亮就往学校跑。
岳老师说:这孩子,近来,有点孤僻,不合群,还旷课过几次,我叫他带过条子,捎过话,想约个家长在的时候来家拜访。
我儿子一定销毁了条子。我说:说他孤僻,他最近和班里一个同学相处不错,今天又约了一起去玩了。
岳老师说:一个同学?叫什么名字?
我说:只知绰号叫雪孩,还是个中途插班生。
岳老师疑惑,说:你儿子总是独来独往的呀,这个学期没进过插班生。
我提及三天前雪孩挨斗的事情。我还描述: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有一次上课,脑子还开小差,老师您提问,还是我儿子给他提示。
岳老师笑了,说:你儿子想象力不错,想象出一个不存在的同学、看不见的小伙伴。有香味的橡皮擦是用东西跟同桌的女同学换来的,他舍不得用。
我脑子里浮现出雪孩的形象,难道儿子将父亲故事里的雪孩拽进了现实里,有了个小伙伴?那么,天气预报――批判会的导火索?儿子把雪孩说得活灵活现。
岳老师制止了学生自发进行的批判会。课后,她单独跟我儿子谈话,我儿子只是流泪,什么话也不说。
我想到儿子的话——儿子在口号声中,像在融化。我想象儿子站在台上,接受批判,那时候,他想象批判的不是他,而是隐形的雪孩。我顿时醒悟,儿子一定观察到他爹对未来天气的敏感反应:身体里边作疼。
我说:我家老头子,身体像个气象站,比农场的气象站预报还准确。
岳老师说:这孩子,在学校,可能有了一次显示能耐的机会,农场气象站预报晴天,他却说要变天了,第二天果然下了暴雨。批判他的同学,还对他另眼相看呢。
我对岳老师说起那个雪孩的故事。我担心儿子灵魂出了问题,希望像雪孩融化那样,现实里,儿子也消除幻觉。橡皮擦,擦掉错别字那样,擦掉儿子想象的雪孩。
岳老师说:小孩的事儿,慢慢来,暂时不能挑明,就像梦游,一下子打断,可能精神受不了。
傍晚,儿子归来。帽子里垫着一个鸟窝,窝里有十几个麻雀蛋。他说:我比雪孩掏得多,这一回他不如我。
我说:什么时候,你带了雪孩来?妈给你们做一顿羊肉拉条子。
儿子说:雪孩怕生,他不随便吃人家的东西。
我要煮麻雀蛋,让儿子享受劳动成果。
儿子把鸟窝放进被窝里,说:我和雪孩比赛,看谁先孵出小麻雀。
我笑了,说:你晚上睡觉不老实,翻个身,不就压碎了?
儿子说:我会警惕……一定要孵出小麻雀.
沙漠地带,昼夜温差大。半夜,我起来,给儿子盖被子,发现他曲蜷着身子,而鸟窝就在他的侧身内,像图片里胎儿在孕妇腹中的姿势。
儿子他爹的呼噜像拖拉机熄火。我说:你那个故事把儿子害成啥样了?
儿子他爹说:怪我,牵连了儿子,但不能怪故事。
我悄悄说:你好好表现,早日解放出来,儿子在学校也好过。
他说:帽子拿在造反派手里,戴上,摘掉,就像感冒,吃不吃药,到了一定时间就自然好。
我发愁,儿子沉浸在幻觉里,而且,雪孩已经成了儿子的一个幌子。那个雪孩,什么时候能融化?
他的呼噜像晴天霹雳,我听得提心吊胆,仿佛要出什么事?我推一推他,他稍一转身,又继续响起——他累了。
我看着窗外,有月亮,那么近,在沙枣树梢上边。这个时辰,正是故事里的雪孩,趁着夜色,奔向沙漠,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
清晨,东方吐出一片红,他爹早起上土坯场去了,有定额,完不成,要受罚。不用催,儿子起床,他说:别动我的被窝。
儿子背着书包上学。我望着他走出连队的背影,书包像他爹的大手掌,一起一落,拍打着他的屁股。
我揭开被子,发现儿子尿床了,他可能过于紧张了吧?我把褥子晾到门前绷的铁丝上,不规则的尿像一幅地图,猛眼看,像塔克拉玛干沙漠。我用被子捂住鸟窝,被子里留着儿子暖暖的体温。我真希望,小麻雀破壳而出。
二
在土坯场,我帮爸爸打土坯,爸爸奖赏我——爸爸这个老垦荒者给我讲了一个垦荒故事。他用故事奖赏我帮他码土坯。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眼睛会像星星一样一亮一闪。他说:小男孩的尿有力道。
好多年以前,爸爸那个连队的放下枪杆子,拿起砍土曼,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屯垦戍边。一个连队,都是清一色的男人。荒原无遮无拦,热得不行,连裤衩也不穿了。爸爸说,最多一天,他开垦两亩荒地。
连长说:谁开荒最多,奖励一个老婆。
其实,连个女人的影子也没有(我说,那是男人国吧?)。有一天,不知从哪冒出个小男孩。
小男孩又白又胖,像个雪球,很可爱。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摇头;问他爸爸在哪儿,妈妈在哪儿?他也摇头。
说不定,小男孩的爸爸、妈妈带着他穿越沙漠,一阵昏天黑地的沙暴吹散了他们。或许小男孩贪玩,走着走着迷了路,找不到家了。(我想起孙悟空,我插嘴,说,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吧?)
可是,附近方圆几十公里,十分荒凉,并没有人家。小男孩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失散了爹娘的样子。
整个连队乐得像开了锅,收留了小男孩,宣称他是我们连队的儿子。起了个名字叫雪孩,好像是雪山来的孩子,皮肤又白又嫩。爸爸说亲一口,有点凉。
开垦了那么多荒原,发现缺水。沙漠边缘垦荒,不靠天,而是靠雪山融化的水。大家犯了愁,怎么引水灌溉开垦出的土地?沙性土壤特别能吃水。
整个冬天,就挖渠,朝着遥远的雪山方向挖。
小男孩喜欢跟我爸爸睡——那时,我还没出生呢。可是,我还是想,那时我在哪里?我多么希望能跟雪孩一起玩。
爸爸说:这雪孩,睡一晚上,被窝也焐不热。我爸爸年轻,火气旺,可是,雪孩像一块冰,奇怪的是,那么冷,雪孩还出了汗。
雪孩说:热。
有时候,爸爸担心会把雪孩焐化了。
冬天,下了一场雪,雪孩像过年一样高兴得不得了,在雪地里打滚。沾了一身雪,仿佛一下子长胖了。(我试过,雪贴在脸上,一会儿就融化了。)
连队里,所有人的心都喜欢雪孩。雪孩怕被抱起亲。一大堆胡子拉碴的嘴巴,争着亲一亲雪孩的脸,他转着脸躲避叫:扎疼了,扎疼了。
爸爸说:叔叔们都自觉地刮胡子,还让雪孩验收。
大家都担心有一天雪孩的爹娘找来了,可是,始终没人找来。雪孩似乎也不想爹娘。谁抱起他,要他叫爸爸,他就叫。
妈妈呢?
连长总是说:快来了。
总不能让一大批“光棍”,开垦出绿洲,却没女人吧?
开春,雪山融化的雪水,顺着渠道,流进了开垦出的土地。种子拱出了绿芽。不过,雪水还是不够土地吃。
沙漠刮来的风,又干又热,像哈出的热气。白天,太阳像个火球,晒得地上发烫,烫得简直可以煨熟鸡蛋。
雪孩待在地窝子里,不肯出去。他一出去,浑身就颤抖,像风中的树。他说:冷。
父亲以为雪孩生了什么病。那么热,他嫌冷?出了地窝子,太阳下边,雪孩一头一头地出汗。
雪孩一下子瘦多了。可是,在地窝子里,雪孩活蹦乱跳。地窝子里的大人就不催他出去。太阳太毒,雪孩太嫩。那小脸蛋,胡茬一扎,就扎出水来呢。水汪汪的雪孩,睡在父亲一个地铺上,像放了一块冰,父亲睡得很舒坦。
一天半夜,爸爸苏醒——他习惯了雪孩陪伴,他发现雪孩那半边床铺空着。爸爸被热醒了,雪孩不在了。是不是白天闷在地窝子里,晚上凉快,雪孩出去玩了。
田野笼罩着夜色,黑得朦胧。爸爸看不清有移动的身影,就喊雪孩。沉睡的大地,声音传出去,远处的沙漠吸收了声音,不把声音还回来。
整个连队的人都醒了,迷迷糊糊走出地窝子。空旷辽阔的田野,到处都是“雪孩雪孩雪孩”,只有声音没有身影。远远近近,是马灯在挪动,好像星星落在地上在游走。
全连的战士,像失却自己的孩子那样难受。起码,要走也该招呼一声吧?一点先兆也看不出。
躺下不久,天就亮了。地平线——沙漠尽头,一轮火球慢慢腾起。
一股风,携带着沙漠的气息,吹进地窝子。门口一暗一亮,雪孩进来了。
爸爸抱起雪孩,说:我们以为你不要我们呢。
雪孩一脸一身的沙尘,像雪球在沙地上滚过了。
爸爸给雪孩洗了把脸,示意大家不要追问。因为,大人有大人的秘密,小孩有小孩的秘密。雪孩愿意说,就会说,不愿说,挖出了秘密,雪孩就不会这么亲密了。(怪不得爸爸不问我原因,可是,我有什么事儿,妈妈都会刨根问底,没完没了,我最厌烦妈妈这样。)
大家过来亲雪孩,亲一口,像尝什么美味的果实一样,说:好凉快。
爸爸说:刮掉胡子再亲,你们这样,会把他亲破呢。
好像一夜很漫长,所有的胡子都蓬勃生长。大家纷纷抗议,说:雪孩是连队所有人的孩子。
大家要求雪孩叫爸爸,雪孩对每个人叫爸爸。要是“爸爸”这个名词是指所有的男人,那么,“叔叔”这个名字就是指特定的一个男人:爸爸。雪孩不知道人类发明“爸爸”这个名词的限制。
爸爸在战争年代,曾当过侦察兵。他要去发现夜晚雪孩的行踪。被窝一热,他立刻苏醒。
爸爸悄悄跟踪雪孩。雪孩在夜色的大地上奔跑,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沙漠。难道雪孩发现了沙漠里的宝藏?
雪孩进入了沙漠,就停住了,竟然尿尿。月光映照出那细长的尿线。
爸爸好奇:一泡尿,也用不着跑到沙漠里来尿呀,这孩子。
一连数日,雪孩都这样,在沙漠里尿了一泡长长的尿,又在沙丘爬上滚下,玩一会儿,总会在太阳还没露脸的时刻跑回到地窝子。
这小子,在沙漠里做记号吧?有一天,爸爸顶着烈日,沿着雪孩奔跑的路线,进沙漠,看个究竟。他吃惊了:雪孩尿过尿的地方,一片一片的绿。是雪孩把沙漠尿绿了。(后来,我也做过一个梦,把沙漠梦绿了。我还非常得意,大人们费了那么长时间,用了那么多力气,还不如我随便做一个梦,梦绿的沙漠,比大人们开垦的绿洲大好几倍呢。)
爸爸记得最后一个夜晚,他追随着雪孩,保持着可以望见身影的距离。雪孩跑得更远了——越过尿绿的那片沙漠。雪孩那泡尿特别长,尿个没完,尿得爸爸也有了尿意。
爸爸不能惊动男孩。男孩一定是在梦游,梦游的人一旦被惊醒,会吓坏呢。
地平线上一片嫩红,雪孩还在尿。尿到的地方,沙地绿了。这小子,想用自己的尿来改变沙漠。(我也把我的梦向同学炫耀,还发誓要进沙漠去证实,却被爸爸阻止了,我托过羊倌:碰上沙漠上的绿洲,告诉我一下,证明我没吹牛。)
太阳一出来,雪孩欲往回跑——一回头,看见了我爸爸,雪孩愣住不动了,像被吓得尿裤子的小孩。爸爸发现了他的秘密。爸爸对我说,他很后悔。
雪孩缩小、融化。他融化所在的沙地,沙地喷出细细的亮亮的一股水。雪孩完全消失的时候,他所在的地方涌出泉水。
爸爸根本来不及背起雪孩往回跑。雪孩,像一尊雪人晒了大太阳——融化了。连队里,唯有父亲知道雪孩的秘密:趁着夜色奔向沙漠,尿一泡尿,又在太阳没升起之前,赶回连队的地窝子。
那泡尿,尿得那么长。
爸爸回口内跟我妈妈结婚,有了我。我来到垦荒的地方,已是绿洲——农场。爸爸带我去沙漠里的绿洲,那是雪孩尿绿的地方,一眼泉,泉前立着一个石碑:雪孩泉。
我模仿爸爸讲的故事里的雪孩,冲着沙漠尿了一泡尿,自以为加浓或拓展了雪孩尿出的绿,我很自豪很得意。现在的绿洲,一点也看不出曾是荒漠的影子。
还有更精彩的故事,比如战争故事(他身上的伤痕就是故事的引子),爸爸却不愿讲——故事会惹麻烦吧?爸爸的战友,也不说打仗的故事。爸爸还没说过,就挨斗了。
我胆子小,碰上危险、恐怖的事儿,比如,爸爸莫名其妙挨斗,我就像雪孩那样缩小缩小。幸亏没缩得不见。妈妈喊魂,又把我喊大了。爸爸说:你要是上战场,一定尿裤子。
妈妈说:你打仗还没打够呀?叫孩子跟你吃苦头。
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小辑
本辑组稿 张羊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