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札记及其他
2017-08-01耿林莽
■耿林莽
读诗札记及其他
■耿林莽
耿林莽,1926年生,作家、编审。已出版散文诗集《草鞋抒情》《散文诗六重奏》等9部、散文集 《人间有青鸟》等2部、文学评论集 《散文诗评品录》,主编过《中国当代优秀散文诗精选》等选本。2007 年获 “中国散文诗终生艺术成就奖”。2009年获中国作协颁发的从事文学创作六十周年荣誉证书及纪念章。
海子诗情
我不曾见过海子。只是读他的诗,从他的朋友的回忆中读他这个人,却仿佛梦幻似的感到与他有着一种特有的亲近感,他在山海关卧轨身亡,我因这种梦幻的波长而怅然若失,难以释怀,几度修改的对他的挽诗,便是这种幻觉的产物。
人世悲凉因你之过早的离去,
海之子,为什么来到岸上,背负干涸,背负饥渴?你在纸上画满水的歌声,却不曾游出去一步。
那一日车轮发一声惊呼,人们闻声而望,已不见了你的影子。
车轮碾碎月光,流淌一地洁白,
月光如水,你游进了水的深处,
歌声戛然而止,跌落一片荒原,
那车子,已开出去很远很远。
时代的车轮飞速地向前向前,“已开出去很远很远”,诗人之魂依然在我们面前站立,而不会走失。在他家乡查湾的荒凉墓地上,每年都有远道前往的年轻人,深情地放下一束束怀念的花枝。
读过诗人黑陶写的《海子家乡:黄昏和夜晚》,我仿佛跟随他作了一次精神的凭吊。
“走过散落草垛的稻田,我们重又爬上高处的圩埂。遗有新鲜牛粪的圩埂两旁,是簇簇茂盛的黄色野菊花和丛丛高大茁壮的岸荻。松林丘罔的边沿,有两个很大的水塘,清澈、安详、灵异,在反射着最后的天光。红壤冈上遍种的黑松虽然高矮不一,但棵棵生机盎然。”这便是海子的家园,养育了这个诗之骄子的他的故乡,也是他长眠安息的地方。
“松林间空地上的墓十分简陋,水泥涂缝的黄石砌成一圈,中间是用土堆起来的弧形坟顶,上面,已经长起了稀疏的山草。坟前石碑两侧,各栽有一棵塔形的柏树。引人注意的,是海子生前从西藏带回的两块佛像石,也被砌进了墓石……”
海子的诗有着浓郁的乡土情怀,深厚的民间歌谣气息渗透其间,却又具有鲜明的现代诗风和他自己诗情的独特,譬如一首脍炙人口的《亚洲铜》: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这是一种何等朴素、深沉的情感,岂是一句“爱国情怀”所能表达的。这样的诗句,读一遍就永远记住了,他是不朽的。
海子诗歌具有浓郁抒情色彩和民歌情调。他不是廉价的模仿,而是创造性地融入与生发,这构成了他诗歌独特的不可取代的审美价值。随手举一例吧。在《夜》中,他写道:
夜黑漆漆,有水的村庄
鸟叫不定,浅沙下荸荠
那果实在地下长大像哑子叫门
鱼群悄悄潜行如同在一个做梦少女怀中
那时刻有位母亲昙花一现
鸟叫不定,仿佛村子如一颗小鸟的嘴唇
鸟叫不定而小鸟没有嘴唇……
新鲜的意象,深沉的意境,诗里的村庄幻化为一种恍惚迷离的神秘所在,且有一种歌谣式的意蕴回荡其间,增加了它特有的魅力。这首诗并不为人们熟知,《海子诗全编》中似未收入,我却十分喜欢。
海子被公认为“麦地诗人”。麦子、村庄、土地、家园,是他的诗的主意象,从土地到太阳,由家园到宇宙,由悲伤的土地眷恋到狂热的天国梦幻,他走过的诗路历程,可否理解为,天国追求乃人类失去家园后无可奈何的补偿追踪,炽烈的幻想却填补不了精神失落和空虚。在他的《麦地》诗中,他写道:
看麦子时我睡在地里,
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
家乡的风,
家乡的云,
收聚翅膀
睡在我的双肩。
多么迷人的家园情怀。人们称他为 “麦地诗人”,当然不错。不过我想,透过“麦子”作更深的追寻,其中所隐藏的乡愁情结,或许更值得我们体味。我在想,为什么改革开放大潮汹涌的时代背景下,诗人如此留恋静穆的土地,麦子的光辉,反复地吟唱着家园、家园?他在长诗《太阳·土地篇》,惊心动魄地向我们提问:
“土地死去了,用欲望能代替吗?”
在这首诗中,他还写道:
“情欲老人,死亡老人,
强行占有了我——
人类的处女欲哭无泪”
这就十分尖锐地揭示了现代物质文明导致的人欲,玷污了人类圣洁精神,触及了背离土地和大自然母亲与人类精神家园的主题,是“乡愁”诗歌的一个“典型文本”。
但是,无论是海子对于家园的呼唤,还是其他诗人吟诵人类乡愁的诗歌,都难以解决现代社会科技发展与大自然的生态破坏,人类的物欲横流和精神衰退这一矛盾的发展。人类的乡愁,不过是一缕淡淡的轻烟,“找不到家园”的痛苦,仍将困扰我们,只能徒叹奈何。也许,这是个无法破解的悲剧命题。我在《海子歌谣》一诗的结尾,表达了这种“无奈的呼唤”:
“为麦子唱挽歌的人,向天国走过去的人,已经去远。
浑浑噩噩的人们,怀抱金银的人们,你们,失去了什么?”
遥远的路易士
早在20世纪30年代,作为中国现代派诗歌的先驱,路易士已经活跃于诗坛。40年代末去了海峡彼岸,改名纪弦,成为台湾现代派诗歌的领军人物之一,这些都已是遥远的往事。直到2013年7月22日,以百岁高龄仙逝于旧金山,距我们就更为遥远了。
对我而言,一段相关的往事,也已属于遥远的记忆了。20世纪40年代初,我还是一个初涉诗歌的少年,在一个沦陷了的古城一家银行的小窗口做练习生,艾青、田间的火热诗篇读不到了,却在偶然的机会中,读到了路易士。当时,他在沦为孤岛的上海办了一份刊物《诗领土》,是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办的,刊物是小开本,薄薄一册,用几近于黑色的劣质纸印刷。我曾给他寄诗、写信,他回过信,仿佛还见过他的照片,瘦瘦面庞,长发,抽板烟,持手杖,一副绅士派头。我一直记得他的一句诗:“抽板烟的鱼”。我曾在一首诗中写过:
而你悠悠然,孤独而又傲岸地
在地球上散步,扬起黑手杖,燃起大烟斗,
“手仗 7”加“烟斗 6”,“13 的我”,诗人路易士,烟斗中喷出一尾尾
散步的鱼,抽板烟的鱼,诗与歌的鱼。
在万里无云的太空,
自由自在地游。
我喜欢他的诗。有突出的个性,常常出现怪异的意象和语言,是绝不与他人雷同或相似的,印象最深,最为欣赏的是《吠月的犬》:
载着吠月的犬的列车滑过去消失了,
铁道叹一口气,
于是骑在多刺的巨型仙人掌上的全裸的少女们的
有个性的歌声四起了:
不一致的意义
非协和之音。
仙人掌的阴影舒适地躺在原野上。
原野是一块浮着的圆板哪。
跌下去的列车不再从弧形地平线爬上来了
但击打了镀镍的月亮的凄厉的犬吠却又被弹回来,
吞噬了少女们的歌。
他创造了一个奇特的诗境,将人们带到广漠的原野上,荒凉,神秘,深邃。旷野、列车、地平线、仙人掌、月光和少女,这些意象组合构成的画面,陌生而又新鲜,是人们未曾体验,却又如身临其境似的亲切可感。一只犬的吠声吞噬了“少女们的有个性的歌”,便是富有深意的象征了,可引发许多想象和思考。
路易士的诗有一突出主题,即对人的独立个性的突出和张扬。这其实是“五四”以来人的自主意识的觉醒的反映,从郭沫若的《女神》起,即为不少诗人所追踪了,路易士则为它披上变幻多姿的神秘外衣,便使人感到新颖别致。譬如这一首《鸟之变奏》:
我不过才做了个
起飞的姿态,这世界
便为之哗然了!
无数的猎人,
无数的猎枪。
瞄准,射击:
每一个青空的弹着点,
都亮出来一颗星星。
在世俗喧嚣、人欲横流的时代,众醉我醒的智者,具有伟大人格的人,常会引起“哗然”,遭到攻击,这不足为奇。然而“弹着点”闪出的不是伤口,而是“星星”,便是一种升华了。奇特构思中精炼地亮出知性光辉,是路易士的一个艺术特色。
随着岁月的推移,遥远的路易士对于祖国的思念,浓郁的乡愁与日俱增,成为他晚年诗歌的一个重要的主题。那一首著名的《一片槐树叶》,可推为代表。著名诗人邵燕祥1991年去扬州旅游时,曾将一张在瘦西湖上的留影寄给了路易士,这勾起了他“无限的乡思”,诗人写了一首《怀扬州》寄给燕祥。这首诗更是情思绵绵。他怀念那“穿一身黑西服,戴一顶黑呢帽”的“青年诗人路易士的扬州”,写道:“我是夜夜梦见/大踏步地奔赴/你张开着/等待拥抱我的/两臂间……”
这种感情直泻,已经完全失去了路易士式的诗风原色,也许,从艺术角度看显得浅直了些,但是他的这一片思乡之情的真挚,却从另一方面勾起了我们对他的怀念与敬意。
爱读老子书
不读孔孟而读老庄,不仅由于兴趣使然。对儒家的厌烦,缘于“五四”思想熏陶,尤其是鲁迅非孔论的影响。随着入世日深,渐渐认识到,在中国,即使一句孔孟书不读,人们思想观念生活习俗上,也早已被儒家深入人心、渗透民间的浑厚传统所浸染了,又何必再引经据典去作“理论”的归宗呢?道家思想在知识分子中也有相当影响,但却淡隐得多。孔儒之学上可为达官,下可做平民,学到手便得许多实惠。老庄的清静无为旷达不羁,学好了可以使人超脱于尘世嚣嚣物欲追逐的烦恼之外,学不好也易使人懒散消沉,失去对人生积极进取的追求目标。
我读庄子多留恋那天马行空、汪洋捭阖的散文美;读老子,则被那凝练、深邃的思想之浑厚玄蒙所震撼。老子的《道德经》五千言,讲的是宇宙人生许多大道理,我觉得主要还是对掌权的“圣人”们发言,偏重于为政之道的论说。
“小国寡民”的一幅画图,是他心中的“乌托邦”,也是农耕社会早期升平理想的缩影。所谓“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的封闭状态,便是理想主义的王国吗?这样甘于落后、停滞的极度保守,当然是不现实的。当今社会,已处于经济全球化的进程,这类过时的“梦呓式”理想,只能作一种笑谈之资看待了吧?其实也不尽然。如同在盛夏时饮一杯凉冰,对热衷物欲追求无止境者,是否能起一点清新缓解的作用呢?“虽有甲兵,无所陈之”,其实至今仍是每个爱好和平者的愿望,核不扩散的努力,便是一个明证。
清静无为,对于个人而言,是对物欲膨胀的精神节制,对当权者,“无为而治”便是一种施政方略了。老子站在老百姓的立场,要求统治者“简政”,不以诸多繁文缛节扰民,与重礼教讲排场的儒家主张大异其趣。
老子书中有许多精辟之言,对社会和民生的剖析,是极为深刻的。“天地不仁,以万物刍狗”,这句是宾;“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句为主。他所谓的“圣人”,是指当权者。所谓刍狗,乃古代祭祀时用草扎成的“狗”型,祭完便抛弃了。老子的这句话,一针见血地揭示了当时统治者与老百姓关系的实质。他还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对当时社会上贫富不均、两极分化、弱肉强食的不合理现象,老子的概括十分深刻而中肯。我早年读曹禺《雷雨》的序,见到他所引的这一句话时,就深深地受到震撼。所谓“不足”,是指衣食难以周全的穷苦人、弱势群体。社会不但不予扶持,反在损害他们的利益,用以伺奉、补偿、满足“有余者”即富裕者填不满的胃口。老子以如此精炼的7个字,指陈了人类社会长期存在的一大弊端,至今不失为一种有力的警示。
老子的所谓“道”,是其学说之根,主要指主宰宇宙万物的客观规律,它体现于“一”。但“一”并非孤立存在,矛盾存在的规律决定了其必有对立面,那便有了“二”。世界的多元性,思想的多样性,是不受人的主观约束而会不断出现、存在的,这便是“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道理,是事物多样性及其不断发展、变化的必然规律,也是人类思想文化生生不已持续繁荣的根源。老子的这一认识是唯物的,也是辩证的,至今犹有灿然光辉在。
我们正处在一个物质日趋丰盛的社会,不少人醉心于物质社会的享受,而淡漠了精神的追求。在这方面,老子返璞归真、清心寡欲的一些名言,便值得记取和借鉴了。譬如这一段话: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这里有一个“度”的问题。人对于物的追求,超过了正常的界限,便反过来成为一种“迷醉”而受其害。最常见的例子便是饮酒过量烂醉如泥时的那种身心摧残的状态。但是,沉醉于声色犬马,迷恋着美酒佳肴,或狂嫖滥赌,或嗜毒成瘾者,还有那些利欲熏心贪赃枉法之徒,一旦被物欲所牵,就很难理解清心寡欲、返璞归真的精神境界之高尚和纯洁了。“为腹不为目”,就是实事求是,但求温饱,不尚浮华,不作淫乐无度的追求。老子在这里所说的“圣人”,是有一颗平常心的正常人,无奢靡之欲,甘守俭朴之风,所谓“去彼取此”的抉择,或也值得俯仰沉浮于现代生活中的人们冷峻思考一番的吧。
《坟》前的仰望
读鲁迅杂文,每将注意力集中于后期作品。近读几位学者研究鲁迅的论著,才对《坟》——这本最早的杂文集引起了重视。他的后期杂文,多是论战性的即兴批判,是“匕首与投枪”,他称之为杂感。这本《坟》,则以随笔为主,他称之为杂文,一般篇幅较长,有着系统阐述其思想之原生态面目的特色,为理解先生思想的源流,提供了十分重要的线索。
鲁迅那一代人,处于中国贫弱落后的时段,作为思想先驱的知识精英,孜孜以求的是国家民族赶上世界发展潮流的道路。鲁迅通过对东西方文化思想深入的探讨钻研,形成了自己独特而坚定的做人与救国的思想信念。《坟》中的《文化偏至论》等文章,可推为代表。
在《文化偏至论》中,鲁迅将他推崇的“神思新宗”的新理想主义,归结为两件事:“曰非物质,曰重个人”。我以为这是洞察先生思想的一副 “双目齐明”的“镜片”,我们可以从这里找到进入的通衢。
“非物质”当然不是不要物质,离开物质人是无法生存的。所谓“非物质”,是对西方资本主义已然发展后出现的物质至上之偏的一种反驳。他对之作了淋漓尽致的揭示:
“递夫19世纪后叶,而其弊果益昭,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唯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芸芸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于是一切诈伪罪恶,蔑弗乘之而萌,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黯淡:19世纪文明一面之通弊,盖如此矣。”
这段话不仅击中了西方现代文明的弊端,且对进入现代化的当代中国,何尝不是切中时弊的警示名言!“物欲来蔽”的时尚方兴未艾,“诈伪罪恶乘之而萌”,“性灵之光,就于黯淡”,先生在1907年写下的话,不幸成了今日犹有鲜明现实意义的“预言”,我们能不为他思想之趋前的照明伟力所震撼么?
“重个人”的思想,一方面来自西方人文、人本主义影响,是对人的个性、人的尊严的强调和尊重,更重要的一面,则来自对中国封建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对个人的忽视、侵害的批判与反抗。他在《狂人日记》里对“吃人”礼教的愤激声讨,“救救孩子”的呼声至今仍在我们耳边回荡。《坟》中的《我之节烈观》《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论雷峰塔的倒掉》等名篇,从不同角度控诉了封建文化对妇女、儿童与人的残害以至虐杀。而在《灯下漫笔》中,他再次发出声震寰宇的呐喊:“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先生在《文化偏至论》的结尾,忧心忡忡地写道:“夫中国在昔,本尚物质而疾天才矣……而辁才小慧之徒,则又号召张皇,重杀之以物质而囿之以多数,个人之性,剥夺无余。往者为本体自发之偏枯,今则获以交通传来之新疫,二患交伐,而中国之沉沦遂以益速矣。”从这些引述,从鲁迅一生倾心致力的事业,从他所写的全部作品中,都贯穿着“重个人”的思想,其出发点和归趋,都不是“个人主义”,而是他忧国忧民思想之核的所在。正是从这一思想出发,他提出建设性的“立人思想”。
一个多世纪以来,思想家们寻求中国救亡图强之途,提出了形形色色的“药方”,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列举了若干,他的主张则为“立人”。“生存两间,角逐立国”,欲求生存和发展,“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事举”。他把人的解放、觉悟和素质的全面提高,放在高于一切的位置,是基于对长期封建集权和以儒家为代表的封建文化对人的奴役与毒害这一国情的痛切感受。愚昧落后奴隶精神状态的国民,怎能建设现代化的民主国家?他写道:“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他提出“沙聚之邦”的“沙”,不仅有一盘散沙之喻,而且恰与“人”对应。沙是物,是无思想无个性的,是人的工具,或奴隶。所谓“沙聚之邦”,还是封建统治者视人民为可供驱使的奴役对象而非独立人格的主人这一本质的揭示,只有将人视为人,主人,赋以尊理,授以权力,才能有人民当家做主的现代化国家之稳固建立和久盛不衰。从这一角度理解“立人思想”,我觉得是符合鲁迅精神及其作品的思想脉络的。他的人道主义,“改造国民性”努力,他对“精神奴役的创伤”的关怀,诸多小说中“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描述,以及杂文中反复出现使用频率最多的词是“奴隶”。凡此种种,无不与“立人思想”相联系。可以说,先生一生,尽瘁于此矣。然而,“立人”的事业还远未完成,作为后人的我们,是否应从先生的教诲中,感悟到肩上负荷之分量来呢?
身高殊不觉——谭嗣同诗阅读札记
“身高殊不觉”,是谭嗣同先生一首诗的首句。重读诗篇,恍然若进入一种近乎神秘的空灵境界,远远超越了原诗的本意,仿佛是先生的精神、事业与伟大人格的幻影,令我景仰不尽。
诗题为《晨登衡岳祝融峰》,全诗仅八句:
身高殊不觉,四顾乃无峰。
但有浮云度,时时一荡胸。
地沉星尽没,天跃日初熔。
半勺洞庭水,秋寒欲起龙。
祝融峰是衡山主峰,高峻险拔,气势非凡。欲登攀而上,谈何容易?先生却“身高殊不觉”,仿佛于不经意间便昂立于顶巅了,我觉得这正是戊戌变法维新的风云人物的精神写照。他们自己或许也未必认识到他们的壮举在中国近代史上那种引领时代之高度吧?这是须由历史来从容评说的。山的高度成了人的高度的陪衬和背景,或象征,人比山更高。“四顾乃无峰”,固然突出了主峰之险峻,却也是这一悲壮的历史事件之悲剧性根源的暗示。没有广泛的觉悟了的人民群众的支持和参与,正是他们迅即归于失败的原因之一,也是谭嗣同悲剧命运的写照。“浮云”二句是“时势”和“英雄”关系的巧妙隐喻,也是诗人胸怀的一种展示吧。“地沉星尽没”,则绘出了当时国运黯淡,“万马齐喑”的环境背景,“天跃日初熔”便是谭嗣同所向往、追求以及为之献身的革新事业之光辉前景的灼亮照耀了,仅仅5个字,使全诗的色彩和光景为之一亮,有豁然顿开之感。但这毕竟还是浪漫主义的预见或遐想,诗人当时仍处在“地沉星尽没”的逆境之中。“秋寒欲起龙”,雄心壮志和对“腾龙”事业之艰巨的估计并存,这便又回到现实主义的深沉之中,这才是一个诗人又是思想家、改革家的本色。
在变法维新的事业中,谭嗣同是与康有为、梁启超并肩的核心人物,又是最活跃的激进派的中坚。他的《仁学》提出“仁为天地万物之源,故唯心,故唯识”的学说,坚决反对封建极权,认为“上权太重,民权尽失”,主张民对君可“共举”“共废”,发出了“冲决罗网”的呼声。这种战斗的、民主的思想,在百年前,岂不是“身高殊不觉”么?
尤其可贵的是他是一个行动的勇士和巨人。变法失败,当那拉氏的镇压之剑出鞘,他从容安排康、梁化装逃脱,自己英勇地引颈就义。那年9月21日,康先生已出走,梁先生到浏阳会馆找到谭,劝他也离开,他却“昂首望天,慨然有赴死之志。”次日,谭提一箱手稿去见梁,并说:“各国变法,皆曾流血,中国不能例外,请从弟始,唤醒同胞则国事有望焉。”这是梁先生的回忆。而康先生则说:“他自己入狱之前,本能走开,但他一心要用热血唤起同胞,终于壮烈殉难。”由此可见,谭嗣同就义决非“无谓的牺牲”。其目的恰在于“秋寒欲起龙”,以自己的牺牲唤起群众的觉醒。他与梁启超告别时,“相拥饮泣,三去三回首”。“壮飞,壮飞”,先生号“壮飞”,这真是一次可歌可泣的“壮飞”呵。
于是我们读到那四句绝命之诗: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好一个“我自横刀向天笑”,何等意气,何等风度,没一点悲观绝望,没一点奴颜婢膝。对于祖国的未来满怀信心,对于肝胆相照的同志、战友,情深意切。无论是事业还是友情,都如昆仑山样巍然屹立于人间。这样的英雄豪情,中华文明史上又有几人?“身高殊不觉”,够我们后代人仰望、景慕、崇敬和学习一辈子的了。